遠古的水草
一個人若是沒經歷過千山萬水,很難真正愛上白粥。
白米,清水,瓦罐、砂鍋或金屬鍋,大火燒開,小火慢燉,閉火燜一下,復用小火燉一會兒,粥就融了,沸騰變成了慢動作般地由中心向兩邊翻卷,像動畫效果的花朵盛開——這時候,似乎火只燒在鍋底中間。屋內就香了,淡淡的甜味,濃濃的米香,一個清潔的早晨就打開了。
我喜歡這樣素樸的早餐,也向往有一天能夠安閑下來。在葳蕤或清寂的院子里,守著一個泥爐,爐上坐著一口砂鍋,我有一把椅子,一卷書,等著米慢慢地由堅硬到溫軟再到慢慢地散開融化,水慢慢地由輕佻到溫和再到玉潤。我不怕浪費時間,時間就是拿來用的啊,那么還有什么比用來干自己愿意做的事情更劃算的呢?
燉粥是清潔的事情,燉的時候你可以想很多事情,漫無目的地,春風一般地想著,想到哪里就在哪里,自由、飛揚。你會發(fā)現(xiàn)很多你曾經以為離不了的人、了不得的事,都沒那么重要,他們都在翻卷如花的鍋里融為米香了,那是因為時光啊,因為這慢燉的時光。
自己喂的雞生的蛋,洗凈了一個兩個,放入翻滾的粥中,不臟。佐餐的可以是白水腌蘿卜,也可以是腌芥菜、雪里蕻,或是醬黃瓜,以素淡清白為好。一個簡單質樸的開頭很重要,別聽營養(yǎng)專家的話,如今我們是過剩時代。清簡的開頭注定了過程和結局,素樸的腸胃、素樸的思想、素樸的情懷、素樸的欲望,病必定少,麻煩必定少,一生簡單、干凈,離幸福很近。
我有一個做文案的朋友,幾年前得了重病,醫(yī)生說不治還有幾年好活。他聽從了醫(yī)生的話回家了,但一回家我們就找不到他了,問他妻兒,也都說不知道。前一年桂花開時,我隨趙君去某寺廟后山禪堂,見溪邊一架茶寮邊,一個熬粥的僧人背影熟悉,便走過去,他卻扛起大掃帚走了。正待要追去,趙君叫住了我,說:是他。算一算,有十年了,他如何還在?趙君說,我知道很久了,他一直在這里,掃塵煮粥,過午不食。
想起李商隱的《評事翁寄賜餳粥走筆為答》,寫的是在寒食節(jié)時,他做評事的好友送來了杏仁粥,外加一碗麥芽糖稀。在杏花開滿的樹下,流鶯歌唱,恍惚坐于華庭。春天快要老了,他想起京都之時,鳳樓院中,士子仕女齊聲歡笑,綠楊蔭里,秋千迢遞。李商隱一輩子卷在說不清逃不脫的漩渦里,不能全怪政治昏暗,他是有責任的。加糖的杏仁粥,綺筵鳳樓,他一直忘不了,卻不知真正的幸福很近,就在杏花下、爐灶上、瓦罐里的,一碗白粥而已。
(編輯 花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