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誦
主動請纓
1926年11月末,國民革命軍北伐司令部在南昌召開部分軍事將領(lǐng)參加的軍事會議。天陰沉,寒意襲人。會議從午后開至深夜。
會議的議題是認清當(dāng)前形勢,早日肅清負隅頑抗的直魯聯(lián)軍。南昌攻克后,孫傳芳部仍盤踞在蘇、浙、皖諸省,負隅頑抗。針對孫傳芳內(nèi)部不少將領(lǐng)尤其是上海和浙江有歸附傾向的情況,會議認為很有必要派員秘密前往滬、浙開展攻心戰(zhàn)。
受中共派遣在國民革命軍中任警衛(wèi)團團長和南昌城檢查司令的金佛莊環(huán)顧會議室中的眾多將領(lǐng),只有自己曾在浙江和上海軍隊中待過,時間雖不長,但情況熟悉。金佛莊發(fā)表自己的觀點說,鑒于在上海和浙江兩地駐軍的首領(lǐng)多是從前熟悉的上下級舊交,他可暗中潛入,向他們分析革命形勢,說服兩地駐軍首領(lǐng),秘密策劃此兩地軍隊迅速起義。這是為使受苦受難的民眾早日脫離苦海,而非為某個人或某種主義賣命。如果成功,既可免除士兵干戈之苦楚,還可節(jié)約大量軍餉。
金佛莊說完,會場靜默了好幾分鐘?,F(xiàn)場到會的有三十多人,各人都有各人的來頭,難保不會被泄密。可金佛莊覺得既然已經(jīng)說了,假如戛然而止,反倒會引起誤會,索性和盤托出。
總參謀長白崇禧對金佛莊這一大膽的計劃大加贊賞,與會人員也積極支持??偹玖畈颗鷾柿私鸱鹎f這一大膽的計劃。
告別南昌
按照工作要求,金佛莊告訴警衛(wèi)團自己要外出公干一段時間,沒有餞行,也沒有告別儀式,一切如常。經(jīng)過幾日準備,金佛莊與另一位共產(chǎn)黨人顧名世乘車二百多公里,從南昌北上到九江,趕乘江輪。
時近隆冬,江水下落,江面上露出大片淺灘,為數(shù)不多的蒸汽輪船常常擱淺,倒是木船運輸?shù)耐?,有機動的,也有掛帆的。逆流而上的木制貨船,無一例外,每一艘都有十?dāng)?shù)個船工拉纖,蒼涼的拉纖號子遠遠近近,起起伏伏。
此時的長江,尚是英國人的勢力范圍。江上來來往往的蒸汽輪船在1926年7月份以前,全是英國太古輪船公司的輪船。英國太古輪船公司經(jīng)營重慶到上海的客運和貨運業(yè)務(wù)。國民革命軍向北推進,讓英國人狂躁不安,先后在長江上制造了多起惡性流血事件,死傷動輒上百人。金佛莊和顧名世別無選擇,只能乘坐英國太古輪船公司的客船。
1926年12月9日晚,經(jīng)過一番精心打扮,金佛莊與顧名世西裝革履,化裝成上海的洋行買辦,從九江搭乘英商太古輪船公司三號輪船的官艙,順流東下。
為了扮得更像,有關(guān)方面派了四名士兵裝扮成跟班,將他們護送到船上。為了節(jié)省經(jīng)費,也為避免人多嘴雜暴露目標,四名“跟班兒”將金佛莊和顧名世送上船后,便轉(zhuǎn)身離開輪船的棧橋,穿過枯水期漫長的江灘,返回駐地。離開的時候,金佛莊真像一個買辦那樣,從懷里摸出幾枚大洋給四個跟班兒做小費。
一切都順理成章。外人看不出任何破綻。但這一切卻引起了英國間諜波切爾的注意。波切爾像一條訓(xùn)練有素的獵狗,透過船艙窗口打量著每一個上船的乘客。他的身份是太古輪船的客艙主管。他的任務(wù),重點是收集國民革命軍各部動向及戰(zhàn)事情報,用船上的電臺不定期向南京的領(lǐng)事館匯報。
金佛莊和顧名世出現(xiàn)的時候,波切爾立即意識到這是兩個非同一般的人物,但到底是什么人物,他一時說不清。根據(jù)四個跟班兒轉(zhuǎn)身離去的情景,波切爾判斷此二人的身份多半與他們的扮相無關(guān),以業(yè)內(nèi)的規(guī)矩,像金佛莊這樣身份的洋行買辦,四個跟班兒應(yīng)該隨身帶走才是;四個跟班兒離去時,臉上露出的只有對上司才有的尊敬表情,讓波切爾感覺,此二人多半不是金融界人物,洋行買辦的跟班兒不會那么訓(xùn)練有素,更不會在一舉一動中透露出軍人氣質(zhì)。
波切爾立即想到,這只會是兩種人:一種是國民革命軍的要員,乘船去辦要務(wù);一種是孫傳芳的重要屬下,頹敗之際,或可能攜款潛逃。
這兩種人他都感興趣,都可得利。前一種能讓他完成本職工作,如果是“大魚”,說不定還能功成名就;要是后一種,則可通過一定的方式敲竹杠,從他們身上好好發(fā)一筆。
太古輪上
波切爾帶上三個助手,撐著燈,挨著船艙檢查船票。已經(jīng)入寢的人抱怨道,天亮再檢查不可以嗎?回答他的是刺目的馬燈燈光,和站在他面前的四個彪形大漢。
檢查金佛莊的船票的時候,金佛莊和顧名世并沒有發(fā)現(xiàn)破綻。波切爾只是把票放在手上捏了捏,就歸還給他倆。波切爾快速瞄了一眼船票上的起訖航程,便知道他倆的終點是上海。
后半夜,江水拍打船舷嗶啵作響,輪船劈波斬浪沿江航行。乘客在輪船的起伏顛簸中入睡了,波切爾卻醒著。
無需喬裝打扮,他的身份是客艙主管,巡視船艙是他的職責(zé)之一。途經(jīng)金佛莊和顧名世所在的船艙,他故意沒有進去,而是向艙內(nèi)施放了迷煙。待到巡查結(jié)束后,迷煙發(fā)揮效用,他鉆進金佛莊所在的船艙,在金佛莊隨身攜帶的物品上摸索,以發(fā)現(xiàn)有用的線索。
此時屋內(nèi)四人昏沉睡去,誰也不知道船艙進了特工。因是冬天,入睡時船艙必須關(guān)閉,沒有鑰匙根本進不來。波切爾身上的鑰匙能夠打開每一個船艙的門。
波切爾在金佛莊和顧名世的行李中發(fā)現(xiàn)兩把蘇聯(lián)制造的手槍,兩支都是當(dāng)時最先進的手槍,殺傷力極強,只在國民革命軍軍官中佩戴。波切爾還見到數(shù)張面額大到驚人的支票。綜合他倆的旅途目的地、手槍和面額巨大的支票等信息,波切爾便明白這二人的身份了。
回到大副船艙,他在黎明之前,把他探得的情報發(fā)送了出去。
此時孫傳芳
此時的孫傳芳恰如驚弓之鳥,對革命軍恨之入骨,毒怨超過殺父之仇。
國民革命軍與孫傳芳交火之初,國民革命軍有兵力5萬,孫傳芳有兵力20萬。5萬對20萬,孫傳芳占絕對優(yōu)勢。孫的部隊曾聘請岡村寧次做軍事顧問,戰(zhàn)斗力強于其他北洋軍閥??蓱?zhàn)爭的結(jié)果卻偏偏不順孫傳芳的意:西北一路,國民革命軍攻占修水、銅鼓等縣;在中路,國民革命軍李宗仁、白崇禧等部從贛南、贛西合力夾擊,孫軍潰退,南昌失守。在雙方互相襲擾鏖戰(zhàn)進退達45天之后,孫軍后方增援部隊走火,于是謠言紛起,草木皆兵,各部蜂擁撤退,不可遏止,紛向九江逃奔。孫傳芳險些被國民革命軍攆上活捉,堂堂五省聯(lián)軍總司令,狼狽逃回南京。五省聯(lián)軍總司令孫傳芳到這時候,暫時可以控制的惟江蘇一省而已。
孫傳芳12月11日上午得到波切爾的情報后,恨不得立即崩了二人。波切爾的情報不僅說金佛莊和顧名世是國民革命軍的要員,還對二人的體貌特征進行了描述。通過這些簡要的描述,兩個英姿颯爽的青年軍官活脫脫站到孫傳芳面前。他怒吼道:“這分明是派出的說客,要去策反我上海和浙江的軍隊嘛,來得正好!”
孫傳芳立即喚來駐守南京的衛(wèi)戍司令孟昭月和憲兵司令汪其昌,要求在太古輪三號船??磕暇┑臅r候,立即搜捕二人。孫傳芳命令:“捕獲之后,無須饒舌,即刻處決!”孟昭月和汪其昌都是殺人不眨眼的魔王,一聽此次任務(wù)如此簡單,跟打了雞血一樣興奮。即刻帶上部下,親自到下關(guān)碼頭布防。
接著,孫傳芳指示特務(wù)機構(gòu),讓打入國民革命軍里的特務(wù),務(wù)必在二十四小時之內(nèi)弄清楚到底是什么人潛往上海。很快得到準確報告,此二人,一個叫金佛莊,一個叫顧名世。
下關(guān)被捕
輪船于11日接近中午的時候抵達南京下關(guān)的澄平碼頭。還有幾十米靠岸的時候,金佛莊和顧名世見碼頭上站滿了荷槍實彈的士兵和憲兵,正在戒嚴,感覺一定會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
出門之前他倆已經(jīng)做了分工,金佛莊扮洋行買辦,顧名世扮跟班兒,二人均用化名。出門的時候他倆已經(jīng)制定了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如何脫險:如果敵人不知道他們的身份,他們就咬定自己是洋行買辦;如果身份暴露,那就見機行事,或自我辯解,或等待組織營救,或舍生取義。不管怎么說,就是不能投降變節(jié)。
輪船剛剛???,大批荷槍實彈的軍警蜂擁上了輪船,目標非常明確,直奔金佛莊和顧名世所在的船艙。金佛莊立即意識到,自己的行蹤徹底敗露了,金佛莊與顧名世進行了簡短的目光交流,他們目前除了見機行事,已經(jīng)別無選擇了。
殺人魔王孟昭月和汪其昌親自登船。按照波切爾的描繪,他們在船艙里的四人中,認出了金佛莊和顧名世。汪其昌用他一貫陰冷的大嗓門吼道:“金佛莊先生,別裝了,跟兄弟到憲兵司令部走一趟,給你重塑金身,讓你徹底‘買辦!”
連名字都喊得清清楚楚,孫傳芳打入國民革命軍內(nèi)部的細作真不是吃醋的。
血濺雨花臺
下午一點剛過,南昌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接到金佛莊和顧名世被捕的消息。國民革命軍北伐總司令部立即發(fā)電報給時任浙江省省長的陳儀,稱金佛莊為南京政府代表,請他出面向南京方面說情疏通,營救金佛莊。共產(chǎn)黨上海方面的徐行之和周恩來通過各種社會關(guān)系,要求兩軍對壘,不斬來使,好說好商量。
蔣介石認為孫傳芳一定不敢槍斃金佛莊,因為孫傳芳的部下被國民革命軍北伐部隊俘虜?shù)暮芏?。蔣介石特意發(fā)報給孫傳芳,要求孫及其部屬善待金佛莊,并提出可以用孫部3名中將、8名少將作交換價碼。蔣介石推測,如果孫傳芳還能夠想到部下,愛惜部下,一定會拿金佛莊交換。
孔祥熙也多次致電孫傳芳,還暗中承諾另付一百萬贖金。
孫傳芳收到蔣介石電文后,嘴上斷然拒絕,行動上對蔣介石的電文置之不理,根本不發(fā)應(yīng)答文字。
各方的電文雪片般飛來,孫傳芳就是閉門不接。孫傳芳此時的想法只有一個:戰(zhàn)場上老子沒法搞掉你們幾個,如今送上門來的,能搞掉一個算一個。
從心理學(xué)上分析,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按照慣例,跟一個獲勝的將軍談條件是好談的,跟一個一敗而再敗、眼看就要垮臺的孫傳芳談交換條件,他會計算他以后還有沒有接受“還債”的機會,如果感覺絕望,他就會把事情做絕;二是,如果救援是有計劃的,發(fā)給孫傳芳的電文是深入淺出、循序漸進且有計劃的,比如一部分電文專事煽情,一部分電文重在替孫傳芳分析利害關(guān)系,一部分談交換條件,不要一窩蜂、亂糟糟,那結(jié)果會好得多。可事實上,國共兩黨在發(fā)給孫傳芳電文的時候,根本沒有商量過,都同時出手營救,有開交換條件的,有勸導(dǎo)的,有求情的,眾聲喧嘩,鬧哄哄,亂糟糟,吵得孫傳芳無限放大金佛莊在國民革命軍中的地位和作用。孫傳芳大概會這樣想:要是個小兵拉子,放了也就放了;如今那么大一只老虎自動入籠,豈有放虎歸山之理。
接近傍晚的時候,孫傳芳召見孟昭月和汪其昌。二人進入官邸,來到孫傳芳面前,孫傳芳下達命令:“有勞兩位了!今天捕獲的那兩個革命黨……”孫傳芳沒有往下說,把右手比成刀的形狀,在自己脖子上畫了半圈兒。
憲兵司令汪其昌問孫傳芳:“還審嗎?”
孟昭月扭頭低聲對汪其昌說:“汪司令,難道你認為還有必要嗎?”
入夜之后,這兩個平時互不買賬的魔頭,破天荒地聚在一起喝酒。他們發(fā)現(xiàn),他們的孫大帥似乎故意讓他倆覺得金佛莊和顧名世不過是國民革命軍中的小角色,事實上,他倆從密集的電文中,已經(jīng)掂量出金佛莊的分量,他們想通過把對方灌醉,以便讓對方去執(zhí)行孫傳芳的命令。
從掌燈時分一直喝到深夜,這兩人肚子里像塞了海綿,沒醉,沒倒,沒上廁所。酒話說得能裝一火車:請請請,喝喝喝,好兄弟,哥們兒,老哥比兄弟強,這事兒哥哥你就代兄弟我辦了,不就這么一樁小事兒,對你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
都說是小事兒,卻只管往對方身上推。
眼看時間快到12日零時,彼此推脫不過。二人便商量,各抽調(diào)一個班押解金佛莊和顧名世去行刑,趁著天黑,把他們押解到南京城南的制高點雨花臺去,那里荒涼偏僻,看見的人少。
黎明之前,最是黑暗。天雖黑,可押解二人的囚車剛剛開出監(jiān)獄的大門,密報已經(jīng)被不同的人發(fā)往南昌、上海、武漢、杭州和北京等地。這已經(jīng)是12月12日凌晨時分。
雨花臺,自公元前472年越王勾踐筑“越城”起,就成為江南登高攬勝之佳地。又因此地是南京城南的制高點,成為歷代兵家必爭之地。東晉豫章太守梅頤曾在此抵抗外族入侵,南宋金兵入侵,抗金名將岳飛在此痛擊金兵;此后的太平天國天京保衛(wèi)戰(zhàn),辛亥革命討伐清兵,都發(fā)生在此地,連天烽火將此地變得一片荒蕪,成為人跡罕至的地方。
啪啪啪啪,數(shù)聲槍響驚動了樹上的鳥雀,驚得四散奔逃,也震驚了尾隨其后的各路密報人員。
心跳停止于二十九歲,時間凝固在二十九歲。金佛莊是中共第一位軍人黨員,是黃埔軍校最早犧牲的中共黨員,是第一位犧牲在南京的中共烈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