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杜
對于自己的命運,我沒有什么對不起它的。我實實在在對不起的人是父母,是爸媽。我只能在想像中把“距離高考一百天”重新來過,在想像中讓他們開心一點。
一個人做自己是否成功,從來都很難界定。但做子女的大體都是殘兵敗將,我便是其中一個。
距離高考一百天,不如我們重新來過。
1
父親出生于上世紀五十年代。他和母親相識于縣里的中學。母親經(jīng)常和我提起中學時代的父親成績?nèi)绾纬錾?。我卻疑心這只是母親浪漫化的回憶,因為1977年恢復高考,父親根本沒有參加。
如今父親兩鬢霜白,退休好幾年。若以事業(yè)或財富之標準衡量,父親是個再平常不過的男人?;蛘撸允浪椎臉藴蕘砜?,父親這一生沒有什么成就。
時常聽人說“高考改變命運”。這話聽得多了,我便忍不住想:假如父親當年參加高考,那他大概就不會是現(xiàn)在的他了。
我這念頭其實可以說的更直白一些:假如父親當年參加高考,考上個什么大學,那我的家庭出身極可能會好過大部分同齡人;那樣的話,我本人在事業(yè)或財富上是不是也會好過大部分同齡人?
可這念頭只是一閃而過罷了。倒不是說它在道德上有多糟糕。在八零后的我看來,這念頭站不住腳:假如父親考取大學,走出縣城,比起他日后發(fā)達,更可能的是他不會和母親戀愛結(jié)婚,那我連存在都無從談起,就不要說什么好過大部分同齡人了。
所以,我從來沒有問過父親:你為什么沒有參加高考?
父親到底怎么看待他從未染指過的高考,我很想知道,但是我問不出口。
父親倒是很重視我的高考。我高中三年,他和母親同全中國的家長一樣,為子女備考創(chuàng)造出各種條件——我是說“各種條件”,子女坐享其成視而不見、父母卻一絲不茍創(chuàng)造出的“各種條件”。
父親經(jīng)常在飯桌上搬出那句神圣的“高考改變命運”來教訓我。不知道是不是年少無知,我當時的感受是:如果把父親這“教訓”換成是“恐嚇”,大概也亦無不可。所以高中三年,我第一痛恨教室的板椅,第二痛恨家里那張飯桌。
雖然我和父親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在同一張飯桌上吃同一個女人燒的飯菜,但我和他對高考的理解認知是不一樣的,是斷裂的,那種玻璃被打碎無法彌合的斷裂,一不小心就把人割痛割傷。
1999年早春,我們縣城雨雪交晦,高考日益臨近。還有一百天,班主任安排我們每天輪流在黑板左上角寫“距離高考XX天”,以示鞭策鼓勵。
這用意不可說不妙,但效果卻很糟,因為全班誰都想像不出坐在高考的考場到底是何等滋味。所以這“距離高考XX天”簡直就是一道魔咒,把高考變得像《啟示錄》里未知的末日審判那般令人恐懼莫名。
當時班里同學發(fā)育有先有后,個子便有高有矮,所以“距離高考XX天”幾個紅色大字連在一起活像是條魚,在黑板搭的魚缸里,在每個人的腦袋上,浮浮沉沉。
總共一百天,全班四十八人,每人黑板上輪兩遍。我那板書難看到無法稱其為板書,荒腔走板的幾個字根本就是一條死魚??墒俏也⒉挥X得難為情,反而沾沾自喜,因為我覺得這是我對末日般高考的一種抗議。
班主任卻忍受不了我用粉筆勾勒出的這條死魚。她覺得這歪歪斜斜毫無斗志的幾個字對她的三年五班來說非但不是鼓勵鞭策,反而是一種詛咒。在狠狠訓斥我一番之后,她把我那條死魚擦掉,親自在黑板上寫道“距離高考57天”:地地道道的魏碑體,寫到“考”字還因太用力而折斷了粉筆。
2
《啟示錄》里說末日審判來臨前人類和這世界將遭受許多磨難。末世我是沒法想像,但我覺得用磨難來形容那距離高考的一百天倒是相當貼切。
整整一百天,我們要經(jīng)歷六次模擬考試,解無數(shù)道題,答無數(shù)張卷,平均每天把屁股摁在教室的板椅上十二個小時以上。
那時候,女生們上廁所總喜歡結(jié)伴,因為每天休息時間太過有限,只能用手挽手上廁所的功夫來交流青春少女的那些心事。
那時候,我們最痛恨的一套模擬試題就是湖北省黃岡市中學出的“黃岡試卷”。其難度之匪夷所思,讓我們只能用“性變態(tài)”來形容,然后用“無恥淫魔”來形容能答對上面題目的學生(不消說,在我們貧瘠的字眼里,黃岡中學的每一個學生也都成了“無恥淫魔”),而這種學生就是所謂的“種子生”,我們學校高考就等著他們出菜呢,所以這幫家伙都脾氣不小,總是獨來獨往,面無表情,不愛運動,做起題來砍瓜切菜,我向來敬而遠之。
那時候,我們把科目分成“主科”和“副科”。主科是高考科目,副科是非高考科目。我很喜歡那幾門“副科”,因為可以毫無顧忌地在課上?;顚?。而那幾個“種子生”當然是在面無表情地做“主科”的試卷了,所以我永遠也變不成他們那樣的“無恥淫魔”。
歷史便是一門“副科”。歷史老師是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人,用沉痛而濃重的山東口音給我們講“黃花崗七十二烈士”。我在底下接了話岔兒,說咱們?nèi)晡灏嗍恰包S岡四十八烈士”,全班哄堂大笑,老人一臉茫然,我一臉得意,“種子生”們依舊面無表情。
3
所以對于我來說,歷史課就是這般快樂??上氖宸昼娺^的太快,下一節(jié)又是英語,主科哦,做卷子,對題目,現(xiàn)在進行時,過去進行時,主謂賓,定狀補,am is are……得,屁股又坐大一圈。
回到家里,母親擺上剛熱好的飯,父親說“高考改變命運”,我神情莊重地點點頭,飛快扒掉碗里的飯,逃離飯桌,又趕回教室,把屁股摁在板椅上,開始晚自習了。
人們又常說“沒得到的總是美好的”。如果真是這樣,高考對于父親來說就應該是一樣極美好的事物。
人們還說“子女是父母生命的延續(xù)”。如果真是這樣,當父親在飯桌上說“高考改變命運”時,他到底是要把何等的美好延續(xù)給我呢?我又該怎樣把“無恥淫魔”、“屁股又大了一圈”、“黃岡四十八烈士”這些荒唐字眼兒說給他聽呢?告訴他這就是你心中的美好?
那時候,除了給我訂閱《中學生作文輔導》之類的課外必讀,父親還堅持郵購一本叫做《青年文摘》的雜志,上面多是些閑文散記,和課業(yè)無關(guān),所以父親不會鼓勵我讀它。但父親又覺得那些文章可能會對我作文有益,所以也沒有明令禁止。結(jié)果是我以掩耳盜鈴的方式通讀了每一期的《青年文摘》,大到章太炎先生的傳記,小到笑話幽默,我一篇也沒放過。至今記得上面有一位叫葉傾城的作者,以女性視角寫了一些以大學為背景的三角戀愛,其中一句“他把紅色圍巾裹在我的脖子上,在雪中吻我,吻的肆無忌憚”我至今印象深刻:什么?吻的肆無忌憚?這就是大學?原來熬過末世般的一百天,考進大學就是上了天堂!
我合上《青年文摘》,心里默念著“吻的肆無忌憚”,偷偷看一眼正襟危坐的父親:如果你參加高考,讀上大學,你會給母親以外的什么女人套上紅色圍巾,吻得肆無忌憚?
父親是那種電視上一出現(xiàn)接吻鏡頭就會立即調(diào)換頻道的父親。我猜五十年代生人的他如果真讀上大學,恐怕也不會抱著什么女人熱吻。對于父親來說,“高考改變命運”簡直就是神諭,而四年大學就是朝圣之旅,哪有什么心思去吻個肆無忌憚。
說到底,父親,葉傾城,我,還有我九零后的小表妹們,我們是被被割裂開的幾代人。高考就像是一面支離破碎的鏡子,每個人都只是在一小塊碎片上看到自己那張臉。
4
當“黃岡四十八烈士”在黑板上寫過兩遍“距離高考XX天”,高考便真的來了。
第一天考英語,很熱,外加緊張,有女生就流了鼻血,怕血染上試卷,就用白襯衫去擦血,兩小時過后鈴響,一襲紅衫出了考場。要在平時,我們這幫沒心沒肺的肯定要開幾句惡毒玩笑??赡翘焓歉呖?,末日審判,我們一個個蔫頭蔫腦,考完就灰溜溜夾著尾巴回家了。
第二天,有人發(fā)現(xiàn)監(jiān)考老師居然全是本校的,就動起歪念。剛開始還只是打小抄,可一看老師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便大抄特抄而不可收拾起來。
坐我后面那女生,是一哥們兒的女朋友。這哥們兒父親是副縣長,當年參加過高考,讀過大學,實實在在改變了自己、下一代甚至我們縣的命運。我們當時一致認為這哥們兒女朋友是全班屁股最大的,然后告訴了他,他并不生氣,反倒高興??紨?shù)學之前,他問我能不能給他女朋友抄一抄。我說選擇題可以,大題就實在沒法管。他說選擇題就夠了,考完請你吃燒烤。回到考場,我便側(cè)了身讓他女友抄了我的選擇題。那女生長的很好看,我很嫉妒。我想,這要是我自己的女朋友,可就不單單是請一頓燒烤了。至于高考作弊是不是應該心里有愧……去他的吧,先問問用黃岡試題折磨全國青少年的那幫家伙有沒有愧再來問我吧。
順便說一句,其實我數(shù)學高考發(fā)揮很糟,選擇題沒少錯。所以他女友就倒霉了??蔁靖鐐儍哼€是如約請了,扎啤也喝了,很夠意思。燒烤店出來已深更半夜,到了十字路口,哥們兒和女朋友打車往左拐,我一個人回家往右拐回家。等那哥們兒去北京讀醫(yī)學院,就和女友分手了。
5
不知為何,高考那三天一天比一天熱。可我們卻再沒有人緊張流鼻血,因為大伙都抄的昏天暗地。有倆哥們兒抄暈了,抄中暑了,連英語作文都一模一樣;結(jié)果鬧的全省通報,我們學校取消來年考點資格(下屆考生恨死了我們這屆考生,下屆班主任也恨死了我們這屆班主任),倆哥們兒則改名換姓,家里更是各顯神通,一個當年走上了一所軍校,一個去省城復讀,來年居然考上了我讀的那所大學。
所以高考這三天,至少在我們縣是全無末日審判的莊嚴神圣。我明白了一個道理:除了讓自己獨來獨往、面無表情、屁股坐大、變成砍瓜切菜般答對所有黃岡試題的“無恥淫魔”,這世界還有許多條路可以讓你讀上大學,甚至讀上北京的大學。至于讀上大學以后該怎么混,個人看個人的造化,反正大家各安天命吧。
又或許,這點道理我早就明白了,高考三天加重了它在我心中的分量而已。
父親篤信“高考改變命運”,我也篤信“高考改變命運”。只是我和他篤信的方式很不一樣。
6
我高考那年全國首次推行自己估分,然后按估分成績報考學校。我考得不好,分數(shù)估的自然很差,原來想去的幾所學校都不敢報(其中有一所在南方,葉傾城曾寫過那里外語系的女孩子如何如何有殺傷力)。那年軍校莫名其妙十分熱門,熱門到全民皆知軍校在招生體檢時都會收錢。母親便做主給我報了軍校,帶我去省城參加體檢。母親拿了很多現(xiàn)金,父親去儲蓄所取的。從這一點來說,父親對“高考改變命運”神諭的理解恐怕比我想的要復雜很多。
我和母親坐火車去了省城。住在一個父親所謂“辦事托底”的親戚家。日報上說17日軍校體檢,我和母親14日就來了,可親戚卻說:晚了!趕大集呢這是?上個月你們就該給我打電話!
母親哪里肯信,瓢潑大雨中帶我去了省招生辦。那時候是七月份,所以即使雨水沒過腳踝,也還是溫吞吞的不覺涼。在十七歲的我看來,省城和縣城最大不同是:如果縣里下這么大雨,街上早沒人了,可省城卻還是到處跑著紅色夏利出租車。
母親叫了一輛夏利。她赤腳穿著涼鞋,腳背上貼著一片又黑又濕的葉子。夏利車在大雨中狂奔,我盯著車門的縫子,很想知道為什么沒有雨水滲進來。
那時我的分數(shù)已經(jīng)出來了,并沒有估的那么糟,至少過了母親給報的那軍校的體檢分數(shù),但是那軍校的招生負責人卻說:不用體檢了,我們都已經(jīng)招滿了。
母親說:我家孩子體檢分數(shù)夠了。
負責人不說話,只是笑。
母親又說:我們帶現(xiàn)金來的。
負責人不笑了:誰告訴你帶現(xiàn)金的?招滿了就是招滿了,趕緊回家報別的學校,別把孩子耽誤了。
說到底,我與所謂“四年學費吃住全免外加每月發(fā)補助”的軍校無緣。我當時心里卻很慶幸,因為憑直覺我猜軍校那種鬼地方你恐怕沒什么機會“吻得肆無忌憚”。
回到家里,母親病了一場。父親一邊熬著姜湯,一邊問我要不要臥薪嘗膽復讀一年。
復讀一年?再來一遍“距離高考XX天”?再把十七歲的屁股摁在棱角分明的板椅上?
我告訴父親:我不想當蹲級包子。
父親沒說話。他嘗了一口姜湯,在寫字臺上擺正我那份高考志愿,親自替我填了一所我根本沒聽說過的學校。
母親總夸父親寫一手好字,并數(shù)落我的字太沒出息??晌覅s不喜歡父親的楷書:太正,太硬,太鄭重其事了。父親用他的正楷填上我的名字,后面連著那所學校的名字,就去喂母親姜湯了。我關(guān)上自己屋門,大哭一場。
九月份母親送我入學,天空湛藍,楓葉初紅。有不少家長和子女在主樓門前合影留念。母親視而不見,報完到就去校銀行幫我存了生活費。母親把紅色存折交給我,說,你自己管好自己吧,我放心不下你爸,我得回家給他做飯了。
母親走的急,偏偏那天晚上又有什么狗屁校長狗屁講話,所有大一新生到場簽名,不得缺席。我只能把母親送到校門口的公交車站。那時已近黃昏,秋風有了秋意,校門口大大小小的飯館咖啡廳酒吧卡拉OK卻正燈紅酒綠,像是在過盛夏。打著酒嗝的大學生們熱烈而興奮地四下奔走。
母親看著周圍的大學生,不無凄惶地問我:能讓我和你爸放心嗎?
我說:能。
母親就上了車。看著大巴遠去,變成一個白色長條兒,我又有點想哭了??墒菦]過幾天,我也打著酒嗝在秋風中熱烈奔走于校門口了。
每次從大學打電話回家,母親都問我好不好。我總說挺好。高中時放學回家,母親也這么問,我也說挺好。父親很少在電話里和我說話。他自己沒能參加高考,多年后他兒子倒是考了,只是考得這么爛,他恐怕沒法開心吧。
米蘭昆德拉說人生只有一次,沒法像做實驗那般去回頭驗證你給自己命運做的選擇是否正確。寫完這篇文字,我卻開始幻想能重新高考。
對于自己的命運,我沒有什么對不起它的。我實實在在對不起的人是父母,是爸媽。我只能在想像中把“距離高考一百天”重新來過,在想像中讓他們開心一點。
一個人做自己是否成功,從來都很難界定。但做子女的大體都是殘兵敗將,我便是其中一個。
距離高考一百天,不如我們重新來過。
(摘自微信有故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