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尚勤
教授,博士生導師,曾任陜西省社科院院長。
盛夏時節(jié),我慕名參訪了鶴山坪。
鶴山坪千百年來是默默無聞的,就是因為陳獨秀陰差陽錯地漂泊到江津,世人方知,在距江津縣城三十里的大山里有一個叫做鶴山坪的地方。
這座山叫鶴山,南方人把山上的平地稱作坪,此地是鶴山高處的一塊平地,自然被命名為鶴山坪了。至于此山為何稱鶴山,我倒沒有聽到與白鶴或黃鶴相關的傳說。上得鶴山坪,已是下午六點了。途中我在想,陳獨秀這位堪稱為鶴的人物在這里住過三年多時間,其稱為鶴山也是合適的。來到石墻院前,夕陽照射下,一位仙風道骨的清瘦老人像鶴一般浮現(xiàn)眼前。
我想,陳公那天爬上鶴山坪應是下午時分了,因為山路崎嶇,定是要花上多半天工夫的。我又猜想,陳公到達他最后的棲息地楊家石墻院門口時,望著似火的夕陽,心情一定是愉悅的,因為之前在江津縣城的居住地,要么與女主人處不來,要么嫌環(huán)境嘈雜,現(xiàn)在來到這深山中的一塊安靜地方,至少會有短暫的好心情,至于他當時是否吟誦了李商隱那首“夕陽無限好”,便不好妄加猜測了。
但可以確定的是,陳公已是閑云野鶴了。叱咤風云多半生的陳公,此時不論職業(yè)還是住所都已沒有多大的選擇余地。延安的共產黨中央邀他回去,只要他作個檢討即可成行,結果他說檢討是不會作的。蔣中正邀他當國民政府勞工部長,他自然是嚴辭拒絕。安徽老家本來應是選項,可偏偏日本人已占了家鄉(xiāng)。還有蘇聯(lián)的托洛茨基也邀請過,但一向反感“老子黨”的他怎么會接受呢?
總之,這里就是他的歸宿了。石墻院主人祖上是大戶人家,自然知道陳公大名,又得知陳公購買并研究其祖上著作,心生好感,騰出正房一間讓陳公夫婦居住,偏房三小間做客廳,邊上還給了一間書房。我知道,眼前的院落和房子是經過修繕的,當時要比這破敗些。
比房子破敗的,是他的一日三餐竟然有過上頓不接下頓的境況,于是那雙握如椽之筆的手只得荷鋤種菜。其時,他手里有教育部提前支給的兩萬元稿費,但他分文不動,蓋因陳立夫讓他改動自己的文字學研究著作《小學識字教本》的書名,他堅決不肯,自然不會染指稿費。
比吃飯更破敗的是他的心境。以其秉性,是不甘寂寞、不愿屈服的,無奈廉頗老矣,只好以讀書作詩寫字打發(fā)日子,偶爾會訪客、泡茶館、鬧洞房,可謂“談笑少鴻儒,往來多草根”。屋漏偏遇連陰雨,他的一箱子珍貴手稿和一枚自篆“獨秀山民”印章竟被小偷盜走。當我看到那遒勁老辣的各體書法寫出的“行無愧怍心常坦,身處艱難氣若虹”、“相逢須發(fā)垂垂老,且喜疏狂性未移”的詩句時,發(fā)揮想象力復原著陳公的心境和表情。
講解員告訴我,陳獨秀晚年偏信土方,因喝了用水泡制的蠶豆花茶水后中毒,加速其終結生命的催化劑是多吃了一些平時難吃到的紅燒肉。臨終時,完成了最后一篇文稿《被壓迫民族之前途》。
走出故居,夕陽即將落山。我在心中感嘆:仲甫意不適,寓居深山間。夕陽依舊紅,只惜已殘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