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家寶（南京藝術學院美術學院，江蘇南京210013）

傳統(tǒng)書法之當代窘狀

屠家寶（南京藝術學院美術學院，江蘇南京210013）

五十多年前書法教育的學院格局確立。如今，這一劃分帶來的弊端愈發(fā)嚴重，在創(chuàng)作主體、書法作品藝術價值、書法教育和時代需要等方面顯現(xiàn)窘狀。在如火如荼的中國特色書法“熱”背后，書法家依然是在封閉的“書法圈”內(nèi)“坐井觀天”。除了徒勞“兜圈子”、做著自娛自樂的“精神體操”，實在的研究成果對文化建設的裨益仍待商榷。

書法；文人；貶值；書法教育；當代

每一時代必有其特征，“20世紀是魯迅的世紀，21世紀是胡適的世紀?！保?］古人磨墨揮毫與今人在作文本上寫文章無異。如今文字載體、傳播媒介與古代不可同日而語，深刻地影響了現(xiàn)代人的文化交流方式與書寫習慣。雖然現(xiàn)代人動手寫字少，打字復印多，但是我絕不能茍同今人描摹古人的思想、言辭而沒有個人創(chuàng)造在內(nèi)的“書法作品”，也不能認同一些書法家協(xié)會“邀請展”、“提名展”、“新人展”等粗制濫造的“書法作品”。正如馬嘯所言：“大約沒有一個門類的藝術能像書法界那樣，如此熱衷于辦展覽、參加展覽，似乎只有依靠持續(xù)不斷地搞展覽，才可維持書法的‘亢奮’?！保?］十幾年前的這一論斷放在今天依然合適。同樣，邱振中先生指出，書法是“一個從未被現(xiàn)代思想真正觸動的領域”［3］，現(xiàn)在，我認為這個領域依然如故，愈發(fā)顯現(xiàn)各種窘狀。

一、創(chuàng)作主體之窘

古人寫文章，因文具是筆墨紙硯，所以“寫”出來的字作為“文字符號”，就像今人在作文本上寫文章。首先，單從文章來說，王羲之的《蘭亭》作為名篇，書因官而顯，尊其為“天下第一行書”，不單純是看重它的書寫法度，還有其文章靈氣與其人才氣。其次，從主體看，乃是文人。第一類是官員。王羲之官至右軍，經(jīng)常書寫信札、奏章，而奏章是呈給皇上看的，寫得精致工整是其基本要求。唐王珍視“二王”書法，以書判取士，從國家層面上確定了書體，更為甚者，數(shù)明中期的“臺閣體”。人們通常說的“歐體”、“顏體”、“柳體”、“趙體”的創(chuàng)始人歐陽詢、顏真卿、柳公權和趙孟頫，哪一位不是高官？理論方面，唐張彥遠說：“書畫用筆同法”，元趙孟頫提出：“書畫同源”，這兩位既是文人又是高官。另外一類主體是高僧①如隋·智永、唐·懷素、唐·高閑、唐·空海（日本）、宋·大慧宗杲、宋·無準師范、宋·圓悟克勤、南宋·虛堂智愚、元·清拙正澄、元·中峰明本、元·一山一寧、元·了庵清欲、明·擔當、明·憨山、明·破山明、清·八大山人、清·弘仁、清·良寬（日本）、清·髡殘、清·石濤、近代·李叔同、當代·星云等。。佛法修行高人一籌。研究古代思想，規(guī)避不了“佛、道”思想，這些高僧的作品能稱之為“真”書法。是因為這些高僧中，有些是入世以后再出世，儒家經(jīng)典絕沒少讀，像朱耷、石濤。這一類人首先創(chuàng)作文學作品，再用文具書寫出來，這才算得上書法。

如今大批美術生報考書法專業(yè)，學校招生錄取降低了文化知識門檻。從源頭上造成了創(chuàng)作主體與古人相比不達標的情況。不排除中文、考古等專業(yè)學生跨考書法，但這在數(shù)量上不占多數(shù)。大大小小書法家協(xié)會一般是事業(yè)單位，其中專職書法家大多任行政職務，潛心鉆研的時間與精力多少打了折扣。據(jù)筆者初步統(tǒng)計，協(xié)會行政人員安排冗余，僅某書法家協(xié)會第六屆理事會理事多達208人。以“第十五回全國七十年代書家提名展作品集”（2015年12月）為例，參展的35位“書家”的“書法作品”除個別外均是“畫”古人衣缽，原地踏步。隨機翻開諸如《楷書吳鎮(zhèn)題畫詩》、《草書陶淵明詩》、《臨西周旅鼎銘文》、《草書李白〈將進酒〉》等等，赤裸裸地顯示出“書家”文學底蘊的淺薄，這種怪象令人瞠目結舌。而更嚴重的是，無數(shù)此類“書家”前赴后繼，將組成浩浩蕩蕩的“第十六回”、“第十七回”參展人員……且把那個別的僅存的鳳毛麟角看做是這一提名展的成果，而管窺數(shù)目龐大的書法家群體和協(xié)會的成就，便使人不寒而栗。如今，在創(chuàng)作主體上，唯一守得住傳統(tǒng)血脈的人只剩各大高校的教授們，這里不限于藝術院校。

二、“筆墨等于零”——“貶值”之窘

我不能茍同專職書法家“照古人葫蘆畫今人的瓢”的行徑，用畫論的語言謂之“得其形而失其神”。十七八年前，梅墨生先生對此進行過鞭撻：“在書法文化工業(yè)這個既‘富?！帧B(tài)’的社會里……表現(xiàn)面貌的多樣化與矯飾化，都無法掩遮其精神含量與文化內(nèi)蘊的蒼白與單調?！保?］但現(xiàn)在看來，“病態(tài)”有愈演愈烈之勢?；厮莨糯?，古人作書也講究書的“法”，即為書論（蔡邕的《筆論》和《九勢》在中國書論史上的地位不言而喻），但前提是在文化根基牢固的基礎之上，才能講究“神、氣、骨、肉、血”。否則，與吳冠中所言“筆墨等于零”并無二致。王右軍作《蘭亭》，初衷為記錄文人墨客之間風雅趣事，相當于現(xiàn)在的日記。單從視覺符號層面理解，它把漢字符號表現(xiàn)符合古人的審美標準。歷代尊王羲之《蘭亭》為法書，深信不疑，甚至“蘭亭獎”之于書法家如同“諾貝爾獎”之于科學家。這一點參見啟功先生的《〈蘭亭〉的迷信應該破除》一文便得分曉。又如，蘇軾遊覽赤鼻磯，借古抒懷作《赤壁賦》。而后書寫成的作品可近似看作所指的能指，但與今人相異的是，“大王”將他風神蕭散、不滯于物的情懷在《蘭亭》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同樣，東坡先生情馳神縱、超逸優(yōu)游的心神也在此作中得以呈現(xiàn)，董其昌稱贊其“全用正鋒，是坡公之《蘭亭》也”［5］?？梢姡词勾速x作為書法作品來看，書寫法度也未能脫離散文的優(yōu)美和作者的才情，而獨立存在。再者，（后）《赤壁賦》為東坡被貶黃州所作，必然流露他的見解與才情。文中“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復識矣！”明顯表露出他的心中不甘情緒。這樣的文章書寫出來才氣息貫通，稱得上“書法作品”。若今人臨摹此書，是怎樣也描摹不出當時作者的“神、氣”，如果轉而研究作為符號、圖像的書法的筆法、章法，這豈不是買櫝還珠！

因此，我的觀點：一是，創(chuàng)作主體需有相當?shù)奈膶W底蘊，這是基礎關；二是，“寫”書法作品之前需先寫好文章，否則稱之為“畫符”更為合適；三是，在前兩者基礎上研究章法無可厚非。事實上，如今能像近現(xiàn)代的吳昌碩、李叔同一樣，能夠獨立原創(chuàng)的書法家屈指可數(shù)，這必然導致書法作品“貶值”。

圖1　四校書法專業(yè)碩博士論文傳統(tǒng)研究體例分布表（2001-2015）

圖2書法專業(yè)碩博士論文兩種研究體例對比（以N校為例）

三、書法教育之窘

如今還未統(tǒng)計啟蒙書法老師奉右軍之七世孫智永“永字八法”為經(jīng)典的數(shù)目，但可以肯定一點，這是世代尊《蘭亭》首字“永”字［6］的流弊。中小學把“書法”定為必修課的轉變，顯然是應對外來文化“沖擊”的舉措，是保留傳統(tǒng)的措施，卻把文字與書法的概念混淆了。再看高等教育的情況，上世紀六十年代，老一輩構建了書法教育的學院格局。但是，五十多年過去，我們暫且擯棄表面上如火如荼的書法展“熱”不論，單單細數(shù)書法研究成果時便不免捉襟見肘。據(jù)筆者根據(jù)知網(wǎng)搜集的材料進行統(tǒng)計分析，近十年高校師生書法論文、各級書法協(xié)會、研討會的學術成果的研究方法依然是在封閉的“書法圈”內(nèi)“坐井觀天”，除了徒勞地“兜圈子”、做著“書法體操”，對于文化建設的意義著實不敢恭維。如數(shù)統(tǒng)計知網(wǎng)可檢索的G校、Y校、L校、N校2001年至2015年15年間書法專業(yè)碩博士論文合計187篇，主題涉及“近代”、“現(xiàn)代”、“當代”書法研究的論文僅為16篇，占比8.6%；其中N校4篇，僅占比5.9%。體例為“考辨”、“考評”、“考論”、“個例”等傳統(tǒng)研究體例的論文占絕大多數(shù)。由數(shù)據(jù)（圖1、圖2）可知，并非筆者主觀臆斷，唱衰書法，而是重在拷問：“自我循環(huán)”的意義何在？另外，現(xiàn)今有些書法專業(yè)的碩士生既不知道王冬齡、徐冰、谷文達，也不知道《天書》、《地書》、《碑林——唐詩后著》、“威尼斯雙年展”……不排除滿腹經(jīng)綸的博學之才，但筆者至今還未曾遇到。更有甚者荒廢了外語學習，就是喪失了“國際視野”。他們把自己的視域限定在狹小的“書法圈”內(nèi)，描摹古人衣缽，依葫蘆畫瓢，還振振有詞地自詡“創(chuàng)作”，有種“兩耳不聞窗外事，不知今年是何載”的滑稽感；轉而熱衷于參加書法展、研討會，儼然無暇顧及古代書法家殫精竭慮研究的人文學科知識。從這一層面上說，他們的書法并不是古人的書法，只是“畫”出來的文字符號和圖像，與“書匠”又有何異？這里注意，他們只是“畫”而不是“寫”。

我并不能斷言五十多年來的書法教育收效甚微，但是文學、文藝學等人文專業(yè)的學生轉而研究藝術理論，從他們的研究成果來看，的確更勝一籌。范景中、常寧生、呂澎、黃專、劉偉冬、沈語冰等人即是此類代表。用戴家妙的話佐證：“中國美院2009年新辦了一個（書法）理論專業(yè)……理論班招進來可能文化課成績好，但四年下來，理論班寫字也不錯，論文也不錯，詩文作得也不錯?！雹俅宋霓D引自“第13回全國七十年代書家提名展研討會發(fā)言紀要”，2013.可見體制內(nèi)的人已經(jīng)在反思這一問題，但為何遲遲下不了“扳正”的決心？

四、時代需要之窘

九十多年前胡適說過：“同樣的材料，方法不同，成績也就不同。但同樣的方法，用在不同的材料上，成績也就有絕大的不同?！瓘拿氟|的《古文尚書考異》到顧頡剛的《古史辨》，從陳第的《毛詩古音考》到章炳麟的《文始》，方法雖是科學的，材料卻始終是文字的?？茖W的方法居然能使故紙堆大放光明，然而故紙的材料終究限死了科學的方法，故這三百年的學術也不過文字的學術……”［7］再看如今，雖然書法專業(yè)劃歸藝術，但它研究的對象依然是文字，不過從文字考據(jù)、訓詁等拓展到了文字書寫的章法、法度，結合古人審美思想融合了“神、氣、骨、肉、血”的法則?？v觀書法理論專業(yè)碩博士畢業(yè)論文，主題材料圍繞“郊游”、“生卒”、“印章題跋”等等，研究方法依然是上文所說“三百年樸學”成績斐然的訓詁學、?？睂W、考證學、金石學、史學，這樣的文章無疑堪稱“八股文”，甚至可稱為“四百年的樸學”。不想，現(xiàn)代人的研究方法和材料一成不變延續(xù)了幾百年，這樣的研究成果怎樣貼上時代特征的標簽？我不全然認同胡適“三百年的光明也只不過紙堆的火焰而已”的論斷，但這樣的研究趨勢還能存活多久，對書法發(fā)展有何貢獻？實在令人擔憂。

顯而易見，當前的“書法熱”仍是中國特色，縱觀世界其他國家，沒有哪個國家的知識分子像中國的“書法家”一般熱衷于鉆研文字的體勢。追溯至幾百年前也未必這樣。黃仁宇在《萬歷十五年》［8］中提到一個情節(jié)，可以管窺當時對書法的態(tài)度。萬歷10歲時便能書寫徑尺以上的大字，張居正奏道：書法總是末節(jié)小技，藝術的精湛對蒼生并無補益。之后他的日課取消書法，只留經(jīng)史?？梢韵胂螅?0歲孩子的書寫至多端正，皇帝也不例外。且說皇帝以朝綱社稷為重，不以書法為然，他卻始終沒有取消經(jīng)史。再看文人，因為科舉的要求和入仕的需要，研讀經(jīng)史子集乃是他們的重中之重，即使他們以文字表達思想也沒有像如今這般“著了魔”似的鉆研書體、書勢，舉辦各種所謂的“成果展”。再者，后漢趙壹認草書為“示簡易之旨，非圣人之頁”?！安輹?，蓋伎藝之細者耳，鄉(xiāng)邑不以此較能，朝廷不以此科吏，博士不以此講試，四科不以此求備……徒善字既不達于政，而拙草無損于治?！保?］可見其對于當時過分習書風氣的批評，與當下的狀況又有何異？

值得一提的是《書法圖式研究》一書從研究方法上突破了之前“八股式”，采用了西方的圖像學方法，可謂拓寬了書法研究領域。作者在導論里坦言：“筆者之所以不揣冒昧尋此思路而探討中國書法，主要是因為它太缺少現(xiàn)代藝術的世界視野的參照系了。中國書法幾乎是世界藝林的一個孤獨行者?！保?0］2013年，博士論文《當代書法美學的反思與建構》一語道破：“當代書法如果希冀獲得新的生機，必須借助現(xiàn)代性的形式軀殼召喚古老的美學元神”；博士論文《中國現(xiàn)代書法圖式研究》把研究視角聚集在現(xiàn)代書法上，更是比一些年輕“老夫子”的研究增添了些時代氣息。此類成果目前較少，但其研究方法、材料和視角不得不說體現(xiàn)了時代色彩。

最后，筆者把注意力轉移到國外研究。ABezierCurve-BasedApproachtoShapeDescriptionforChineseCalligraphyCharacters②HMYang，JJLu，HJLee.ABezierCurve-BasedApproachtoShapeDescriptionforChineseCalligraphyCharacters［J］.InternationalConferenceonDocumentAnalysisamp;Recognition，2001:276-280.（被引量：44）致力于研究書法文獻的矢量化方法；AnIntelligentSystemforChineseCalligraphy③SXu，HJiang，F(xiàn)CMLau，YPan.AnIntelligentSystemforChineseCalligraphy［J］，來源于http://www.aaai.org/Library/AAAI/2007/aaai07-250.php.（被引量：19）通過集成的智能方法將中國書法應用到計算機科學上，構建一個智能書法教學系統(tǒng)來指導書法學習與書寫。類似地，國人發(fā)表的被引量較高的幾篇英文論文④HWong，HIp.Virtualbrush:amodel-basedsynthesisofChinesecalligraphy［J］.Computersamp;Graphics.2000，24（99）:99-113.（被引量：143）SXu，F(xiàn)CMLau，WKCheung，YPan.AutomaticGenerationofArtisticChineseCalligraphy［J］.IntelligentSystemsIEEE，2005，20（3）:32-39.（被引量：93）均談論書法的現(xiàn)代軟件技術運用。還有論者把書法研究運用在醫(yī)學領域⑤XLYang，HMLi，HSKao.TheeffectsofChinesecalligraphyhandwritingandrelaxationtraininginChineseNasopharyngealCarcinomapatients:arandomizedcontrolledtrial［J］.InternationalJournalofNursingStudies，2010，47（5）:550-559.（被引量：62）研究中國書法和放松訓練對鼻咽癌患者影響。與其批評西方人不懂中國書法，抑或僅會進行圖像學、符號學研究，不如審視西方人聚焦在書法的現(xiàn)代應用上的研究視角與重點?？梢哉f，單憑這一點也能激活古書法的現(xiàn)代靈魂。與世界接軌的口號雖然響亮，卻在不知不覺中脫軌，難道這還不能警醒活在當下的書法家們？

批評的價值在于針砭時弊，提出來問題再商量解決問題的方法、對策。上面列舉的四種窘狀只是筆者一些愚見，拋磚引玉，請同仁一起來商榷。

［1］蔡仲德.“二十一世紀是胡適的世紀”嗎？［J］.中華魂，2003（10）.

［2］馬嘯.書法家靠什么興奮？［J］.美術觀察，1998（6）:13.

［3］邱振中.書法究竟是什么［J］.美術觀察，1998（6）:5.

［4］梅墨生.走向單向度的書法［J］.美術觀察，1998（6）:6.

［5］董其昌.畫禪室隨筆.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54.

［6］啟功.《蘭亭》的迷信應該破除［J］.文物，1965（10）.

［7］胡適.胡適文存（三）［M］.合肥:黃山書社，1996:93-102.

［8］黃仁宇.萬歷十五年［M］.北京:中華書局，2006:10.

［9］張彥遠.法書要錄［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86:2.

［10］梅墨生.書法圖式研究［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7.

（責任編輯：梁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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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9675（2016）04-0079-04

2016-04-10

屠家寶（1989-），男，安徽合肥人，南京藝術學院美術學院研究生，研究方向：美術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