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方走過,有淡淡的檀香飄過。我?guī)е业那吧?,向奈何橋進發(fā)。那是我再熟悉不過的所在,以前每隔幾天,我都要在這里游蕩,牽引著癡迷前世的魂魄,去探望孟婆婆。
孟婆婆是何時在這里的,我從來不知,也從來不想知。我忘卻了我的過去,我也從不知道我是如何來到這里,如何在這里,慢慢經歷那些歲月,看著生命在此終結,在此開始。
這里從不見證經過,只見證始終。
孟婆婆會開心地笑,像個孩子。她很老,很老很老,像是有幾千年的歲月壓在她身上,兩肩承擔。但她仍然開心,就像是每天醒來,都在開始一段新的生,過去的那些歲月,都消潛在了昨天的夢中。不知道孟婆婆會不會做夢,而夢里又有什么?
每天醒來,孟婆婆都會打開胭脂盒,仔仔細細地為自己上妝。一筆一筆地描眉,抹去那些歲月逼迫的紋線,掩蓋蒼黃的猙獰和寂寞。
然后她就要到東山去,采摘只有三月盛開的鐘離花。
鐘離花淚,三月夢寐,離人一去肝腸斷,鐘鳴三聲忘前生。
就是這鐘離花,熬成了孟婆湯。
每次有人來,她都會笑盈盈地端出一碗孟婆湯,笑盈盈地說,喝吧,喝吧。
你也就不自主地喝下去,卻是苦的。
然后你忘卻了所有,了無牽掛地向來世走去。
三月,鐘離花開。
我從未想象過這里的三月如此美麗,但是與想象中也不一樣?;蛟S是在黑暗中待得太久,三月的明媚,像是諷刺一般向我炫耀。我凝目,看向孟婆婆在的地方,東山的懸崖。
鐘離花習性怪異,只在東山懸崖下生存。細細的一枝,一片葉子遮掩著白色的花。沒有香氣,沒有粉飾,就是普普通通的不起眼的小花。
你要知道,這種花,只有在東山有,只有在東山的這片懸崖下才有。孟婆婆告訴我。還有,她瞇起眼睛看著灰蒙蒙的天,說,要下雨了。一下雨,鐘離花就會死亡。
我站在懸崖的對岸,看著滂沱的大雨覆蓋下來,淹沒了那渺小的鐘離花。當彩虹升起的時候,那地方已經變成了泥沼。
明年三月,鐘離花依舊盛開。
孟婆婆端出一碗湯,放在我面前,笑盈盈地說,喝吧。
我不喝。我看向她那些脂粉未曾遮掩住的皺紋,說,婆婆,我不要喝。
她依舊笑盈盈。你可知道,我在這里這么多年啊,不要喝這湯的,也不過才幾個而已??傆刑酄繏欤屇悴豢锨靶??你要知道,未來的世界,也許比現在更好呢。
我知道。我已記不得我的前世,但我只是不想喝。
你啊。累了吧,去休息吧。她終于端走那湯,消失在夜色朦朧中。
很多人討厭這個所在,只是他們不知道,這里才是真正的安寧之地。你看這東山,該有的都有了,不該有的也都沒有。只是太過冷清。他們總是在這里停一晚就走,走了就不記得我了,下次再回來的時候都換了一副皮囊。這里太冷清了。孟婆婆看著大雨之后的東山,喃喃自語。
可是,是你給他們喝的孟婆湯,他們才忘記了你啊。
是啊,到頭來倒是我的錯了。她有些自嘲地笑。我也是為他們好啊。帶著前世的記憶重新生活是痛苦的。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能放得下,放不下就是執(zhí)著,一旦執(zhí)著,就會苦惱。到底還是痛苦啊。
可是放不放下,痛不痛苦,終究是他們自己的事情。他們要的,也許就只是放不下。
孟婆婆緩緩回過頭,看了我一眼,又緩緩回過頭去,看著鐘離花葬身的泥沼,慢慢說,你看那些花,到底還是死了。但是明年,又有新的生命。它們不知道它們的前生,不知道他們的未來。它們只是長在那里,在三月盛開,在大雨之后死去。鐘離花,這就是鐘離花。
孟婆婆突然有些傷感,她緩緩坐下,說,你留下吧,陪陪我。
四月的清晨,像是被白狼襲擊的羊群,慌張驚恐,不知所措。很多人不知道這個地方,所以他們經常會迷路。我的任務就是帶著他們來到孟婆婆面前,看孟婆婆為他們盛上一碗湯。
或許有時候,忘記真的是一件幸運的事情。很多人都想忘記,卻始終忘不掉。在某種程度上說,孟婆湯給了他們一種外在的安慰。
喝下這碗湯,向前走去,不要回頭。
孟婆婆還有一項不為人知的嗜好。
她帶我走進第二間屋子。這間屋子沒有掌燈,但在黑暗中卻有無數的亮點在閃爍。
她隨手摘下一顆,鋪開手中的畫卷,將它鋪展在畫卷上。
這是一個人的前世記憶。
每次他們喝下我的湯,我都要把他們消散的記憶收集起來,就藏在這屋子里。我沒有什么目的,只是想知道,這幾十年之中,他們究竟在珍惜什么。
她又說,一個人的一生記憶,簡單的一瞬就結束了。你看這個人,是個秀才,一生不得志,但是他有一個愛他的女子,不顧他的貧窮落拓。可是他拒絕了她。三次落舉之后,自殺了。他來到這里的時候,很沮喪,但又很安然。我問他為什么要拒絕那個愛他的女孩子,他說他不快樂,他們在一起就不會快樂。
你要知道,有時候人總是從自己的角度去想另一個人的。總以為自己以為的就是對的,從不會從別人的角度來想。不過,也許真是這樣吧,一個人不快樂,有愛他的人陪在身邊照樣不會快樂。他們總是不懂得犧牲和付出。
她的神情黯淡下來,皺紋又加深了幾重。
婆婆,你的前世記憶呢?有一次我問她。
她神情一滯,說,我沒有前生。
她欲言又止。
你忘卻了,就像我一樣?
我,我不記得了。她突然站起身來,走進去。
四月的時候,天是灰的。陰沉著,卻沒有動靜。五月六月七月,連續(xù)三個月都在下雨。忘川水漲,瘋了一般。
其實你可以跳下去。也沒什么,待在里面,一千年。當忘川水枯的時候,你就可以看見你的前生,你就可以去找你的前生了。孟婆婆站在我身邊,靜靜地說。
忘川的水會枯?
會。只要有人在里面待上一千年,忘川水就會枯竭。
有人進去過?
沒有。從來沒有。
為什么?
沒有人愿意忍受那痛苦。其實忘川水是世間人的眼淚匯聚而成的。如果你待在忘川里面,你將見證一千年間所有人的喜怒哀樂,但是你無法干預無法改變。你將有一千年的時間去感受生死,感受世間的所有情感,你會崩潰的。到那個時候,就算記起你的前生,又有什么用呢?
也許,我該去接受我的新生吧?
她微微笑,今年雨水太多,路都被沖垮了。你走不了了。
在沒事做的時候,我會到東山去。大雨會沖垮道路,卻不會沖垮一座山。
東山更像是一派世外桃源。安寧,懶散,淡然。
有一束花開在山頂。黯紅色。沒有葉子,只有碩大的花。像是夢里蛇的舌一般突兀地開在這里。
一股紫檀香的香味,飄逸在東山之上。
大雨,那持續(xù)三個月的大雨,居然孕生了這朵花出來。我盯著它,卻像是許久以前曾在何處記得它。
從東山望下去。那懸崖下的泥沼地依舊混亂,毫無生機。而忘川是平靜的。雨勢愈來愈小,幾不可見。一座橋橫亙在忘川之上,飄搖向不知的遠處。
孟婆婆一個人站在橋邊,任憑風從對面吹來,吹亂了她細細梳理的頭發(fā),也許還吹干了她的淚?
孟婆婆,也許不會有淚吧?
我告訴孟婆婆東山之上盛開了一朵花。她只是輕輕點頭,沒有回答。
八月,一場夢開始剝離。
雨終于停止。但整個天地突然間陷入了不知名的黑暗。孟婆婆開始在門口點上一盞暗黃的油燈,在黑暗之中權當光明。
這里總是充滿了變化。晚飯的時候我對孟婆婆說。
是啊。我在這里不知道多久了,但每一天都不一樣。我想我或許太老了,很多以前的事情都不記得了。
也許有一天,婆婆也會忘記我的。
哦,是吧。她突然抬起頭,一臉黯淡。也許,我還會忘記他吧。
她站起,隱入了黑暗之中。
有時候我就坐在忘川邊,看著緩緩流逝的水。據說忘川水是世間人的淚水所匯,那么它流向何處呢?
我不會順著忘川去找它的流向,因為我根本不知道哪個方向才是它產生的地方。
東山上的那朵花終于謝了。
孟婆婆依舊漫不經心地應一聲,然后走回去。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開始擔心孟婆婆。我不知道她的過去,但是似乎她還在掛念著她的過去。也許這許多年,看著一個又一個人喝下她的湯,她心中是否也在想要喝上一碗?
我捧出一碗孟婆湯,遞給她。
她盯著這碗湯,說,我不需要。
婆婆。
真的,她突然疲倦地說,我真的不需要。
孟婆婆帶我走進第三間屋子。
在門口進去之前我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跟著孟婆婆走入。
這是一間從未存在過的屋子。不存在是說它不屬于這個現世的世界。它只屬于孟婆婆。
這是孟婆婆的前世記憶。
我也怕忘記。孟婆婆突然開口說。我在這里,已經不知道多少年了。我一直在等他。我站在忘川水前,站在奈何橋邊,站在每一個岔路口,我等了不知道有多少年了。我只記得那個影子,其他的全部忘記了。我喝下忘憂散的時候,我以為我會忘掉他了,可是我竟還是記得。每一天我都會喝一碗忘憂散,我要讓自己忘記,忘記前世的一切??墒?,還是有一個影子在我的記憶中揮散不去。我在這里守著,我早已忘記了為什么我來到了這里,停在了這里,為什么他們把忘憂散叫作孟婆湯。可是,我還是忘不掉那一個影子。我在這里等,可是他一直沒有從這里經過。我怕,我怕自己終有一天,連那個影子也抓不住。我把記憶放在這里,每到夜晚我便在這里看著那影子。我記不起我的前生,只希望可以記住這影子。我等他不來,或許我等的已經不是他了,我在等那個影子吧。
她疲倦地坐下。
從你來的那天起,我再沒喝過忘憂散,我想我需要記住一些什么了,盡管過去的事情再也想不起。我沒了前世的記憶,也許可以看看別人的記憶,聊作安慰。我已經很老了,總不能跳到忘川去等一千年。
我看著那個影子,淡淡的哀愁。
那東山之上的花,究竟是什么?我問。
那是彼岸花,指引世人到達彼岸世界。這花一千年開一次,只活一個月。這,是第二次了吧。
婆婆,我想,我可以去那忘川中,等待一千年了。
孟婆婆最終也不會等到那一個人,或者說即使他們見了面,她也不會認出他來。他已經在這橋上走過多少次,已經多少次從她手中接過孟婆湯一飲而盡將過去拋之腦后,多少次孟婆婆看著他的一生在瞬間消散。那個她為之付出生命的人,終究還是消失在她的生命中。
我站在忘川中,問孟婆婆,那個女子,她怎么樣了?
她微微一笑,說,她自殺了。
(翟新明,1989年生,山東泰安人,文學碩士,南京大學博士研究生。筆名遲云謙,曾創(chuàng)作小說、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