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凹
夜路
這段路,是我從未有過的體驗。
然而,還算溫柔的一個意志,讓我必須在夜里,孤孤單單地去經(jīng)歷它。
我不知,是不是該詛咒那一份溫柔。
腳下的路,綿延入黑夜的肚腹;于是,便看不到有多少前景。
膽怯、驚惶、困惑就都悄然而至。很想踅回去,但身后的天更黑更濃。不寒而栗的,還有身后的,那一雙佇望的眼睛。
就只有試探著往前走。
路邊的樹發(fā)出嘩啦啦的脆響,很不溫柔。空氣中吹過來濕潤而腥澀的氣味,路邊不遠(yuǎn)處有一條神秘而怪戾的河。這河里的生物很多,多得讓人叫不上它們的名字。叫不上名字的東西,要少看,更不要去觸摸。母親從小就這么對我講。于是,伴著這么一條河走路,心里就忐忑著,極不踏實。
上路之前,我穿戴得很整齊,一些很被人看重的輝煌的飾物,在胸前,在肩背,都叮當(dāng)作響。但就在這時,這陌生的闃寂黑暗的夜路上,這飾物的每一個聲響,都是一分邪惡的張揚(yáng)。這是奸細(xì)的呼叫,呼叫不遠(yuǎn)處那綠眼的盜賊。我害怕極了。
忽然就有一串雜沓而急促的碎聲,箭鏃一般從身后射來;氣息就倏地幽閉了,喉嚨有一團(tuán)火燒起來。但那聲響卻在足前停下了,有兩道幽綠的光直直地在我身上搜尋。我感到了絕望,緊緊地閉上了眼睛。但久久未遭到攻擊,手掌卻感到一種濕潤而溫暖的舐?lián)?。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蹲在身邊的,是一條不大不小的狗。狗正伸長了脖頸,極溫柔地,其實是極貪婪地舐舔著我的手掌,手心里正有一層冰冷的、咸味的汗,不失時機(jī)地汪著。
這是一條餓狗。
一種人性的復(fù)蘇,使我毫不猶豫地解下行囊,那里正有兩聽午餐肉和半截香腸。
狗吃得很響,驅(qū)走了我身邊的孤獨(dú)、寂寞和膽怯。我拉開了一罐啤酒,伴著狗進(jìn)食時的那一聲聲脆響,喝得很平靜,我發(fā)現(xiàn),啤酒的味道很純。
當(dāng)我從沉迷中醒來,狗已吃完它能得到的食物,并沒有很人性地道一聲感謝,踏踏地、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亓镞h(yuǎn)了。
我猛地感到,自己犯了一個大錯誤:背囊里也正有一根繩子,應(yīng)該把狗拴在手里,牽著它走路;如果那樣,這段路,一定好走得多。
于是,我朝著狗消失的那個方向,大喊:羅米!羅米!
這個聲音,把我自己都驚呆了——羅米,正是我那熱戀著的情人的名字。
這之后,我陷入了無邊的虛妄。我感覺麻木地朝前走著,該來的就都來吧,我已無所謂。偶或,竟冒出這樣一個邪惡的念頭:
來吧,夤夜的強(qiáng)盜,請你們這些好漢把我搶劫一空吧,給我一個重新開始的權(quán)利!
來吧,獰猛的怪獸,請你們這些勇士把我吞噬干凈吧,給我一個重新孕育的機(jī)會!
遺憾的是,走完那段路程,竟什么也沒發(fā)生。而且我發(fā)現(xiàn),這段路是個回環(huán)的存在,最終又回到了那個溫柔的意志身邊。
夢依然未醒。
挖山
這晚,身體極其虛弱,剛一入睡,就夢到了山。
山不甚奇崛,但常有霧嵐纏繞,很是可以幻化出一樁又一樁譎美的景象。這山是我目力必及之處——晨起,便看到它的薄靄;暮至,就睇盡它如泄的落霞。每至文思枯竭,踅出室外,望一望那山上的樹,那樹上的花,那花間的果,心就極綿軟了,流出一滴又一滴汁液,點(diǎn)到紙上,就是一章又一章撩人的文字。
于是,我很迷戀這門前的山,就極專注地諦視著它。
那山上的霧都散盡了,光潤如洗。山的脊背很直,山崖青蒼而多姿,一陣風(fēng)吹來,我發(fā)現(xiàn)那山微微動著,它的胸膛里一定鼓蕩著如搗如瀾的激情;但它不露聲色,深沉極了。
我期待著它的爆發(fā),那種爆發(fā)一定驚天動地,壯美無朋。然而它依然冷峻,如沉入玄思的哲人。
我突然感到這山極奇崛,是一種神秘的偉岸。奇崛是喻外在態(tài)勢的,對于這山,偉岸喻的是它的骨肉。
于是,我就陷入對這山的癡迷——靜靜地注視中,那山就突然幻化出一張英俊的臉來,微微地笑著,溫潤如玉,凈潔如花。
我怦然心動,渴望變成一個柔情萬般的小女兒,用如絲如縷的柔情同它作直抵心靈的交流。我覺得這偉岸的山,應(yīng)該有極深的愛心,應(yīng)該深情地告訴我些什么。
但它不說話。
這無聲的笑,是一種巨大的吸引,讓我生出敬意,確切地說,是一種崇拜。
我朝它走去,已進(jìn)了它的懷抱,已感到了它微笑的溫?zé)?;但卻找不到它的手臂,無法同它融合。
原來它與我之間有一種無形的隔膜,它給我的是一種溫情的推拒。
我終于發(fā)現(xiàn),我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仰視它的偉岸,仰視它的微笑……對它那沖天的魅力,我沒辦法消受!
于是,帶著這種深深的遺憾,我悻悻地退入室內(nèi)。
但我不能不走出門去,一出門便見到它的偉岸,它的偉岸是一種不可改變的存在,不容你視而不見。
面對它的偉岸,因為無可奈何,所以心緒不寧,甚至感到窒息。終于,我作出了決定:為了使我能平靜地生活下去,我必須要挖掉這山。
于是,我丟掉了手中的筆,一心一意地挖這座山。當(dāng)錘斧砸下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這山的骨肉并不那么堅硬,噗嚕嚕地滑落著,如水如酥。這個發(fā)現(xiàn)使我極其興奮起來,便丟掉了原來的那份羞慚,拼命地把挖下來的山石,幸災(zāi)樂禍地扔到腦后。
那山終于被我挖平了。
但當(dāng)我轉(zhuǎn)過身的時候,我被驚呆了:身后又一座新的偉岸拔地而起,且比那前一座更偉岸更神奇。
我知道,它同樣會使我崇拜得無可奈何,我必須接著挖下去。
同樣地,前邊的挖平了,后邊的又崛起了,這是一個不可窮盡的過程——偉岸的依舊偉岸,渺小的依舊渺小,失落的只能是我們自己,使我們永遠(yuǎn)也找不到自我。
于是,因為無奈,我便惱怒,便瘋狂;但瘋狂之后,陷進(jìn)的卻是更深的無奈。
經(jīng)過冷靜的思考之后,認(rèn)識到:要想擺脫這偉岸的壓迫,只有遠(yuǎn)遠(yuǎn)地離去。
我低頭走出了相當(dāng)?shù)穆窂?,回頭時,已不再看到那山的身影。奇怪地,對那山就有了一絲思念。
我害怕自己經(jīng)不住山的誘惑,就走了更遠(yuǎn)的路程。但休憩的時候,對山的思念就更強(qiáng)烈了。
我驚惶不安起來,我知道,如果不咬牙堅持下去,就會前功盡棄。知道沒有別的選擇,就只有不停地走下去。
然而,這是一個漫長的行程,花光了我身上所有的盤纏。
最后我餓極了,仆倒在路旁。
一個老者吃力地掰開我的手心,塞給我一塊饅頭,我便一下子送入口中,貪婪地吞食著。那塊普通的食物香極了,香得無與倫比。
之后,我跌跌撞撞地跋涉在路上,一有人走過來,我便伸出手去,乞求人家給一點(diǎn)點(diǎn)食物,我便極真誠地說:“謝謝?!?/p>
因為困頓勞累與干渴饑餓,身后那座山,居然被我徹底忘了。
責(zé)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