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紀·豬蓮++九遙

序

很多人都說，江湖很久沒有這么平靜過了。也有很多人說，江湖的平靜，大多是紅衣血盟的功勞。

紅衣血盟地處江南，一直都是正義的化身，在江湖上享有極高的聲譽。門人武功高強者眾多，在盟中擔任教習的，不僅有德高望重的武學大師，還有告老還鄉(xiāng)的將軍、金盆洗手的暗殺者。

昔年韃靼犯邊，紅衣血盟三百輕騎以一當十，毫無阻滯地沖入敵軍軍陣，赤色長矛下血肉橫飛。那一戰(zhàn)過后，紅衣血盟聲望暴漲，各門各派將更多精英弟子送往紅衣血盟學藝。盟中弟子無論之前是什么出身、何等身份，加入血盟后，皆是一視同仁。

一、

林栩賣力地翻動著鍋鏟，偶爾用袖子擦拭一下額前流下的汗水。

五年前，紅衣血盟藏書閣丟失了一本極其珍貴的秘笈，半個月后，那本秘笈在林栩的柜子里被人發(fā)現(xiàn)，把守藏書閣的弟子也證明，事發(fā)當天林栩確實曾經(jīng)進入過閣內(nèi)。

她不是沒有申辯的機會，只是在將要開口的一剎那，無意間看見了站在身邊的閨中好友陸安然閃躲的目光。

那一瞬，林栩選擇了沉默，直到盟主取消了她正式弟子的資格，將她發(fā)配至后廚做雜役，她也沒有申辯一句。

午時正，遠處響起了開飯的鐘聲。林栩解下圍裙，從廚房里間的住處取來長劍，朝后院走去。

在每天的閑暇時分，她都站在訓(xùn)練場外，隔著那道無法跨越的界限，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場中那位為弟子們演示劍法，長須雪白的劍道教習，默默地記住他的一招一式，趁著開飯時無人打擾，獨自在后院練習。

得益于她過目不忘的記憶力，這路劍法她使來早已輕車熟路。她調(diào)整呼吸，隨意刺出一劍，余下的劍招如同被這起手一式牽動，無比連貫地傾瀉而出。

一套劍法使完，林栩收起劍，卻冷不防從近旁的樹上跳下一個人來。那人一襲紅衣，眉眼帶笑地望著林栩，卻不說話。

林栩疑惑地看著他的臉，試探著問：“你是……李嘯泉？”

“果然好記性。”紅衣男子點點頭，“都過了這么多年，難得你還能認出我來?！?/p>

林栩記得，她九歲那年，一個名叫李嘯泉的同門因頑疾纏身，回家靜養(yǎng)去了，這些年來也都沒有他的消息。林栩過去與他接觸并不多，卻還是從眼前這男子的臉上，看出了幾分他當年的模樣。

李嘯泉側(cè)頭打量著林栩，目光最終落在她手里的劍上：“說起來，你剛才練的那套劍法，倒很有幾分意思。你這招式使得圓融流暢，依我看，正經(jīng)學劍的同門大多還不如你。只是你招式看似連貫，內(nèi)里卻有所缺失。這是硬傷，到了實戰(zhàn)的時候，全是破綻?！?/p>

林栩不由低下了頭。雖然她能看到教習所傳授的一招一式，卻沒有被指點的資格。不了解劍法精髓和自身缺陷的她，劍招使得再漂亮，也不過是形似而已。

“把劍給我。”李嘯泉忽然將手伸向林栩。林栩一愣，隨即將劍遞了過去。

李嘯泉接過劍，在手中掂了掂：“教習傳授的這套劍法，看似簡潔明了，毫無花巧，事實上門道卻不淺，你看好了?！?/p>

話音一落，他右手輕揚，一劍刺出。剎那間，他整個人的身姿都舒展了開來，如同一只振翅欲飛的鶴。

那柄普通的舊劍，竟隱約與他的身影融為一體。行云流水間，凜冽的劍氣時而激射而出，時而沉穩(wěn)內(nèi)斂，劍意收放自如，難尋破綻。

林栩眼中一亮，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著他的身影。李嘯泉演練得極為認真，路數(shù)與劍術(shù)教習如出一轍，卻又不完全相同，招式中幾乎穿插了這五年來教習所授的全部精髓。

林栩的思緒不受控制地跟隨著眼前的人影飛速轉(zhuǎn)動，似要將自己劍法中的疏漏和破綻一一補全。過了不知多久，李嘯泉演練的招式仍在她腦中不住地回放，直到他走近她身側(cè)，用劍柄碰了碰她的手臂。

林栩回過神來，訕訕地接了劍，小聲說：“謝謝。不過，你是什么時候回來的？”

“也沒多久，大概半年吧。”李嘯泉調(diào)勻氣息，答道。

“半年……”林栩忽然笑了笑，“真不容易。你走的時候，資質(zhì)尚不出眾，沒想到回來才半年，劍術(shù)竟已精進如此?！?/p>

李嘯泉卻不作答，轉(zhuǎn)而問道：“現(xiàn)在飯點已經(jīng)過了吧？”

“是啊?！绷骤蛞膊蛔穯?，“不過，畢竟我能夠用來練劍的時間不多，所以每天都是這時候才去吃飯的?！?/p>

李嘯泉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那我跟你一起吧?！?/p>

菜盆里的肉早已被掃得精光，只剩些許菜葉狼藉地躺在盆底。林栩毫不在意地盛了兩碗尚未冷透的米飯，將剩下的菜葉撈起，一大半都放在了李嘯泉的碗里。

李嘯泉拿起筷子，愣愣地盯著面前的碗，又看了林栩一眼，低下頭去。

林栩的目光，不自覺地落在他握著筷子的手上，忽然問道：“你認識陸安然嗎？”

李嘯泉手一頓，繼而笑著答道：“不認識，但聽說她是這一代弟子中武功最高的。我回到盟里的時候，她似乎已經(jīng)被盟主派出執(zhí)行秘密任務(wù)，到現(xiàn)在也沒有回來?！?/p>

“武功最高的啊?！绷骤虻痛怪坌α诵?，“挺好。”

“似乎當年你的資質(zhì)是盟里最好的?！崩顕[泉似乎有點遺憾，“可惜了?！?/p>

林栩輕笑著搖了搖頭，沒有接他的話：“五年沒見過陸安然了。她大概是覺得我做出了這么丟臉的事情，不愿再認我這個朋友了吧?！?/p>

聽到這話，李嘯泉像是受到了什么沖擊一般，頓時說不出話來。他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開口問道：“那件事，真的是你？”

“為什么這么問？”林栩的聲音里，卻沒有一點驚訝或意外的意思。

“我只是覺得，如果真的是你，應(yīng)該會承認吧?！崩顕[泉含糊其辭地說。

“你這么說，好像你很了解我似的?？刹⒉皇敲總€犯了錯的人，都能拉得下臉去認錯的，你就當我羞于承認好了。”林栩說完，也不再理他，埋頭大口吃飯。

李嘯泉的臉色一變再變，最后只好嘆了口氣：“也罷，以后我每天來給你演練劍法就是了。”

這句話說完，林栩的筷子就不由自主地停頓了一下。李嘯泉似乎聽到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但是她并沒有拒絕。

畢竟一本活劍譜送上門，總沒有再扔出去的道理。

從那以后，李嘯泉果然每天同一時刻準時出現(xiàn)在廚房后面的院子里，盡心盡力地為林栩指點劍法，然后跟著她一起去飯?zhí)贸允ｏ垺?/p>

不知不覺，這樣的日子已經(jīng)持續(xù)了將近一年。某天李嘯泉為林栩指點完劍法后，滿意地點了點頭：“不錯，你現(xiàn)在可以出師了?！?/p>

林栩不由好笑：“我一個廚娘，出什么師？”

“今天我有點事要先走?！崩顕[泉摸了一下林栩的頭，卻被她毫不留情地拍開了手，他卻也不介意，從懷里掏出一個油紙包，“你也不必再吃剩飯了?！?/p>

看著他走遠的背影，林栩打開油紙包，對著里面的桂花白糖糕怔怔地發(fā)呆。

這是她小時候最喜歡的零食，只是多年沒有碰過了。

二、

第二天，林栩沒有等到李嘯泉，卻等來了另一個同門。

那個名叫張默的師兄大她幾歲，向來話不多，此刻見了她，也只簡短地招呼道：“林師妹?！?/p>

想起昨天李嘯泉說過的話，林栩頓時了然：“若是盟主要見我，還請師兄帶路?！?/p>

張默無言點頭，一路帶著林栩往訓(xùn)練場走去。

這條路林栩已經(jīng)走過無數(shù)遍，但今天不知為何，熟悉的路竟仿佛變長了不少。走到訓(xùn)練場外，遠遠看見那隨風翻飛的紅色衣袂，林栩竟被刺痛了雙眼。

林栩跟著張默走到盟主面前。那是一位年逾半百的紅衣老者，林栩抬頭看了看，發(fā)覺這五年來，他的模樣絲毫未變。

“血盟接到了一個委托，只有你才能勝任?！泵酥鏖_門見山道，“這次任務(wù)完成后，我會恢復(fù)你正式弟子的身份。”

林栩抬起頭，只覺自己的心都漏跳了一拍。隔在她與訓(xùn)練場間五年之久的那條界限，終于要被抹平了。

“你知道邪風派吧？”盟主問。

這個名字，林栩幾天前剛聽李嘯泉提起過。那是一個近幾年來才進駐中原武林的門派，根源似乎在琉球沿海一帶，仗著背后有異邦勢力撐腰，頻繁進犯各大門派。雙方屢次交手，但均沒有從對方手中討得好處。根據(jù)之前各門各派以及血盟成員打探得來的消息，邪風派似乎與一些地方官府也有交情，若事實確實如此，其居心也就昭然若揭了。

林栩點了點頭，又問：“盟主為何會說，這個任務(wù)只有我才能勝任？”

盟主剛要解釋，卻轉(zhuǎn)而一笑，看向林栩身后：“正好，這次的主攻來了，你且問他。”

林栩回頭望去，只見李嘯泉信步走來，笑道：“因為我們需要你過目不忘的記憶力?！?/p>

就林栩所知，盟中能做到過目不忘的，不過她和陸安然兩人而已。陸安然此時不在盟中，能執(zhí)行這個任務(wù)的，自然只有她了。

李嘯泉向盟主簡單行過禮，便對林栩道：“任務(wù)是武林盟江南分部的陳長老委托的。他懷疑江南分部現(xiàn)任主事洪方壘與邪風派有所勾結(jié)。近來武林盟大筆資金不知去向，但查閱賬本的時候，卻并沒有看到可疑之處，而資金流動恰好發(fā)生在主事不明原因的外出后不久?！?/p>

“可是，這并不能說明資金丟失與邪風派有關(guān)。”林栩質(zhì)疑道。

“江南分部與邪風派交手數(shù)次，雖然互有損傷，但陳長老覺得對方很了解江南分部的動向，仿佛提前預(yù)知一般。結(jié)合資金事件，不得不作此想?！崩顕[泉解釋道。

“就算如此，也沒有確鑿的證據(jù)，陳長老打算如何證明？”林栩又問道。

“這次的委托，正是取得洪主事與邪風派勾結(jié)的證據(jù)。如你所說，目前的一切都只是猜測，所以陳長老要求我們秘密完成任務(wù)。這樣大額的金錢流動，不可能不記錄在賬冊里。如果賬房中的賬本并沒有異常，那有問題的賬冊，一定在主事手上?！?/p>

“你的意思是，陳長老委托我們偷取主事手中的賬冊？”

“不是偷取，而是偷看。否則若是事后發(fā)現(xiàn)那些賬冊并無問題，未免難以向主事交代?！?/p>

林栩微微點頭，表示明白。

“李嘯泉，你帶上林栩和張默，明天就出發(fā)吧?！泵酥骱喍痰胤愿赖馈?/p>

三人同行，一路默默無言。

根據(jù)探子得到的消息，洪主事將武林盟中大多事務(wù)交給陳長老管理，呆在自己房內(nèi)的時間極多，就連飲食都是由下人送進來的。唯一能夠確定的機會只有每月初八未時的例行議會，議會將持續(xù)一個時辰左右。

也就是說，林栩必須在這一個時辰內(nèi)潛入主事房中，找到賬冊并將之全部記下，回程后默寫完整，交給委托人陳長老。另外，由于任務(wù)的隱秘性，決不能讓洪主事發(fā)現(xiàn)任何痕跡。

初七深夜，三人在落腳的客棧內(nèi)稍作準備，趁著黑暗與黎明交替之際，防守最為松懈時，潛入了武林盟江南分部。

張默話極少，五感卻敏銳得驚人。由他帶路，三人成功避開了沿路巡防的崗哨，藏身在洪主事的住處附近。林栩伏在草叢中閉目養(yǎng)神，以保證默記賬冊時所需的精力和腦力，另外兩人則全神留意著周圍的動靜。

日頭漸漸升起，懸掛于高空。不久，會議前的鐘聲響起，眾人紛紛往議事廳的方向走去。主事洪方壘是最后一個出門的，走得閑庭信步，遠遠綴在眾人后面。

林栩睜開眼，三人相互示意一番，站起身來，輕手輕腳地推開了洪方壘的房門。

張默坐在門口放哨，李嘯泉和林栩則走進房中，暗暗記下所有擺設(shè)的位置，開始尋找賬冊。每搜尋一處，都小心翼翼地將擺設(shè)還原。

“這里?！边^不多時，李嘯泉卸下床頭外側(cè)一塊極難發(fā)現(xiàn)異樣的木板，從里面掏出幾本書冊模樣的東西，隨手翻了翻，分了一半給林栩。

“那一半你能背下來嗎？”林栩問道。

“別廢話了，賬冊比想象的多，能記住多少算多少?！崩顕[泉頭都沒抬，開始翻閱賬本。

林栩也不多話，房間里只剩下翻書的“唰唰”聲。

不料只過了兩刻鐘的工夫，她手里的一疊賬本剛剛翻過最后一頁，張默忽然出聲示警：“洪主事好像回來了！”

林栩吃了一驚，趕忙回頭望向李嘯泉，只見他手里的賬冊才剛剛翻過一小半，心里不由涼了半截。

“快走，不然就來不及了?！崩顕[泉回頭對上她的眼神，卻干脆利落地將她手里的賬本搶了過來，放回床前暗格，又將所有的布置還原，催促眾人一道離開了洪方壘的居所。

武林盟守備本就森嚴，此時又是白天，斷然不可能像前一晚趁夜色潛入時一樣從容離開，于是三人按照原計劃回到之前潛伏的隱蔽處暫時藏身，打算等到天黑之后再行撤離。

不出片刻，洪方壘果然自議事廳的方向走來，推門而入。然而過了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他又走了出來，提高聲音喝到：“此處有賊人潛入，立刻加派人手，嚴加搜捕！”

近處的幾個護衛(wèi)大驚失色，忙走近領(lǐng)命。洪方壘頓了頓，又道：“能生擒最好，若做不到，下死手也無妨，決不能讓賊人逃脫?！?/p>

躲在草叢中的林栩與李嘯泉對望一眼，都讀出了對方眼中的不解，誰也想不出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錯。

“剛才出門的時候，我不小心把靠近門口的一只圓凳輕輕踢了一下。但事態(tài)緊急，也沒有時間還原了?！睆埬吐暤溃笆俏业腻e。”

話音未落，其余兩人都倒抽了一口涼氣。

“師兄，你的資歷也不淺了，如何會犯這樣愚蠢的錯誤？”李嘯泉壓低聲音斥責道。

林栩愣了一下，她從沒聽見過李嘯泉用這樣的口吻與人說話，忙輕輕扯了一下他的衣袖：“現(xiàn)在說這些也沒用了?！?/p>

“不錯，當務(wù)之急是我們?nèi)绾蚊撋?。江南分部護衛(wèi)眾多，若是一點點地搜過來，我們被發(fā)現(xiàn)是早晚的事?！崩顕[泉想了想，“最簡單的辦法，是一個人去引開護衛(wèi)，另外兩人趁機突圍。”

“我這就去?！睆埬瑳Q然道，“你們腦中都記著賬冊，務(wù)必要從這里逃脫?！?/p>

“先別去！”林栩一把拉住張默，“一定還有更好的方法?！?/p>

“還有什么更好的辦法，難道你想殺出去，和武林盟的護衛(wèi)動手？”李嘯泉的眉峰已經(jīng)豎起，顯然動怒不輕。

林栩啞口無言。紅衣血盟弟子，怎能傷及武林盟護衛(wèi)的性命？若真動起手來，三人礙手礙腳，必然一個也逃不掉。

張默看了林栩一眼，摘下紅衣血盟的腰牌塞進她手里：“你們……”他咬了咬牙，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下文，猛地長身而起，將自己完全暴露在眾目之下。

他展開高妙的輕功，沖向防守薄弱處，似要拼死突圍，瞬間將所有護衛(wèi)的視線都吸引了過去。

“在那邊，快追！”

此起彼伏的呼喝聲中，林栩和李嘯泉趁著這一剎那的空當，全力朝相反的方向疾奔而去。

兩個人坐在城郊驛站里，半晌無話。

“想說什么直說便是?！崩顕[泉臉上早已不見了往日的溫煦笑意，用手輕輕揉著眉心。

林栩嘆口氣，起身走到驛站外。李嘯泉呆坐片刻，也跟了出去。

林栩從懷里掏出張默的那枚腰牌：“如果他的腰牌還戴在身上，武林盟固然不會動他分毫。但若知道紅衣血盟的介入，洪方壘必定會心生警戒，甚至覺察委托人的身份。他留下腰牌，意在保全委托人，自己卻已經(jīng)存了死志?！?/p>

“我知道?！崩顕[泉眼中全是通紅的血絲，顯得十分疲憊。

“你還知道，除此之外，并沒有更好的辦法。師兄深明大義，做出這樣的選擇，你也不要過于自責了。雖然我當時不同意你們的決定，但我也明白……只能這樣了?！绷骤蜃叩剿?，“我們回去復(fù)命吧?！?/p>

“要是我沒看那些賬冊就好了?！崩顕[泉頭也不抬，仿佛在竭力壓抑著什么，聲調(diào)都變得有些不平穩(wěn)了。

林栩張了張嘴，最終還是覺得說什么都是多余，只能默默立在他身側(cè)。

良久，李嘯泉忽然伸手解下自己的腰牌，塞進林栩手里：“你自己回血盟復(fù)命吧。我記下的那些內(nèi)容，自會想辦法交給盟主。從今往后，你當沒有我這號人便是了?！?/p>

“你別想不通回去送死?！绷骤蛞话炎ё×怂氖滞?。

“不會的?！崩顕[泉拍開她的手，轉(zhuǎn)身跨上了馬，“早點回去吧?！?/p>

“李嘯泉！”林栩忽然提高了聲音，在他身后喊道。

李嘯泉猛地一勒馬韁，原地站定。

“下次見到你……一起吃桂花糕啊?！绷骤虻穆曇魪纳砗髠鱽恚顕[泉沒有回頭，只是默默舉起一只手，片刻之后又放下，一夾馬腹，絕塵而去。

林栩呆立片刻，望著手里的兩塊腰牌，終于也騎上馬，獨自踏上了歸途。

三、

林栩回到紅衣血盟，立刻將所記賬冊默寫出來呈給盟主，并將任務(wù)中發(fā)生的事也一并稟報了。

盟主嘆了口氣：“事已至此，多說無益，你盡快收拾一下，明日便要參加訓(xùn)練了?！?/p>

林栩搖頭道：“多謝盟主，但賬冊只記下了一半，這次任務(wù)可算是失敗了，林栩無顏重回正式弟子之列?！?/p>

盟主擺了擺手：“這次任務(wù)你們完成得很好，不必多想。”

林栩沒有再堅持，第二天，她換上了久違的紅衣，與數(shù)百同門一道走進訓(xùn)練場。然而那一刻，她竟然開始懷念李嘯泉曾教她劍法的那個后廚院子。

一念及此，還有什么事是不能釋懷的？

林栩握緊手中的劍，腦海中浮現(xiàn)出那個如同鶴一般輕靈的身影。她右手輕輕一抖，劍刃映在她身上的紅衣，揚起一片血色的光。早已默記在心的劍招，從未這樣清晰過，帶動著她的手和她的劍，無比流暢地漸次而出，那些曾經(jīng)的漏洞與破綻，也變得更加圓融自然。

林栩在沉沉暮色中收起劍，剛出訓(xùn)練場，就看到一人迎面走來。林栩仔細一看，認出那正是上次任務(wù)的委托人陳長老。想起只背下了一半的賬冊，她不禁有些愧疚，迎上前去準備向他道歉。

誰知她還不及說話，陳長老卻先開口贊嘆道：“血盟真是英才輩出，以老夫看來，林姑娘的劍法，恐怕在紅衣血盟中是一等一的了?！?/p>

“陳長老謬贊?！绷骤颡q豫片刻，還是問了出來，“我?guī)熜衷鯓樱俊?/p>

陳長老神色一滯，黯然搖了搖頭。

林栩握著劍的手，不由自主地顫了一下。沉默良久，她又問道：“陳長老確定得到的是完整的賬冊嗎？”

“確實如此，賬冊里記載了主事與邪風派所有的金錢往來，每隔一段時間，主事就會交給邪風派一筆銀兩，最后一次是在半個月前?！标愰L老回答。

林栩謝過陳長老，背過身去，將手探入懷中。手指觸到的，是那兩塊片刻不曾離身的腰牌。

直到盟主再次傳喚林栩，她才知道那天夜里，陳長老忽然出現(xiàn)在紅衣血盟的原因。他向盟主委托了新的任務(wù)——截殺邪風派掌門莫無承。

陳長老取得賬冊后，與江南分部的數(shù)位元老在暗中一起制服了洪主事，逼問出其與莫無承會面的時間地點——就在半個月后，蘇州城郊的一座廟宇內(nèi)。為避人耳目，與洪主事秘密見面時，是莫無承身邊護衛(wèi)最少，也是最有利于刺殺的時機。

與林栩一同執(zhí)行任務(wù)的還有另外五名弟子。在盟主交代任務(wù)時，一位師兄看了林栩一眼，不免有些質(zhì)疑：“林師妹縱然天賦異稟，但畢竟荒廢了五年，而且論經(jīng)驗，她之前也并未參加過刺殺任務(wù)，讓她主攻，是不是有些為難她了？”

盟主答道：“我已另外安排精銳，埋伏在廟中，配合你們完成這次任務(wù)。至于林栩，你要做到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等待最合適的出手時機，一擊必殺，不容失敗?！?/p>

此話一出，眾人再無異議，紛紛領(lǐng)命散去。

眼下，林栩已與五名同門一起，踏上了執(zhí)行任務(wù)的征途。交代任務(wù)的那天，她本想借機詢問關(guān)于李嘯泉的事，最終卻還是沒有問出口來。

這次的任務(wù)目標是武功絕高的一派之首，實難對付，同行眾人不免一臉凝重。此時，一名看上去年紀稍小的弟子說：“要是陸師姐也在就好了。如果有她與林師姐聯(lián)手，一定就沒有這樣困難了。”

林栩聽到陸安然的名字，心念一動，隨口問道：“你且說說，你們的陸師姐，是個怎樣的人?！?/p>

“陸師姐認定的事，從來不會改變。她對我們很嚴格，對自己則可說是苛刻。為了完成任務(wù)，她可以毫不猶豫地去跟對手拼命，好幾次身受重傷，險些喪命，但她從不在乎?！蹦俏粠煹芑叵氲?。

臨別時，李嘯泉那雙紅得可怕的眼睛，再次在林栩腦海中浮現(xiàn)。她不禁有些黯然，抬頭對師弟道：“希望你們這次全力出手之余，也盡力保全自己。畢竟主攻是我，如果有危險，我來承擔。”

說完，她一揮馬鞭，走到了隊伍的最前面，身后傳來師弟的聲音：“其實她們還挺像的……”

林栩只當沒有聽到他的話，一行人快馬加鞭，趕到寺廟，對住持說明來意。住持雖不愿他們在此地動手殺人，但也知道事關(guān)重大，還是答應(yīng)了從中協(xié)助。

這十多天里，林栩等人假扮成廟中僧人，同吃同住，早晚誦經(jīng)，刻意將自己的氣息隱藏在眾人之中。為免引起懷疑，六人都剃掉了自己的頭發(fā)。

剪掉及腰長發(fā)時，看到林栩沒有任何猶豫的樣子，幾位師兄弟都投來驚訝的目光。

林栩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或許現(xiàn)在的她，是真的很像陸安然吧。

紅衣血盟弟子，斷頭流血都無所畏懼，更何況區(qū)區(qū)一頭青絲？

邪風派掌門莫無承踏進廟門的那天，住持特意安排了林栩負責打掃廟堂，以便認人。

林栩握著掃帚，一言不發(fā)地掃地，當莫無承信步踏過門檻時候，她的神情動作沒有任何變化，仿佛看見的只是一位普通香客。

莫無承環(huán)顧四周，見無可疑，便掀起廟堂南面一幅厚重的門簾，走了出去。那條路通向僧人們的居所，沿路風景甚好，時有游客在此觀景交談，即便有些交接之類的小動作，也不會引起懷疑——這正是他這次與洪方壘交接銀錢的地點。

另外五名紅衣血盟弟子皆埋伏在那條路上，佯裝挑水乘涼，或與其他僧人交談，毫不顯眼。林栩見目標走遠，便將掃帚放在門邊，輕輕掀起門簾一角，向外張望。

不遠處走來一人，看形貌正是武林盟江南分部主事洪方壘。

洪方壘此時應(yīng)該早已被陳長老等人制服，所以眼前這個洪主事，顯然是他人假扮的。

見到洪方壘的那一刻，林栩的瞳孔突然收縮了一下。微涼的風透過門簾的縫隙撲打在臉上，有一剎那的刺痛，她不由握緊了藏在衣袖中的劍柄。

洪方壘與莫無承擦肩而過的一瞬，伸出左手將一疊銀票不動聲色地遞過去。

莫無承沒有接過銀票，而是忽然站定，轉(zhuǎn)而問道：“洪主事，你為何還戴著上次的黃玉扳指？”

話一出口，四周的空氣立時變得無比壓抑，站在門簾后方的林栩聽不清兩人對話，但看到他們站定不動，一股危險的預(yù)感漸漸爬上了她的脊背。

毫無疑問，假扮者佩戴的扳指是直接從洪方壘手上取下的。然而洪方壘與莫無承見面時，竟每次都更換扳指。這一細節(jié)陳長老等人在審問洪方壘時必定不會想到，紅衣血盟也就根本無從得知。這一預(yù)料之外的紕漏，無疑又讓任務(wù)的難度增加了不少。

林栩有些緊張地屏住了呼吸，但同門尚未行動，此時決不是她出手的時機。她調(diào)整呼吸，迫使自己冷靜下來，靜觀其變。

洪方壘似乎愣了一瞬，抬起左手看了一眼，右手卻忽然一動，一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刺向莫無承腰間。后者早有準備，伸手格住，兩人瞬間纏斗在一起。

看見洪方壘雖然壯碩但靈活無比的身形，林栩無聲苦笑，原來這就是他那天與她分道揚鑣的原因，果然被她料中了。

洪方壘的招式如鶴般迅捷飄逸，莫無承的功力則明顯要高深不少，任憑對方如何突刺，也絲毫不亂陣腳。

洪方壘身子一低，朝后仰倒，避開劈面而來的一掌，卻將整個人暴露在了對方的攻勢下。

莫無承第二掌將至未至之際，昏暗的暮色中忽然亮起一片銀光，五名紅衣血盟弟子假扮的僧人各持兵刃，從五個方向同時朝著他刺去。他猛然伸掌后探，掌勢頓時帶得身后同門長刀一偏，與此同時，另外四人攜著刀光劍影，瞬息間已近至莫無承胸前。

莫無承猛然矮身，四柄刀劍擦著他的背脊疾掠而過，待他再次站定，五人已經(jīng)重新攻上。單論武功，他遠在五人之上，但紅衣血盟弟子配合默契，五人的站位正好結(jié)成了劍陣，他一時間竟突圍不出。

但莫無承畢竟功力高深，強提一口真氣，雙臂一展，一道狂飆卷出，同時右腿一掃，踢斷了一人的腿骨，劍陣瞬間出現(xiàn)瓦解之勢。

洪方壘拋開匕首，向腰間一探，長劍出鞘。許是嫌一身偽裝過于累贅，她伸手扯掉沉重的袍服，露出一襲紅衣包裹的纖細腰身。

“陸師姐！”有人忍不住驚呼出聲。

“別分心，全力應(yīng)戰(zhàn)！”紅衣女子高聲喝到，卻將臉轉(zhuǎn)向了林栩所在的方向。

那一瞬，林栩感到自己的心臟劇烈地收縮了一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場中戰(zhàn)局，緊攥劍柄的手，骨節(jié)已經(jīng)因為過度用力而發(fā)白。

沒有了束手束腳的偽裝，她的身姿更加輕靈，如同暗夜里旋舞的火焰。手腕輕揚，一片劍光將莫無承籠罩其中。尚有力一戰(zhàn)的同門受其鼓舞，紛紛挺劍上前。

莫無承一聲長嘯，徒手撕裂密如天網(wǎng)的劍光，雙臂一分，左手制住一柄劍，右手扣向陸安然的喉間。一位同門立刻從右側(cè)援手，誰知對手便如等著他上前一般，右臂一晃，猛地劈在他頸側(cè)。那同門口中溢血，一聲不吭地倒在了地上。

陸安然咬緊牙關(guān)，瞪著通紅的眼，手中劍芒再起。莫無承硬生生用左手拗斷劍柄，向旁一擲，斷劍銀芒一閃，沒入了另一名同門的腹部。

只過去了一瞬間的工夫，周遭便已血光四起。莫無承的右手重新探至陸安然的喉間，仿佛連姿勢都沒有變換過。

林栩右手一緊，已經(jīng)搭在了劍柄上，卻見陸安然清冽的目光望了過來，輕輕地搖了搖頭。

林栩深吸一口氣，穩(wěn)住了氣息。電光石火間，陸安然向旁一躍，莫無承似早有預(yù)料般，右手變爪為掌，擊向她的胸口。

陸安然不躲不閃，任憑對方裹挾著巨力的手掌印在胸前。她嘴角流出黏稠的血，卻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她左手一翻，另一柄寒光閃耀的匕首倏地沒入了莫無承腹中。

莫無承一聲怒喝，揮袖甩開陸安然，此時剩下的兩個師兄也同時向他沖了過去。

就是現(xiàn)在！

林栩足尖一點，疾掠而出。

迎面而來的風像是刀光劍影的奏鳴，在耳邊呼嘯。她將長劍掩在袖中，竭力讓自己的氣息隱藏在夜色里。

劍光亮起的一瞬，莫無承茫然回頭，胸前已透出了半截帶血的劍鋒。林栩站在他身后，用力一轉(zhuǎn)手腕，頓時在他胸口開了個窟窿，鮮血蜿蜒而下，在光滑的衣料上匯成了一股不絕的溪流。

良久，林栩右手一松，莫無承轟然而倒，背后直立的半截劍身猶自震顫不休。

林栩緩緩朝下望去，陸安然正抬眼看著她，月色映襯下的臉，已經(jīng)褪去了所有的血色。

林栩走到她身邊，俯下身去，抱住了她的頭。

“對不起……”陸安然勉力扯了扯嘴角。

“那件事不必再說了。”林栩打斷了她的話，聲音里有她自己未曾察覺的哽咽，“別廢話，省點力氣，留著回去……吃桂花糕。”

“你果然都知道了……”陸安然咧開嘴笑了笑，還想說些什么，大量鮮血卻隨之溢了出來，染在胸前如火的紅衣上。

大病初愈的人，如何能有那樣耀人眼目的劍技？沒有交情的人，為何會突兀地跑到后廚，只為教她劍法？完全陌生的人，怎么會一口咬定，她什么錯事都不曾做過？

“你后來不也沒想瞞著我嗎，不然何必要送桂花糕給我？”林栩看著她嘴里不斷涌出的血，再次打斷了她的話，“還有，你若是再開口說話，就真的死定了?！?/p>

尾聲

雖有死傷，但任務(wù)總算順利完成。重傷者或骨頭碎裂，或身受劍傷，均不能長途跋涉，便由受傷不重的弟子護送死者遺體回盟，林栩則留在蘇州，與趕來的醫(yī)師一道看護陸安然和另外兩位受傷的同門。

當其他人離開的時候，陸安然仍然被留在那里。醫(yī)師說她心脈已被震傷，命在旦夕，實在經(jīng)不起任何顛簸，只能留在蘇州，聽天由命了。

于是，等到一行人回歸的時候，盟中弟子都已知曉了這次任務(wù)的結(jié)局。

那天林栩換上了一身嶄新的紅衣，一言不發(fā)地站在盟主面前。

她知道，那年陸安然放在她柜子里的那本秘笈，是一本易容寶典。精通此書者，不但可以隨意改換形貌，甚至連聲音都能以假亂真。雖然陸安然的演技很差，但若不是林栩認出了她握筷子的姿勢，也不會一開始就懷疑李嘯泉是她假扮的。至于江南分部的那摞賬冊，以陸安然的記憶力，在洪方壘忽然回來的時候，應(yīng)當已經(jīng)在看第二遍了。

“盟主是什么時候知道的，我和陸安然的事？”過了許久，林栩才面無表情地問。

“就在你第一次見到‘李嘯泉之前不久?！泵酥骰卮?，“她將那件事告訴了我，卻還是無法直接面對你，直到兩年前的那個契機。”

兩年前，李嘯泉病重不治，于是，陸安然頂著他的模樣，“回到”紅衣血盟，站在林栩面前，將她一步步帶回了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訓(xùn)練場。

林栩微一點頭，摸了摸已經(jīng)僵硬的臉，轉(zhuǎn)身離開。

“林栩，在紅衣血盟，生死皆是常事?！泵酥鞯穆曇魪纳砗髠鱽?。

她卻沒有片刻停留，只簡短地回應(yīng)道：“我明白?！?/p>

她沒有走向練武場，而是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六年前，就在這里，她因為一本秘笈，淪為雜役。

林栩?qū)⑹痔竭M懷中，指尖觸碰到的，是那兩枚片刻不曾離身的腰牌。她抬起眼，仿佛看到了十二歲那年，坐在門檻上的兩個紅衣女孩，和那一塊被分成了兩半的桂花白糖糕。

她信步走過去，在門檻上坐下，似在等待著什么人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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