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海迪
中國古代文藝批評傳統(tǒng)的當代啟示
○胡海迪
近些年來的文藝批評,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種特別的專題:對文藝批評的批評。批評的作者,大多是批評界自己人?!白晕遗u”的理由,大抵在于當下文藝批評的失效。平心而論,文藝批評少人看、不管用、靠邊站,不乏客觀原因——社會轉型的思想多元,網(wǎng)絡媒體的處士橫議,大眾文化的喧囂浮躁,誰也無法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可當下某些文藝批評本身的種種“不爭氣”,也是不能遮掩的主觀原因。
從改善文藝批評現(xiàn)狀著眼,我覺得有一個路徑值得考慮,那就是以溫情和敬意回望中國古代文藝批評傳統(tǒng),看看今人可以從中借鑒哪些東西。選擇這個路徑,當然是由于中國古代輝煌的文藝批評傳統(tǒng)值得我們追慕眷戀、拳拳服膺,也是由于它作為批評武器和話語方式,雖相比西方文論處于弱勢,但精神氣質恰恰是中國批評界文化基因之所在,是最應當挖掘、打撈的歷史財富。眾所周知,近百年間,中國古代的文化觀念、審美范式、表現(xiàn)手段受到西方化學術制度的質疑、擠壓,古代文人習用的文言失去了生存環(huán)境,古代批評傳統(tǒng)在批評家的知識結構中,漸漸演變?yōu)橐环N隱性的存在。但有如經(jīng)冬宿莽不死不枯,它不僅以幾千年間相伴而生的文藝經(jīng)典顯示著自己的強大,以自身的深邃富麗證明著自己的非凡,還與中華民族的諸多古老傳統(tǒng)一樣,牢牢植根于中國民眾的靈魂深處。所以,當今天的文藝批評遭遇“亞健康”,回到老祖宗那里去尋找除弊起衰的“古方”,不是“我的祖上闊多了”的無聊炫耀,而是“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是“執(zhí)古之道以御今之有”的明智選擇。
中國古代文藝批評傳統(tǒng)值得借鑒的第一個重要特點,是它的實踐性——它總是與時代精神息息相通,與創(chuàng)作活動緊緊相連。曹丕在漢末輕視文學的習見中,標舉“文章”為“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典論·論文》),陳子昂痛感兩晉南北朝以來“文章道弊”,“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大聲呼吁復歸質樸剛健的“漢魏風骨”(《與東方左史虬修竹篇序》),嚴羽提出詩有“別材”“別趣”,“非關書也”“非關理也”,當頭棒喝宋代以文字、議論、才學為詩的風氣(《滄浪詩話》),梁啟超以“小說為文學之最上乘”,視其為開啟民智、改良社會的利器(《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或盱衡大勢,橫制頹波,或破格殊論,別具只眼,仿佛天地假之以鳴其道,穿越歷史的迷霧,迎接時代的晨曦。中國古代文藝批評家的實踐性,還體現(xiàn)在從不托之空言,而信奉法不孤生,以具體作品為最重要的依靠。從文藝與現(xiàn)實的關系到作家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思維,從文體的源流異同到詩文的字句音韻,從作品的流派風格到創(chuàng)作的手法技巧,他們深識鑒奧,探賾索隱,奉獻了無數(shù)獨到的見解、寶貴的經(jīng)驗、諄諄的教導。之所以在這方面取得極高的成就,一個不容忽視的原因在于他們絕大多數(shù)是文藝創(chuàng)作、文藝活動的參與者。像陸機、李白、杜甫、韓愈、蘇軾、李清照、袁枚、李漁這樣的人物,本身就是卓有成就的詩文大家,自不必說,即使以批評鳴世的人物,也都操觚染翰、游心藝文。劉勰留下煌煌巨著《文心雕龍》,同時他還是雅好文學的昭明太子的座上之賓,是諸多寺塔及名僧碑志的作者;《詩式》的作者皎然、《滄浪詩話》的作者嚴羽、《原詩》的作者葉燮,雖在詩歌史中地位不高,但都不輟吟詠,有詩集傳世。南朝謝赫以提出中國畫“氣韻生動”“骨法用筆”等“六法”而名著青史,同時,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畫家,可以看人一眼即付諸筆墨、情貌無遺;清代劉熙載以《藝概》一書知名于世,文學修養(yǎng)之外,其書法功力也令人贊嘆,能與書中《書概》交相輝映。由于身處藝術創(chuàng)作的第一現(xiàn)場,他們的批評,就能看清“門道”,就能體察入微,就能達到“理解的同情”,就能讓創(chuàng)作者和鑒賞者信服他們的真知洞見。元代李衎總結畫竹布局有沖天撞地、對節(jié)排竿、鼓架勝眼等“十病”(《竹譜》),李笠翁發(fā)現(xiàn)多平多仄的句中巧用上聲、聲韻必然鏗鏘(《閑情偶寄·詞曲部》),其獨至處,其微妙處,都是驪頷奪珠,虎穴取子,從實踐中得來,豈是文藝的旁觀者所敢言,創(chuàng)作的門外漢所能道?
當代中國的文藝批評,尤其是發(fā)表在傳統(tǒng)媒體上的批評之作,遠離創(chuàng)作實踐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有的文藝批評,即使評論當代的文藝作品,其藝術觀念、理論武器也無益于藝術創(chuàng)作、受眾欣賞。比如某些“社會歷史批評”“文化批評”,其上者,是將作品、現(xiàn)象、思潮置于某種文化背景中加以解讀,超越文藝評論的藩籬而另辟蹊徑;而其末流,則是“六經(jīng)注我”,滿紙煙云,把藝術家筆下活生生的形象肢解成一個個生硬的概念。有的批評家,不嘗試創(chuàng)作,不接近創(chuàng)作者,不去體會創(chuàng)作中的甘苦,不探尋創(chuàng)作中的訣竅,甚至對作品的品讀也止于浮光掠影,這種姿態(tài)似乎捍衛(wèi)了文藝批評的獨立性,實際上往往把自己置于文藝的門外。在他們筆下,出現(xiàn)人云亦云、隔靴搔癢的文章,也就毫不奇怪了。
中國古代文藝批評傳統(tǒng)啟示當代的第二個重要特點,是它的文學性。古代的文藝批評,不像當今已成為一門專業(yè),而是混融于文學整體之中。文藝批評家即使有文藝批評的自覺,也不認為自己的身份僅僅是批評家,而更多的是士大夫、儒生、文人。對他們來說,文藝批評固然是實現(xiàn)經(jīng)世理想、倡導文學主張、尋求同道共鳴的途徑,也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種方式。在這種文化傳統(tǒng)之中,批評家自然很在意文字的考究,就像著一篇文,作一首詩,不肯茍且遣詞、草率造句。陸機論及文中立意的重要,他用了這樣的語言:“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雖眾辭之有條,必待茲而效績?!保ā段馁x》)蘇軾評價陶淵明的詩,他這樣說:“質而實綺,癯而實腴?!保ㄌK轍《東坡先生和陶淵明詩引》),評價韋應物、柳宗元的詩,他這樣說:“發(fā)纖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澹泊?!保ā稌S子思詩集后》)下字不僅十分精切,而且富于韻律,頗具美感。中國的文藝批評中,對比、比喻、夸張等修辭手法更是隨處可見。宋代張炎論詞的寫作,舉出姜夔的“清空”和吳文英的“質實”兩種風格。他說前者“如野云孤飛,去留無跡”,后者則“如七寶樓臺,眩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段”。(《詞源》)清代吳梅村的詩文戲曲,形式華美,場景恢宏,既激楚蒼涼,又纏綿凄婉,同時代的高奕用一句話概括他的風格:“女將征西,容嬌氣壯。”(《傳奇品》)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中國古代的文藝批評,還常常突出鮮明的個性、豐富的情感。李白嘲笑矯揉造作、缺乏創(chuàng)新的平庸詩文:“丑女來笑顰,還家驚四鄰,壽陵失本步,笑殺邯鄲人。一曲斐然子,雕蟲喪天真。棘刺造沐猴,三年費精神?!保ā豆棚L》之三十五)揶揄的語氣,千載之下仿佛初脫唇齒,正在耳邊。金圣嘆評點施耐庵《水滸傳》,析入毫芒,于字里行間看出大刀關勝“全是云長變相”。當朝廷派出三五人請這位“屈在下僚”的名門之后出山效力,書中有“關勝聽罷大喜”一句,金圣嘆旁批道:“何遽大喜?只四字寫盡英雄可憐?!辈粌H發(fā)掘出常人容易忽略的文外之旨,還仿佛難抑胸中郁勃之氣,為天下懷才不遇的英雄發(fā)一浩嘆。著意把批評本身的審美特質,其實也是古人的一種“狡猾”,尤其是不得不論及那些同乎舊談、勢不可異的問題時。比如《文心雕龍》中有不少涉及文體論和文學史的內容,劉勰不僅把它們講得準確、精辟,還講得美、講得俏:“自獻帝播遷,文學蓬轉,建安之末,區(qū)宇方輯。魏武以相王之尊,雅愛詩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辭賦;陳思以公子之豪,下筆琳瑯。并體貎英逸,故俊才云蒸……”(《時序》)這種可能讓讀者欠伸魚睨的地方,這位語言巨匠筆下都能反弱為強、針勞藥倦,于是長長一部書無一處不精彩,無一字不動人。誠然,由于漢字的特點及傳統(tǒng)的思維方式,中國古代的批評家確實缺少西方人擅長的思辨能力,也不太慣于抽象思維,但從另一個角度說,這種言不舍象的傳統(tǒng),恰恰形成了一種特別藝術化的理論表達。比如表述“文藝的源泉是生活”這樣一個意思時,他們會說“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鐘嶸《詩品序》),會說“君詩妙處吾能識,正在山程水驛間”(陸游《題盧陵蕭彥毓秀才詩卷后》),會說“畫圖臨出秦川景,親到長安有幾人?”(元好問《論詩絕句》),會說“身之所歷,目之所見,是鐵門限”(王夫之《夕堂永日緒論·內編》),會說“吾師心,心師目,目師華山”(王履《華山圖序》),會說“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趙翼《題遺山詩》)。總之,中國的文藝批評家,天生就知道“言之無文,行而不遠”的道理,他們筆下流淌的文字,不僅以深邃通達使人折服,還以美不勝收令人陶醉。
當代很多批評家,不乏深厚的學術素養(yǎng),視野、觀念、方法甚至可以陵轢古人,但往往偏重“理論正確”,忽視“表達優(yōu)美”。我國古人曾提煉出“義理”“考據(jù)”“辭章”三個文章標準,前兩個當代不少批評家做得很好,最后一個,卻大有不足。一個不易覺察的事實是,一百多年來的白話文,雖然對日常、民間、口頭的語言是一次巨大的解放,但在表達方式的豐富性上,尚未取得超越文言的實績。白話文在理論表達中如何增強審美意蘊,現(xiàn)在看還是一大難題。此外,由于今天白話書面語的語法對西方語言多有借鑒,我們不少批評家又常讀良莠不齊的西方文論譯本,運用的語言也就不免帶上某種程度的翻譯腔。更令人擔憂的是,某些文藝批評的文風,呈現(xiàn)出一種“科學化”的傾向,有的文章竟如同科技論文,雖理性、精確、嚴密、明晰,卻質木無文,殊乏興味。如果再加上一點晦澀,一盤盤蠟作的大餐就擺上讀者的餐桌了。“鼓天下之動者存乎辭”,文藝批評不文藝,怎能打開讀者的心扉?
中國古代文藝批評傳統(tǒng)令人心生敬意的第三個重要特點,是它的自然性。隨便翻開一種中國古代文藝批評的選本或教材,就會發(fā)現(xiàn)它們有十分復雜的樣貌:有專著,有詩話,有論詩詩,有評點,有選本,有書信,有題跋,有書序,不一而足。如果把如此豐富的文體表現(xiàn)形式還原到歷史現(xiàn)場,會發(fā)現(xiàn)它們多是在十分自然的狀態(tài)下產(chǎn)生的:有的是立志述作,有的是應機而發(fā);有的長篇大論,嚴密周詳,有的寥寥數(shù)字,點到為止;有的氣同春溫,其言靄如,有的語若秋肅,文挾嚴霜。他們的批評,或是對朋友直抒胸臆,或是與后輩談論心得,或是由于反對某種文藝傾向奮不顧身,或是出于倡導某些審美觀念激情難抑?!吧須Р挥谩钡奶饭抉R遷給即將赴死的好友任安寫信,備述“人皆意有所郁結,不能通其道”,于是才會有“發(fā)憤”之作,誰會懷疑他的真誠和深刻?(《史記·太史公自序》)84歲高齡的陸游,給他最小的兒子寫詩,總結一生的創(chuàng)作歷程和經(jīng)驗,以那句有名的“汝果欲學詩,功夫在詩外”結尾,誰會說他講的不是最珍貴、最切實、最緊要的秘訣?(《示子遹》)正是這種“有不得已而后言”的寫作沖動,讓他們的批評文章“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能夠“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臻至無意而佳、一片神行的至妙之境。
與古人的文體豐富相比,今天的文藝批評,體裁是較為單一的,論文或準論文是最常見的形式,占有壓倒式的數(shù)量優(yōu)勢。隨筆、對話、訪談、短評、書序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還間或出現(xiàn),目下日漸稀少。至于書信,由于網(wǎng)絡媒體的原因,已經(jīng)近乎絕跡。詩體的評論,無論是舊體詩還是白話詩,更是不見蹤影。評點式的評論,到今天恐怕已經(jīng)成為唯有中小學課堂上可以找到的“口頭文化遺產(chǎn)”。從篇幅上看,當下文藝批評大多字數(shù)較多,根據(jù)發(fā)表媒介不同(如報紙、期刊、書籍),單篇文章兩三千、四五千字本是尋常,一部著作二三十萬字更不稀奇,過去那種幾百字甚至幾十字的詩話、語錄、題跋之體,只出現(xiàn)在某些特殊場合,紙媒上幾不可見。網(wǎng)絡媒體上文體較靈活,篇幅也多為短章,但總體上學理性不足,影響力有限。與古代經(jīng)典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執(zhí)文藝批評為業(yè)的人士,其寫作動機在很多情況下變得十分功利。紅包批評、圈子批評,自不待言,為核心期刊而批評,為科研項目而批評,為工作任務、上級指派、評獎晉升而批評,更是舉目皆是。在批評界,那種心靈激蕩、不吐不快的自然英旨罕值其人,為情造文、修辭立誠的基本原則也漸行漸遠。
講了這么多中國古代文藝批評的優(yōu)勢、特色,并不是說古人的一切都好。須知古代也有不少平庸的文藝批評家,他們的名字要么沒有留下,要么靜靜躺在故紙堆中。講了這么多當下文藝批評的不足,也不是說今人就一定不如古人,很多時候,我們會用千百年時光雕琢出來的精金美玉和眼前常見的碌碌之石進行對比,當然會有今不如古的感覺。
一百多年來,文化變遷迅疾如電,那個“之乎者也”滿紙的時代,已是一去不返,那些長吟論詩、展卷評畫、閉目品戲、擊節(jié)辨曲的場景,更似昔年舊夢。而且,古代“文藝批評”的概念,已分化為突出學術性的文藝研究和強調應用性的文藝評論,軫域既分,目標自異。因此,今人對古代文藝批評傳統(tǒng)的借鑒,需要遺其形貌,取其元神,在中西交匯、媒介融合的時代中進行創(chuàng)造性的繼承——這是老生常談,無須多言。
其實,今天的批評家,更堪憂慮的,是共同面臨著難以擺脫的評價體系困局。這當然是一個相當復雜的問題,非只言片語所能窮盡。但不妨用“想象”這個文藝中的利器在文藝批評的大本營——高校中做一個時髦的“穿越”實驗:假如劉勰重生,他又寫出一部體大慮周、詞采華茂的專著,跟《文心雕龍》不相上下,可他仍一如當年,是一個人單干的,沒有拿過國家或省級課題,他會不會評得上教授?假如張戒再世,作為一個研究生,他提交了一部詩話,水平不輸《歲寒堂詩話》,而且仍像過去那樣保持著一種感悟式的“不嚴肅”態(tài)度,他能不能通過博士論文答辯?假如元好問又來到世間,寫了一組詩歌表達他對藝術的看法,就像當年的《論詩絕句》一樣精采,他會不會毫無困難地找到一家文藝評論刊物來發(fā)表?答案當然是不能、不能和不能??梢钥隙ǖ卣f,這些不盡合理的剛性制度設計,也是我們這個時代不能產(chǎn)生劉勰、張戒、元好問的重要原因。
這些規(guī)則和氛圍是怎樣形成的?是由誰倡導的?這種更為復雜的問題我們暫且放下。就讓我們從“怎么辦”入手吧——今天的文藝批評家,若只能獨善其身,就請見賢思齊、取法乎上,盡量把自己從《儒林外史》的此岸擺渡到《世說新語》的彼岸。若有能力有機會兼濟天下、立人達人,就請努力以符合文學藝術規(guī)律的方式來制定與文藝批評有關的種種規(guī)則。至于學術雜志、文藝理論評論刊物以及圖書出版業(yè)的人士,如果讀到我這篇拙劣的小文,就請你們更寬容、更靈活,把生動活潑的文藝批評也納入彀中。
改革開放的國策,短短幾十年間讓十幾億中國人釋放出前所未有的創(chuàng)造力,基本原因就在于順應客觀規(guī)律,應物變化,因勢利導。文藝批評如果進行合理的制度改良,何愁不會漸漸打破堅冰,產(chǎn)生令人欣喜的進步!到那時,言之有物、文采斐然、性靈激蕩的批評文章和著作,一定不會是稀缺之物,而會魚躍鳶飛、重現(xiàn)人間。這,是值得盼望的美好明天。
(作者單位:遼寧省文藝理論研究室,《藝術廣角》雜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