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關于現代漢語方言中“?!钡难芯浚瑢W界多認為是遠指代詞。汪化云[1](P16)以為,“‘兀在現代漢語方言中一般是遠指代詞。人們用‘兀記錄的這個詞廣泛存在于我國西北部的漢語方言之中”。張惠英[2](P165-168)、孫立新[3](P252-254)以為,山西的清徐、太谷、祁縣、文水、平遙等廣大的晉語區(qū)和陜西的50多個市縣,其遠指代詞都是“?!?。此外,李榮等[4](P302)、梁忠東[5](P80)、汪化云[6](P89)、唐愛華[7](P53-55)以為,在中部、南部的漢語方言中,也存在著遠指代詞“?!薄5轿骱忧窖灾械摹柏!眳s并非如此,其多作介詞和詞綴。
二、河曲方言中的“?!薄柏=瘛?/p>
(一)河曲概況及方言歸屬
山西省河曲縣位于晉西北黃土高原的西部邊緣,忻州市的西北部,地處晉、陜、蒙三省區(qū)交界處。北靠黃河與內蒙古自治區(qū)的準格爾旗相鄰,西隔黃河與陜西省的府谷縣相望,東部和南部與本省的偏關、五寨、奇嵐、保德四縣相鄰,素有“雞鳴三省”的美名。黃河由北向南環(huán)縣境西緣流過,且河道蜿蜒曲折,故而得名“河曲”。
河曲方言屬于晉語五臺片,位于五臺片的西北部邊緣——五臺片與大包片的交界處,獨特的地理位置使得河曲方言的研究在晉語研究中具有一定的特殊地位。
(二)說“?!?/p>
河曲方言中的“?!弊x音為/v??4/[8](P70),是由濁輔音/v/和喉塞音韻尾/?/構成的一個聲調極為短促的字,與現代突厥語中的維吾爾語、烏孜別克語、撒拉語的遠指代詞(/u/)讀音相近。張維佳認為,“?!敝员A粼陉兾鳌⑸轿饕粠Х窖灾?,跟歷史上漢民族和突厥語言諸民族頻繁接觸有一定關系,并進一步指出,漢語方言中作遠指代詞或中指代詞的“兀”不是本字,極有可能受到了阿爾泰語系突厥語言的影響,是用漢語中發(fā)音相似的字“?!眮韺ψg的表示遠指的代詞。[9](P42)河曲雖位于山西西北部,地處晉陜蒙三省交界處,歷史上民族融合也較為頻繁,但河曲方言中“?!钡挠梅ㄅc陜西、山西等地方言對“?!钡氖褂貌⒉幌嗤?,“兀”不用作遠指代詞,單用時多作介詞,記作“兀1”。如:
(1)天快黑啦,快往/?;刈咄郏、伲ㄌ炜旌诹?,快往回走吧?。?/p>
(2)跌倒了就往/兀起爬。(摔倒了就爬起來。)
(3)咱往/兀那人多處走。(咱到那人多的地方去。)
河曲方言中,表示動作行為方向的介詞“往”有人讀作/v?24/[8](P67),也有人讀作/v??4/。很明顯,/v?24/即介詞“往”,“兀1”則是借來表音/v??4/的。下面我們對這種“一詞兩讀”現象作簡要分析。
“往”最初為實義動詞。
1.先秦兩漢時期,“往”多單獨作謂語或和另一個動詞組成連動謂語。如:
(4)“公山弗擾以費畔,召,子欲~。”(《論語·述而》)
(5)“其子趨而~視之,苗則槁矣?!保ā睹献印す珜O丑上》)
2.魏晉南北朝時期,“往”的意義和用法沒有太大改變。如:
(6)“羊至界,遣人要之,郭便自~。”(《世說新語·賞譽》)
(7)“達曙,將人~尋,見有血跡,皆得之云?!保ā端焉裼洝ぞ硎恕罚?/p>
3.唐宋時期,“往”漸漸開始虛化,成為介詞,主要表現為:
1)謂語部分由“往+處所/方位詞語”構成。如:
(8)“舜至歷山,俄經十載,便將米~本州?!保ā抖鼗妥兾募に醋幼兾摹罚?/p>
2)謂語部分由連謂結構“往+動詞”構成。如:
(9)“使人~詣桑林中,喚其新婦?!保ā抖鼗妥兾募で锖兾摹罚?/p>
3)謂語部分由“往+處所/方位詞語+動詞”構成。如:
(10)“太子共四天王便~西山修道?!保ā抖鼗妥兾募ぬ映傻澜洝罚?/p>
4.唐宋之后,“往”沿用了此前的用法,常見的格式之一是“往+處所/方位詞語+動詞”。如:
(11)“卻元來金老推遜時,王老~袖里亂塞,落在著外面的一層袖中?!保ā冻蹩膛陌阁@奇·一卷》)
(12)“正拿著外走,遇見玳安,問道:‘你來家做甚么?”(《金瓶梅·四十六回》)
可以看出,在“往”的歷時發(fā)展過程中,由實詞變?yōu)樘撛~,產生了語法化現象。語音、詞匯、語法為語言的三要素,這三個要素之間既有相對的獨立性,又有錯綜復雜的關系——某一要素的變化會引起其他兩個要素的變化。所以,在語法化的過程中總是伴隨著語音的變化。大致來說,語法化演變中音變可以分為三種類型:弱化、分化、強化。因此河曲方言中“往”出現兩種讀音的情況,很有可能是“往”正處于語法化的過程所致;而且,/v??4/較/v?24/,舌位靠后、低,總體變化不大,屬于弱化。因此,我們可將“兀1”/v??4/看作是“往”/v?24/在語法化過程中發(fā)生的音變弱化現象。
(三)說“兀今”
河曲方言中“兀1”除了能單用作介詞外,還可以與“今”連用構成雙音節(jié)詞“兀今”。如:
(13)前幾年不用上班,兀今天天得來咧。(以前不用上班,現在得上班。)
(14)小花出國了,到兀今還沒回來。(小花出國了,到現在還沒回來。)
(15)他姥姥去世兀今為止,已有八個年頭了。(他姥姥去世至今為止,已有八年了。)
在這里,“?!迸c“如”普通話讀音相近,但在河曲方言中,“如”讀作/?u44/[8](P65),與“?!甭曧嵳{皆異,故“兀”與“如”是兩個詞。例(13)、例(14)中,“兀今”都表示時間上近指,即“如今”“現在”的意思,是一個時間點,記作“兀2”。而例(15)中,“兀今”相當于現代漢語中的“至今”,記作“兀3”。此外,“兀今”并非只出現在河曲方言中。筆者在當代武俠小說及漫畫書評中也發(fā)現了3例。分別是:
(16)楊滔說道:“秦檜死后數十年,兀今仍是受人唾罵,魏良臣不能不有些兒顧忌。故此他只是假借君命,把虞允文召回,明升暗降,讓他做個京官,剝奪了他的兵權?!保ā逗埠P埏L·第六回》)
(17)朝廷兀今為止,還末正式下令通緝張三,是以丐幫幫眾亦無從得知他之所以被朝廷革職,是為了與蒙平衣串謀造反,而非殺危命、救丐幫。(《拜火風云錄·尾聲篇》)
(18)對于“歷史”這個元素的使用,其(指《神兵天子》)平衡度之把握在天子系列六部作品中,是兀今為止做得最出色的。(《閑談港漫中的歷史》)
例(16)、例(17)、例(18)中的“兀今”與例(15)是一樣的,都有“至今”義。例(13)、例(14)中的“兀今”記錄的是一個時間點;而例(15)~例(18)中的“兀今”則更多側重體現一個時間段的概念,指“兀今”之后所傳遞的信息就發(fā)生在這一時間段。例(14)中,“到兀今”就是“到現在”的意思,“兀今”即“現在”;例(15)中,在“兀今”后面加了“為止”,對時間段有了一個限定,多表示從以前至現在的這一時間段;例(16)中,“兀今”后加了“仍然”,對時間界限有一個隱形的延長,表示從以前到現在甚至可能將來這一時間段。
綜上,“兀今”主要表示兩種詞義:①兀3,“至今”義。這里的“兀今”為動賓結構,“?!庇小叭ァ薄暗健绷x,屬于詞根。②兀2,“現在”“現今”義。此結構中,“?!钡囊饬x雖較為模糊,但意義還沒有完全虛化,或多或少和詞根有些關系,語音形式上也與詞根相同,故應為詞綴。這兩種意義的主要區(qū)別在于,“至今”強調的是時間段,“現在”強調的是時間點,但二者總的來說都表示時間上的近指。另外,《瀚海雄風》和《拜火風云錄》作者籍貫分別是廣西蒙山和中國香港,并非北方人,幾乎不可能受到河曲方言或者北方方言的影響,但他們卻在文章中不約而同地使用了“兀今”來表“至今”義,這種現象也是值得我們進一步分析的。
(四)“往”“兀1”“兀2”“兀3”的關系
河曲方言中用作介詞的“兀1”是由“往”語法化發(fā)生弱化音變而來的,是一個單純的記音字。當“兀2”“兀3”與“今”構成復合詞時,“兀2”作詞綴,“兀3”作詞根。我們知道,“往”作實義動詞時,有“到”“去”之義,虛化后的“兀1”也繼承了這種含義。受人們日常生活中高頻率的重復使用及人類認知規(guī)律驅動的影響,“兀1”原有意義出現磨損而進一步虛化,將“兀1”由原來表空間的這一熟悉認知域投射到了表時間的陌生認知域,開始與表示時間的名詞“今”搭配,成為“兀2”,在結構中作詞根,但此時“兀2”的含義并未完全虛化,仍有“去”“到”義。最后,“兀2”進一步虛化,使得“兀今”的底層結構表達式由原來的[兀][今]變?yōu)閇兀今],其原來的切分邊界消失,“?!敝饾u黏附于后面的實詞“今”,成為“兀3”,此時“去”“到”義已完全看不出,變?yōu)樵~綴??梢钥闯?,“往”→“兀1”→“兀2”→“兀3”是一個語法化過程,中間由于介詞音變弱化而改由“?!弊謥碛浺?。
三、結語
綜上所述,河曲方言雖屬晉語區(qū),但其方言中的“兀”與晉語其他方言區(qū)的“?!钡膩碓春陀梅ń圆幌嗤?。河曲方言中的“兀”是實詞“往”在語法化過程中由于弱化音變而產生的一個記音字,充當介詞和由介詞進一步虛化成的詞根、詞綴,并不作遠指代詞。
在本文寫作過程中,浙江財經大學汪化云教授提出了許多寶貴的修改意見,謹此致謝。
注釋:
①本文的語料來源主要有二:一是作者的回憶。作者兒時生長在河
曲縣城關,熟悉母語方言,所以文章中的一些語料是本人自擬。二是隨談。作者經常與母親、姥娘隨談,以此進一步補充、豐富語料方面的不足。
②除例(16)、(17)、(18)外,所有方言例句都在后面括號中
標出了普通話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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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正印 浙江杭州 浙江財經大學人文學院 310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