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紀(jì)·忘我流離
荊歌
折鐵百煉心不止,承君一諾守三生。
易水涼
行歌萬里孤城閉,一去山河風(fēng)雨稠。
引子
空山夜響。
年輕刀客背靠著一棵古木,沉重而壓抑地喘著氣。山里的夜很冷,他卻不敢生火取暖,只怕被圍殺的人發(fā)現(xiàn)蹤影。
荊歌沒由來地想起很多年前那個慫貨師父說的話。
“武功再好又有什么用?這片江湖上有太多的事,即便你武功再好,也無可奈何?!?/p>
眼下發(fā)生的事的確無可奈何。
那日街頭比武,他一刀敗了荊楚七劍之首葉云,獲得無數(shù)的叫好聲。在邊上的悅來客棧喝酒的時候,一個小姑娘來請求他的幫助。
小姑娘叫慕語,與他年齡相仿,武功不高,倒也敢來闖蕩江湖,遇上了麻煩,被幾個武功極好的裂云門淫徒纏上了,很難脫身,希望荊歌能送她回白菱洲,必有重酬。
荊歌從不缺錢,但小姑娘軟軟糯糯的聲音一口一個少俠叫著,根本招架不住,亦沒去想那幾個淫徒身后有怎樣的龐然大物,爽快地答應(yīng)了下來。
一路提刀策馬暢通無阻,卻在回白菱洲的最后一班船上被人趁雨鑿穿了船底,荊歌自顧不暇,慕語也被人劫走。
上岸之后荊歌幾番打聽,得知了裂云門的所在之處,狠灌了口烈酒便上了黑風(fēng)嶺去闖山門。他約戰(zhàn)了裂云門門主單千裂,上山之后卻被數(shù)不清的門人弟子夾攻,狼狽而逃,困在這黑風(fēng)嶺內(nèi)數(shù)日而不得出,被攆得滿山跑。
未幾日飲水干糧盡了,裂云門人亦控制了水源,他靠著露水和草根活了下來,卻拿不出更多的力氣殺出重圍,更談何去救慕語?
他不知道該怎么辦,但依然在堅(jiān)持。
至少要向那個慫貨師父證明一些什么吧?也許。
荊歌在大樹后還未休息片刻,背后傳來了清晰的腳步聲,踩著滿山的枯葉,絲毫不掩蓋來意。
空山夜響,少年握緊了手里的刀。
一
江夏荊府是鄂州有名的大戶,控制著江運(yùn)碼頭的絕大部分使用權(quán),家中生意東到滄海西過苗疆,產(chǎn)業(yè)價值連城。
荊家人世代行商,歷任家主都是不世的商賈大才,唯到了荊歌這一代出了不少的岔子。
那年荊歌十二歲,老爹三十二歲。老爹雖還在壯年,卻天天一副“老夫命不久矣”的樣子,趕著荊歌去下屬的多個產(chǎn)業(yè)學(xué)習(xí)運(yùn)轉(zhuǎn),更請了好幾個精通儒學(xué)、算學(xué)、商學(xué)的老師日夜給他上課,只想著這個兒子早點(diǎn)成器,繼承家中產(chǎn)業(yè),延續(xù)并且發(fā)揚(yáng)荊家的威名。
但是小公子的心一點(diǎn)都不在這些事上。他想學(xué)武,他渴慕那片江湖。他向往像一個名叫百里越的劍客那樣,一人一劍挑遍天下各大劍派,最后從登云頂木劍客手中印證了劍圣之名,同時驚得天下武林,沒有一個門派敢以劍為名——因?yàn)榘倮镌揭欢〞ヌ魬?zhàn),而他的劍,無人敢擋。
少年也想成為一名不世的劍客,比起枯燥的商旅生活豈不是有趣太多?
可惜了,老爹寧死不讓他離開鄂州去闖蕩那個勞什子江湖,老老實(shí)實(shí)在家里繼承家業(yè)就好了。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荊歌學(xué)不到一絲一毫的武功,直到有一天他大病一場臥床不起,想到一條妙計。
他把每次大夫送來的湯藥都拿去澆花,身體每況愈下,大夫一個個上門又一個個被打出去,卻又一個個迫于荊府之威不敢不來,最后再被一頓毒打丟出去。
如此往復(fù)循環(huán)幾次,終于遇到了一個特別軟的軟骨頭。
荊歌教他跟老爹說,公子身體孱弱,唯有學(xué)武修身方才是正途。
老爹一夜沒睡,實(shí)在是不想讓荊歌學(xué)武。但是眼看著兒子再這樣下去真的會死,加之老娘一個勁地哭鬧折騰,最后不得不同意了。
拜師那天荊歌沐浴更衣精神抖擻,早飯連包子都多吃了兩個,結(jié)果一到正堂傻眼了。
主座上自然是老爹無疑,客座上的人就是老爹找來的師父。
看眉目應(yīng)該只二十出頭的模樣,卻邋遢懶散至極,下巴上胡子拉碴,油膩的頭發(fā)用一根筷子隨手綰了,穿著老舊又臟污的天青色長袍,腳下的靴子還破了個大洞,大拇指肆無忌憚地擺動著,好像是有點(diǎn)癢。
荊歌真怕這位“師父”當(dāng)堂就要摳腳,那他得把今天的早飯全給吐出來。
荊歌想拒絕這師父,卻在父親的威嚴(yán)下不得已叩頭奉茶。
“我叫易水涼?!蹦莻€男人說。他微笑起來的樣子倒還挺好看的,可惜荊歌根本不去看,那抹笑有點(diǎn)尷尬地掛在男人的臉上。
從那之后開始易水涼就住在府里,有老爺?shù)拿睿梢噪S意進(jìn)出小公子的院落而無礙。因此荊歌十分煩惱,每次他十分正經(jīng)地在思考人生的時候,房門就被敲響了。
敲響也罷了,易水涼根本不是來叫他學(xué)武,而是來叫他一起喝酒的!
“你什么時候教我劍術(shù)?”這天陪完酒,荊歌終于忍不住發(fā)問。
“啊?”易水涼一副懵樣好似剛剛睡醒,“然而為師是個刀客啊?!?/p>
荊歌氣得牙癢癢,去找老爹要辭退這個師父,老爹說習(xí)武健身學(xué)什么不一樣?你要是不要這個師父,那以后也就不需要其他師父了。
自己挖的坑怎么樣也得躺好,荊歌只好忍了。
好在那天之后易水涼終于不再叫他喝酒,而是大清早就來叫他蹲馬步,自己坐在中庭喝酒吃肉,好不逍遙。
師徒二人的關(guān)系取得了短暫的平衡,荊歌很努力地練武,易水涼很努力地混吃混喝,大家相安無事。
然,矛盾爆發(fā)于那個雪后初晴的早晨,一發(fā)不可收拾。
二
荊歌蹲了一個月的馬步,除此之外易水涼沒教他更多的東西。那日強(qiáng)扭之下易水涼終于不情不愿地答應(yīng)教他刀法,兩人上街去淘兵器。
正走著,一聲悲戚的叫喊劃過長街,闖進(jìn)荊歌的耳朵里。
那是一個聲嘶力竭的女聲:“救命!”
路上圍觀的人已經(jīng)不少,幾個家丁模樣的人正在調(diào)戲一個小娘子,卻迫于他們服裝所代表的強(qiáng)勢家族,竟沒有一個路人敢發(fā)聲。
“住手!”荊歌一個箭步切入人群,一腳踹開那個正在撕扯小娘子衣服的人。
“哪來的不長眼的小子,敢管我們張家的事?”幾個家丁紛紛從腰后操出精鐵短棍,團(tuán)團(tuán)將荊歌圍在了中心。
那日荊歌穿的是練功服,半點(diǎn)不華貴,真沒人把他放在眼里。少年亦無需別人將他的家世放在眼里,他只恨手里沒有劍,只恨自己還沒學(xué)好武功,不能把這些雜碎碎尸萬段。
“易水涼!”荊歌一聲長喝。
“唉,來了,來了來了?!币姿疀霰具€慢悠悠地走著,聽到這聲叫喊不得已加緊腳步,一溜小跑進(jìn)了人堆。
“你還站著干什么?還不動手?”荊歌怒道。
“???動手?動什么手?”易水涼依舊是一副沒睡醒的懵樣。
荊歌氣得眼角亂顫:“光天化日這些雜碎如此行徑,你還不把他們的手都砍了!”
幾個家丁眼色一變,紛紛去看那個名叫易水涼的男人。
易水涼住進(jìn)荊府多日,好歹是換上了好看的衣服,刮掉了胡子茬兒,頭發(fā)不再用筷子去綰,然而依然是邋里邋遢的樣子,手里抱著一把破刀。幾個家丁便也沒把他放在眼里。
“我們張家少爺指了名要把這小娘子收進(jìn)府里,你們兩個小子,不要多管閑事,免得引火燒身!”
荊歌怒目圓睜,一拳打在說話人的鼻梁上,幾個家丁眼看不對,操著短棍就要對荊歌下手。
少年還未想好如何應(yīng)對,易水涼的破刀卻早已帶鞘切入,如風(fēng)般輕巧迅捷卻有著山一樣的厚重,不消一合便格退四面圍攻。
“我說你們幾個不長眼的,敢對荊府大公子下手,活膩歪了?”易水涼帶著點(diǎn)痞氣道。
荊歌差點(diǎn)沒吐出血來。那一瞬圍觀的民眾看他的眼光都變了。
喲嚯大公子喲,厲害喲,還以為是個好人,沒想到啊沒想到。那些目光就像會說話,帶著壓抑不住的鄙視。
荊歌氣著氣著,氣暈了過去。
睜眼在溫暖的帳子里,裹著干燥舒爽的被褥。荊歌恍惚想起白天的事,猛地坐起身來。
“別急了,那小娘子沒事?!币姿疀鲎诖策叄蛑乔氛f道。
“今天你為什么不出刀教訓(xùn)那些嘍啰?”荊歌質(zhì)問。
“出刀?為什么要出刀?”易水涼仿佛詫異,“你荊府大公子的名頭擺在那里,沒人敢亂動。那張家算是依附于你們的下家,就算你開口要那張公子的老婆只怕他都得交出來,何況一個小娘子?”
“你這是仗勢欺人!”荊歌又要發(fā)火,急火攻心,狠狠地咳了幾下。
“嗯,要人家的老婆的確是太過分了點(diǎn)?!币姿疀鰮狭藫项^,“或者你跟著你老爹好好學(xué)學(xué)經(jīng)商之道,不出一年就能把張家整垮,也算是出了口氣?!?/p>
“那是陰謀詭道,本少爺不屑為之,況且,我也不是只想為自己出口惡氣!”
“唉,這就麻煩了?!币姿疀鰢@了口氣,“家大業(yè)大是仗勢欺人,經(jīng)商對敵是陰謀詭道,那拔刀殺人算什么?”
“是伸張正義!”荊歌十分肯定地說道。
“功夫好就能伸張正義?”
“為什么不能?”
易水涼笑著搖了搖頭,沒有再說什么。
流云遮蔽了如水般溫軟的月色,雪又開始下了。易水涼走出荊歌房外,冷熱交替忍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真冷。
三
翌日一早,易水涼來拍門。
“小公子,你心心念念要學(xué)刀法,為師今天終于忍不住肯教了,你倒是不起床了?”
“就你那一點(diǎn)俠氣都沒有的爛刀法,本公子不屑學(xué)!”
“那敢情好啊,我又可以多混吃混喝幾天了?!币姿疀鲂Α?/p>
“你休想!今日我便去稟告爹爹,趕你這廢物出府!”小公子恨恨地說。
易水涼聳了聳肩,無所謂地坐到梅邊小桌上飲酒,舉杯便是一天。
天快黑的時候,荊歌還沒去找他老爹,老爹倒是先來了。
“不知犬子近日學(xué)武進(jìn)展如何?”荊歌扒著門縫,聽到老爹如此問道。
易水涼打了個酒嗝,樂呵呵地道:“絲毫沒有進(jìn)展?!?/p>
荊歌心里暗爽,這就叫老爹把你趕出府去!然而他還沒有來得及開門,老爹更加樂呵的聲音先傳了進(jìn)來。
“如此甚好,甚好?。 ?/p>
易水涼很得意地往門邊看了一眼,還使了個得意的眼神,仿佛在告訴荊歌,我知道你在看,嘿嘿,吐血了吧?
荊歌捂胸,當(dāng)真覺得心好痛。
第二日,荊歌帶著長刀去了易水涼所住的松院,一站就是一個早晨。
“喲,程門立雪?”易水涼醒來的時候看到院子里被凍成傻狗樣的荊歌,忍不住笑出了聲,“怎么?想學(xué)我這爛刀法了?”
“學(xué)!為什么不學(xué)?”少年的聲音極其堅(jiān)定,“我不僅要學(xué),我還要比你強(qiáng),然后打到你爬著出去!”
“嘖,為師好怕怕喲?!?/p>
荊歌咬緊了牙關(guān),握緊了刀柄。
殊不知,這一握便是三年。
“太慢,太慢,太慢太慢太慢!”青松伴白雪的小院里,易水涼輕巧地?fù)蹰_荊歌所有凌厲的進(jìn)攻。
荊歌當(dāng)真已經(jīng)學(xué)得很好了,可惜青出于藍(lán),還未勝于藍(lán)。這三年的時間里荊歌對易水涼出手不下百次,可沒有一次成功。
少年氣喘吁吁地拄刀立著,咬牙切齒道:“那是因?yàn)槲矣玫牟皇莿?!?/p>
“再給你配一身白衣?白衣飄飄青松軟雪,仗劍策馬一去天涯?”易水涼又忍不住嘲笑道。
“哼?!鄙倌瓴桓实乩浜吡艘宦暋R苍S的確是這樣的吧,在他的想象里,那個名叫百里越的劍客,一人一劍劍挑天下,從劍宗名門登云頂下來的時候,一身白衣纖塵不染。
真正的俠哪像易水涼這樣,邋邋遢遢,面對權(quán)勢連刀都不敢拔?
“小子,”易水涼扔了個酒壇在他面前,自己到中庭坐好喝酒,“你以為江湖真的是那樣簡單的一個地方?”
“至少,快意恩仇?!?/p>
“嘖……這一套一套都跟誰學(xué)的。都怪為師,都怪為師教人不當(dāng)啊……”
“你!”
“呵,江湖是怎么樣的呢?”易水涼喝酒望天,夕陽最后一抹余暉一點(diǎn)點(diǎn)散盡,“從前有個葉大俠,豪俠名劍夜來風(fēng)雨,天下能和他對劍的人不過雙手之?dāng)?shù),但是他死了。他救了一對母女,得罪了一方豪強(qiáng),被對方用各種各樣的手段玩弄于股掌之間,最后為了家小的性命,他到那豪強(qiáng)家里去求饒,變賣名劍,自廢武功,在人家里做了七年的掏糞工,然后他死了。你以為江湖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呵?!?/p>
“那是因?yàn)樗奈涔Σ粔蚝?!?/p>
“那么為師呢?”易水涼笑笑,“雖然吹牛過分了點(diǎn),不過這天底下能打得過為師的刀客一個手指都數(shù)不過來,你看看為師混得怎么樣?”
“那是你自甘墮落!”荊歌別過臉去。他相信易水涼的話。他怎么能不信?他再怎么蠢鈍,這三年也該看出來了。易水涼真的很強(qiáng),強(qiáng)到不可理喻。
他在易水涼這里學(xué)了刀術(shù),一天父親的一個老友看到,說你家小子的刀法出神入化,假以時日,獨(dú)步天下。那個老友是名震天下的疊影刀李奇,江湖排行榜上真正的第一刀客。荊歌怎么能不信?
但是他無論如何也打不過易水涼,那就像是一堵永遠(yuǎn)無法翻過的高墻,每當(dāng)你以為觸及到頂?shù)臅r候,會發(fā)現(xiàn)上面還有一面墻。
所以他真的不能明白,江湖上為什么沒有易水涼的名號,易水涼為什么會那么孬,那么膽小怕事?出刀就能解決的事,為什么要用荊府的名頭去解決?
“武功好有什么用?”易水涼像是喝多了酒,眼眶竟有點(diǎn)紅,“走到一個地方,算是一個地方,天黑了,就找個屋檐底靠著睡覺。白天去碼頭上打工搬貨,就為了換點(diǎn)酒喝,夜里不用被冷醒。然后醒了,又上路了,然后天黑了,又繼續(xù)睡屋檐底下。風(fēng)霜雨雪徹骨冰寒,居無定所。小子,你知不知道我多羨慕你有這樣一個家,遮風(fēng)擋雨,珍饈美酒,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有熱水洗澡,冷的時候回屋子里可以烤烤暖爐?!?/p>
“就這樣?”荊歌眉頭一跳,還以為要講些多么慘烈的故事,然而,就這樣?
“就這樣吧。江湖,真的沒什么好的?!?/p>
“你既然一點(diǎn)不思進(jìn)取,就該早點(diǎn)回家!”
“我哪有家?哈哈。”
他一定有什么話還沒講。荊歌不甘心,還想追問下去,易水涼卻早已擺擺手走了。
四
“你要走?”荊歌無比驚訝。
易水涼在荊府已經(jīng)賴了整整三年,溫酒暖閣,不再漂泊流離。
荊歌至今沒有打敗他也沒有出師,易水涼可以一直就這樣賴下去。那樣一個胸?zé)o大志的人,沒有家,有這樣一個溫暖的地方能呆著,為什么突然就要走?
更何況如今隆冬雪落,天地奇寒,在那樣一個幽暗如墨的夜里,他竟然要走?
“我有個朋友,在望??け蝗私o圍了,好像攤上大事了,我得過去一趟。”易水涼說。聲音依舊慵懶著,卻點(diǎn)燃了少年心底的火。
“你要去救人?我跟你一起去。”荊歌很興奮,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興奮于終于能看一眼真正的江湖,還是興奮于易水涼真的不是個廢物。易水涼要去救人啊!
“你去干嗎?去看為師磕頭求饒?”易水涼哂笑了一下,“還是在家里好好跟你爹學(xué)著經(jīng)商吧,這樣就真的很好了。功夫沒什么用,江湖不值得去的?!?/p>
“你說……你要去求饒?”荊歌不可置信。
“是啊?!币姿疀霾灰詾橐獾芈柫寺柤纾拔夷莻€朋友腦子不好,骨子又太硬,別讓人給打死了。我還是早點(diǎn)過去,教教他怎么求饒,這樣對大家都好?!?/p>
“你!”
“后會無期了小公子?!币姿疀龇砩像R,“不要再練武,真的沒什么用。也不要再去看那眼江湖,那眼江湖就是這樣的讓人失望?!?/p>
直到一騎絕塵遠(yuǎn)去,荊歌也沒能緩過神來。
那個談起自己刀法天下第一的時候絲毫不要臉卻又一點(diǎn)不藏匿驕傲的易水涼,就這樣帶著刀走了。但是,是去求饒。
荊歌不由自主地去打探著消息。望海郡究竟發(fā)生了怎么樣的大事?能讓“老子天下第一”的易水涼為之折腰求饒?
一連數(shù)日,悄無聲息。也許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是啊,你怎么能就這樣去求饒呢易水涼?你不是挺厲害的么?
日子就這樣在緊張與不安中又過了幾天,一個爆炸性的消息席卷了江湖。
名滿天下、江湖上有名頭的第一刀客疊影刀李奇客死異鄉(xiāng),臨終前將刀譜傳給了一個街邊釀酒的小伙子,而那個小伙子竟然是當(dāng)年一劍破七山,封圣登云頂,卻又蟄伏在望??ず脦啄隂]有動作的劍圣百里越!
荊歌的血又熱了起來。易水涼說他去找一個朋友,而那個朋友是百里越!
百里越,一劍破七山的劍圣百里越?。〖幢愦丝瘫惶煜赂鞔箝T派各路英豪圍攻,但是劍圣有劍圣的驕傲,他決不會像易水涼那樣軟骨頭吧!
可未幾日消息又傳來,百里越?jīng)]有做任何的反抗,便將疊影刀譜交了出來。
荊歌大病一場,說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終于一口血吐出來順了氣,卻又不知道哪里缺了一塊,這病永遠(yuǎn)不會再好了一樣。
“武功再高,都沒什么用的。”荊歌想起易水涼的話,又有些恨起那個浪人來。
你自己自甘墮落,為什么要把我心目中無與倫比的劍圣也拖下水!
但那日為了解圍,百里越當(dāng)真交出了疊影刀譜,劍圣的傳說一夜之間碎若琉璃。
少年的江湖夢,也該醒了。
五
荊歌屏住了呼吸,即便此刻氣息不順急需大口地呼吸。但背后的腳步聲已經(jīng)很近了。對方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自己,所以不能肆無忌憚地發(fā)出聲音。若是讓對手準(zhǔn)確地判斷自己的位置,他就失去了先手。
那件事之后不久,荊歌逃家,真正地走上了那片江湖。他不甘心,他想,至少要自己親眼看看。
易水涼經(jīng)常說大人的事小孩子不懂,那么他非要懂。
今天他站在這里,站在裂云門的山門附近,面對十方封鎖做困獸之斗,他要救一個人。那個姑娘叫慕語,那個姑娘叫他少俠。他決不能辱沒了少俠的名號,也不能辜負(fù)那個女孩的信任。
荊歌握刀沉身,計量著腳步聲的遠(yuǎn)近,最合適的時候,拔刀出鞘,刃華如雪!
“叮!”金鐵交鳴聲響起,那宛若必殺的一刀就這樣生生止住。
“太慢,太慢了啊?!鼻G歌幾乎聽得到那個人撓頭發(fā)的聲音。
他轉(zhuǎn)過樹后,看到了來人的模樣。胡子拉碴的,頭發(fā)隨手用一根筷子扎著。
“易水涼!”
“叫師父啊年輕人?!币姿疀鲞@些年似乎都沒有變老,那一副懶散的模樣和語氣也絲毫沒有變化。
“你怎么會在這?”荊歌不知道該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不解、迷茫、疲憊,但更多的是大喜過望,如果易水涼肯幫忙,慕語一定有救了!
“為師剛好路過山下,聽說最近有個不怕死的小子竟然敢只身獨(dú)闖裂云門的山門,然后毫無建樹地被人困在山里攆著亂跑。我想這個人學(xué)藝不精腦子又那么不好用,大概就是我那個傻徒弟了,唉,沒想到還真是你?!币姿疀瞿罅四筇栄?,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你果然還是忍不住出來看看了。”
“我現(xiàn)在沒心思和你說這些?!鼻G歌收刀入鞘,一把拉住易水涼,“師父快走,跟我去救人!”
“唉這聲師父真好聽,第一次叫啊。不過談什么救人?你現(xiàn)在自身都難保?!币姿疀鏊﹂_袖子道,“為師找到了一條小路上山,但是天亮之前那條路應(yīng)該就會被發(fā)現(xiàn)并且封鎖起來,現(xiàn)在跟我走才是正經(jīng)。”
荊歌氣結(jié):“你要走自己走!我要去救人,我真是瞎了眼,居然認(rèn)你這種人做師父!”
易水涼聳了聳肩,指著另一條小道道:“這條路可以上山,避開所有人的搜查和圍攻,直接到裂云門內(nèi),也許要單挑裂云門主單千裂,不過那是你唯一的機(jī)會?!?/p>
荊歌有些詫異地看了易水涼一眼。
“別看我,看我沒用,我肯定不會跟你去的。因?yàn)楝F(xiàn)在上山雖然容易,呆會兒可不好下來。兩條路,跟我走,還是自己上山,你選吧?!?/p>
荊歌皺眉:“我知道了?!?/p>
而后便轉(zhuǎn)身抄小路上了山。
“這小子……”易水涼呢喃了一句,“心里真的一點(diǎn)都不怕的么?”
怕,為什么不怕?荊歌聽到了那句話,閉眼深呼吸,緊緊握住了刀柄。但是比起死,他更怕看到自己的怯懦不前,看到自己所信仰的俠道轟然倒塌。
你們可以不信,但只要我信!
六
順著那條黝黑崎嶇的小路,荊歌當(dāng)真避開了所有搜尋者,很快來到了裂云門的山門之外。
和前幾日不同,這一次似乎連守門的人都下山圍攻他去了,裂云門外一片地幾近空空如也。
山門前坐著一個人,仿佛等了他很久。亦沒有想到的是會在這溫軟的月光下,以如此可笑的形式與故人重逢。
“易水涼,你是來擋我的?”
浪人扔過來一個酒壇子,荊歌沒有去接,酒壇碎裂好似人心,酸澀的液體流得遍地都是,令人惡心的氣息彌漫在空中。
“起先扯了個謊。”易水涼道,“我現(xiàn)在是裂云門外聘的刀術(shù)教頭?!?/p>
“所以你真的是來擋我的?”
“先和你說個事兒?!币姿疀龅溃澳莻€你心心念念的慕語姑娘毫發(fā)無損,在門內(nèi)過得還算滋潤。她老爹的白菱洲慕劍門和裂云門在一塊地產(chǎn)輪流使用的問題上產(chǎn)生了沖突,現(xiàn)在單千裂只是挾著慕語要她老爹還錢?!?/p>
“所以?”
“所以這個問題又有更簡單的解決辦法了。慕語她老爹拿不出錢來,你不妨回家掏個百八十萬的銀子替老丈人把那塊地買下來,一切都解決了。還討老丈人歡心,是也不是?”
“休要胡言亂語!我和慕姑娘不是你想的那樣!”
易水涼嘆了口氣。
“你還在糾結(jié)當(dāng)年的事?用別的東西能解決的問題,為什么要拔刀呢?”
“唯心而已!”荊歌緩緩抽出了長刀,“易水涼,你我之間終有一戰(zhàn),來吧!”
易水涼撲哧一聲連酒都笑噴了出來。
“這么傻得理直氣壯的語氣真像以前的那個誰?!币姿疀龅谝淮握降兀诒仍囈婚_始的時候就拔出了刀,臉上的線條緊繃,鋒銳如鐵,“叫師父啊,小子!”
兩個人都用長刀,兩個人都用同樣的刀法!幾乎沒有任何討巧的,一記強(qiáng)有力的對刀,易水涼眉頭一皺,竟覺得虎口有些發(fā)麻,這小家伙在這些年里已經(jīng)成長如斯了么?
荊歌一刀得勢,借勢再斬,極快極有力的重劈就像是在砍柴,又像是一個廚子在發(fā)泄式地砍著砧板上的肉塊,砍得支離破碎血肉模糊,內(nèi)心的燥火也不能熄滅一分!
為什么?
為什么當(dāng)年在街上見到有人欺凌弱小卻不出手?為什么空負(fù)一身武功要在荊府內(nèi)混吃等死?為什么要去叫百里越投降妥協(xié)?為什么要一次次打破我對武功、對江湖的幻想?為什么要擋在我的面前,阻擋我去救人?
一刀一刀,一問一問,刀刀斬人,問問誅心。
不多時,易水涼的刀刃上就出現(xiàn)了很多崩裂的痕跡。然而他仍然懶散地應(yīng)對著,接著一記記重斬,靜靜等待著反擊的時機(jī)。
“小子,那些年我是這么教你的?”易水涼忽而眉頭一挑,抓住荊歌重斬力竭的瞬間迅猛出刀。長刀橫挑,打在荊歌的刀尖上,一股巧勁順著刀身震入少年的手腕,荊歌的刀幾乎脫手。易水涼趁熱打鐵,欺身而上,長刀遠(yuǎn)刺直指荊歌面門,荊歌慌忙退步躲閃,易水涼這一刺卻只是虛晃一招,荊歌來不及收刀,手腕力勁有一瞬虛浮,易水涼狠狠地一甩長刀,刀面如鞭,抽飛了荊歌的刀。
“沒有絲毫的進(jìn)展。”易水涼下了定論。
荊歌一震。這些年他也已經(jīng)去過很多地方,見識廣了許多,刀法更是進(jìn)步神速,一刀便破了荊楚七劍之首葉云的大澤劍??墒窃谝姿疀鲞@里,竟然是沒有絲毫的進(jìn)展?
“平心而論,你的刀術(shù)已經(jīng)在我之上,但是你卻一直都打不過我?!币姿疀鲂Γ澳愠龅兜臅r候心里沒有任何阻礙,這么多年都沒有悟。真是菜得摳腳。
“就這點(diǎn)本事,還是回去收拾點(diǎn)銀兩再來換人吧?!币姿疀鍪盏丁?
“且慢。”這時候場間突然響起了另一個人的聲音。
七
裂云門門主單千裂今年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有幾根頭發(fā)發(fā)白,但身子骨依然很硬朗,龍行虎步厲厲生風(fēng)。
他在門洞里已經(jīng)看了很久,易水涼要放荊歌走的時候,他從黑暗里走了出來。
“小子,我裂云門豈是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眴吻Я褜⒋蟮恫宓降厣希p手環(huán)胸不懷好意地獰笑著。
“門主的意思是?”易水涼問。
“他既然是你的徒弟,來了我裂云門就該好好住上幾天。何況江湖險惡一個人回去多危險?理應(yīng)發(fā)個信子讓他家里人來接?!?/p>
話沒說明白,但是大家都懂。讓你家里人帶錢來接。
“你還想敲詐我?”荊歌猛地皺緊了眉頭,斜眼一瞥,刀在不遠(yuǎn)處。
“易教頭,你這徒兒好不給臉,只能請你出手好好勸勸他了。”單千裂道。
易水涼聳了聳肩:“對自己徒弟出手這種事我可做不出來,不過門主如果愿意出手,易某不攔便是了?!?/p>
荊歌還在計量著自己和刀的距離,想著夠不夠在易水涼沒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把自己的刀撿回來。刀在手,方能自保。
單千裂突然臉色一變。他已經(jīng)看明白了,那小子的功夫不弱,先前能夠逼得他遠(yuǎn)遁是因?yàn)殚T人眾多,可是現(xiàn)在門人幾乎都在山里尋人,自己獨(dú)自對上,絲毫討不了好。
好在那小子和易水涼打了一場,氣息都還沒調(diào)穩(wěn),刀亦被挑飛。
單千裂拍了拍大刀,倏忽身形一動,提刀暴起,雙手握刀凌空劈斬,以泰山壓頂之勢向荊歌斬去,瞬息之間把握了先機(jī)。
荊歌矮身蹬腿原地打了一滾,向著長刀所在的地方滾過去,單千裂的大刀貼著他的后背斬在青石所造的地板上,竟將青石斬開一條巨大的缺口,刀氣順著刀勢前行,將這道缺口拓展為近一丈長的裂痕。
荊歌雖然躲開重斬,卻也被巨大的沖擊力震到,一時間五臟六腑都像是移了位,一個不留神,氣血上涌喉間腥甜。
幸也不幸,借著那股沖擊力,少年更快地接近了他的長刀。
他回眸一望,易水涼站在邊上看月亮,孤寂得像是一塊佇立千年的石頭。
荊歌慌忙縱身,單千裂的第二刀已經(jīng)到了背后。他矮身前撲,堪堪躲開這一刺,凌空翻滾抽出自己那插在地上的長刀,落地一周,掌拍地面,猛地站了起來。
攻守之勢瞬間逆轉(zhuǎn),荊歌挺刀側(cè)身破風(fēng)前攻,長刀與大刀交錯而過,猛地一擰手腕,蕩開巨刃,直刺單千裂面門。
單千裂躲閃不及,只得盡力別臉側(cè)身。
兩道身影交錯而過,單千裂摸了摸臉上的血口,狠狠地啐了一聲。
“單千裂?!鼻G歌道,“之前我約戰(zhàn)你于裂云山門,若我勝則帶慕語走,你答應(yīng)了。那日你反水,呼了眾門徒圍攻,此事我可以不計較?,F(xiàn)在你敗了,交出慕語,我饒你不死。”
易水涼暗道一聲天真,單千裂那邊卻是仰頭大笑,笑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小子,看來你真的不懂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眴吻Я颜f著,將大刀插到地上,重重拍了兩掌。
門洞里又出現(xiàn)了兩個人。
一個人是慕語,另一個人是裂云門人。裂云門人拿著刀,刀在慕語的脖子上。
“小子,現(xiàn)在棄刀投降下跪求饒,我考慮再給你一個機(jī)會,不然這小娘們馬上就是個死人了!”
荊歌愣住了。
一陣冰冷的夜風(fēng)從黑黢黢的門洞里掃了出來,吹動小姑娘的裙擺,吹涼小少年的心。
“你是不是一直很好奇百里越為什么會妥協(xié)交出刀譜?”邊上吹了半天西北風(fēng)的易水涼終于說話了,“他收劍退隱江湖,娶了個釀酒的姑娘,樂呵呵地做起了賣酒翁。一天,十幾個人拿著刀架在那個姑娘的脖子上,說,百里越,你把疊影刀譜交出來。
“武功再高又有什么用呢?無可奈何?!?/p>
八
荊歌拿刀的手在顫抖。
這么多年堅(jiān)定無比的少年,突然就舉棋不定起來。
這么多年他面臨無數(shù)的選擇,幾乎每一次他都毫不猶豫地選出了一條路。那條走上江湖,自小便在心底里生根發(fā)芽的路。
他幾乎沒有糾結(jié)過。即便易水涼和他講了那么多的道理。
可是今夜他突然舉棋不定起來了。
他問了易水涼那么多個為什么,好像一下子都明白了。
“武功再好又有什么用?這片江湖上有太多的事,即便你武功再好,也無可奈何?!?/p>
荊歌手一抖,長刀“當(dāng)”的一聲落到了地上。
“荊少俠……”門洞邊上,一直被刀架著的慕語說話了。
那個驚嚇得小臉煞白,渾身止不住顫抖的小姑娘,卻在這個時候說話了。
荊歌別過臉去,不敢看女孩的目光。
那夜在云夢澤畔,少年對少女暢說著游歷江湖的故事,漫談著曾經(jīng)現(xiàn)在以及將來的理想,烈酒與篝火,橫刀策馬,少年說我要仗義江湖。
少年說我一定會護(hù)送你安然到家。
“荊少俠,拿起你的刀吧。”慕語說,“每個人的一生都會遇到很多阻礙,我與你非親非故,不該成為你的阻礙的?!?/p>
“慕姑娘稍安,荊某……荊某答應(yīng)過姑娘,一定護(hù)你平安無事。”荊歌朗聲道,“我說出的,一定會做到!”
單千裂聽罷大笑,飛起一腳踹到荊歌心口上,少年猛地噴出一口血來,倒飛出去在地上打了好幾個滾。
“大禍臨頭還想逞英雄,呸!”單千裂一擺手,遠(yuǎn)處控著慕語的門人丟來一捆繩子。
易水涼尷尬地笑了笑,拿起繩子蹲在荊歌面前。
“傻徒弟,自己能把自己捆起來嗎?師父不想動手,好麻煩啊?!?/p>
“為什么?”荊歌問。
他在心里問過易水涼一萬個為什么,現(xiàn)在才是第一次問出口。
“那年百里越在望??け桓鞔箝T派圍攻,你說要去教他怎么求饒。百里越交出了疊影刀譜,卻不知為什么各大門派的人還死咬著他不放,百里越力戰(zhàn)群雄力竭倒下,卻在最后關(guān)頭突然有個刀法絕世的浪人出現(xiàn)助拳,殺得各大門派鎩羽而歸。那個人就是你吧?”
易水涼不置可否。
“你明明可以做到,為什么卻還那么怕事?為什么總和我說武功無用?為什么現(xiàn)在要擋在我面前?為什么不幫我救救慕語姑娘?你不僅是我?guī)煾?,你還是一代大俠啊!”
“大俠?武功好就是大俠了嗎?”易水涼嗤之以鼻,“我當(dāng)然可以干掉單千裂,甚至你自己就可以,可是你為什么不出刀?除非你不怕慕語就那樣死掉你才敢出刀!”
易水涼說著就有些激動起來:“你可知為什么百里越明明已經(jīng)順從地放下自己的驕傲,交出了疊影刀譜,最后卻依然力戰(zhàn)群雄?不是因?yàn)閭髡f的那樣各大門派死咬不放,是因?yàn)槟切┤嗽跔帄Z刀譜的過程中失手殺了百里越的妻子!百里越是在復(fù)仇!可是武功再高有什么用?復(fù)仇有什么用?殺得各大門派片甲不留又有什么用?百里越的妻子死了!死了!一切都沒有用!
“單千裂就在那里,刀就在腳下,你敢出刀么?”
就像是回應(yīng)易水涼的話一樣,門洞邊的裂云門人緊了緊手里的刀,鋒銳的刃切入少女雪白嬌嫩的肌膚,不多,入肉一分,絲縷血痕濕了雪亮刀鋒,荊歌心下一緊。
“別!”他終究還是就范了。
易水涼粗魯?shù)匕淹降芾ι?,荊歌沉默良久,目光幾度變換,終究還是沒有反抗。
九
裂云門是極度記仇的門派,內(nèi)設(shè)無數(shù)地牢,慘死在這里的人不計其數(shù)。
荊歌在裂云門山門外給了單千裂一刀,所以即便易水涼極力爭取,這個可憐的小徒弟還是被扔進(jìn)了地牢里。好在那個沒心沒肺的師父時不時差人送過來兩只燒雞,伙食不錯。
慕語被關(guān)在荊歌隔壁。本來一開始裂云門只是軟禁她,但那夜山門大戰(zhàn)之后慕語也跟著遭了殃,被丟進(jìn)了地牢里。
“慕姑娘,是我連累你了?!鼻G歌一臉歉意道。
小姑娘低垂著眼瞼,用力搖了搖頭:“是慕語拖累荊少俠了。若不是我托少俠送我還鄉(xiāng),少俠也不會被卷進(jìn)兩門沖突里來,若不是我在山門外沒有勇氣一死了之,少俠也不會受制于人,被抓到這里來?!?/p>
說著說著,小姑娘泫然欲泣起來。
荊歌一下子慌了神。
“都怪我沒用,我的武功太低,無法救姑娘脫離虎穴!”荊歌想起那天夜里的豪言壯語,不禁一陣臉紅,“師父說得對,我這樣的廢物,哪里能成為大俠?”
“不!荊少俠能屈能伸,為了我這個不相干的人在敵人面前甘愿放下武器……是真正的大俠?。 ?/p>
“咳咳。”荊歌還沒來得及搭話,黑暗里傳來了第三個人的聲音。
“你們這些小年輕人就先別忙著調(diào)情了,”易水涼從漆黑的通道里走了出來,“我得告訴你們個壞消息,慕劍門和裂云門發(fā)生糾紛以前就有內(nèi)亂,送慕語離家之后門主肅清叛徒失敗,此刻生死不知,新任門主……拒絕付錢贖人?!?/p>
說罷他又轉(zhuǎn)頭向荊歌道:“你爹也不給錢。他說你落跑那一天就不是荊家人了。一文錢都不會給。當(dāng)然,看在為師的面子上可能會給一文錢。所以這可就難辦了?!?/p>
“易水涼,你坑我?”
“咳,小子,叫師父?!币姿疀鲇行擂蔚厝M(jìn)一把長刀,“要不然我放了你,你快點(diǎn)跑吧???現(xiàn)在裂云門已經(jīng)不是戒嚴(yán)狀態(tài),找到機(jī)會還是可以跑出去的。”
“那慕姑娘呢?”慕姑娘怎么辦?她雖然有些底子,但武功著實(shí)不夠看,我能走,難道就要丟下慕姑娘?
“你不就是來帶她走的?”
“我……”荊歌語塞。
我?guī)Р蛔摺?/p>
“小姑娘,”易水涼轉(zhuǎn)而去問慕語,“你敢不敢跟我這不成器的徒弟落跑???講道理的話他那點(diǎn)武功底子可能真不一定能帶著你一起活著走出去?!?/p>
慕語看了看易水涼,又望了望荊歌,最后低下頭去,雙手不安地攪弄著衣袖。
“荊少俠,你走吧。帶著我只能是個拖累?!?/p>
“慕姑娘,我答應(yīng)過你護(hù)你平安,絕對不會丟下你自己一走了之!”
“哎呀你們這些年輕人好煩啊?!币姿疀龇词忠坏杜_地牢門鎖,轉(zhuǎn)身大步離去,“為師盡力了,走不走你們自己看著辦吧。”
荊歌看著斷裂的鎖鏈,看著手里的刀,愣了一會神。
忽而感覺有人在看自己,一偏頭,發(fā)現(xiàn)了少女的目光。慕語又一次猛地低下頭去。可只是那一瞬間,荊歌已經(jīng)看到了,少女眼底晶亮,滿是信任。
“慕姑娘,你信不信我?”
“信?!?/p>
“那我們走!”
十
兩人逃出地牢之前從被易水涼打暈的守牢弟子身上扒了兩件衣服換上,已經(jīng)躲過不少耳目,然在出山門之前地牢方向突然躥起一簇?zé)熁?,那是有人越獄的信號。
山門瞬間戒嚴(yán)。
“荊少俠,你還是自己走吧!”慕語掙開那一直拉著自己的手,焦急地說道。
“起先你是不是說過信我?”荊歌說。
“嗯……”慕語輕輕應(yīng)了一聲,細(xì)不可聞。
“那就信我!”荊歌一把拉過少女繼續(xù)向前奔跑。
山門邊上,單千裂還沒到,但巡山的弟子隊(duì)都已經(jīng)到了,黑壓壓的好幾十人,看樣子還未集結(jié)完畢。帶著慕語逃出去,真的這么容易么?
荊歌扯下一片衣袖,飛快地卷了一個兩指粗的布卷。
“呆會兒就跟在我后面跑,知道么?”說罷,他把布卷咬進(jìn)嘴里,飛快地抽出長刀,開始沖陣。
生硬如鐵的線條出現(xiàn)在他的臉上,火光里堅(jiān)韌筆挺得讓人心安。慕語不敢再讓荊歌分神,抽出弟子刀,緊隨其后。
荊歌橫刀前沖,直直撞在兩個提刀擋他的裂云門弟子的刀上,前沖帶來的巨大貫力在兩個弟子的身上爆發(fā)開來,兩人被狠狠地撞飛出去,接連撞倒了身后的五六個人,陣型裂開了一條口子,荊歌入陣!
邊上四名裂云門弟子飛速出刀刺向他的側(cè)肋軟肉,荊歌借著橫刀之姿擰身凌空旋斬,竟是連刀帶手劈開四人。
荊歌借著旋身瞥了一眼,慕語跟上來了,很好!他的心中有了動力,前沖之勢更猛,矮身沖肩前頂,一下子撞開一個裂云門弟子。一把刀順著那弟子的身體擦過,直指荊歌眉心。
刀在右手后側(cè),這一擊擋無可擋,但是不夠快!荊歌終于明白了易水涼當(dāng)年虐他的時候?yàn)槭裁茨菢拥妮p描淡寫,因?yàn)樵谝姿疀隹磥恚莻€時候的荊歌就和現(xiàn)在他眼中的一個普通弟子沒什么差別,那一刀把握住了時機(jī),但是太慢了,太慢了太慢了!
荊歌猛地一個側(cè)身,那刀便一下子被讓了過去,貼著他的肩頭刺空,荊歌后手發(fā)力,反手提刀前撩,只這一擊就可以把那出刀之人砍作兩段!
但是那一刀終究沒有刺空。
荊歌突然想起來,他的背后還有一個慕語。而慕語的武功不是很好,不一定可以躲開這一刀!他不是一個人,對方很好地利用了這一點(diǎn),這一刀從一開始就不是針對他,而是針對他身后的慕語的!
荊歌咬緊了嘴里的布條,費(fèi)盡全力扭轉(zhuǎn)了身形,肩膀用力向上一抬,生生用血肉扛起了刀鋒。
利刃劃過骨骼的聲音簌然作響,讓人頭皮發(fā)麻。但好在,這一刀終于擋住了!
布條與牙關(guān)接合的地方有血流了出來,但他沒有時間呼痛,沒有時間遲疑,一刀砍翻身前的人,荊歌再向前邁出一步,雙手抬刀縱斬!
那一刀有千鈞之力,沒有人敢招架,門人弟子向兩邊退開,陣型又一次被撕開了一條巨大的裂口。
易水涼一直在陣外看著,看著荊歌一次次無懈可擊地沖殺,卻一直緊皺著眉頭,直到他看到荊歌抬肩去扛那一刀的時候,眉頭終于緩緩松開了一點(diǎn)。
不多時已沖陣到了邊緣,數(shù)十名弟子雖然人多,但是山門邊的地方大小有限,活動距離不是很開,很多人都被自己人卡在邊緣,所以荊歌的沖陣壓力其實(shí)沒有想象的那么大。
裂云門援軍的聲音已經(jīng)在身后響起,但是他只差最后一步就可以闖出山門!
荊歌大喜過望,伸手向后去撈慕語的手,卻撈了個空!
他驚然回頭,只見慕語和自己之間已被裂云門弟子隔斷。
姑娘在人群里奮力揮舞著弟子刀,可是她實(shí)在太弱了,她沒辦法憑著自己就闖出來。
“荊少俠,你快走吧。”慕語的眼睛如此說道。
她奮力劈砍著周遭的裂云門弟子,牽扯著來追荊歌的人。
又想起那夜在云夢澤畔,少年對少女暢說著游歷江湖的故事,漫談著曾經(jīng)現(xiàn)在以及將來的理想,烈酒燃篝紅,橫刀策馬白,少年拍著胸脯說說我一定會護(hù)送你安然到家。
就在一刻鐘前,少年問少女信不信我。少女幾乎沒有任何遲疑地回答了信。那澄澈瞳子里毫無理由地托付生死的信任,他怎么能夠辜負(fù)?
荊歌返陣!
長刀左右橫挑,少年左沖右撞,終于來到少女的身邊。
好不容易撕開的那個裂口又一次合上了,裂云門的援軍也終于就位。
左肩的傷口止不住地流血,少年已經(jīng)咬不緊牙關(guān)。卷起的布條落到地上,染血殷紅。
“走不掉了……對不起?!鼻G歌大口喘息著,“對不起,讓你錯信了我?!?/p>
兩人背對背靠著,雙手握緊了長刀宛做生死之搏,可事實(shí)上,已經(jīng)戰(zhàn)不動了。
“荊少俠……”
“我今天終于明白了師父的那句話,武功再高都沒什么用,心中有了牽掛,誰都不可能做到逍遙快活,獨(dú)步天下。”
“你們年輕人廢話好多?。 本驮谶@時,易水涼的聲音響了起來。
看到荊歌返陣的時候,易水涼的眉頭終于完全舒展開了。
易水涼一掌破開刀鞘,提刀只一個起落就落到了大隊(duì)之后,單千裂的身邊。
長刀當(dāng)然在單千裂的脖子上。
“門主,我這小徒弟情真意烈,不如你就放了他走吧?!?/p>
“易水涼,你!”
易水涼緊了緊刀口,沒有再說話。然利刃入肉一分,血順著長刀流了下來。
“易水涼,你不講道義!”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币姿疀鲂?,“你放人還是不放?”
單千裂面容幾度變幻,最終還是咬咬牙選擇了妥協(xié),對弟子高聲道:“放人!”
十一
荊歌與慕語終于消失在視野里,單千裂松了口氣。
“易水涼,人我已經(jīng)放走了,你還不把刀放下?”
“不放,為什么要放?”
“什么?”
“那年望??グ倮镌降臅r候,挾持他的妻子威脅他就范的人是你吧?”易水涼問。
“你是那個刀客?”單千裂驚懼道。
那年裂云門的確參與了圍殺,并且在刀譜得手之后撤退得極快,所以最后的最后易水涼出現(xiàn)的時候單千裂并沒有看到,關(guān)于那個刀客的消息全是后來道聽途說來的。
他怎么也想不到那個人會是易水涼。
“百里越最后和那些人同歸于盡了,我答應(yīng)他,一定會干掉所有害死他妻子的仇家。我打探多年,才查到那個卑鄙小人就是你裂云門主單千裂!”易水涼難有地悲戚道,“如果不是我那個傻弟子剛好闖山門,我想用裂云門來磨礪磨礪他,你根本多活不了這么多天!”
易水涼猛地一拉長刀,鮮血濺出去,在地上拉出一條齊整的血線。
“今天一個都別走!”
尾聲
雨一直在下。
望海郡外的桃山上,浪人淋著雨來上墳。又是一年清明,墳前的草已經(jīng)長得很高。
浪人花了很長時間才把那些草拔盡,靠著青石板的墓碑緩緩地坐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一把傘出現(xiàn)在了他的頭頂。
“那天晚上裂云門被滅門了,沒有人宣布對這件事負(fù)責(zé),我想應(yīng)該就是你吧?!比A服的公子哥說著,放下一壇酒。
“不不不,這么大一口黑鍋,為師可不敢背?!币姿疀鲂π?,隨手拍開泥封,狠狠灌了一口。
“我還以為你開口就要問我武功有什么用?!鼻G歌也不嫌地上都是泥水,就地坐下,也灌了一口酒。
“武功有什么用?武功只能用來復(fù)仇。復(fù)仇有什么用?人死都死了,再怎么復(fù)仇他們也活不了了。所以武功的確是沒什么用?!?/p>
“所以我依然很好奇,既然你認(rèn)為武功沒什么用,那年為什么還是要教我武功?”
易水涼抬頭,眼前的公子哥看起來已經(jīng)是個大人了,眉間有一抹常皺眉頭留下的印痕,穿著端莊鄭重的華服,想來已經(jīng)繼承了家業(yè)。
“我只是想你經(jīng)歷過一切之后能明白,珍惜眼前。傻徒弟?!?/p>
(責(zé)任編輯:空氣 郵箱:kongqi1101@qq.com
古小兮 郵箱:1220189519@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