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未寒
【前文提要】
投石行動失敗,五星鎖瓦解,諾顏察被威赫王言語激出后擊殺。墨留白和葉鶯的聯(lián)手也沒有斃殺威赫王,只令他在松懈時被陳漠刺傷。陳漠知道背叛的緣由后,決定刺殺威赫王,這時遇到了正在療傷的葉鶯……
第一章 借題發(fā)揮
談城,大風(fēng)樓。
大風(fēng)樓名稱雖然氣派,其實只是一間并不起眼的小茶樓,甚至有些破舊。平時生意清淡,少有茶客,只是硬撐著門面罷了。
但今日卻是與往時不同,不但樓門口突然多了幾位彪形大漢,樓前更聚集著數(shù)十位漢子,看似閑談,卻個個目光機敏,神情警覺,腰下微微鼓起,暗攜兵刃。過往百姓皆暗中嘀咕,不知小城里來了什么大人物?
外面雖然熱鬧,樓廳內(nèi)只有五個人,沈從龍居中而坐,史書之、憑天行、賈先生與許驚弦分別于左右相陪。
談城雖小,卻是恰好位于交通中轉(zhuǎn)之處,幾人對于前往無雙城的行走路線各有己見,故沈從龍召集眾人商議。
沈從龍清咳一聲:“史先生身為地主,應(yīng)是最熟悉左近的地利,不妨給出最佳的建議?!?/p>
化名史書之的吳戲言略一沉吟,開口道:“此去無雙城,大抵可分三條路。一是西行百里到達長安,隨后沿官道北行三百里至無雙城,這是最短,也是最好走的路線,但因沿途行人較多,難避耳目,易被敵人跟蹤;二是北行五十里至沸陽城,然后由瓦口谷進入陜北高原,這條路是數(shù)百年前走私者開辟的商路,現(xiàn)已荒廢,路雖難行,但勝在人跡罕至,且多穿行于峽谷山嶺之間,不易被人發(fā)現(xiàn);最后一條則是南入秦嶺,行三百里后再由六盤山北行,路途最遠,但行蹤更為隱蔽。三條路線各有利弊,如何抉擇還請沈大人定奪?!?/p>
“楊城主可會派人接應(yīng)?”
吳戲言面露詭色:“未聞詔命,無雙城豈敢擅動。但若沈大人下令出兵,自是另當別論?!?/p>
沈從龍嘿嘿一笑,眼望賈先生與憑天行:“本來以我們的實力,也不需勞動楊城主的大駕,但畢竟身負皇命,怕萬一有個閃失,牽連到無雙城,卻也不妙。兩位意下如何?”
許驚弦在旁靜觀,看到吳、沈兩人臉上露出那狐貍般的笑容,恍然有悟。沈從龍如果單純是以欽差身份巡視無雙城,楊云清自可大張旗鼓遠道相迎,但事關(guān)金角鹿冠,則不得不謹慎從事,太過熱心反會被疑有反叛之意,故寧可按兵不動,靜待欽差到來。假設(shè)欽差隊伍途中遇險,無雙城發(fā)兵救援,順勢將金角鹿冠收入囊中,這才是楊云清的如意算盤吧。而沈從龍亦早看清這一點,故雖有求援之意,卻又不愿擔上調(diào)動邊城守衛(wèi)的責(zé)任,一旦有變亦可推托,于是把包袱拋給憑、賈二人……
官場上打交道,往往既要給自己暗伏退路,又要不留把柄地利用對方,還須彼此留幾分面子,種種繁文縟節(jié),虛與應(yīng)對,實非許驚弦心性所喜,不禁略覺厭煩。
但轉(zhuǎn)念一想,自己不過是新召來的一名護衛(wèi),按說原無資格出席這等重要會議,雖然潼關(guān)流花苑一役力挫錦夫人的骰舞,令沈從龍等人刮目相看,但畢竟初來乍到,對他仍有頗多顧慮,縱有憑天行一力擔保,亦難去疑心。此次會議邀他參與,未必是出于信任,更有可能是一種測試……正思忖間,忽覺旁邊一道視線鎖在自己身上,似探究、似思考,他并不轉(zhuǎn)頭,眼角余光已瞅見正是賈先生。而同一時刻,賈先生似也感應(yīng)到許驚弦的覺察,似笑非笑地移開目光。
許驚弦心頭暗驚,整個隊伍中,老謀深算的沈從龍也還罷了,他最忌憚的就是化名賈先生的甲一,此人在“十面來風(fēng)”排名第一,無疑最精情報刺探,恐怕對天下知名人物的來歷身世皆了若指掌,何況不但裂空幫是將軍府的心頭大患,自己與明將軍的恩怨亦是天下皆知,賈先生必然對此有過研習(xí),相處日久極易露出破綻。他面上涂有兵甲門秘制的易容藥物,每夜又依斗千金的吩咐細心彌補,但卻自問并無十足把握可瞞過看似外表忠厚實則敏銳細致的賈先生,所以不到萬不得已,皆盡量避免與之接觸。
一念至此,收起散漫的思緒,故作聆聽思考之狀。
聽沈從龍問起,憑天行若有所思:“按說我等身負皇命,尋常流賊怎敢騷擾?不過流花苑遇見的那些神秘舞者能在我們眼皮下從容撤走,實力極強,如果秦小弟推測不假,她們真是來自塞外離昌國國師威赫王的支使,只怕決不會就此罷手,還會預(yù)謀下一步的行動?!?/p>
沈從龍接口道:“這不是推測,而是事實。聽說威赫王手下能人無數(shù),有‘一象、雙馬、十六兵;四仕、八仙、錦夫人之稱謂,那日的琴師多半就是錦夫人吧。”他望著許驚弦微微一笑,“秦少俠與我們并肩抗敵,也不算外人,有些機密情況也應(yīng)該讓你得知,彼此才可更好地合作。呃,憑兄隨后不妨將金角鹿冠之事給秦少俠解說一下,我等說話也無須避諱。”
許驚弦不動聲色拱手稱謝:“承蒙大人看重,秦某必不負所望。”心中卻是掀起軒然大波。
那日在流花苑他雖可肯定錦夫人的身份,但為免沈、賈二人生疑,并未將悟魅圖等事如實告之,僅語焉不詳?shù)卣f及自己曾在塞外見過類似的詭異功法,卻不知為何會在中原出現(xiàn)……沈從龍心底自然清楚金角鹿冠與塞外諸族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離昌國正是此行的最大隱患,只是不愿在許驚弦面前提及金角鹿冠之事,所以不置可否,亦未繼續(xù)詢問。
事實上沈從龍心底早有定論:許驚弦不但有憑天行一力擔保,與史書之亦交情不淺,足見來頭不小,像這樣心高氣傲的少年高手決不可能無緣無故地為皇室效命,必也是為金角鹿冠而來,差別只在于他是由何方勢力派來的。盡管憑天行曾暗示許驚弦是明將軍的心腹,但沈、賈二人并不輕信。何況水知寒與明將軍暗中爭斗多年,大家雖處同一陣營,卻實難齊心協(xié)力,更談不上絲毫信任。今日沈從龍公開機密,背后動機極其可疑。
賈先生接過話頭:“依目前線報來看,除卻一些不自量力的小股勢力,我們最大的敵人正是威赫王。不過任他權(quán)勢通天,這里畢竟是中原的地盤,總不能派出大軍強奪寶冠,最有可能是派出塞外高手伺機行動。正面對決我們不懼,怕的是敵暗我明,無法確切掌握敵方的動向。所以不妨讓楊城主率軍巡游邊境,以收懾敵之效,而我們必須仔細策劃前往無雙城的路線,布下疑陣,才是上策?!?
沈從龍道:“賈兄提議甚好。就請史先生通知楊城主一聲,配合我方行動。不過我等此行表面上奉旨巡視邊關(guān),實是護送金角鹿冠,但看那日潼關(guān)流花苑的情形,敵人顯然已探知我們的真正目的,如此機密之事只有將軍府高層幾人得知,如何會被泄露?最大的可能就是我們隊伍中藏有奸細,而且地位不低。在這等情況下,如何布下疑陣誘敵上當卻是個難題……”說話間有意無意地瞅了憑天行與許驚弦一眼。
憑天行眼中暗蘊怒色:“沈兄這話似有所指,不妨說個清楚。”
沈從龍嘿然一笑:“小弟不過是防患未然,憑兄多慮了。”
憑天行冷哼一聲,按下怒火,但誰都看得出他臉上不快的神情。
許驚弦心中一動,憑天行雖是武人,但能在將軍府五指中排名第一,無論如何也不是沉不住氣的人,盡管沈從龍言有所指,語意不善,但他也不至于當著史書之的面前公然發(fā)作。到底是因為過往積怨借題發(fā)揮,還是另有他意?許驚弦暗暗留心。
賈先生轉(zhuǎn)開話題:“依沈大人的意思,打算走什么路線?”
沈從龍略一思索:“官道暴露行蹤固是不妥,但若路程太過險峻,一旦遇伏亦不好脫困,我傾向于走瓦口谷這條線路?!?/p>
憑天行冷冷道:“萬一真如沈兄所言有奸細,威赫王可以清楚地掌握我方動向,自可提前設(shè)下埋伏,走什么路線全無差別。不過官道上隨時有援軍接應(yīng),敵人不敢太過張揚,而秦嶺山勢險峻,我方也容易擺脫,反倒是瓦口谷這條線路進退維艱,實乃下策。”
沈從龍聽憑天行公然反駁自己的意見,亦是有些光火,言語上就不客氣了:“說到爭強斗勝、動手過招,誰不知將軍府大拇指的威名,自是犀利無雙,小弟甘拜下風(fēng)。但若是行兵布陣,只怕憑兄未必能思慮周全,還是多聽聽我等的建議為妙……”
憑天行大怒,拍桌而起:“沈大人一介文職,未建寸功,有何資格指責(zé)我?當年我隨著將軍東征西戰(zhàn)時,你還不知在何方高就呢?!?/p>
沈從龍強按怒火:“我受水總管之命,自當小心謹慎,務(wù)求萬全……”
憑天行冷笑道:“得了水總管的重用,就可以大發(fā)官威了么?”
沈從龍臉色陰沉:“若是這一路上有個閃失,摘的是我的項上人頭,憑兄自然不用擔驚受怕?!?/p>
見兩人爭得不可開交,許驚弦與史書之暗中交換了一下眼神,皆不作聲。
賈先生連忙勸道:“大家都是為了正事,別傷了和氣。水總管特意吩咐過,此行以沈大人為主,憑兄若有不同建議,不妨說出自己的看法,大家一并商榷,又何必當庭爭執(zhí)?”雖是勸解,但明眼人都可看出他實是在暗中相幫沈從龍,排擠憑天行。
憑天行瞪了兩人一眼,負氣道:“既然沈大人認定隊伍中有奸細,那我們就兵分兩路,沈大人率領(lǐng)你的忠心隨從走瓦口谷,而其余人轉(zhuǎn)走別徑,也免得情報外泄,十日后在無雙城會合。”
沈從龍一哂:“忠與不忠,憑兄就已經(jīng)瞧出來了么?”
賈先生只怕兩人再生爭端,搶先道:“憑兄想法甚好,但除了史兄提及的三條路線外,還有其余的路徑么?”
“這條線路應(yīng)該是敵人絕對想不到的,那就是北出長城,從塞外繞往無雙城?!?/p>
眾人默思不語,憑天行的建議十分大膽,雖并無明確的劃分,但中原與塞外默認以長城為界,出了長城就是離昌國的地盤,威赫王自可調(diào)兵遣將圍堵,一旦遇險可謂九死一生。但也正因這是敵人無論如何想不到的盲點,或許反會奏效。何況塞外地勢廣闊,沒有準確的情報,大軍亦難搜尋幾個人的蹤影。此計雖然冒險,卻是值得一試。
賈先生猶豫道:“力分則薄,憑兄是否莽撞了些?”
憑天行冷然道:“賈兄剛才說要布下疑陣,自然就應(yīng)該派出疑兵。”
“既是疑兵,那么分兵時就須恰到好處地略顯張揚,好讓敵方探子查知,方收奇效。但如此一來,敵人勢必會認為金角鹿冠就在其中,多半會全力追殺,更添了一分兇險。我實不愿手下的兄弟做出犧牲,卻不知憑兄心中可有合適的人選?”
憑天行憤然起身:“這是我的提議,那就由我去吧?!蹦恳曉S驚弦遞個眼色。
許驚弦早就心存猶疑,憑天行性情沉穩(wěn),絕非如此不知輕重,被沈從龍幾句話激得怒氣填胸之人,如此做必有深意。想到與會之前憑天行曾暗中囑咐一切聽從他的安排,應(yīng)是對此次會議早有預(yù)備,當即會意開口道:“刀山火海,小弟都愿陪憑大哥走一趟?!?/p>
賈先生不陰不陽一笑:“秦少俠與那莫容向來焦不離孟,想必也是一同去了。除此之外,憑兄還要什么人手么?”
憑天行強抑怒火:“賈兄最擅保存實力,豈敢要你的兄弟出力。那就如此定了。我與秦少俠、莫容三人簡裝輕騎,北出長城由塞外赴無雙城,沿途會故意留下線索誘敵來追……”
“且慢?!鄙驈凝埖?,“兵分兩路,也要分個主次。憑兄以為金角鹿冠應(yīng)該由何方護送才更穩(wěn)妥?”
憑天行愕然道:“我三人此行意在誘敵,途中多有兇險,若還帶著金角鹿冠,豈不是拱手送敵?”
“嘿嘿,我就希望威赫王與憑兄都是同樣的想法。此人幾年來率軍平定塞外,最精兵法,喂到嘴邊的誘餌他決不會輕易吞下。我算定他能帶來的人馬不多,兩路分兵只可取一而擇,我們不妨好好利用一下他的心理,或許我等主力反倒可做誘餌,由憑兄護送金角鹿冠去無雙城更有把握?!?/p>
憑天行略一沉吟,已明白了沈從龍的真正用意,怒極反笑:“沈兄到底是不想爭功,還是不想戴罪呢?想清楚這個事,再做決定吧?!毖粤T起身而去。
沈從龍面色鐵青,賈先生低首不語,廳內(nèi)陷入一陣難堪的沉默。雖說沈從龍明哲保身、賈先生推諉責(zé)任的態(tài)度令憑天行不滿,但同儕數(shù)年,又豈會如此不留情面地拂袖而去?顯見平日在將軍府中彼此已生怨氣,影射出明將軍與水知寒之間的矛盾已越來越深,幾至難以調(diào)解的地步。
史書之干笑一聲打個圓場:“憑兄喜怒形諸于色,當是性情中人,此際不過是一時之氣,平息后當會以大事為重,沈大人不必放在心上。史某是外人,不便插手將軍府的內(nèi)務(wù),此行的唯一目的就是將金角鹿冠平安帶至無雙城,具體做法、前往路線等皆可由沈大人定奪,不若等你們商議好后再知會我,必當竭誠相助?!睌[出置身事外的態(tài)度。
賈先生嘆道:“憑兄對我與沈大人頗有些成見,倔性子上來了,只怕一時半會兒也收拾不住,這可如何是好?”忽一拍掌,眼望許驚弦,“有了。方才不是說讓憑兄給秦少俠講明金角鹿冠之事么,秦少俠不妨借此去請教他,順便替我們做個勸解?!?/p>
沈從龍頷首:“如此甚好,沈某是文官,不懂江湖之道,或是言語中有失禮數(shù),秦少俠不妨替我給憑兄道個歉……”
許驚弦正中下懷,抱拳告辭,臨出門前卻見史書之對他打個眼色,心中已有了計較。
許驚弦到憑天行房中,卻見他已將簡單的行囊收拾妥當,第一句話就是:“通知莫容,晚膳后我們就出發(fā)?!彪m然口出含忿之言,眼神卻是鎮(zhèn)定無比。
憑天行的神態(tài)印證了許驚弦的猜測。他暗運神功,聽得左右無人,微微一笑,低聲道:“既然要走,不如立刻出發(fā),憑大哥又何必等到晚膳時,莫不是想大鬧一場,弄得眾人皆知吧。嘿嘿,我可否先暗地通知赤虎一聲,他雖算是賈先生的手下,但我怕那小子義氣為重,一心幫我,萬一當場動手可就不好收拾了?!?/p>
憑天行眼中透出笑意:“果然瞞不過你?!?/p>
不出許驚弦所料,憑天行與沈、賈二人縱然素有嫌隙,在此緊要關(guān)頭也會以大局為重,而剛才在大風(fēng)樓中發(fā)生的一切都只是安排好的一場戲。
“是要瞞過史書之么?”
“還有威赫王!”
“這是誰的主意?”
“且不論楊云清到底是何態(tài)度,無雙城地處外攘,龍蛇混雜,塞外的奸細極有可能混入。為保安全,我們還是自行其是為妙。分兵是沈大人的想法,賈先生亦有此意,而對于我來說,與此兩人共事諸多掣肘,反倒是單獨行動更合心意,權(quán)衡之下,也就順水推舟地答應(yīng)下來?!?/p>
許驚弦心下暗嘆,沈從龍精于權(quán)謀,或許認為略施小計就可輕易將史書之玩弄于股掌之中,卻不知史書之的真正身份是當年與京師各路權(quán)貴打交道的君無戲言,在他眼皮底下?;雍萎愑诎嚅T弄斧?回想方才吳戲言給自己打的眼色,應(yīng)是早已看穿這個局,只是不愿當場說破罷了。
輕視吳戲言也許是個錯誤,但許驚弦恪于與吳戲言彼此隱瞞身份的約定,亦不便點醒憑天行。
“那么,金角鹿冠到底由誰護送呢?”
憑天行不答反問:“以你的感覺,認為沈從龍是什么樣的個性?他會爭功還是會推卸責(zé)任?”
許驚弦頓覺遲疑。只看外觀,沈從龍十足京官的派頭,老謀深算,圓滑陰鷙,貪戀權(quán)勢,錙銖必爭,從不授人與柄,亦全無江湖人的豪氣,推知應(yīng)是一個謹小慎微不愿輕易冒險的人,但這只是他外表給人的模糊印象。想到那日錦夫人在流花苑現(xiàn)身,沈從龍雖偶露驚惶,但未失方寸,其后下令思路明晰,井井有條,顯是久經(jīng)風(fēng)浪,遇事不亂,難道他表面上的一切都只是做戲……
最關(guān)鍵的,能被水知寒所看上的人,又豈會是庸碌無為之輩?
許驚弦自幼精習(xí)《天命寶典》,對人與事皆有天生的直覺,但一時也很難說清楚真實的沈從龍到底是何面目。越想越覺得此人城府太深,實難掌握。
“由此說來,沈從龍應(yīng)該不會輕易把金角鹿冠交給憑大哥了?”
“不要小覷沈從龍,此人深藏不露,雖是文官出身,其武功怕也不俗,不然何以被水知寒委以重用?再加上有賈先生相助,豈會冒險讓我?guī)ё呓鸾锹构冢课译m據(jù)理力爭,但卻無法說服他們……”憑天行呵呵一笑,“沈、賈二人雖有私心,但在大事面前,亦懂輕重。畢竟有主力隨行,金角鹿冠留在他處亦是不錯的選擇,也許威赫王也會做如此設(shè)想……”
許驚弦聽出憑天行言中隱意:“這也是給威赫王設(shè)的局么?”
憑天行沉聲道:“如果你是威赫王,當盯緊的目標突然兵分兩路,一方是大隊人馬,另一方是小股游騎,而且還專走險路,你會如何判斷?又將如何調(diào)整自己的行動,把攻擊的重點放在何處?”
許驚弦思索道:“如果是兩軍對壘,當然可以另派部隊分頭牽制,然而威赫王的目標不是要全殲我們,而是奪取金角鹿冠。在目前的情勢下,他決不可能率大軍公然搶奪,只能派出塞外高手偷襲。別忘了他只有一次攻擊機會,一旦伏擊未果,必會招來無雙城的援助,那時再要強奪,勢必將引發(fā)兩國的戰(zhàn)爭。在未做好準備之前,威赫王決不敢輕舉妄動。按說小股游騎應(yīng)是疑兵,可以置之不理。但兵法上實者虛之,虛者實之,或許我們偏偏反其道行之,設(shè)下瞞天過海之計,如何選擇確是令他頭疼……”
憑天行哈哈大笑,挑指贊道:“你分析得極好。而這正是我們給威赫王出的一道難題。盡管威赫王志在必得,精英盡出,我方實力稍弱,但兩條路線距離相差太遠,不利于人馬調(diào)動,他只能擇一而戰(zhàn)。一半是靠算計,另一半則是賭運氣了。不過方才的爭執(zhí)雖是演戲,但有一點不可否認,我們隊伍里極有可能出了奸細。假設(shè)有人給威赫王通風(fēng)報信,提供準確的情報,那么一切計劃都將形同虛設(shè)?!?/p>
“在場只有五人,你我除卻不計,憑大哥懷疑誰?”
“史書之替無雙城辦事,楊云清與威赫王合作有弊無利,應(yīng)可放心。但金角鹿冠之事幾乎由水知寒一手操辦,此次行動大部分都是他的手下,我與將軍都懷疑他是否與塞外某勢力達成了協(xié)議方才促成此事。沈、賈二人皆是水知寒的心腹,莫說是我,就連將軍怕也不怎么放在眼里,不得不防?!?/p>
許驚弦緩緩道:“假設(shè)水知寒與威赫王勾結(jié),暗中提供線索,沈從龍應(yīng)會伺機讓憑大哥做替罪羊。但既然兵分兩路是沈從龍的提議,他又要親自護送金角鹿冠,應(yīng)該排除這個可能,否則失職之罪太大?!毕氲絽菓蜓詫λ脑u語,沉思道,“水知寒是個謹慎的人,這一路上多半另有接應(yīng),不會讓威赫王輕易得手。那么沈從龍會不會是有意支開你好獨攬功勞?而憑大哥既有防備,卻又同意這個計劃,想必也是另有打算?!?/p>
憑天行胸有成竹:“他有張良計,我有過墻梯。從京師出發(fā)時,金角鹿冠由水知寒親手交給了沈從龍,但事實上,將軍對此早有計劃,那個金角鹿冠只是給水知寒準備的贗品,真正的寶冠一直由我保管,從未離身。我假意爭辯不過沈從龍,其實就希望造成他的錯覺,如果我們的隊伍中真有奸細,那也只會給威赫王提供錯誤的情報。”
許驚弦大訝,看憑天行渾身上下更無長物,不知他藏于何處。
憑天行一笑,輕提衣襟,拍拍肋下佩刀:“大概你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就是金角鹿冠吧?!?/p>
許驚弦一怔,憑天行以指力成名,刀法本非其所長,肋下佩刀不過是個擺設(shè),想不到竟另有玄機。凝神細看,方見異常。那柄佩刀無足為奇,奇的是刀鞘質(zhì)地古怪,絕非尋常,紋路變化,張弛有度,宛若活物,在日光的掩映下,隱隱透出金藍色的微芒。
憑天行道:“依名目而推測,每個人都會以為金角鹿冠是冠冕之類的器物,卻不知此寶千變?nèi)f化,無有定形。所謂由鹿角打制金冠只是傳說,事實上當年塞外九族由一只神鹿的鹿角上發(fā)現(xiàn)此物,色澤泛金,似木似鐵,粘于鹿角上,無以分類,僅以‘金鹿角稱之,雖覺奇怪,但亦只當尋常寶物。不料帶回宮中存放庫房,數(shù)日后竟消失不見。起初以為有人偷竊,牽連不少侍衛(wèi)宮女受罰,細查后才發(fā)現(xiàn)一頂棄置的舊皇冠有些古怪,外表看去雖與往日無異,卻是加厚了幾分。原來某個宮女清理庫房時,隨手把那‘金鹿角放在那頂皇冠上,然后就忘了此事,卻不料隔了數(shù)日后,那‘金鹿角竟?jié)u漸將舊皇冠包裹于其中,不但形狀更改,就連顏色、質(zhì)地也一并轉(zhuǎn)換,實是前所未聞,確是神物。塞外九族的首領(lǐng)以此大做文章,通諭天下,自詡天命傳召,號令九族建立大國,以訛傳訛之下,就有了金角鹿冠的傳說,日后也成為了九族最圣靈的神器。將軍當年獲得此寶,刀兵難傷,無意中落入水里,竟與皇冠分離,好奇之下派人研究其習(xí)性,方覺異樣,原來此物竟與任何物品皆可合而為一,遇水則分,確是神奇無雙。將軍知是異寶,又恐朝廷索要,于是未雨綢繆,暗中仿皇冠之樣做出贗品,以待不時之需,想不到直到今日方派上了用場,臨行前將軍暗中交給我時,便將其融入刀鞘之中,此事就連水知寒也并不知情……”
許驚弦聽得目瞪口呆,陡然間想了到《神獸異器錄》中的一段話,低吟道:“遇金而凝,遇木而縮,遇風(fēng)而潤,遇水而散,遇火而利,遇物而容。難道這就是丹甌之精?”
兵甲門兩大寶典分別是《鑄兵神錄》與《用兵神錄》,一為鑄造神兵利器之道,一為天下兵器的施用之法,而在《鑄兵神錄》之尾頁另有《神獸異器錄》,遍述天底下可用于鍛造兵器的各種材料的特性,包括傳說中的奇禽異獸、名玉精鐵等等,其中就有關(guān)于丹甌的記錄。
丹甌乃是一種生于上古,極其罕見的小型生物,如今早已滅絕,其最厲害處是它的隱形之術(shù),可視周圍環(huán)境的變化而轉(zhuǎn)換顏色與形體。據(jù)說丹甌修煉千年后與五行相生相克,其效能更為增強,被稱為丹甌之精,但僅只留于記載中,無人能夠親眼目睹。
丹甌之精并不能直接煉制兵器,但作為輔助材料,汲天地之靈氣,奪日月之精華,可令兵器借五行之利生出各種變化,憑添數(shù)倍的威力。在《神獸異器錄》中排名第五。
憑天行聽了許驚弦的解釋,笑道:“想不到此物竟有如此來歷,幸而遇上你這個識貨之人,不然只懂其神異而不懂其用處,真真是暴殄天物了?!?/p>
許驚弦卻是另有疑慮:“水知寒的觀察力不容小覷,我懷疑將軍府中對他來說根本沒有秘密。憑大哥可曾想過,也許水知寒早就得知了金角鹿冠的神奇之處。假如沈從龍亦知道金角鹿冠化身萬千的秘密,才故意訂下分兵之策,其實卻是借你之手將此物拱手奉與威赫王……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們的塞外之行則是危險百倍了。我之所以有此猜想,是因為沈從龍與賈先生都不是省油的燈,對我本就頗有疑心,明知我與你交情極深,卻還讓我來勸你,還假意給你道歉,怕是另有深意,或是計中之計?!?/p>
憑天行面色微變:“這一點我的確從未想過,假設(shè)當真如此,沈從龍這場戲可演得著實逼真?!?/p>
“憑大哥不擅作假,更是勇于承擔之人,當沈從龍看到你同意分兵并且放棄金角鹿冠,豈會不生懷疑?在你看來我們將計就計,但或許亦正中他下懷,其后另有陰謀……”
憑天行點點頭:“旁觀者清,兄弟你提醒得極是,我們還要仔細斟酌。分兵之計利多于弊,無須更改,我們這一路上多加小心就是。何況將軍是命令我把金角鹿冠交給威赫王的,我雖覺不妥,但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此去塞外,若是一路平安也就不提了,但若遇上險情,至少可以棄物保身,留有余地……”
許驚弦不愿在此事上與憑天行過多爭執(zhí),轉(zhuǎn)開話題道:“我怕與賈先生過多照面會被他看出易容,那就假做勸解你不成,下午去城中置辦些干糧與路上所需之物,晚上與水姑娘依計出發(fā)?!?/p>
“好,不管他們有什么詭計,你我二人兄弟齊心,就與他們斗一斗?!?/p>
許驚弦告別憑天行,到城中置辦物品,一路陷入深思中。
金角鹿冠牽涉到幾大勢力的明爭暗斗,一切都充滿著變數(shù),“鹿”死誰手,尚難定論。
依目前的形勢判斷,無雙城態(tài)度曖昧難明,對于楊云清來說,金角鹿冠既有可能成為招至無雙城滅亡的燙手山芋,亦是一個令他得掌大權(quán)、千載難逢的機會,他的野心將決定他的行動;吳戲言是明眼人,他雖甘心為楊云清所用,在大事上卻有著自己的立場,或能在緊要關(guān)頭忠言勸誡,令楊云清懸崖勒馬。不過吳戲言畢竟是一個唯利是圖的商人,當誘惑足夠大的時候,他會不會反被楊云清說服呢?
自己雖與吳戲言訂下盟約,卻依然無法完全信任他;沈從龍與賈先生奉命行事,真正的主使是水知寒,他們表面上只須負責(zé)將金角鹿冠送至無雙城,但暗地里意欲何為令人難以捉摸,其中是否還另有陰謀?那個奉旨接管塞外九族大權(quán)的人又會是誰?憑天行雖有為國為民的俠義心腸,但明將軍暗中下令要將金角鹿冠奉予威赫王,以他對明將軍的耿耿忠心,能否抗命不遵?金角鹿冠對威赫王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只看錦夫人親自出手,便可推算離昌國對此志在必得,若是威赫王也率塞外高手伺機而動,敵人的實力難以估量。而他身邊的人敵友難辨,斗千金與多吉、阿義又已提前趕往無雙城,此刻除了水柔清再無可真正信任的幫手,就連憑天行也因其對明將軍的愚忠而無法推測其下一步行動……他應(yīng)該何去何從?
而最令許驚弦猶豫不定的,是他自己也不能確定希望金角鹿冠落在何人手里。一切只有順勢而為,臨機再做決斷。
正思忖間,忽心生警覺,原來在他神思不屬之際,一位青衣漢子已貼近身畔。
許驚弦默運玄功,凝神待變。
來人二十余歲,面目陌生,行動敏捷,身負武技,卻并非沈從龍與賈先生的手下。見許驚弦望來,微一頷首:“這位小兄弟,請問去梨花巷應(yīng)該怎么走?”
許驚弦心知肚明,僅看自家的裝束亦非本地人,問路是假,探查是真。微笑搖首:“抱歉,兄臺不妨問問別人?!?/p>
青衣漢子抱拳稱謝:“原來小兄弟亦是外地人,打擾了。不過聽說梨花巷是這談城的好去處,你也不妨去看看?!?/p>
許驚弦眼睛一亮,青衣漢子看似尋常的抱拳施禮,其中卻另有玄妙,右手五指蜷縮成啄狀,左手則以拇指輕扣,食指點了幾下右手腕關(guān),那不但是裂空幫的聯(lián)絡(luò)暗號,而且行的是參見上級之禮。
許驚弦心中一動,裂空幫為白道第一大幫,人數(shù)達十萬之眾,全國各地皆有分舵,于此遇見并不出奇。但他離開梅影峰時將幫中事務(wù)交予霍之良,霍之良雖然過于剛直,略欠變通,但有老幫主夏天雷在旁協(xié)助,應(yīng)無大礙。而幫中幾位首領(lǐng)皆知他將遠赴塞外尋找悟魅圖,自此再無聯(lián)系。而他在潼關(guān)易容潛入欽差隊伍只是臨時起意,幫中弟子完全不知,又怎會認出自己?
想到此行與憑天行、水柔清前往塞外吉兇未卜,孤掌難鳴,若能暗中邀得幫中好手,無疑更添勝算。
許驚弦確認并無跟蹤后,帶著些許疑惑與期待,來到了梨花巷,果然在巷角不起眼處見到了裂空幫徒留下的暗記,指向巷尾的一家小客棧。
這家客棧正是裂空幫設(shè)于談城的分舵,許驚弦與店家打了幾句切口后,被引到一家客房,兩位漢子早已于此等候多時,見到許驚弦一并施禮:“江河湖海,南北東西?!?/p>
許驚弦微微一笑:“海納百川,四通八達?!?/p>
這是裂空幫的秘語,“南北東西”指的是方位,“江河湖?!眲t有隱喻,“江”代表普通弟子,“河”則是指香主、舵主,“湖”特指的是九大門主,而唯有幫主一級或是有幫主信物的特使方可以“?!弊跃?。
許驚弦的回答印證了兩人的猜想,齊齊見禮:“屬下參見幫主?!?/p>
左首一人是個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漢,年約二十八九,國字臉上最醒目的是眉間一道長約半寸的傷疤。右首是個道人,卻是滿面胡須,不修邊幅,穿著邋遢,瞧不出年歲,說話間露出口齒,缺了一顆門牙。
許驚弦見到那道人的形貌,猛地想起一個人:“你是丹霄門主?”
道人哈哈一笑:“許幫主少年英雄,果然好眼力。貧道賈遇道,身為道家,其實卻是個假貨?!?/p>
裂空幫除了各地的香主舵主外,另有九大門主行護法之責(zé),皆是老幫主夏天雷一手提拔的幫中高手,分別是:太霄門主霍之良,綽號黑牛,武功剛烈,力大無窮,為副幫主;紫霄門主諸葛長吉,身懷殘疾,智力過人,行軍師之責(zé),但卻寧可背負奸細之名自盡身滅,臨終前把夏天雷的義子阿義托付給許驚弦;瑯霄門主沈羽天資超卓,不但是夏天雷的得意弟子,亦是幫中最有前途的少年英雄,奈何一時利欲熏心,被簡歌與慕松臣所誘,叛師逆道,其后在許驚弦與平惑的感召下悔悟,但聲望大跌,于轉(zhuǎn)輪谷退隱;玉霄門主沐紅衣是唯一的女子,慧黠俏皮,最受幫眾愛戴,因酷愛吃花生,故以“花生”稱之,在梅影峰給了許驚弦莫大的助力;景霄門主蛇眼馮七,性情陰鷙,因其胞弟馮漢杰對烏槎國犯人動用私刑,被許驚弦嚴懲,暗中懷恨;碧霄門主劉書元,外號手眼通天,有勇有謀,熒惑城之戰(zhàn)后許驚弦與明將軍一路逃亡,曾偶遇他與沈羽,并受其庇護,所以頗為看重,幫主閑雜事務(wù)多交與他打理;青霄門主鬼發(fā)蔣應(yīng),擅使長鞭,沖鋒陷陣,決不后退,是個有膽識肯擔當?shù)臐h子;神霄門主包無染,因口吃之故沉默寡言,但因年齡最小,最被諸多同門照顧,身懷驚人內(nèi)力……
唯有丹霄門主,綽號“懸崖”的賈遇道當時外出公干,從未與許驚弦朝面,對其并不了解。不過曾聽沐紅衣戲稱過其外號實為“懸牙”,乃因其好斗,與人打架時門牙掉了一顆,另一顆也是搖搖欲墜,給許驚弦留下極深印象,故雖是初次見面,就立刻認了出來。
見禮已畢,許驚弦望向另一個漢子眉間的傷疤:“若我所料不錯,這位大概就是關(guān)中分舵的舵主賀封懷吧。”
那漢子大喜:“正是屬下。想不到許幫主竟也知道小人的名字?!?/p>
許驚弦淡然一笑:“我曾看過幫中關(guān)于重要頭目的一份名單,其中記錄頗為詳盡,卻也不算什么?!?/p>
賀封懷與賈遇道對望一眼,他們早就聽說許驚弦成了新任幫主,雖然“明將軍克星”之名聲早就傳遍江湖,但畢竟年齡不過十七八歲,本料其經(jīng)驗尚淺,處事不牢,多半是老幫主一力提攜,所以才能力壓霍之良坐上了幫主之位,心中原是有些不服。但此際會面,至少許驚弦在記憶力上實有過人之能,性格亦顯得平和謙沖,全無少年人的傲氣,暗想若是裂空幫能在他的率領(lǐng)下發(fā)揚光大,亦是幸事。
原來賈遇道一向負責(zé)幫中情報傳遞與聯(lián)絡(luò),裂空幫雖是江湖幫派,但在夏天雷的統(tǒng)領(lǐng)下素以國事為重,近日塞北形勢突變,便派丹霄門主前往關(guān)中一帶活動刺探軍情,以備不時之需。沈從龍率欽差大隊來到談城自是瞞不過裂空幫的耳目,原本不虞與官府多打交道,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也就罷了,但賈遇道看似瘋癲,實則機敏過人,心細如發(fā),暗中窺探沈從龍一行,細察各人的言行舉止,與所掌握的情報一一對應(yīng),但唯有許驚弦與水柔清兩人查不出來歷。又想到幾日前收到夏天雷傳信說新任幫主不日前往塞外,若有事召集,務(wù)必全力輔佐。猜測之余,尋機相試,果然料中。
寒暄幾句,賀封懷滿臉熱切道:“我們雖是誤打誤撞找到了許幫主,亦不便詢問許幫主如何會混入將軍府的隊伍中,但想必事關(guān)重大,若能效綿薄之力,屬下決不推辭?!痹谒挠∠笾校S驚弦與明將軍是不共戴天的敵人,喬裝打扮必是準備雷霆一擊,是以絕無懷疑。
許驚弦腦中瞬間閃過一個疑問,卻未能及時抓住,心中苦笑,本以為有了斗千金的易容妙手,當可瞞天過海,想不到不但憑天行、吳戲言一下子就認出自己,連素未謀面的丹霄門主亦能猜中。如此說來,自己的真實身份是否早被賈先生看穿亦未可知……不由心緒微亂,雖有些疑惑,也不及深究。不過此刻正值用人之際,新得強助,倒也可與敵人周旋一番。
當下許驚弦隱去金角鹿冠之事,只將大致情形說出,提到將計劃北出塞外繞道至無雙城。
賈遇道正色道:“貧道在幫中負責(zé)掌管消息通信,故對塞外的情況了解較多。近幾個月來離昌國往邊境處調(diào)動了不少軍馬,與我中原的關(guān)系也漸呈僵持,頗有一觸即發(fā)之態(tài)勢。許幫主雖是藝高膽大,但孤身遠赴,一旦遇險,不免獨木難支,不若派遣關(guān)中分舵的弟子暗中協(xié)助,以為策應(yīng),可保不失?!?/p>
許驚弦正有此意,與兩人細細商討一陣,先令賈遇道派出弟子與斗千金等人聯(lián)絡(luò),又訂下北行塞外的詳實計劃,方才辭別。
許驚弦回到大風(fēng)樓,卻先被吳戲言叫住。
到了無人之處,吳戲言冷笑一聲:“那么蹩腳的一出戲,把將軍府的矛盾暴露無遺,其實就是防我染指他們的計劃吧。”
許驚弦笑道:“先生不必動氣,敵伏于側(cè),謹慎些總是好的。何況他們眼里的敵人是威赫王,并非無雙城。沈從龍若知道這一場戲的觀眾是大名鼎鼎的吳先生,一定會演得更賣力些?!?/p>
“嘿嘿,我豈會因此而怒,反倒希望越被忽視越好,誰笑到最后還未可知呢?!眳菓蜓砸徽嫒?,直言相詢,“金角鹿冠到底由誰護送?”
許驚弦略一沉吟,決定并不隱瞞真相,被沈從龍輕視的吳戲言或許能發(fā)揮意想不到的作用。低聲道:“沈從龍或許以為鹿冠在他處,但實際上仍在憑天行手中。”
吳戲言嘆道:“果然不出我所料。由此看來,明將軍要把寶冠送給威赫王,而在水知寒的計劃里,楊城主也并不是合適人選,思之不免沮喪?!?/p>
許驚弦從容道:“事在人為,任明將軍與水知寒權(quán)勢滔天,畢竟遠在京師,又怎能照應(yīng)過來?小弟時刻不忘我們的約定,務(wù)要將金角鹿冠平安送至無雙城,屆時再做定奪?!?/p>
吳戲言道:“許少俠一言九鼎,我自然放心了許多,無雙城皆會全力相助。不過我有個奇怪的感覺,沈從龍對金角鹿冠的去向似乎并不是很在意,真正目標是借用此物引出背后的計劃。嘿嘿,我在京師數(shù)年,什么樣的人物未見過,但這個沈某人卻真有點讓我捉摸不透。”
吳戲言的話引起了許驚弦的警覺,事實上他亦有同樣的感覺。但進一步推測,假設(shè)沈從龍早就斷定憑天行不可能放棄對金角鹿冠的掌控,卻仍故意提出分兵之策,那么他的目標是什么?借威赫王之手殺憑天行未免小題大做,將金角鹿冠拱手相送似也于理不合……他無法想通透沈從龍的真正動機。
如果沈從龍是在下一盤棋,他最終的勝負手會在何處出現(xiàn)呢?
第二章 伏兵將出
一切按預(yù)定計劃進行著。晚膳時憑天行與沈從龍公開爭吵了起來,許驚弦亦幫著頂撞了沈從龍幾句,賈先生左右勸解,最終仍是不歡而散,憑天行氣沖沖地帶著許驚弦與水柔清離開大風(fēng)樓。
水柔清一路上樂不可支:“想不到憑大哥竟也這么會演戲,剛才發(fā)起火來好不嚇人,幾可亂真。要不是早聽了驚弦的解釋,又提前給赤虎透露了一二,我和他肯定就幫你去教訓(xùn)那個姓沈的家伙了。不過赤虎說希望和我們一起走,要不要帶上他?”
憑天行道:“我們此行頗為兇險,赤虎畢竟武功不足,還是跟著大部隊安全些?!?/p>
許驚弦問水柔清:“交給你的任務(wù)呢?”
水柔清嘆道:“你們吵架的時候,我偷偷觀察其他人的表情,大多數(shù)都是滿臉疑惑,但有幾個人卻是不動聲色,我都記了下來……”亮出手心,喃喃念道,“婁風(fēng)、孟老三、郭非雨、司華明……”原來許驚弦讓她伺機觀察,或能找出奸細。
憑天行道:“這幾人都是沈從龍與賈先生的心腹,大概是提前知會了他們,不足為怪?!?/p>
許驚弦突然道:“清兒在借機觀察,只怕沈從龍也會派人做同樣的事。那么赤虎篤定的表情落在他們眼里,定能猜出是我們暗通消息,恐怕有些不妙?!?/p>
憑天行點點頭:“放心吧,回到將軍府后我找機會把赤虎調(diào)到我手下,不會讓他受沈從龍等人的氣?!毙闹邪祰@,許驚弦年齡雖小,卻是細心周到,思慮縝密,顧及到赤虎日后有可能會被牽連,難能可貴,怪不得能以弱冠之年當上白道大幫的幫主。
兩人相視一笑,憑天行能剎那體會自己的用心,做出最好的解決方法,當是可交之人。兩人本就彼此欣賞,這一刻更覺惺惺相惜。
三人到了城北,已有十數(shù)輛馬車等候多時。三人上了一輛車后,馬隊急行,出了城后分為兩組,再行不遠,在一個岔路口又各奔東西,如此幾次后,他們所乘的馬車來到城外,與此處的一群馬隊會合。人數(shù)共有十余人,馬背上馱有布匹、陶瓷、糧食、工藝品等物,儼然是個商隊。
原來這是許驚弦日間與賈遇道等人的計劃,由裂空幫弟子假扮行商北出塞外,三人混入其中,以避耳目。亦只有裂空幫的實力才能在短時間內(nèi)抽調(diào)如此多的車輛混淆視聽,讓敵人無從跟蹤。
兩人由馬隊中越出,上前與三人見禮, 許驚弦給憑天行與水柔清介紹,正是賈遇道與賀封懷。
賈遇道抱拳一笑:“久仰憑兄之名,今日得見,著實有幸?!?/p>
憑天行面無表情,只是淡淡打個招呼。傍晚時許驚弦曾與他提過此事,想到塞外之行深入敵后,敵眾我寡,能多幾個幫手總是不錯,亦就勉強同意了。哪知裂空幫出了這么大陣仗,僅是馬車就派出數(shù)十輛,當真是始料未及。畢竟將軍府與裂空幫在江湖上對峙已久,雖未正式?jīng)Q裂,但彼此都視對方為勁敵,亦知遲早有公開對決的一天,如今權(quán)從合作,但心里總是有些不安。何況小小談城都能出動如此兵力,裂空幫的實力確是深不可測。
裂空幫的主要勢力在中原一帶,關(guān)中分舵只是較小的分支,這些裂空幫弟子平日連幫主的面都沒機會見到,此刻竟有機會與幫主共事,自然大感興奮,諸事爭先。賀封懷雖只算做是裂空幫的中層頭目,但分派調(diào)度有條不紊,倒是頗顯才能,許驚弦將一切看在眼里,暗記于心,偶爾不輕不重地褒獎幾句,又點提幾處疏漏,足顯幫主風(fēng)范。
幾位幫中弟子更是將水柔清當作了未來的幫主夫人,照顧得極為殷勤,眾人一路說說笑笑,渾若游山玩水,一路北上。
行了兩日,過了長城,已至塞外。
這幾天許驚弦與憑天行處處留心,每至一處,不但派出先鋒探路,亦會暗中留人墜后數(shù)里,卻并無發(fā)現(xiàn)異樣。
眼前的平靜是否預(yù)示著未知的風(fēng)暴?誰也不知道前方等待他們的會是什么樣的遭遇。
裂空幫大多數(shù)弟子并不知道此行的真正目的,但此刻已入離昌國的地界,盡管兩國尚未交惡,但離昌國在境外大舉屯兵的消息早已傳遍,中原亦不斷往邊境增援,風(fēng)雨欲來的前夕,任何一個莽撞的舉動都有可能釀成彌天大禍,謹慎與小心開始寫在每一個人的臉上。
塞外氣候多變,午時尚是晴朗無云,到了下午卻悠悠揚揚地飄起了雪花,道路也漸被積雪覆蓋。
憑天行找來許驚弦商議:“大雪遮路,極難掩藏痕跡,我們是否休整一下,待雪停后再行動。”
許驚弦沉聲道:“這一路上未見敵蹤,憑大哥可覺得奇怪么?”
“按說大風(fēng)樓中我與沈從龍一場爭執(zhí)幾乎鬧得滿城皆知,敵人斷無可能沒有察覺,難道是在城外連換馬車擺脫了敵人?如果真是這樣,我們是否太高估威赫王了?”
“要么是敵人精于隱匿,讓我們捉摸不住其動向,要么就是我們根本沒有暴露目標。不過最令我驚訝的是,都說離昌國在邊境集結(jié)了大批士兵,但是根本未發(fā)現(xiàn)駐軍的影跡,似乎這是一片無人設(shè)防的地帶,于理不合?!?/p>
憑天行點點頭:“這一點我也百思不解。但塞外地勢廣闊,離昌國勢再強,兵力也是有限,或許是我們運氣不錯,這里恰好是空防之所?!?/p>
“到底是我們運氣太好,還是一切都早被敵所料,故設(shè)空城誘我深入?但即使如此,敵人至少也要掌握我們行動的大致方向,決不會如此不理不問,實在令我猜想不透?!?/p>
“不必疑神疑鬼,或許再過幾天就見分曉了。”
許驚弦忽然想到了吳戲言的警告:沈從龍對金角鹿冠的去向似乎并不是很在意,真正目標是借用此物引出背后的計劃。
如果背后真有陰謀,始作俑者就應(yīng)該是水知寒,他到底想做什么?
想到這里,許驚弦不禁脫口發(fā)問:“憑大哥了解水知寒么?現(xiàn)在他最想除掉的人是誰?”
憑天行沉默,許驚弦決不會無緣無故地提出毫無根由的問題,他瞬間已推斷出這個問題背后的前因后果,沉思道:“這個世界上,想殺水知寒的人很多,因仇恨、因妒忌,或者毫無理由就只想取而代之,可是能被他看上眼的對手并沒幾個。他想對付的人肯定不包括我,目前也不會動你的念頭,京中或有幾人是他欲除之后快的,與我們的塞外之行也無關(guān)。但有一點,依他的作風(fēng),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必定是大手筆……”
許驚弦留意到,盡管將軍府內(nèi)部爭斗漸漸明朗,但憑天行提到水知寒時亦存有一分敬意,而且也有意忽略了水知寒心中最大的敵人其實就是明將軍,或許這是每個人都清楚知道,卻都不愿當面說出的事實吧。
許驚弦一笑:“即使這是水知寒計劃的一場陰謀,但似乎我們并無危險,最多會被殃及池魚,那就仔細盯防些,順便看看水總管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吧?!?/p>
話雖如此,但是心中那一分不安卻久久揮之不去。
馬隊并沒有深入離昌國的腹地,而是在離長城以北五十里內(nèi)西行。一旦遇險即可返離中土。這一帶多是山嶺,加上雪深路滑,腳程漸慢,按此速度,只怕縱然路上毫無阻礙,趕到無雙城亦須半個月的光景。
預(yù)料中的敵人一直未現(xiàn)身,諸人漸漸放松了警惕,心情亦變得輕松起來。
這一日許驚弦與水柔清登上高處,未見敵蹤,便遠眺塞外奇景,指點如畫江山,敘言童年趣事,暢想未來歲月。說到興頭,亦不乏溫存甜蜜,他們自幼結(jié)識,起初針鋒相對,后又因莫斂鋒、水秀之故反目成仇,直至恒山之行被“十、百、千、萬”四位般若子點化后,水柔清才終于放下心頭芥蒂,與許驚弦盡釋前嫌,并在華山初吐衷腸。
少年初識情味,原是有說不完的話兒,但這一路至無雙城,因有斗千金、多吉、阿義相伴,難得有兩人單獨相處之時,直至此次塞外之行方才真正把臂同游,于此隱含危機隨時有可能面臨兇險之地,反倒去了心頭束縛,彼此盡訴心聲。兩人感情反復(fù)糾纏,由淺淡至濃厚,少年心性,又都是飽歷磨難,愈加體會相知相守不易,倍覺珍惜,情漸深重。
當晚在山中宿營,水柔清想到日間與許驚弦的相處,回味良久,輾轉(zhuǎn)難眠,索性爬起身來去找許驚弦,依著白日的約定在他帳前投塊小石頭。小石方一落地,許驚弦已然出帳,原來他亦是惦念著水柔清難以合眼,早就等著她的召喚。
兩人相視一笑。雖說在別人眼中,他們早已是一對金童玉女,但水柔清畢竟面薄,唯恐被人撞見,做賊般躡手躡腳地悄悄離開營地,找到一個山谷的僻靜處,靠在一方巖石后,也不多說話,只須攜手并肩而坐,看星賞月,心頭已覺愜意無比。
忽聽腳步輕響,一個模糊的黑影走來。
水柔清伏在許驚弦耳邊低聲道:“好像是牙道人……”她聽了許驚弦講述“懸牙”綽號的來歷,大覺好笑,私下就以“牙道人”相稱賈遇道。
許驚弦眼力極強,早已認出正是賈遇道,暗忖大概是守夜巡察,倒也未曾多想。何況那溫柔的發(fā)絲輕拂脖頸,幽蘭的吐氣直鉆耳際,讓他心中一蕩,只盼賈遇道快些離去。
水柔清又悄聲道:“大幫主,你怕不怕萬一被發(fā)現(xiàn),你的手下都會笑話你呀。”少女天性頑皮,又伸手去呵他癢。
許驚弦又好氣又好笑,運功閉住腰間穴道,聚氣成音,直送入水柔清的耳邊:“我光明正大,有什么可怕的,要不我們出去給賈道長打個招呼?再不停手我可叫了……”兩人拌嘴斗口以久,早已熟透對方的脾性,他何嘗不怕自己成為幫中弟子的笑料,只不過算定水柔清比他更為面薄,所以才反守為攻。
水柔清想不到搬起這塊石頭砸到了自己腳上,又羞又氣,她可沒許驚弦的內(nèi)力能夠傳音入密,又不敢大聲說話,只好悻悻收手,悶著頭不作聲,心里計劃著等賈道長走后如何收拾這小鬼頭,到底是擰他一記還是狠狠跺他一腳呢?
這一剎那,心頭忽就想到了那年在困龍山莊之中,她狠狠地跺了許驚弦一腳,弄得他慘叫一聲,引得眾人笑望的情形……再想到那時還曾說過誰殺了寧徊風(fēng)就嫁給誰的戲言,而寧徊風(fēng)正是死在了許驚弦的劍下,不知怎么就臉紅心跳起來……
許驚弦的心思卻完全停在了賈遇道身上,只見他走到一棵大樹前,左右顧盼,隨即提起右手往樹上一拍,然后再東張西望一番,確定無人看見,方才悄然離去??茨枪砉硭钏畹臉幼?,決不似巡夜。
待賈遇道離開后,許驚弦與水柔清來到那棵樹前,只見樹心內(nèi)嵌著一片小小的碎布,布片呈土褐色,幾與樹干渾為一體,不細看極難發(fā)覺,應(yīng)當是從馬隊馱運的布匹中剪取的。
看到這一幕,水柔清亦不再玩鬧,輕聲道:“這是什么意思?給敵人留記號么?這附近許多樹木,這布片又那么不顯眼,如何能被發(fā)覺?”
許驚弦沉聲道:“你聞到氣味了么?”
水柔清一震:“好像是有種奇怪的味道,但在森林中也很正常吧?”湊上前聞了聞那個布片,驚訝道,“果然是這里發(fā)出的。”
許驚弦道:“你應(yīng)該聽說過有些狗兒對氣味極其敏感,若再經(jīng)過訓(xùn)練,幾里之外都可以聞到特殊的味道。敵人根本不需要靠近我們,只要每走一處都留下這個有氣味的布片,就會把敵人引來。”
“啊,原來如此,我拿著罪證去問他,不怕他不承認……”水柔清伸手要摘下布片,卻被許驚弦抬手阻止:“這一路上肯定留下了許多類似的布片,你找得過來么?不如就留在這里,先讓賈遇道自以為陰謀得逞,然后我們再找機會給敵人致命一擊?!?/p>
“嗯,那我可要好好練習(xí)一下?!?/p>
“練習(xí)什么?”
“像你一樣裝得若無其事,即使見到了牙道長也不能擺出嫌惡的樣子,免得他有所察覺。”
“呵呵,想不到清兒也學(xué)會騙人了?”
水柔清白他一眼:“還不都是跟某個壞蛋學(xué)的?!?/p>
許驚弦莞爾一笑。對于水柔清,他有著太多的歉意,所以從不會對她有更多的奢望,只希望能夠喚回當年那個可愛的小女孩。而最令他欣慰的,是恒山之行后水柔清身上出現(xiàn)的種種變化,她不再楚楚可憐、自怨自艾,而是重新成為一個自信開朗、活潑俏皮,即使面對危機也能從容面對的陽光女孩,更加惹人心動。
每每想到她身上的一切改變,或許也有自己的部分原因,他就已經(jīng)很滿足了。
水柔清喃喃道:“真想不到牙道長竟是奸細……他已是裂空幫的九大門主了,與威赫王勾結(jié)有什么好處?難道想去離昌國做官?”
許驚弦沒有說話,不是回答不出水柔清的問題,而是不想讓她接觸到人世間那丑陋邪惡的一面。他深知人性的弱點,越有權(quán)力的人才更加不舍權(quán)力,只想越爬越高,永無止境。
霎時神志陡然清明,那日在梨花巷的疑慮突然跳入腦海:裂空幫極重規(guī)矩,賈遇道身為丹霄門主,地位遠在舵主賀封懷之上,但為何稟明情報提出種種建議與設(shè)想的人都是賀封懷?他就不怕越級而上引起賈遇道的不滿嗎?除非,這一切都是出于賈遇道的授意。
賀封懷一看就是個沒有太多心機的老實人,大概只會感激賈遇道對他的提拔不虞有他,而自己亦對賀封懷毫無戒心。事實上賈遇道能夠從欽差隊伍中認出他就是一個最大的疑點,可惜自己卻輕易忽略了這一點。
許驚弦喃喃道:“基本上可以肯定賈遇道是個奸細,所以他找到我并提供北上的行動計劃,但關(guān)鍵是他是奉誰的命令?威赫王還是沈從龍?或者是另一個我們還未發(fā)現(xiàn)的隱形之敵?”
“啊,我以為必然是威赫王,怎么還有可能是沈從龍或是其他人?”
“一切都有可能,沈從龍城府極深,我懷疑他早知憑天行手中才是真正的金角鹿冠,所以才定下分兵之計,而直到現(xiàn)在我也拿不準他的目標是什么。最關(guān)鍵的是賈遇道怎么能猜出我的身份?流花苑與錦夫人動手,她應(yīng)當是認出了我,因為只有我才能不受悟魅圖所惑,所以威赫王應(yīng)該是知道我的真實身份的。但如果沈從龍或賈先生早就認出了我,卻一直隱忍不發(fā),其背后的圖謀更不可小窺……”
水柔清憤聲道:“不必亂猜了,我們現(xiàn)在就去找牙道長,對這樣的奸細也不用客氣,他要不說就大刑伺候?!?/p>
“且慢。此事先不用聲張,一旦打草驚蛇,敵人就會狗急跳墻,或許會立刻發(fā)動進攻,幫中弟子不免有損傷。我們先按兵不動,我去與憑大哥定好對策,最好將計就計,反讓敵人上當?!?/p>
“我們許二幫主果然冷靜機智,這么快就已有了對策,佩服佩服。”
許驚弦奇道:“怎么成許二幫主了,你給我降職呀?”
“嘻嘻,你身兼裂空幫與黃雀幫兩大幫主之職,一起叫多麻煩?!?/p>
許驚弦啼笑皆非:“走,去找憑大哥吧?!?/p>
“你自己去吧,我可是在帳中安穩(wěn)睡大覺,根本不知道今晚發(fā)生了什么事。不過,有結(jié)果后可要給我詳細說清楚,不許隱瞞哦?!彼崆宓靡獾匕鐐€鬼臉,蹦蹦跳跳地走開,走出幾步,方覺響動太大,連忙放輕腳步。
縱然突發(fā)的狀況令許驚弦心緒不定,但水柔清欲蓋彌彰的樣子依然令他忍俊不禁,臉上浮起了會心的微笑。
許驚弦到憑天行帳中說明情況。
“如果賈道人是奸細,我們的線路必定在敵人的設(shè)定之中。塞外地形復(fù)雜,易脫身而不易圍攻,而且我們最大的優(yōu)勢是敵人根本不知道金角鹿冠是什么樣子,藏在何處,所以不發(fā)動則罷,一發(fā)動必是意圖全殲,不讓我們有任何人逃出。如果我是敵人,一定會在某處有利的地形設(shè)伏,把對方引入后方才動手?!?/p>
許驚弦點頭:“憑大哥分析得極是。我們可以把帶路的向?qū)Ы衼?,不動聲色地詢問,看前方有何地方是險峻絕地,敵人多半會在那里設(shè)好埋伏,然后再計劃反擊。”
“好!”憑天行贊道,“一般人在這時候只想著怎么避開埋伏,你卻是想著要反擊。好兄弟,我果然沒看錯你。你對裂空幫的弟子更為熟悉,依你看來,賈遇道會否還有同伙?”
“除了那些成名高手,裂空幫收弟子極為嚴格,要經(jīng)過嚴厲的考驗,背幫棄義更是幫中大戒,而且賈遇道只負責(zé)把我們帶入包圍圈,即使有同伙人數(shù)亦不多。以我的判斷,賀舵主應(yīng)該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賈遇道所利用,是否叫他來問詢?”
“今晚不必興師動眾,更不能讓賈遇道有疑心,明日你先分派他出去探路,留下賀封懷再單獨問詢。”
“好,憑大哥考慮周到,就如此辦理吧?!?/p>
“你我兄弟齊心,無論敵人是誰,都要和他斗一斗!”
這一刻兩人同仇敵愾,心靈相通,再無隔閡,許驚弦終于把一直想問的話說了出來:“憑大哥真的甘愿把金角鹿冠交給威赫王么?”
憑天行略滯了一下,方才一字一句地答道:“那也要他有足夠的本事才行!”
對這個答案,許驚弦很滿意。
北出塞外第九日。傍晚。天壑關(guān)。龍蛇谷。
延綿不絕的隔云山脈在此有一個突兀的轉(zhuǎn)折,東西走向的山脈陡然轉(zhuǎn)為南北,仿佛被半空中一個看不見的巨人持斧橫斷。山壁峭拔,筆直若刀削,兩崖中夾著的山谷蜿蜒如蛇,不生草木,怪異的紅石以千百種奇怪的姿態(tài)林立其間,恍若被天庭遺落在人間的殘兵敗卒。
依許驚弦與憑天行的判斷,這里就是敵人給他們設(shè)下的死局。只不過,當敵人的計劃已落在眼里后,一切都已不同。經(jīng)過他們的巧妙設(shè)計,這里將是反攻的第一個戰(zhàn)場。
誠如憑天行所言,即使他必須聽從明將軍的命令,要把金角鹿冠拱手交給威赫王,那也應(yīng)該是一種勝利者的施舍,而不是失敗者的納貢。
這一仗,他們不但要勝,而且要勝得光明正大,讓敵人輸?shù)眯姆诜?/p>
離谷口還有二十里的時候,賈遇道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被許驚弦點了穴道。那一剎,他的眼神中除了驚愕,還有絕望。
問詢是由憑天行主持的,對賈遇道應(yīng)該采用什么樣的攻心之策,如何瓦解他的頑抗與抵賴,將軍府的拇指無疑更有經(jīng)驗。
“為何背叛裂空幫?你到底奉何人之命?敵人的部署如何?有多少人馬?交給你的詳細命令是什么……”
然而所有問題賈遇道皆避而不答,只反復(fù)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我不會害與我共處多年的兄弟?!彼f話的時候頭是昂著的,仿佛全無半點內(nèi)疚。
知道了真相后,最氣憤的是一直被賈遇道瞞在鼓里的賀封懷,見他冥頑不化,怒上心頭,大喝一聲:“虧我把你當好兄長,任何事對你都從不隱瞞,你卻差點讓我成了幫中罪人,還敢說不會害我?”
賈遇道不語,但在許驚弦看來,他望向賀封懷的目光竟是坦然的。這到底是因為他真的問心無愧,還是早就習(xí)慣背情叛義,對此全無內(nèi)疚?
賀封懷見賈遇道置若罔聞,更是越說越氣,就想要上前動手,卻被憑天行攔住。
憑天行嘆道:“看得出賈兄是個漢子,所以我也不愿對你動用私刑,因為當你尚未完全崩潰前極有可能信口開河,說出錯誤的情報。不過你想必也能猜出我有足夠多的手段讓你吐露實情,只不過那樣會耽誤我們很多時間,你也會受很多的苦。我只提醒你一點,你的計劃已經(jīng)敗露,我們將會做出反擊,當你的主子發(fā)現(xiàn)不但未達到目的,反而損兵折將后,他會用什么手段對付你?”
那一瞬間,賈遇道的臉上閃過一絲懼色。
許驚弦把他的神情瞧得真切,心中一動,淡然道:“憑大哥想必也累了,先去喝杯茶再繼續(xù)審他吧。”
憑天行知機,對賈遇道道:“也罷,先給你一炷香的時間,不妨好好想一想,等會兒再問你時如果還是這般沉默,只怕就免不了要吃些苦頭了……”當下留賀封懷看守,隨許驚弦走出帳外。
才一出帳,水柔清已迎了過來,滿臉期待:“怎么樣,他可招了么?”原來她急欲得知真相,卻又怕見到嚴訊逼供血淋淋的場面,故一直在帳外相候。
許驚弦與憑天行相顧搖頭,水柔清恨聲道:“對奸細也不需手軟,吊起來痛揍一頓,包管什么都說了?!?/p>
許驚弦打趣道:“好主意,清兒打算親自動手么?”
“呸呸呸,這樣殘忍的事怎么好意思讓女孩子來做呢?何況我提供了建議,執(zhí)行者自然就是你們啦……嘻嘻?!?/p>
憑天行道:“動刑是下策。且不論是否會屈打成招,最怕對方索性抱著玉石俱焚的心態(tài)給我們提供錯誤的信息?!?/p>
水柔清獻計道:“螻蟻尚且惜命,何況自古奸細最是貪生怕死,一定是你們兇巴巴地嚇壞了他,說與不說反正都是一死,所以才如此頑固。最好你們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要讓他覺得坦白招認后才有生路……”
憑天行嘆道:“或許我憑天行心狠手辣,毫無婦人之仁,他不開口唯有死路一條。但他應(yīng)該看得出許兄弟重情重義,只要招了,決不會亂施毒手。此人拒不吐實,究竟是溟不畏死還是另有隱情呢?”
許驚弦淡淡一笑:“其實,他雖未開口,但有時沉默也可以告訴我們更多。”
憑天行道:“許兄弟想必是有些想法,所以才找我出來?!?/p>
許驚弦緩緩開口:“我們可能真的誤會了。”
水柔清忍不住道:“怎么可能是誤會?我們親眼看到他半夜三更在那棵樹上釘下布片,決不會錯……”說到一半突然住口,卻是想到這樣豈不是招認自己與許驚弦半夜還在幽會,不禁狠狠瞪了他一眼,眼神卻是小女孩偷吃糖果被人發(fā)現(xiàn)的窘迫。
許驚弦嘆道:“他是奸細不假,但我所說的誤會是:我們雖然掌握了他的罪證,卻根本不了解他的動機?;蛟S他的目標并不是我們,而是另外的人。我們審問的重點不是他的陰謀如何進行,而是他的陰謀針對的是誰?!?/p>
憑天行贊同道:“此言有理。在將軍府我也審過幾次犯人,要么滿口胡言企圖蒙混過關(guān),要么忙不迭地招供只求減輕罪責(zé),像他這樣既不否認罪行,但又態(tài)度強硬拒絕提供細節(jié)的著實少見。不過……”他無奈攤手,“哪怕事實如此,我卻想不出他們的目標除了我們還會有誰?!?/p>
“憑大哥是否注意到,方才提到賈遇道的幕后主使時,他顯得非常害怕,這說明什么?”
憑天行思索道:“第一,他很可能加入了一個很嚴密的組織,一旦背叛,將會遭到極嚴厲的報復(fù),甚至還會牽累家人;第二,這個組織背后的勢力非常大,他自問無法逃脫。何況他身為裂空幫九大門主之一,本已有相當高的地位,我思來想去,也想不出有什么樣的誘惑能夠讓他背叛裂空幫,而且如此死心塌地,難道……是御劍盟?”
許驚弦奇道:“御劍盟?我怎么從未聽過這個名字?”
“這是我們從一些特別的渠道掌握到的零星消息,近幾年江湖上有一個非常隱秘的組織,幕后主使極有可能是簡歌,聯(lián)合非常道慕松臣、無念宗談世等人,并且收買了江湖上一些門派的主要人物,暗中興風(fēng)作浪,但具體情形就并不清楚了。”
聽到仇人簡歌的名字,水柔清精神一振,側(cè)耳細聽。
“簡歌、慕松臣、談世……”許驚弦淡淡道,“這幾個人應(yīng)該都是將軍府注意的對手,他們的聯(lián)合無疑會對將軍府構(gòu)成威脅。而以水知寒手下的強大情報網(wǎng),對御劍盟這樣一個龐大的組織豈會沒有耳聞?”
憑天行一震:“你的意思是……水知寒知道這一切,卻有意對將軍隱瞞么?”
“眼前就有一個無可爭辯的事實:我與賈遇道此前素未謀面,又易容出行,他如何能在談城認出我來?而且就在我們剛剛計劃分兵北行,最需要幫手的時候出現(xiàn),這是一直存在于我心中的最大疑惑……”
“莫非是甲一早就認出了你,然后再暗中通知了賈遇道……”憑天行面露驚容,“這幾年將軍幾乎閉關(guān)不出,將軍府的情報來源主要就是‘十面來風(fēng),難道甲一不但有意隱瞞了御劍盟的消息,并且還與之暗通款曲?”
“如果真是這樣,讓憑大哥身攜金角鹿冠北出塞外早在沈從龍的計劃中,而這個陰謀的真正策劃者并不僅僅是甲一,而是水知寒。”
憑天行面色微變,緩緩道:“記得在談城時,你曾問我水總管最想除掉的人是誰,那日我腦中立刻浮現(xiàn)出了第一個答案,但卻覺得太過匪夷所思,故沒有對你提及……”
許驚弦輕聲道出了憑天行未出口的答案:“威赫王!”
憑天行撫掌而嘆:“不錯,盡管我并不了解水知寒,但同在將軍府多年,也可以大致猜測一下。將軍功高震主,太子登位在即,早視其為眼中釘,欲除之而后快。然而將軍府近年來雖低調(diào)行事,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即使這些年太子招兵買馬實力上也難與將軍府對抗,唯有從內(nèi)部分化。水知寒正是太子眼中取代明將軍的最好人選,但最根本的障礙是:雖然水知寒這幾年在江湖上掀起血雨腥風(fēng),接連滅了好幾個與朝廷對立的武林幫派,但在朝中卻并沒有顯赫的功績??扇绻茉O(shè)計殺了威赫王,替朝廷一舉解除北境的威脅,必然地位大漲,至少也可與明將軍分庭抗禮……”
“所以,我的推測是……”許驚弦沉聲說出了結(jié)論,“水知寒促成了此次欽差出行無雙城,金角鹿冠只是一個誘餌,他真正想釣的,正是威赫王這條大魚?!?/p>
這是一個大膽、甚至不乏異想天開的猜測,但只有做這樣的假設(shè),才能解釋一切疑點。
水柔清在旁聆聽,大覺忐忑不安。她的內(nèi)心并無太多的正邪觀念,一直認定水知寒是那個愿意助她向簡歌復(fù)仇的“大好人”,但聽了許、憑二人的一番分析,不免對水知寒的真正用心暗存懷疑。
一名幫中弟子飛騎而來:“假扮先鋒的兄弟在谷中搜尋了一圈后,并未發(fā)現(xiàn)敵情,亦未發(fā)現(xiàn)火藥或堆積的引火草木等痕跡。但山頂處隱見微光,疑有人跡。只是山勢險峻,若要攀上需一個時辰,又怕驚動敵人,故來請示?!?/p>
“敵人絕非庸手,不會輕易暴露,不要放松?!?/p>
“其他兄弟都已到位,馬隊可在半個時辰后進入龍蛇谷。是否現(xiàn)在出發(fā)?”在他們的計劃中,馬隊將利用布匹的遮掩擋住敵人的視線,只派一位兄弟驅(qū)馬隊入谷,其余人藏身于峽谷高處,一旦引出敵人的埋伏,則伺機出擊,若敵人不上當,也可盡快撤離。
許驚弦看看天色,道:“讓兄弟們原地待命,再等一會兒,保持警惕。今晚云厚星稀,視難及遠,但敵人中應(yīng)不乏高手,或能看穿我們的偽裝?!?/p>
那名弟子領(lǐng)命去了。許驚弦與憑天行互視一眼,皆有些疑惑。原本敵人最大可能是用火攻,但或許怕燒壞了金角鹿冠而放棄,現(xiàn)在看來,最有可能是由前后谷口處投下大石或巨木等封死通路,然后再調(diào)重兵強攻。
他們的策略則是引敵軍進攻的時候中途截擊,不過若是敵軍勢大,或許也就只能全身而退了,至少是處于有勝無敗的局面。
盡管敵人尚未現(xiàn)身,但雙方的比拼早已拉開序幕,誰能更先一步猜出對方的真正意圖,就能占得先機。
許驚弦對憑天行道:“趁著還有些時間,不妨再去審審賈遇道,只用旁敲側(cè)擊一下,假設(shè)能確定他果真是‘御劍盟的人,我們只怕要重新制定下一步的計劃了?!痹捯粑绰?,忽又有一騎飛來。
許驚弦認得這是派出殿后的弟子,看他神色惶急,滿頭是汗,不知出了什么變故。
那名弟子不及甩鞍離蹬,人尚在馬上就高呼道:“幫主,不好了,我們背后……”因說話太急,一口氣噎在喉中。
許驚弦回頭望去,但見身后數(shù)里處塵煙彌漫,殺氣暗起,但那煙頭并不高揚,不似戰(zhàn)馬奔騰,反倒似是風(fēng)暴。心下暗驚,自從識破了賈遇道的陰謀,皆認定敵人會在前路設(shè)伏,從未想過竟會由后面掩殺過來。畢竟這樣動靜太大,只會令己方早做預(yù)防,是戰(zhàn)是退皆有時間從容定奪。
莫非是敵人察覺到賈遇道已敗露,所以才引兵強襲?
水柔清對傳訊弟子笑罵道:“看你怕成那個樣子,沒打過大仗吧?敵人至少還在三里外,我們完全有時間做出相應(yīng)對策。不說多的,這么大的山脈就算化整為零藏起來,幾萬大軍也未必能搜得到……”
憑天行眼望那彌漫煙塵,卻是色變:“傳令兄弟們,立刻上馬集合?!?/p>
許驚弦不解:“憑大哥為何如此急迫?就算離昌大軍開來,我們的馬匹也都是塞外精騎中所選,撤退也來得及?!?/p>
此時那位傳訊弟子緩過一口氣,嘶聲叫道:“幫主,我們的馬兒跑不過他們,來的不是大軍,是……狼群?!?/p>
與此同時,每個人的耳中都傳來了那如同地獄催命之聲般攝人心魄的萬狼齊嗥!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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