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百強
申祥不經(jīng)意間說了一句話,把事給惹下了。
那是初秋的一個晌午,日頭白亮亮的刺眼,申祥端著茶缸子哼著秦腔去村口的老槐樹下轉(zhuǎn)悠,一副慵懶的神情。綠蔭滿地的老槐樹下是申家堡的信息中心,村里村外發(fā)生了什么新鮮事在那兒都能知道。當(dāng)時,只有張萬能和王二福坐在樹下石頭砌的臺階上扯閑淡,倆人為什么事爭得紅脖子漲臉,見申祥來了,便噘起嘴緘口不言了。
一個留寸頭、戴眼鏡的年輕人手里提著公文包來到老槐樹下,熱情地和他們打招呼,就挨著申祥坐了下來。年輕人自稱從縣城來的,要到申家堡搞調(diào)查研究,聽聽群眾對干部作風(fēng)特別是村上干部有什么意見。張萬能會心地笑了,說我咋就覺得你面生哩,你原來是領(lǐng)導(dǎo),微服私訪來了,又詭秘地打著哈哈說:誰能有啥意見,現(xiàn)在社會好得不缺吃不缺穿,只差政府給喂到嘴里了。王二福馬上響應(yīng),站起來手一戳說:對對對,現(xiàn)在的干部好得很,經(jīng)常下鄉(xiāng)訪貧問苦呢。我家的房子都是政府幫著蓋的,不信你去看看。眼鏡領(lǐng)導(dǎo)嚴(yán)肅地說:干部作風(fēng)轉(zhuǎn)變了,這是廣大群眾有目共睹的,但我們這回下鄉(xiāng)來,主要還是了解群眾對政府有沒有意見和建議,想聽聽群眾對干部的看法,說白了,就是干部是否有做得不對的地方。王二福問:給干部送禮算不算?眼鏡領(lǐng)導(dǎo)說:這屬于干部作風(fēng)問題,算!王二福正要說話,張萬能瞟了他一眼,王二福抿緊了厚嘴唇。張萬能摘下亮光光的石頭鏡,用白襯衣的下擺很夸張地擦了兩下,戴上,頭昂得高高的走了。他的一只腳不偏不倚踩在王二福的腳尖上,王二?!鞍选币宦?,尾隨張萬能也離開了老槐樹。
老槐樹下只留住了申祥和眼鏡領(lǐng)導(dǎo)。申祥望著張萬能和王二福的背影消失在一堵土墻后面,長長地嘆了口氣。他欲站起來走,眼鏡領(lǐng)導(dǎo)卻拽住了他的一只胳膊,說老人家,甭急,再聊聊。申祥見眼鏡領(lǐng)導(dǎo)還挺認真,便說他給干部送過禮。眼鏡領(lǐng)導(dǎo)似乎一下子有了興趣,讓申祥講講。申祥抱著試試看的心理,說了幾年前,他為早點兒拿到蓋房補助款,給村長牛大寶送了三千元好處費的事。他想,看你是不是個金剛鉆,敢不敢攬這瓷器活兒。
申祥沒想到,這位眼鏡領(lǐng)導(dǎo)還真是個金剛鉆,當(dāng)晚,村長牛大寶就把錢退回來了。
傍晚時分,申祥老兩口正坐在院子吃飯,村長牛大寶笑嘻嘻站在了他們面前,態(tài)度好得比他兒子還親。是村長,稀客呀,快坐下,快坐下。申祥的老伴余愛蘭在驚詫之后,忙起身把一個小凳子遞上前去。申家堡是個自然村,村長牛大寶家在村子北頭,申祥家在村子?xùn)|南角,因為同村不同組,加之身份有別,兩家來往并不多。平日里,即使申祥偶然在村街上碰見村長,村長也是駕著小轎車呼的一聲就從他身邊疾馳而過,他欲問候?qū)Ψ揭痪湟瞾聿患啊4迕穸枷牒痛彘L套近乎,沒有機會,今天村長忽然出現(xiàn)在申家院子,余愛蘭咋能不驚喜?牛大寶卻沒有坐,他說:我還忙著有事呢,說幾句話就走。申祥問啥事?牛大寶說:我給你還錢來了,他從衣兜里掏出一沓錢遞到申祥面前。申祥手伸出來又收了回去。牛大寶把錢扔在了飯桌上,說老申,鄰里鄰居的,你咋當(dāng)王連舉哩?你以為我稀罕你的錢,我不缺錢!唉,你這人,咋說呢。他擰身走出了申家的院子,前后不到五分鐘。
牛大寶咚咚的腳步聲遠了,余愛蘭似乎才緩過神來,問老頭子這是啥錢?申祥心知肚明說,這是那年咱家蓋房,讓他跑補助,請客送禮的三千元。余愛蘭慌了,拿了錢便往門外跑,在村街上拽住了牛大寶的胳膊,說大寶,把這錢拿上,你給咱辦事不能貼自己的錢,你跑路還花工夫哩。就將那一沓鈔票往牛大寶手里塞。牛大寶用一只大手捏住余愛蘭枯瘦的手說:你干啥,叫我犯法呀,拿回去!余愛蘭不再說什么,硬將錢塞進牛大寶的衣兜。牛大寶掏出錢摔在地上說:我不稀罕你的臭錢。轉(zhuǎn)身離去,只將一個模糊厚實的背影留給了余愛蘭。
申祥家的日子之所以和鄰居差了一大截,不是他家的人?朝天睡著不動彈,也不是他家的人愛生瘡害病,而是因為兒子申福心太大造成的。和千千萬萬個農(nóng)家一樣,申家本來家底就薄,兒子申福到南方打了幾年工,將掙下的幾萬元錢帶回來,沒有還結(jié)婚欠下的賬,沒有蓋新房,而是投資辦起了養(yǎng)殖場,說是要投資賺大錢。申祥阻擋兒子,說不要冒險了,虧了咱挨不起。申福說牛大寶支持讓干哩。鎮(zhèn)上號召村村辦企業(yè),申家堡沒有辦起一家,牛大寶愁得屙不下,就攛掇他帶頭辦。結(jié)果養(yǎng)殖場前兩年賺了十萬元,后三年虧了三十萬,還欠了一屁股的債。申祥看著養(yǎng)殖場日漸蕭條,憋了一肚子火說,這是上了牛大寶的當(dāng)了。申福說:咱辦企業(yè)辦塌火了,怨誰?債主天天來申家討賬,有的索性逮哼哼叫的豬,捉撲棱棱飛的雞,攆咩咩跑的羊,看著這些人像黃世仁一樣窮兇極惡,申祥撲上前就要拼命,申福抱住父親的腰說:爸,欠人家的賬,人家愛咋弄咋弄,有我撐著呢,你甭怕!就這樣,申福撂下爛攤子,領(lǐng)著媳婦外出打工去了。幾年過去,等他兩口子掙錢還完了舊債,似乎在一夜之間,申家堡幾乎家家都蓋起了新房,住土坯房子的只有申祥和王二福幾家了。申祥老兩口一年一年企盼蓋新房,把眼睛都盼紅了。
三年前的一個晌午,申祥從地里干活回來路過王二福家,發(fā)現(xiàn)這個游手好閑的老光棍也在蓋新房,他感到納悶。王二福說,你以為我沒兒沒女就沒人管了,是政府給我蓋新房哩。眉宇間顯出十二分的自豪,分明還包含著對申祥的嘲諷。申祥忙四處打問,才弄清像他家這樣的貧困戶若蓋房,國家有專項補助款。他如獲至寶,當(dāng)下就跑到村小學(xué),讓李良老師以鄭重的口氣給政府寫了申請,先讓組長和亮亮簽了字,后馬不停蹄交到了村委會。半個月后的一天,鎮(zhèn)上一位年輕人騎摩托車來到了申家,給申家的爛房子照了相,告訴申祥,款撥下來會直接打在糧補卡上,再不用管了。望著年輕人的摩托車嗚地從村街上飛馳而去,申祥搓著手說,太陽要從西邊出來了!
申祥是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給牛大寶塞錢的。
第二年開春,申祥拼老命一口氣拆了自家的土坯房,將新房的主體蓋起來了。在房子內(nèi)粉時,手中卻沒一分錢了,申祥就想起了那筆補助款。他先跑到組長和亮亮家催,和亮亮說,這事你要去找牛村長,鎮(zhèn)上的領(lǐng)導(dǎo)認得我是誰。申祥火燒火燎去找村長牛大寶,催一次牛大寶說甭急,催兩次牛大寶說急不得,而申祥卻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嘴唇上都起了燎泡,因為他家若給工匠付不了三分之一的工錢,工匠就死活不干了。無奈之中,一天晚上,申祥第三次去找牛大寶,牛大寶坐在自家軟乎乎的沙發(fā)上,一只手拿著搖控器對著電視摁著說:現(xiàn)在的事不好辦,都要打點呀,我去找鎮(zhèn)城建干事,得請一桌酒,挾一條煙;找分管的副鎮(zhèn)長,得請喝一場酒,挾兩條煙……眼巴巴站在一旁的申祥在心里算著賬,說我知道了,就走出了牛大寶家的門。
申祥去問王二福如何把蓋房補貼弄到手的?王二福平靜地說:小錢換大錢。我給牛大寶塞了三千塊錢。
三天后,申祥跟王二福一樣拿三千元塞到了牛大寶手中,說牛村長,人情世故我懂,我知道你也忙,但你怎么也得抽時間給咱跑跑。我家等著雞尻子掏蛋哩。牛大寶說:好,這兩天我試著給你家跑跑這事。申祥千恩萬謝了一番。果然,一個星期后,兩萬五千元的蓋房補助款就打在了申家的糧補卡上。
村上享受蓋房補助的不止申祥和王二福家,還有申安安等幾戶人家,事后申祥去問申安安領(lǐng)到錢沒有?申安安說:我家的補助款早領(lǐng)了。你家只要符合政策,國家的補助是鐵板釘釘,一分也不會少。咱請客送禮干啥?這是我娃他舅說的。申祥知道,申安安娃他舅在縣上的一個單位當(dāng)領(lǐng)導(dǎo),說的話顯然不會錯。申祥有了被人誑了的感覺。
申祥忽然后悔當(dāng)初不該給牛大寶投票讓牛大寶當(dāng)村長。村委會換屆時,許多村民私下議論都不愿意投牛大寶的票,但張萬能說,咱不投他投誰?咱把一頭豬喂肥了,肥豬剛吃得少了,要再喂一頭瘦豬,瘦豬吃得還多。村民們勉強給牛大寶投了票。
實際上,申祥這次并沒有想當(dāng)王連舉告發(fā)牛大寶,因為幾年來,有村民不斷地向上級反映牛大寶的問題,也沒有人將牛大寶怎么樣。他沒想到,看不出,這“眼鏡”還是個切菜的快刀!
在村街上受到牛大寶的羞辱,余愛蘭氣得腦袋嗡嗡響,像被針扎了一般,她返回自家院子便對老頭發(fā)起了火,說都是你那臭嘴愛說話,這下把事惹下了。
申祥說:咋能怪我呢,只怪他牛大寶肆意妄為,不得人心,我才告他。
余愛蘭說:鄰里鄰居的,祖祖輩輩在一個村里住哩,你把人家牛大寶得罪了咋辦呀?
申祥氣呼呼地說:咋辦呀,他能把咱開除村籍?又說:他收咱的錢屬違紀(jì)行為,現(xiàn)在中央反腐倡廉了,怕啥?辦事不請客送禮,老百姓就不用花冤枉錢了。
余愛蘭說:吃低保、要宅基地、給娃娃上戶口、開證明、過紅白喜事,哪件事能離開村長,你把人家得罪了,人家給咱找事的日子多著哩。
申祥說:我就不相信共產(chǎn)黨的天能變了!
很快地,申祥告發(fā)村長牛大寶的事像一溜風(fēng)在申家堡吹了起來,有人說,那次到申家堡來的眼鏡領(lǐng)導(dǎo)是縣紀(jì)委巡視組成員,是專門抓干部辮子的,在申家堡發(fā)現(xiàn)問題后,耀武揚威的牛大寶急了,才主動給申家退了錢。有人說,因為退賠積極,鎮(zhèn)上才沒有抹了牛大寶的村長帽子,只給他一個黨內(nèi)警告處分。有人卻稱,申祥這人沒良心,沒有鄰居情義。人家牛大寶為給他家跑蓋房的補助款,和鎮(zhèn)干部一天喝了三場酒,喝得都吐到鎮(zhèn)政府門口的石獅子嘴里了。鎮(zhèn)領(lǐng)導(dǎo)看他講義氣,這才提早把補助款給申家撥了下來,申祥還告人家的狀,沒良心,不夠人。有人還稱,申祥是看明年村上要換屆了,成心找牛大寶的事哩,背后有人撐腰,有政治目的。甚至有人說,申祥早對牛大寶有意見,幾年來多次到鎮(zhèn)上、縣上反映村干部的問題。這回帶材料一次告到了縣紀(jì)委,才有了鎮(zhèn)上處理牛大寶的事。
面對褒貶不一的議論,申祥不為所動,但他明顯感覺到,因為告發(fā)牛大寶,鄉(xiāng)親們和他拉開了距離,對他冷淡了。
原先,他端著茶缸子走在村街上、村口的老槐樹下,鄰居們走遠就熱情地和他打招呼,親昵地拽著他聊天;而現(xiàn)在,鄉(xiāng)親們看見他,沒有人主動和他打招呼了,他們站在不同的地方竊竊私語,朝他指指點點。他似乎犯了天條,變成了一個異類,成了一個怪物。
一天晌午,申祥像往常一樣端著茶缸子去老槐樹下轉(zhuǎn)悠,遠遠地看見樹下聚集了不少人,他們在一塊兒說說笑笑,可他一走近,那些人卻像避瘟神一樣“呼啦”一下全走散了,個個臉上呈現(xiàn)出驚恐之色,似乎離開晚了,就會染上艾滋病。陡然間遇到冷漠,讓申祥很寒心,他弄不明白他到底得罪誰了?他拽住正要起身的張萬能,說你走啥,幾十年的老伙計了,咱說說話。張萬能卻掙脫了申祥的手,臉上顯出難堪的表情說:我……我家有事……申祥說:咱們那天可是一塊兒在這棵樹下坐過的,你也碰見那眼鏡領(lǐng)導(dǎo),你說是我找他還是他找我?似乎只有追究下去,才能找到這件事的罪魁禍?zhǔn)住埲f能卸下他的石頭眼鏡,尿泡臉漲得通紅:我……我不知道……站在旁邊的王二福齜牙咧嘴地說:就是你給領(lǐng)導(dǎo)告的狀嘛。申祥火從氣來,驀然感到額頭的血管在突突跳,他罵了句舔尻子貨,就用茶缸子向王二福砸去。王二福抹了把臉上的茶水,像一只瘋狗撲了上來,被鄰居們拉住了。
幾十年沒跟人吵架了,為了一句話差點兒還和人打在一起,申祥感到可氣又可笑。他不理解,現(xiàn)在這社會是咋了,沒有一個人說真話,他說了真話鄰居就這樣對待他。他忽然感到,自己陷入了一張無形的是非網(wǎng)里,但他卻看不見、摸不著。
老伴埋怨,村里人不理解,使申祥陷入孤立的境地。他希望有人在這件事上說句公道話。每每在地頭、村街上或老槐樹下,碰見一個人,他就向那人解釋事情的原委。說我要早知道那人是巡視組的人,我才不說呢。起初,對方聽了都對申祥表示同情,說老漢上了領(lǐng)導(dǎo)的當(dāng)了。后來,有人聽了表情冷漠,像聽申祥在說別人的事;再后來,有人就會不屑一顧地問申祥:你去縣上告狀了就告狀了,老實交代算了。有一種 “文革” 年代誘供的味道。申祥覺得他比竇娥還冤,即使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了。于是,申祥每每走在村街上或別的地方,逢人便說:人心叵測,人心叵測?。?/p>
申祥去地里干活,在村口碰見了村支書汪得義。汪得義家住五組的低凹村,當(dāng)支書已有二十多個年頭了。申祥覺得肩寬腰圓、一臉憨相的汪得義是個敦厚人,他拉著汪得義的手,將他怎么碰見眼鏡領(lǐng)導(dǎo),怎么說的學(xué)了一遍,末了說:我不是故意想告牛村長,是讓那人逼的。汪得義哈哈大笑起來,他搖著申祥的手說:老哥,現(xiàn)在和先前不一樣了,中央對干部作風(fēng)要求越來越嚴(yán)了,處理對大寶有好處。又說,關(guān)于這件事,沒人怪罪你,你不要此地?zé)o銀三百兩呀。
就在申祥從汪得義的話里找到心理平衡的時候,老伴余愛蘭卻和他發(fā)生了嚴(yán)重的分歧。余愛蘭認為,既然已經(jīng)拿到了蓋房的補助款,就不該告牛大寶??h上的領(lǐng)導(dǎo)撂一句話,尻子一拍走了,可牛大寶和咱在一個村里住著哩,咱遲早要遭打擊報復(fù),到那時候后悔就趕不上了。申祥說:他牛大寶拿的是咱的錢,給咱退了,咱有啥錯?
申祥盡管堅持自己沒有錯,但面對家庭的壓力,他還是有些喘不過氣來。半個月來,余愛蘭幾次把錢摔在地上,要他給牛大寶退回去,說咱家再窮,也不落告人狀的話柄。而每次申祥都是梗著脖子說,好馬不吃回頭草,我決不給牛大寶退錢??捎鄲厶m幾乎每天都在嘮叨三千元錢的事,這三千元錢攪得申家雞犬不寧了。一天,申祥剛扛著鋤頭從地里回來,余愛蘭緊跟其后,像老鼠出洞似的探出頭朝左右望了望,咣的一聲關(guān)了大鐵門中間的一扇小門,又不依不饒地說起了給牛大寶退錢的事。申祥聽著聽著氣就不打一處來,他躁呼呼地說:他本來拿的就是咱的錢,憑啥給他退?余愛蘭說:給人家了,人家也給咱把事辦了,你要啥錢?維人不容易哩,你要這錢干啥?又罵老頭:你真是個一根筯。說著就從衣兜里掏出了那一沓錢,再一次摔在了地上。申祥抱著頭坐在板凳上儼然是一尊泥塑,不吱一聲。余愛蘭像哄孩子一樣又對老頭說:咱錯了,你就去給牛大寶賠個情吧。申祥揚起頭說:我明明是對的,為啥要服輸給他低頭回話?余愛蘭的嘴唇像寒風(fēng)中的樹葉抖動起來,說那咋辦?看到老伴可憐巴巴的模樣,申祥氣得雙手打顫,一張瓦刀臉也變了形,說你咋成這樣了?又跺著腳感嘆:世道真是瞎了!
吵鬧聲驚動了一墻之隔的申安安,申安安推門進來,見申祥老兩口一個痛哭流涕,一個仰天長嘆,忙撿起地上的錢,將申祥推進了屋。申安安勸道:你老婆說的也是,咱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加之鄰里鄰居的,低頭不見抬頭見,你咋能告人家牛大寶,以后叫申福咋活人呀!
夜里,老兩口在炕上像雞似的啄仗,各執(zhí)一詞,各有各的理。三千元像臭狗屎,粘在了申祥身上,又像燙手山芋,燙得申祥異常痛苦。申祥清理思路,忽然覺得他和老伴吵架的根源在眼鏡領(lǐng)導(dǎo)身上,若是那天他不來申家堡,哪兒有這些麻煩事。于是,申祥騎著自行車到三十里地外的縣城去找眼鏡領(lǐng)導(dǎo)發(fā)泄怨氣。原來,眼鏡領(lǐng)導(dǎo)叫谷子良,是縣紀(jì)檢委監(jiān)督室的主任。申祥氣呼呼地說:你這小伙子辦事差勁,我給你反映問題,你咋能告訴村干部?谷主任嘿嘿笑了道:我不說明,他的錢退給誰?申祥說:我給你說了一句話,叫村人的唾沫星子都差點兒把我淹死了,人家打擊報復(fù)咋辦?谷主任站起來嘭的拍了下桌子,他敢!
兒子兩口子在外打工,孫子住在學(xué)校讀書,平日家里只有老兩口,老兩口卻因此鬧了別扭。倆人一整天都不說一句話,偌大個房子像墳?zāi)顾频?,沒有一點兒聲響。申祥憋不住了,就沒話找話和老伴說,可一說就說到牛大寶和三千元上,老兩口就吵在一起。每當(dāng)吵過架,申祥都要給兒子申福打個電話,問他啥時候回家?兒子有兩年沒回家了,孫子也想念他爸。但申福似乎并不想念孩子,每次接電話,回答幾乎都是那一句話:過年就回來了。
其實,申祥希望在外打工的兒子早點兒回家還有另一層意思,就是能幫自己說服他媽。似乎只有兒子回家才能解開他們老兩口心上的疙瘩。因為申祥相信,走北闖北、見多識廣的兒子一定能肯定自己的正義行為。兒子現(xiàn)在是申家的家長,只要家長說一句話,老伴保準(zhǔn)信服。
在苦苦的期盼中,臘月二十那天,兒子兩口子背著大包提著小包走進了家門。當(dāng)天夜里,申祥便急不可待地將自己如何給牛大寶塞了三千元錢,碰到眼鏡領(lǐng)導(dǎo)如何說了這件事,牛大寶如何給他家退錢的事說給了半躺在熱炕上的兒子,等著兒子公正的裁決。申福美美地吸了一口煙吐出來,又吸了一口煙吐出來,臉上沒有一絲表情,而后猛地坐起來望著父親說:潑出去的水咋能收回來?爸,你得罪了村干部,咱家以后咋辦呢?申祥張開了嘴要解釋,申福下炕回到自己屋里去了。
兒子的話讓申祥透心涼,但他不怕兒子,怕的倒是老伴和兒媳。因為老伴為此事一直和他爭吵不休,整天嘴里嘟嘟囔囔,似乎是一只母雞,隨時有和他啄仗的可能。兒媳李玉花得知這件事后,嘴鼓著不說,可行動上不是摔碟子就是摔碗,也從不去灶房幫婆婆做飯,好像她和這個家庭沒有任何關(guān)系似的。有一天早上,余愛蘭到灶房做飯,看見頭天夜里吃了飯的鍋還沒洗,說了幾句怨氣話,李玉花就攆上去和婆婆弄事,頂?shù)闷牌挪蛔〉啬ㄑ蹨I。申祥聽見了上前勸說,李玉花眼珠子一翻,說驢槽多個馬嘴,你愛管閑事,再去告我的狀,讓你兒來收拾我呀!申祥氣得渾身哆嗦,緊了緊棉襖出門去了。
一個星期天,申祥的外甥張峰來看望舅父,張峰在市里的一個部門工作,是最讓申祥值得炫耀的外甥。常常家里有事兒子若舉棋不定,他都要對兒子說:去問問你張峰哥,看他咋說。通常外甥都會站在他的立場上。當(dāng)日,憂郁中的申祥像看到光明似的,就將牛大寶退錢的事說給了張峰,希望得到外甥的肯定和支持,可這次令申祥失望了,外甥張峰竟沒有支持他的正義行為。張峰說:舅,你老了,和人家斗什么,上面千條線,底下一根針,啥事都要從村長這針眼里過哩,村干部咱可得罪不起呀。
臘月二十三那天,申福背著父親給牛大寶他們請客賠罪,叫牛大寶時牛大寶怎么也不愿意去,牛大寶說,上面現(xiàn)在抓干部作風(fēng)抓得嚴(yán),你爸再舉報了我,這破村長我就徹底當(dāng)不成了。申福說:我是我,我爸是我爸,各人是各人的事,我請你們喝場酒與他無關(guān)。申福就拉拉扯扯將牛大寶拽走了,還叫了汪得義、和亮亮、村會計及婦聯(lián)主任。在酒桌上,申福的話說得好,說是出門七八年了,他不在家,村干部替他家操心了,他請父母官吃個飯表達一下心意。他先自覺干了三杯酒。村干部們見申福心誠,都放開手腳喝了起來。申福給牛大寶敬酒的時候說:我爸老糊涂了,說漏了嘴,大人不記小人過,告你的事你就不要記在心里了。牛大寶揚起脖子嗞一聲喝了酒說:我知道,他是個棺材瓤子了,我咋能和他計較。告我一狀,我不照當(dāng)村長嗎。大家附和說那是那是。
那天晩上,大家在鎮(zhèn)上的“君再來”酒店喝得非常高興,后來又去卡拉OK唱了歌,去浴足堂洗了腳,花完了三千元錢還不夠。
申祥得知兒子給村干部請客的事,把肺都氣炸了,他用顫抖的手指著兒子的鼻子罵:敗家子,社會風(fēng)氣都讓你們這些人搞壞了。
申福說:我們長年不在家,靠鄰居照應(yīng)你們。為了家里人好,咱服個輸,說個軟話把啥少了?
申祥說:咱的錢送給牛大寶,牛大寶給咱退了,你又拿這錢給他們請客,過來過去,還不是用咱的拳頭捅咱的眼窩。
申福說:現(xiàn)在的社會,你只要和村干部搞好關(guān)系,各種補助就有你的了。
申祥說:政策內(nèi)的事村干部就該辦。
申福說:現(xiàn)在應(yīng)該辦的事多了,但是你不打點、不送禮,事就是辦不了或遲遲不辦,你有啥辦法?咱花了三千元,爭取了兩萬五千元,刨過還落兩萬二,不少了。我同學(xué)在李家塬村當(dāng)書記,花錢報一個項目,上面給三十萬元,結(jié)果上面的補助資金撥下來,層層吃過水面,他領(lǐng)到手只有十二萬元。這樣的事見多不怪了。
申祥無言以對。
當(dāng)天申祥走出門去,看見天空中飄起了雪花,那雪花像棉絮一樣大片大片落在地上,地上很快就變得煞白,白得刺眼。他在院子里愣怔了半天,長長地嘆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