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暉
1955年9月27日,國務院隆重舉行授予中國人民解放軍軍官將官軍銜典禮。國務院秘書長習仲勛宣讀了國務院總理授予中國人民解放軍軍官將官軍銜的命令。周恩來分別把授予大將、上將、中將、少將軍銜的命令狀,一一授予粟裕等在京的將官。
當年典禮儀式的這種報道,點出了粟裕一個突出之處:他是人民解放軍10位大將的首位,也是第一批1038名將官中的第一位。
10位大將中,粟裕的資歷、年齡應該排在中后部。1907年出生的粟裕比許光達年長一歲,年紀之輕排在倒數(shù)第二。但是軍事指揮履歷中那種種“唯一”,則突出表明了粟裕的聲望、能力和地位。他是長征時留在江南堅持南方三年游擊戰(zhàn)爭指戰(zhàn)員中唯一大將軍銜獲得者;是唯一指揮了一個野戰(zhàn)軍(華東野戰(zhàn)軍代司令員)的大將,其在大江南北的輝煌戰(zhàn)績,許多成為經(jīng)典戰(zhàn)例;新中國成立后又是第一個出任總參謀長的大將(粟裕、黃克誠、羅瑞卿,共有三位大將先后出任總參謀長)。粟裕也是唯一常被人提及應授元帥軍銜而未授的大將。在全部將官中位列第一,粟裕是當之無愧、眾望所歸的。他是公認的軍事家,也被稱為戰(zhàn)略家。
粟裕,在1600多名開國將帥中,是深具軍事謀略、指揮藝術,更有指揮大兵團作戰(zhàn)豐富戰(zhàn)爭經(jīng)驗的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之一。中央軍委在紀念粟裕百年誕辰時評價他:“以精湛的軍事指揮藝術,創(chuàng)造出許多令人嘆為觀止的戰(zhàn)爭奇跡?!彼谠C棵磕軌颉俺銎嬷苿?,打了許多大仗、惡仗、險仗,立下了赫赫戰(zhàn)功,表現(xiàn)出卓越的軍事才能。他以擅長指揮大兵團作戰(zhàn)而聞名,形成了具有鮮明特色的軍事指揮藝術,被譽為‘常勝將軍”。
這是對粟裕軍事指揮生涯的極高評價。陳毅曾贊譽:粟裕將軍的戰(zhàn)役指揮一貫保持其常勝紀錄,愈出愈奇,愈打愈妙。
就是這些大仗、惡仗、險仗,使粟裕6次負傷,僅頭部就2次中彈,顱內、體內留有彈片、彈頭。頭部存留的迫擊炮彈片直到粟裕逝世火化后,才從骨灰中篩檢出來3塊。這3塊在顱內留存54年,也導致粟裕的頭疼病伴隨其長達半個世紀,備受折磨。
總參謀部和軍事科學院成為粟裕后半生兩個重要的地方
從新中國成立到1984年粟裕逝世,輝煌、坎坷與磨難伴隨了他的后半生。其間,先是任第二副總參謀長,協(xié)助第一副總參謀長(代總長)聶榮臻工作;繼之出任總參謀長,解職后來到軍事科學院??梢哉f,總參謀部和軍事科學院成為粟裕后半生兩個重要的地方。前者,作為最高軍事領率機關首長,協(xié)助彭德懷,為處理全軍軍務的第一線;后者,作為最高軍事研究機關主將,處于軍事學術最前沿,為軍事斗爭提供學術支撐,協(xié)助葉劍英,為全軍軍事工作的第二線。
1950年10月,毛澤東決定出兵朝鮮。在考慮志愿軍司令員人選時,統(tǒng)率過四大野戰(zhàn)軍征戰(zhàn)、聲望卓著的彭德懷、劉伯承、粟裕、林彪四人,林、粟槍傷多病,先后被送到蘇聯(lián)醫(yī)治療養(yǎng),同樣槍傷多病且年事已高的劉伯承則由西南調到北京,著手籌辦軍事學院。四者去其三,彭德懷責無旁貸地擔起了率領志愿軍出征的重任。林彪和粟裕在蘇聯(lián)經(jīng)過了近一年的治療與休養(yǎng)。粟裕1951年9月回國,11月出任第二副總參謀長,協(xié)助聶榮臻工作。當時,主持軍委工作的是政務院總理、軍委副主席周恩來。
1954年10月,毛澤東提名,粟裕出任總參謀長。由粟裕領銜的總參謀部,一時會聚了全軍最強的戰(zhàn)將陣容,10位副總長均為日后授銜時的大將、上將。這些戰(zhàn)功卓著的高階將官會聚在一個總部,在新中國成立后迄今60余年間總參謀部都是從未有過的現(xiàn)象,也是當時軍委各大總部中,大將、上將人數(shù)最多的一個。他們是陳賡、張宗遜、李克農(nóng)、王震、許世友、鄧華、彭紹輝、張愛萍、楊成武、韓先楚(他們中有兼職者)。此外,還有李濤、傅秋濤、王平、呂正操等上將級人物擔任總參二級部的部長。一時間,粟裕麾下的上將們就占開國上將的1/5。
“戰(zhàn)役指揮奇妙,戰(zhàn)略見解深邃。”粟裕的戰(zhàn)略見解與戰(zhàn)略思考,戰(zhàn)爭年代的輝煌勝利已經(jīng)加以印證,和平時期,仍然閃爍著過人的睿智光芒。
大軍區(qū)劃分即是其一。1954年4月,中央軍委根據(jù)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撤銷大區(qū)一級黨政機構的精神,也決定撤銷與大區(qū)相當?shù)?個大軍區(qū)機構。粟裕受命負責重新規(guī)劃全國軍區(qū)。幾經(jīng)論證,僅用半年時間,粟裕就拿出了6個方案提交中央軍委,最終在其第一方案基礎上確定全國劃分為12個大軍區(qū)。此外,這一時期,其他諸如軍兵種的建設、軍隊編制體制的規(guī)劃、作戰(zhàn)方針的制定等,短短幾年間一一落實,都體現(xiàn)了粟裕強力運作之高效。
20世紀50年代,全國百廢待舉,全軍正在轉入正規(guī)化建設。在建設解放軍成為世界上第二支最優(yōu)良的現(xiàn)代化軍隊開端之時,一切都是從零開始。此時,彭德懷、粟裕都是年富力強,都有要大干一場的心勁與心境。彭、粟和其后主持軍委工作的林彪、羅瑞卿不同。林彪體弱多病,許多事務并非像彭德懷那樣親力親為。林彪之下的羅瑞卿,既是軍委秘書長,又是總參謀長,還是國務院副總理。羅瑞卿一上任,就主持軍委辦公會議(譚政、楊成武、蕭華、邱會作、蕭向榮等參加),權威與作用相當大。即便黃克誠擔任總參謀長時,也是身兼軍委秘書長。粟裕僅僅擔任總參謀長,上面既有精力充沛、作風強勢的彭德懷,又有承上啟下的中央書記處書記、軍委秘書長黃克誠。粟裕本人又是極有見地和自己思考、主張的軍事戰(zhàn)略家。如此,在新中國初期紛繁復雜而又緊迫的軍務中,粟裕難免會與主持軍委工作的國防部部長彭德懷發(fā)生磕磕碰碰,將帥齟齬就此埋下了伏筆。
在新中國成立后軍內開展的第一次整風中遭到批斗
在1958年3月成都會議上,毛澤東決定軍委要開擴大會議整風,批評粟裕的錯誤,教育全軍干部引以為戒?!懊珴蓶|認為這已不是日常工作中的普通錯誤,而是已涉及他本人的職權。”
根據(jù)毛澤東的指示,1958年5月27日到7月22日,軍委擴大會議召開,歷時57天,是新中國成立后軍內開展的第一次整風斗爭。斗爭的目標一個是“教條主義”,所謂的“代表人物”指向劉伯承、蕭克;另一個目標是“資產(chǎn)階級個人主義”,所謂的“代表人物”指向了粟裕。這次批斗,突然,猛烈,上綱高。
接到軍委5月24日要在中南海居仁堂召開小型會議的通知,毫不知情的粟裕問秘書鞠開是什么內容。鞠開回答:沒有說,內容沒有提前打招呼。粟裕去了以后,會上猛批他“爭權”“反領導”,“當頭一棒打得他暈頭轉向,莫名其妙”。粟裕感到突然,有的元帥也感到突然。
批粟裕,圍繞的主要焦點,大了說是國防部與總參謀部的關系,小了說就是彭、粟關系。粟裕一是戰(zhàn)功大、聲望高,二是不逢迎、不茍同,三是不圓融、棱角分明,這三點運用不當,是很能得罪一些人的。果然,要“扯開火線批”,采取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的“四大”方式批斗粟裕,眾人批粟的聲浪驟起。軍委擴大會議人數(shù)隨即增加到1400多人,囊括了全軍軍以上單位主官,批粟的影響也擴散到全軍。
新中國成立后長期休養(yǎng)、很少露面的林彪也到會,一語雙關地說:軍委工作的重大問題是在毛澤東主席領導下進行的,軍委的經(jīng)常工作是在彭德懷老總的主持下進行的,今后我們要繼續(xù)在毛主席的領導下,軍隊同志繼續(xù)在彭老總領導下更好地團結起來。
毛澤東、彭德懷、林彪三人都有表態(tài),受“爭權”“越權”指責的粟裕備受壓力。為了“過關”,粟裕在家中內室自我封閉了7天,苦思冥想怎樣去檢討。他在大會小會上檢討達8次之多,“每次檢討都要痛苦地說一些違心的話”,稍做解釋,“招來的是更嚴厲的批判”,一而再地檢討還是過不了關,最后只得求助于夫人楚青。
徐慶全在《訪粟裕夫人楚青》一文中,記述了楚青對當年的回憶:1958年軍委擴大會議批斗粟裕,開始我全然不知。一天早晨我正準備上班,粟裕突然從內室開門出來,面容憔悴、神情抑郁地低聲說:“我出了事,你今天可不可以請個假幫我個忙?”他把一堆會議簡報交給我,沉痛并無可奈何地說:“你看看這些,幫我寫個檢討吧,我自己下不了手。只要能夠通過,怎么寫都可以?!蔽铱戳诉@些材料,大吃一驚。我擔心不違心檢討要被劃歸到敵我矛盾的行列,就不顧實際代他寫了一份檢討,把強加給他的罪名統(tǒng)統(tǒng)兜下來了。粟裕用這份檢討在大會上做了檢查,果然過了關?;丶液?,他冷冷地對我說:“還是你有辦法,寫出的檢討讓我過了關?!蔽耶斎荒芸闯鏊麡O為痛苦的情緒。以后,他多次因實在控制不住這種痛苦的情緒而責備我:“你為什么把我寫成這樣?!簡直不成樣子!”我當然也很痛苦:“不是你說怎么寫都可以,只要能過關就行嗎?”接下來,我們就默默無語,相對而泣。這樣的場面我們經(jīng)歷了多次。
《粟裕傳》中也用“他精神上極端痛苦”“他內心極度悲憤”這種字句,表達了粟裕當時的心境與處境。這次檢討雖然過關,粟裕還是背負著這些罪名,接受了組織處理。
《粟裕傳》中對四年總參謀長任上的粟裕,有如下評價:四年中,擔任總參謀長的粟裕,兢兢業(yè)業(yè),殫精竭慮,“既不失職,也不越權。對現(xiàn)代戰(zhàn)爭中面臨的許多新課題,進行了艱苦的有價值的探索研究,及時提出了許多意見和建議。但是,他的工作是艱難的。他的工作精神并不為有的領導所欣賞。工作常常受到掣肘。不正常、不公正的工作處境,使他不能充分施展自己的才智和能力。軍事思想上的不同認識,更使他的許多重要建議和努力未能產(chǎn)生應有的效果”。
上面所說的“有的領導”,應該就是指粟裕的頂頭上司彭德懷。
粟裕在總參謀部工作期間,難免會有這樣那樣的缺點錯誤,這既有客觀方面的原因,也有個人主觀原因。彭德懷與粟裕都不是參謀出身,都是帶兵征戰(zhàn)的主將,是指揮大兵團作戰(zhàn)的行家里手,都有很強的決策意識和決斷能力,都具有大局觀、戰(zhàn)略思維和戰(zhàn)略頭腦,習慣于拍板而不是建議,是個性鮮明、行事果斷、很有自己主張和見解的“大軍事家”。戰(zhàn)爭年代,彭、粟鮮有交集,很長時間,二人一個東南,一個西北。1952年7月,彭德懷主持軍委工作,成為粟裕的直接上級。二人風格、理念、脾氣、見解的不同,以及程序、溝通上的某些誤解與不暢,導致工作上乃至個人關系上的不合拍與不融洽。因此,在軍隊剛剛從戰(zhàn)爭環(huán)境開啟正規(guī)化進程時,就軍隊建設問題存在一些意見分歧,原本是正常的。可誰都沒有想到,“火線扯開”后,上綱上線如此之高,處理也是如此之重。
批粟時,在扣上的那頂“反黨反領導的極端個人主義者”大帽子下,指責的內容都是無中生有,說粟?!耙回灧搭I導”,同陳毅、聶榮臻、彭德懷三位領導都“搞不好”,“要權”“爭權”(“向國防部要權”“爭奪軍隊權限”),“告洋狀”,“里通外國”。
20世紀50年代后期,在黨內過左的政治氣氛和斗爭的火藥味愈來愈濃的情況下,粟裕成了軍內斗爭中第一批受害者之一。
與蕭克等人有個“集團”(“反黨集團”)大帽子不同,挨批的粟裕被看成“個體”,單“挑”出來批斗,是“極端個人主義者”,雖未按“反黨”敵我矛盾處理,但“里通外國”的大帽子分量亦實在不輕。一年后,彭德懷也被扣上了這頂大帽子。在彭德懷遭受批斗時,粟裕既沒有落井下石,也沒有乘機為自己申訴,表示“我絕不利用黨內政治風浪的起伏”。
無論是在戰(zhàn)爭年代,還是新中國成立后主持軍委工作的這七年,彭德懷的貢獻在國史與軍史上都留下了值得大書特書的一頁。當然,對劉伯承、粟裕、蕭克等人的錯誤批斗,也成為令人心痛、亦令彭德懷深為懊悔的記憶。
被批斗后,居住在北京西北吳家花園的彭德懷也對自己批判別人的行為有了反思與悔過。他曾對前來看望的侄兒彭啟超說:“我這個人一生犯過不少錯誤,1958年春夏的全軍反教條主義,就是一個錯誤?,F(xiàn)在回想起來,對劉伯承同志、粟裕同志、蕭克等一批同志的批判和處理太過火,言過其實,使他們受了委屈。雖然不是我的本意,但我是會議主持人,我有錯誤啊?!?/p>
批粟的影響及于全軍。參加軍委擴大會議的人員,后期增至1400多人,系全軍軍以上單位和部分師級單位的主要領導干部。會后,對粟?!板e誤”的口頭傳達,中央規(guī)定軍隊傳達至團一級,地方到地委一級。
1958年8月31日,中央政治局會議決定解除粟??倕⒅\長職務,由時任中央軍委秘書長的黃克誠接任。粟裕從1951年12月到總參就任第二副總參謀長起,到1958年8月被解職,在總參工作6年又9個月。
20世紀50年代,為了達到武器裝備現(xiàn)代化,編制體制合理化,軍隊建設正規(guī)化,全軍上下大干快上,進入一個建設高峰期。時任副總參謀長的張愛萍回憶:“粟裕同志任總長的時期,是總參最好的時期,也是我心情最愉快的時期,也可以說,是軍隊建設最好的時期?!?/p>
粟裕作為“反領導”的“極端個人主義者”,是新中國成立以來軍內第一批被批斗、被撤職,并且是第一個被“掛起來”的人?!跋仍诖髸吓校缓蟪蜂N職務,并把被批判者的‘錯誤傳達到全黨全軍,但對受批判者又不做結論,不做決定,這樣的做法開了黨內斗爭極端不正常的先例?!?/p>
在軍事科學院,粟裕一待就是20年
粟裕等人被批斗、被免職,還只是軍內的第一場地震。隨后,軍內大震連連。一年后,國防部部長彭德懷、總參謀長黃克誠也被批斗、被免職;隨后,“彭黃殘余”、總政治部主任譚政受到批判、被降職;粟裕時期的兩位副總參謀長陳賡、李克農(nóng)相繼去世,總參謀部連續(xù)大震動,政治氣氛空前嚴肅。留任副總參謀長的張愛萍感慨:“粟裕同志那時的和諧氣氛沒有了,相互間不交心?!?/p>
粟裕調換了工作崗位(蕭克、李達則被調到地方工作),但未脫軍裝,仍在軍隊工作。粟裕以國防部副部長的身份來到軍事科學院任副院長,不久又任院黨委第一副書記,協(xié)助院長葉劍英工作。從此,粟裕離開軍事斗爭第一線領導崗位,成為軍事學術研究領域內的一員主將。在軍事科學院,粟裕一待就是20年,度過了自己的晚年。
1958年5月至8月這段時間,成為粟裕軍事生涯的一個分水嶺。
1965年10月2日,主持軍委工作的林彪與在上海休養(yǎng)的粟裕談話時,說道:“你現(xiàn)在身體不好,主要是休息。等你好一些,可以多到部隊里去跑跑,看看部隊的情況,發(fā)現(xiàn)什么問題,或者有什么意見,可以直接反映,面談、打電話或者寫信都可以?!绷直脒€一再詢問粟裕對部隊工作和國防建設有什么意見。有人說,解放戰(zhàn)爭中,林彪對來自粟裕方面的戰(zhàn)報是格外重視的,他在關注粟裕的部署與戰(zhàn)法。這種關注與這次談話中表現(xiàn)出的關切,似乎表明了林彪對粟裕一種“另眼相看”的態(tài)度。
吳法憲在回憶錄中稱,粟裕“是我們軍隊中一位非常有名的戰(zhàn)將,是一位不可多得的軍事人才。林彪這個人自視甚高,但他卻非??粗厮谠?,很重視粟裕的意見和建議”。即便林彪對粟裕有這樣的關切,但1958年粟裕挨整時,林彪并未給粟裕說句公道話,他當時的發(fā)言還暗批粟?!棒[不團結”。
“文革”中,毛澤東對粟裕是保護的。1968年5月20日晚上,毛澤東在一次談話時特別提及軍事科學院,說:聽說軍事科學院“紅造派”在造葉劍英的反,他們要統(tǒng)統(tǒng)打倒,包括葉劍英、粟裕、王樹聲、鐘期光、宋時輪等,都打倒怎么行?說粟裕在新四軍軍部發(fā)了一個電報給一個日本人,投降了日本,我就不信?,F(xiàn)在就是有些人認為和敵人接觸了,就不得了啦。其實,同敵人接觸得最多的是我,其次是周總理。干部統(tǒng)統(tǒng)打倒了,那怎么行?
“文革”時期,在眾多將帥紛紛受到?jīng)_擊、被“炮轟”、被打倒的時刻,粟裕依然是有別于他人:被林彪另眼看待,為周恩來特意保護,得毛澤東親自關照。
對粟裕的保護,周恩來頗費心思。眼看粟裕在軍內難以棲身,周恩來有意將其“攏”在身邊,先是讓粟裕分管國防工業(yè)、鐵道、交通,繼而又讓他在國務院業(yè)務組承辦一些重要事務。在整個“文革”期間,粟裕未遭“大難”,來自最高層的關照,應該是主要原因。
歷經(jīng)坎坷終昭雪
粟裕晚年,可用“磨難”形容:批斗他時,不做結論,“高掛”起來;平反之途,又是一波三折,遲遲不見蓋棺論定。
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后,實事求是地為遭受錯誤批判的人員平反昭雪,國內、黨內、軍內煥發(fā)生機。1979年、1980年這兩年,粟裕本人為自己的冤案展開申訴,既有給中央寫出的申訴報告,也有向中央、軍委、總政領導人的陳述。他特別提到:1958年軍委擴大會議上,把我作為反黨反領導的極端個人主義者拿來批判,混淆是非界限,在軍內開了很壞的先例……那次軍委擴大會議發(fā)動對我批判,用心是不好的,方法是錯誤的,強加給我的罪名是“莫須有”的……我迫切懇求中央能將我的冤案予以甄別,撤銷1958年軍委擴大會議對我的錯誤批判。
然而,由于種種原因,看似順暢的溝通并未等來一個正式的結果。有關部門的回復是:1958年軍委擴大會議涉及很多事和人,對會議本身如何評價應慎重,應由中央來做。
1981年2月1日,粟裕突發(fā)腦溢血。之后,身體狀況不斷惡化,粟裕被“磨”得無力亦無心再去爭取了,更多的是在郁悶中沉默。
1984年2月5日,粟裕逝世。粟裕曾表示身后不舉行遺體告別,不舉行追悼會,將骨灰撒在自己曾經(jīng)戰(zhàn)斗過的八省市土地上……
1984年2月10日,新華社發(fā)布中共中央、中顧委、中央軍委關于粟裕逝世的訃告,稱粟裕為“久經(jīng)考驗的共產(chǎn)主義戰(zhàn)士、黨和軍隊的優(yōu)秀領導人、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杰出的軍事家”。對其軍事才能,訃告中說:“在長期的革命戰(zhàn)爭中,粟裕同志始終戰(zhàn)斗在第一線。他努力學習并創(chuàng)造性運用毛澤東軍事思想,指揮過一系列重大的戰(zhàn)役、戰(zhàn)斗,尤其善于組織大兵團作戰(zhàn),表現(xiàn)了卓越的軍事才能,為中國人民解放事業(yè)立下了不朽的戰(zhàn)功?!薄八谠M緭稳嗣窠夥跑姼笨倕⒅\長、總參謀長期間,在黨中央和中央軍委的領導下,嘔心瀝血,任勞任怨,為保衛(wèi)和鞏固我國國防,為把我軍建設成一支強大的現(xiàn)代化、正規(guī)化的革命軍隊作出了重大貢獻?!?/p>
訃告和2月14日發(fā)布的粟裕生平事跡通稿、軍委楊尚昆副主席的紀念文章,都是只談粟裕的貢獻,避開蒙冤、平反這個敏感問題。
為了粟?!斑^關”,當年要粟裕在檢討中“攬下一切罪名”的楚青,悲痛之余決心繼續(xù)申冤。20世紀80年代后期,軍內對“五八公案”中受到迫害的人,也有了積極正面的評價,先是從蕭克開始,稱他受到了“錯誤批判”。楚青經(jīng)過努力,終于得到了粟裕受到“錯誤批評”的回應。雖然,這還不是正式平反,但仍是一個難得的開端。粟裕逝世10年后,1994年12月25日,這是一個讓楚青難忘的日子?!度嗣袢請蟆贰督夥跑妶蟆樊斎胀瑫r發(fā)表經(jīng)江澤民主席批發(fā),由中央軍委劉華清、張震兩位副主席署名的《追憶粟裕同志》一文。該文意在平反的關鍵之處是:“1958年,粟裕同志在軍委擴大會議上受到錯誤的批判,并因此長期受到不公正的對待。這是歷史上的一個失誤。這個看法,也是中央軍事委員會的意見?!?
已經(jīng)逝去的粟裕,終于得到了中央軍委的一個正式結論。
大背景下的考量
1955年5月,黨的全國代表會議清算高崗、饒漱石反黨活動時,被指與饒漱石歷史淵源頗深的粟裕,就受到眾多牽強附會的責難,還在華東各省市負責同志座談會上受到“集體幫助和批評”。在主持總參工作期間,或許又與幾位軍委負責人有某些誤會或意見分歧,留下“居功自傲”的話柄。就是在毛澤東那里也日益失去原有的信任。1958年5月,在受到責難的痛苦時刻,粟裕在中共八大二次會議時曾希望當面向毛澤東解釋自己的想法,求見被回絕。隨后的軍委擴大會議和以后的幾次重大斗爭,在“四大”的聲浪與聲勢中,被調動、被激發(fā)的與會者總是“群情激昂”“火星四濺”,黨內與軍內斗爭缺少了理性與理智,“斗”的火氣熾熱,“整”的理念突出,“掛”的做法盛行。而且,這種“斗與整”,一是無中生有;二是小題大做;三是現(xiàn)行與歷史“深挖”;四是不容置辯與置疑,還要強迫承認、“深刻檢討”;五是難得平反,“掛”起來,還能“掛”一萬年……
粟裕的問題,就由50歲一直“掛”到逝世之后。
依筆者之見,無論是粟裕被批斗,劉伯承做檢討,蕭克、李達等人被打成“反黨集團”,還是一年后搞出來一個彭德懷等人的“反黨軍事俱樂部”,這看似一個個孤立事件,看似對每個人就事論事地批斗(粟裕的“爭權”“告洋狀”,劉伯承的“中間好,兩頭差”,蕭克、李達“反黨反領導的宗派活動”,彭德懷“攻擊三面紅旗”),實際上都有一個釀成發(fā)生的共同基礎:那就是1956年匈牙利事件中軍隊的不作為、1957年蘇聯(lián)發(fā)生功高震主的朱可夫事件、1958年以“三面紅旗”為標志的“左”的思潮在中共黨內日益盛行的時候,毛澤東對“落后于形勢,落后于地方”的軍隊日益不滿、不放心,對主持軍委、總部工作的主要領導人“跟誰走”產(chǎn)生嚴重質疑與戒心。于是,便提出對軍隊領導層進行整風。
黃克誠晚年對此曾說:1958年軍委這次會議,“實際是中央領導軍委整風,為彭德懷始料所不及。我們未能領會中央精神,所以主持會議顯得很被動。這可能是毛主席在匈牙利事件之后,開始擔心我軍領導出問題,也許這就是廬山會議的先兆”。
基于這種大背景的考量,筆者并不認同許多史書和個人回憶錄將批斗粟裕、撤掉其職務,一股腦地歸咎于彭德懷頭上,并過分地看重他們之間的個人恩怨。吳法憲就曾說:“彭德懷不光一下子把粟裕撤掉了,還給他戴上了好幾頂政治上的大帽子。這幾頂大帽子一壓就是好幾十年。”吳的這一說法,代表了相當一部分人的觀點。不錯,粟裕同彭德懷有矛盾,有意見分歧,蕭克同彭德懷也有爭論和意見沖突,然而撤掉粟裕、蕭克,彭德懷更多的只是一個執(zhí)行者,而非決策者。彭、粟有分歧,或者說有矛盾,但是否任用粟裕,根本不是彭能說了算。對1958年中央軍委擴大會議有影響力的三人是毛澤東、鄧小平、彭德懷,但主導會議進程和結果的是毛澤東,受毛澤東之托指導會議的鄧小平也只是更多地傳達了毛澤東的意見,主持會議的彭德懷就更是等而下之。當然,個性強、脾氣烈的彭德懷作為會議主持人,講話中語氣重、言辭激烈,在批斗過程中也確實是起了示范、引導甚至激化矛盾的作用。
反之,從1958年的軍內斗爭到1959年的廬山會議,林彪在“緊跟”上的公開表態(tài),不僅令人“耳目一新”,也令毛澤東為之一震。1958年,林彪明確表示要以中國革命戰(zhàn)爭經(jīng)驗、毛澤東思想為主導,對蘇聯(lián)的洋教條嗤之以鼻;1959年,林彪力挺“三面紅旗”,指斥彭德懷想當與毛澤東一爭高下的大英雄。其間,一位國防部長、兩位總參謀長、兩位國防部副部長(彭、粟、黃、蕭、李)瞬間被撤換,而林彪的表現(xiàn)“恰到好處”,正表明了毛澤東的擔心處與關注度。
經(jīng)過連續(xù)兩年的軍內整風,“反黨”的、有“宗派”的、有“極端個人主義”的、“不跟拍”的、“里通外國”的軍隊領導人,都被整下去了。從這個角度看,粟裕、蕭克、李達的被撤換都不是孤立的個人事件,也和指責他們的具體“錯誤”沒有必然關系。他們和其后的彭德懷等人一樣,在那種“左”的思潮下,在立場、態(tài)度備受檢驗的關鍵時刻,都沒有跟上“步調”,沒有通過“考試”,都沒能“把住脈搏”,沒能隨著“大躍進”與個人崇拜高潮的到來,表現(xiàn)出毛澤東所需要的熱情與熱度。林彪的“上位”與這批將帥的被撤換,就是那個時代所必然的。
粟裕、彭德懷都被整倒,但二者被整倒的原因與平反的難易程度迥異。除毛澤東當年對粟裕、彭德懷都有不滿而要拿掉外,粟裕被批斗的因素更要復雜些。彭德懷是直面“三面紅旗”,直接同毛澤東“較勁”,是毛澤東一揮手就要打倒的那種,倒臺的因素比較直接、單一,毛澤東逝世后平反起來亦相對容易。而粟裕的被整、蒙冤與平反,前前后后摻雜的因素就不僅僅毛澤東一人,還有其他方面的因素掣肘。楚青老人說粟裕之事不在于毛澤東,是他人所為。筆者不能完全茍同此說。以粟裕的身份、地位,如無毛澤東首肯,是沒有人能夠撼動的。“拿掉”粟裕,決定因素是毛澤東。但在批斗和平反的過程中,特別是毛澤東逝世之后,其他方面的因素也在起作用,而且是不小的作用,這些因素是彭德懷冤案所不具有的。這也正是二人冤案內在因素的不同,粟裕徹底平反的難度、阻力更大些。
單從1958年、1959年批斗的方式、方法看,粟裕、彭德懷的遭遇是大同小異,都是在“四大”的喧囂中被批得灰頭土臉,會場是群情激憤,本人是接連檢討,不管什么指控都要攬下來,用彭德懷的話說就是“要什么給什么”。但在對二人的組織處理上則迥然不同。粟裕雖被免去總參謀長職務,但保留了軍籍,還到軍事科學院擔任副院長,又是國防部副部長,生活待遇沒有變化,“文革”中沒有被打翻在地,還能被周恩來另有任用,實乃不幸中的萬幸。彭德懷在廬山會議后就離開軍隊,“文革”中又慘遭迫害折磨,在囚禁中死去。
1978年12月,中共中央為彭德懷舉行隆重的追悼大會。1981年6月,中共十一屆六中全會通過的《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指出:“廬山會議后期,毛澤東同志錯誤地發(fā)動了對彭德懷同志的批判,進而在全黨錯誤地開展了‘反右傾斗爭?!睘榕淼聭褟氐灼椒?。而此時,粟裕還在為自身平反的事憂心如焚,四處奔波。
粟裕是軍內斗爭中第一批被“整肅”的人之一,是第一個被解除總參謀長職務的人,也是最后一個平反昭雪的高級將領。直到去世,粟裕也沒有等到一個為他平反的正式結論。楚青老人感嘆:粟裕60年革命生涯中,30年處于逆境。2007年舉行的粟裕百年誕辰座談會就特別指出了粟?!伴L期受到不公正待遇”。
粟裕秘書鞠開談到老首長時,說道:對粟裕來說,兩個“一生”是同時存在的,是光輝的一生,也是坎坷的一生;我們談他光輝的一生,不能忽視他坎坷的一面。有人說談坎坷,有負面影響,最好不談或少談。鞠開不認同,說:在受到錯誤批斗的坎坷中,粟裕一不患得患失,能正確對待,意志不消沉,對黨無二心;二不乘人之危、落井下石,不傷害別人。
在許多人眼里,粟裕既冤且屈:冤的是,至死沒有得到正式、公開平反,在錯誤批斗和錯誤的組織處理中蒙冤以終;屈的是,紅軍時期就多受委屈,“是提拔得最慢的一個”(陳毅語),以后,又堅辭華野司令員,以代司令員之身,揮軍馳騁華東、中原,殲滅國民黨軍240萬余人,立下奇功偉績,新中國成立后卻“屈就”大將銜;在總參謀長任上剛剛大展宏圖就被撤職拿下……惹得老部下王必成嘆而憤然地說道:“粟總是被浪費的人才?!?/p>
有后人贊粟裕:“只爭工作,不爭職務;只爭重擔,不爭榮譽?!?/p>
筆者以為,冤屈,也是一種經(jīng)歷。在那個特殊的年代,粟裕沒有被斗垮、斗死,還能看到粉碎“四人幫”,已經(jīng)是一種幸運。正如粟裕以詩言志:“沙場百戰(zhàn)談笑過,際遇數(shù)番歷辛艱?!?/p>
走過了77個不平凡春秋的粟裕,一生輝煌與坎坷,歷經(jīng)艱辛與磨難,看淡生死,何懼疾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