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曉婭 撰文/攝影
找不到旅游攻略的地方:特萊津
◎陸曉婭撰文/攝影
583號墓碑上的鮮花
特萊津是“二戰(zhàn)”時期納粹德國在捷克關押猶太人的一處集中營,在十四五萬囚徒中,有15000多名兒童,他們留下了4000多幅畫作,顯示了在無邊的黑暗中人們心存的希望。7月27日,筆者與朋友去捷克自由行,我們尋索到了這里。
是從林達翻譯的《漢娜的手提箱》和她寫的《像自由一樣美麗》的書中,知道特萊津的。這個小鎮(zhèn)離布拉格60多公里,原來只有5000左右居民。1941年10月,占領捷克的德國人將居民強行遷走,特萊津變成了德語的“特萊西恩施塔特”,成為關押、轉(zhuǎn)運猶太人的集中營。特萊津前后關押過十四五萬猶太人,其中包括15000多名兒童,他們當中只有100多個孩子活了下來。
但讓我想去看看特萊津的,不僅因為它曾經(jīng)是集中營,還因為特萊津被解放后,人們在煤堆下、閣樓里,找到了4000多幅猶太兒童的畫和一些詩歌,那是關押在這里的猶太藝術(shù)家、學者、老師帶領孩子們創(chuàng)作的。其中有一幅我最喜歡的畫:在無邊的黑暗中,月亮與星光仍在閃亮;在風暴肆虐的大海上,帆船仍在驕傲地前行;在時光之劍指向的未來,有永不熄滅的燭光。
到了捷克,花4天時間游覽了布拉格,一天去了人骨教堂所在的庫特納霍拉,剩下的一天,我和同伴本可以去卡羅維發(fā)利喝溫泉,也可以去皮爾森喝啤酒,但我們決定去看這個人類的黑暗與傷痛之地。
特萊津從來就不是旅游熱點,更不是中國游客向往的地方。我從網(wǎng)上沒有找到任何攻略。我們選擇坐火車,提前到布拉格中央火車站買票,告訴窗口我們要去Terezín,遞出來的票卻是去Bohusovice的(車票190捷克克朗,約合52元人民幣)。問售票員,說火車不到Terezín,到Bohusovice下車再換汽車,而且不是在布拉格中央火車站上車,要去Praha Masarykovo火車站上車。
那天一早,根據(jù)谷歌地圖的提示和路人指點,坐有軌電車、換車再步行,就看到了Praha Masarykovo火車站。這個躲藏在城市中間的迷你火車站,有點像北京的前門火車站。
8:53的火車,9:50就到了Bohusovice。下了火車特意看了看,發(fā)現(xiàn)站臺上只有我們兩個人,加上出站后碰到一對加拿大夫妻,貌似對特萊津感興趣的人不多。
從這個火車站到特萊津,有三四公里的路程。猶太人當年被火車送到這里,是提著行李走過去的。據(jù)說,一些到特萊津參觀的人,為了體驗當年猶太人的感受,也會走過去。但為了把時間多留給特萊津,我們選擇坐公交過去。
不到10分鐘,我們就下車了。街道上幾乎沒有行人。集中營在哪里呢?根據(jù)經(jīng)驗,這里應該會有一個博物館吧?看到一個老者蹣跚而來,我迎上去用英語問:“Museum?(博物館)”他一臉茫然,顯然不懂英語。不過,他大概猜出我們是來看集中營的,說了句:“Jews?(猶太人)”我點點頭,他比畫著告訴我直走再左轉(zhuǎn)。
特萊津的哭泣
猶太藝術(shù)家畫的特萊津
兩排小牢房
果然,我們看到了畫著黃色大衛(wèi)星的牌子:MUZEUM GHETTA(凱塔博物館)。
這所集中營博物館是一座黃色的三層樓,我們在一樓花215捷克克朗(約60元人民幣)買了特萊津的全票后,工作人員告訴我們,10點半會播出當年納粹拍的宣傳片。
當年納粹為了迷惑世人,應對國際輿論和國際紅十字會的視察,謊稱特萊津是“模范集中營”,是猶太人自治的小鎮(zhèn),還拍了這部叫做《一個作為禮物送給猶太人的城市》紀錄片。鏡頭中,我們看到了孩子們在踢球,老奶奶在織毛衣,婦女們在種菜,甚至還有男人在演奏音樂,即便做了如此粉飾,仍能看到營區(qū)的住宿是如此擁擠,看到人們木然的表情和絕望的眼神。環(huán)境可以造假,人們也可以在被逼迫下做假,但是誰能為那么多人造出眼眸中的光亮呢?
樓上的展品,比我想象中還要豐富。除了孩子們的畫、詩歌,還有他們做的布偶,以及自制的演出服裝。哦,不要以為這里展出的是歌舞升平。那些被關在這里的猶太藝術(shù)家們,對自己的未來并不抱希望,但是他們相信總有孩子能活下來,他們利用一切可能偷偷地給孩子們上課,抓住一切機會(比如國際紅十字會來視察時)讓孩子們可以畫畫、寫作、唱歌和演出。囚徒21855號、作曲家漢斯·克拉薩,就讓孩子們排演了自己進入集中營前寫的最后一部作品,兒童歌劇《布倫迪巴》。《布倫迪巴》在特萊津一共演出了55場,其間,一些孩子被送往了奧斯維辛,別的孩子再替補上來。1944年10月16日,漢斯·克拉薩也被送走了,死在毒氣室中。
孩子們的作品為何能保存下來?原來,有個孩子的父親是鐵匠,是集中營中唯一會打馬掌的人,這個孩子后來被允許住到父親的鐵匠鋪子里。他們就把畫埋在了鐵匠鋪的煤堆下面……
特萊津墓地上的十字架
離開集中營博物館,我們?nèi)チ藠W里河對面的The Small Fortress,即小要塞。
大門上的鐵絲網(wǎng)
特萊津始建于1780年,是哈布斯堡王朝的皇帝約瑟夫二世為了防御北面的普魯士人而建的,歷時10年建成后,國王以母親的名字命名。1882年,人們又在河對岸修建了一個小要塞,叫做“克萊·費斯屯”。后來要塞變成了監(jiān)獄,因槍殺奧地利大公而引發(fā)一戰(zhàn)的加夫里若·普林西普就死在這里。
在小要塞停車場,停了許多大小車輛,不少大巴上貼著美國的地名,我猜,那是美國的猶太人專門到此憑吊吧。當我們進入小要塞之后,才感覺到特萊津的人真不少。
過河后,出現(xiàn)一片政府設立的公墓,墓地上樹立著高高的十字架和大衛(wèi)星,墓碑上有編號。墓碑不是豎立的,而是略微傾斜地躺在地面上,一塊又一塊,一行又一行,形成一個無聲的陣仗。每一塊墓碑旁,都有一叢玫瑰,鮮紅的花朵綻放著。許多墓碑上放著小石頭,那是前來祭奠的人們放下的。
我把同伴采的那捧野花,放在583號墓碑上,那是一塊沒有名字的墓碑,我不知道它代表的是一個男人還是一個女人,是一個孩子還是一個老人;是死于饑餓、疾病還是酷刑;是1942年1月被絞死的16個猶太人之一,還是在1943年11月17日,那群從清晨站到深夜,不能吃不能喝不能上廁所的“點名”之后倒地的300多囚徒中的一個……
我們在特萊津參觀的最后兩個地方,是太平間、葬禮大廳和骨灰堂。當我們冒雨來到這個沒有人跡的地方,壯起膽子走進深深的隧道,驟然間看到大廳深處被燈光照亮的巨大猶太燭臺時,真的是被震撼到了。
沉思的女人
沒想到在特萊津會有這樣一個充滿猶太宗教與文化習俗的殯儀之所。在這個半地下的建筑中,有一條拱形走廊,廊壁上的文字大概是猶太教的經(jīng)文,兩側(cè)的房間很像陜北的窯洞,里面分別停放著當年運輸遺體的車子、整理遺體用的床、簡陋的棺木和一些似乎是石灰制成的骨灰盒。一間屋子的墻邊,有紅磚和石灰砌的墓,上面的墻上有逝者的名字,我注意到,他們很多并沒有生年,只有逝年,如1942,或者1944。
我猜想,這個猶太殯儀館應是特萊津最初改建時猶太人建的。最開始,德國人還不敢把許多國際知名的猶太人都殺了,但又需要把他們都控制起來,于是德國人對捷克的猶太領袖說,要為他們建立一個猶太人自我管理的城鎮(zhèn),只要他們“不制造麻煩”,就可以正常生活。于是,300多位猶太建筑家和藝術(shù)家來到這里。那時,雖然希特勒的“最后解決”方案還沒有出臺,但法西斯已經(jīng)在蘇聯(lián)等地屠殺了近80萬猶太人。來到特萊津的猶太人并不知道,他們是在自投羅網(wǎng),他們?nèi)匀幌M谶@個只有猶太人的小鎮(zhèn)上,盡可能地保留猶太人的傳統(tǒng)宗教與文化。
但這個小小的猶太殯儀館何以能處理后來大量的死亡呢?短短3年,就有33430個囚徒死在特萊津。猶太作家克里瑪曾說:“尸體的搬運貫穿了我的童年?!弊铋_始,死者還有一個木箱子入殮,后來就只能集體掩埋。據(jù)說納粹最后修了一個一晝夜可以處理190具遺體的焚尸爐。
我將鮮花放在其上的583號——死于特萊津的33430個囚徒之一。583號,我放一束鮮花在你這里。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我知道你曾經(jīng)是一個和我一樣,向往自由、安寧生活的人。
囚徒們自制的演出服裝
小要塞有高高的圍墻,黑白相間的粗條紋大門口,竟有一種很強的現(xiàn)代風格的裝飾感。但里面一道門上的鐵絲網(wǎng),將人們迅速地帶回當年。門上的德語“ARBEIT MACHT FREI”,意思竟然是“工作給你自由”。
小要塞是集中營中的監(jiān)獄,任何人違反了“紀律”都會被送到小要塞。沒有一個猶太人能活著走出小要塞。
最里面的院落中,一間間編著號的囚室排列著,有的里面還有當年的床鋪、馬桶、洗臉盆。幾十個囚徒只有一個洗臉盆,幾百個囚徒只有兩個馬桶。那些床鋪雖然已經(jīng)空了,但從床邊的編號不難看出,那并不寬敞的床鋪上至少要睡3個人。
最令人奇怪的是,在一間大屋子里,我們看到整整一排白瓷洗臉池,看上去比大學宿舍中常見的還講究。原來,那是為了應付國際紅十字會視察而臨時安裝的,那條管道根本就沒有接通。
最讓我不寒而栗的,是兩排關押特殊囚犯的小牢房,它們的寬度似乎不足一米,有些連窗戶也沒有。
窗戶,對這些囚犯來說意味著什么?
特萊津的幸存者,后來成為作家的克里瑪,在《一個如此不同尋常的童年》中說:“我意識到自由的匱乏遠甚于食物的匱乏。從集中營的窗戶我只能看到遙遠的山,我不能走出集中營的大門,這一事實比其他任何事情都讓我感到壓抑?!?/p>
離開之前,我回望一間間囚室,看到一個銀白頭發(fā)的女人站在12號囚室外低頭沉思。她似乎是這里的講解員,我曾看到她帶領一些年輕人進入囚室。也許,她只是需要讓自己重新回到陽光底下,就如同我一樣。
循著特萊津的地圖,我們來到一座很大的房子,這是一個由三層樓房合圍的封閉空間,里面有兩個院子。這是一個過去叫馬爾格德堡的兵營。過去的要塞與兵營,用來關人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特萊津的猶太人自治委員會就在這個樓房里。在這里的展覽中,我們看到了很多成年藝術(shù)家的作品,這些作品更直接地反映了集中營的殘酷現(xiàn)實,而不像孩子們的畫那樣,仍然有鮮花和陽光。當國際紅十字會來視察的時候,他們悄悄地把一些畫塞在了視察者的手中,讓外界了解特萊津的真相。
據(jù)說,孩子最開始畫畫的時候,也畫了很多集中營的情景和灰暗絕望的感受。但他們的老師讓孩子們閉上眼睛,想象過去平和寧靜的生活,想象看過的美麗風景,讓幻想自由飛翔。她還帶孩子到閣樓窗口,去看蔚藍的天空和遠處的山脈。
在一間復建的囚室,我發(fā)現(xiàn)底層的床鋪上扔著一本書,上邊還放了一副眼鏡。我相信它是一個象征:都說猶太民族重視教育,這本書見證了他們即使在囚禁中也沒有放棄閱讀。當時只有10歲的克里瑪就是其中一個。他把3本書塞進了自己的皮箱:改編的荷馬史詩、狄更斯的《匹克威克外傳》和儒勒·凡爾納的《格蘭特船長和他的兒女們》。他說:“這3本書在后來的3年半中成了我的精神食糧?!?/p>
特萊津孩子的畫
特萊津的燭光
衣服上的大衛(wèi)星
離開特萊津時,天在下雨,只好放棄了去特萊津城外的猶太人墓地和蘇軍戰(zhàn)士墓地。而我們無從知道的是,特萊津是否還有另外一處德裔墓地——在捷克被解放之后,曾經(jīng)生活在捷克的大量德國人(在當時劃定的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國的版圖之內(nèi),居住著上百萬德國人)被剝奪與驅(qū)逐,特萊津立即變身為關押德國人的地方。在10多萬被關押的德國人中,只有極少數(shù)是納粹分子和沖鋒隊員,大多數(shù)僅僅因為他們是德裔,其中16000多名是15歲以下的兒童。零星的記載表明,特萊津拘押德裔人口的初期,死亡率極高。
1948年2月,在德裔人口被驅(qū)逐之后,特萊津集中營終于關閉了。但這一段“特萊津后傳”卻被隱藏了40多年,直到1989年天鵝絨革命之后,捷克政府才解禁了官方資料。1991年,捷克斯洛伐克總統(tǒng)哈維爾代表捷克人民向在大驅(qū)逐行動中被屠殺的德裔捷克人表示道歉。1997年,特萊津集中營的展覽終于添加了關押德裔人士的記錄。
(原文8000字,因版面原因本刊有刪節(jié)。)
本欄目責編/廖素冰 houlai@vip.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