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曉陽
讀書時因緣際會,有一陣子住在臺北。蔥蔥郁郁的樹木散發(fā)著的清脆又恬靜的氣息,靜靜地籠蓋著整個城市,帶著一絲亞熱帶的溫潤,和淡水河潮濕的柔情。然不知為何,從到那兒的第一周起,一向令人難堪的皮膚好像火山噴發(fā)似的,每天清晨起床都能看到幾顆新的痘痘在臉頰各處耀武揚威地肆虐。舊的痘痘也愈發(fā)紅腫,好不容易消退的那些又留著難以遮掩的痘痕。整張臉像被痘痘軍團完全征服似的,徹底淪陷了。
我苦惱,好好的女孩子,誰不希望自己臉上干干凈凈、白白嫩嫩,可現(xiàn)在是,整張臉偏偏折騰得如同月球表面似的,坑坑洼洼,痘印深深淺淺。不應該啊,我暗忖著。這張臉好歹也在北京的霧霾里掙扎了好幾年,從未出現(xiàn)過諸如此類的情況,頂多是一兩個月冒出一顆痘,不用留意就又自己匿跡了。難道它有受虐傾向?
朋友提醒,或許是過敏了呢!北回歸線附近的氣候,對于一個土生土長的北方糙妹子來說,好像有點過于濕潤了。我深以為然,拒絕了所有的保濕品,每天只靠蘆薈膠與痘痘大戰(zhàn)。說來也怪。從前冒痘的時候,晚上敷上一層蘆薈膠,第二天痘痘便不見蹤影。而現(xiàn)在,我把蘆薈膠像砌磚頭抹水泥一樣在臉上糊了好幾層了,皮膚簡直像回到了激素旺盛的青春期,一臉大痘小疤,無論如何都不見好轉。
掙扎得久了。也就懶得再操心。我放棄了自我拯救,每天早晨上課之前瞅著一臉紅腫的痘痘,只能自我催眠,讓自己視而不見。遇到出門旅行需要拍照,就帶著帽子,帽檐壓得低低的,像是在臉上打了一層陰影,唯恐一個咧嘴大笑,臉上的群痘們就會在溫潤的鏡頭里崩裂開來。
誰知放任自流了一個多月后,那些可愛的小家伙們竟然偃旗息鼓,慢慢不見蹤影了。恰逢那幾日放春假,我在花蓮玩得不亦樂乎,而后高燒倒下,進了診所。那位認真負責的大夫幫我開好了處方,突然無意地問了一句:“你臉上之前長痘痘?”
我點點頭,很是懊惱地答:“長得滿臉都是,怎么都消不下來?!?/p>
他笑著搖了搖頭,滿臉溫和:“你在北京讀書?”
盡管問題跨度稍大,我一時旺然,但還是很快地點了點頭。
“哈哈,那就對啦。”他耐心地核對了一遍處方上寫得工工整整的藥名,轉而微笑著解答了我的疑惑,“我們都有看新聞的啦,那邊空氣質(zhì)量不太好,久了都留在毛孔里的臟東西散不出去。而一旦環(huán)境改變。你的皮膚自然而然地就開始排毒了?!?/p>
“所以我的這些痘痘都是之前儲存在皮脂下的臟東西?。俊蔽业奶彀?,如果真的是這樣,那我臉上得存了多少污染物?。慨吘刮疫@痘痘可是不問斷地長了一個多月呢!
醫(yī)生不置可否地淺笑了一下,轉而囑咐了幾句病情,沒有再跟我探討戰(zhàn)痘的問題。
雖然不知道是否靠譜,但那位溫和面善的中年醫(yī)生的話還是讓我寬心不少。從那之后,臉上似乎真的不再受痘痘的困擾,一直到我離開臺北,都沒有再見到一顆大痘小痕。
不過是短暫地變換了生活環(huán)境而已,臉上就出現(xiàn)了這樣明顯的反應,令我始料未及。不禁想,環(huán)境之于人的改變,真是一個神奇的過程。這種感覺,似乎早就有之,似乎早有體驗。
大概是高二的時候,我經(jīng)歷了學涯中最浮躁痛苦的一個時期。那時候作文比賽剛剛得了大獎,又機緣巧合上了電視。瞬間成為學校炙手可熱的風云人物。但是,隨著掌聲和關注一起到來的不只有為人歆羨的歡喜,還有更多被無限放大的癥結。
比如我那不甚理想的成績,便成為大家課間午后的談資。在這之前,并沒有人關心我名次如何,分數(shù)多少;但是現(xiàn)在,所有人都對我蹩腳的數(shù)學成績和不及格的作文分數(shù)議論紛紛,認為我配不上作文大賽帶給我的高考加分優(yōu)勢,認為我是一個只會寫些矯揉造作文章的白癡笨蛋。
現(xiàn)在想來,他們的指摘不無道理,但對那時的我而言,這些“流言蜚語”簡直將原本就迷茫不堪的我推向了更深的深淵。要知道身為學生,成績好壞原本就是衡量優(yōu)秀與否最直接的標準。在這個高考制勝的時代,特長能讓你出眾,卻很難讓你出色,甚至有時會帶來一些副作用,比如讓人訕笑,令人尷尬。由此,我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甚至自我厭棄之中,覺得自己正如他們所說,是一個除了寫作什么都不會的笨蛋。
哪怕是很多年后,我還能很清楚地憶起那時焦慮懊惱的感覺。并肩而行的掌聲和奚落,把我擠在了成長的角落。讓我無路可退。
終究選擇了暫時離開。我告了假,背上行囊,搭上了京廣線上一路南行的列車,穿過羅湖口岸趕集一樣密密麻麻的人流,到了香港。那是我第一次出境,第一次見識到和自己生活的小城迥然不同的“外面的世界”。
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一竅不通的粵語,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都讓之前那種茫然和空虛變得愈發(fā)熟悉。被質(zhì)疑時困亂的心情不但沒有因為一個嶄新的環(huán)境而消弭,反而在記憶中更加清晰,更加深刻。
就像那些臉上的痘痘一樣。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跳脫出原來的環(huán)境,反而猖狂得不得了,簡直是耀武揚威了。可是它,它們,終究要偃旗息鼓的不是嗎?
經(jīng)歷了短暫卻又漫長的“排毒期”后,我?guī)缀跬浟嗽?jīng)那種真空一樣被人非議的經(jīng)歷,調(diào)試了心態(tài)和想法,重新回到了久違的校園。“痘痘”后遺癥早就消卻,沒有人再關注我這樣一個有特長沒成績的“異類”,沒有人會堂而皇之地對我的數(shù)學成績指指點點,沒有人會讓我覺得活在眾人的眼光里是一件如此痛苦的事。可是回想起來。那段在香港街頭揣著悶躁的心情漫無目的地奔走的時光,既是痛苦,又是良藥。
人這一生,是不是總要經(jīng)歷這樣“排毒”和“釋放”的過程?這被很多人當成逃避和懦弱的過程,其實根本就是身體代謝和精神代謝無比迫切的需要。跳脫出原本的環(huán)境,紓解壓抑的心境,自然會逼得哪些隱藏在皮脂之后的“痘痘”無處遁形。
痘痘此起彼伏地出現(xiàn)固然令人痛苦,但戰(zhàn)痘之后的重生。才是于心而言真正的解放。
皮膚如此,心態(tài)亦然。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