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青青
這樁謀殺案不再只是一起看似普通的刑事案,而有可能成為棘手的政治事件。
早起的工人們踏著厚一尺有余的積雪出門上班。此時四處彌漫的大雪卻絲毫沒有停歇的樣子,反而愈下愈密,如“瓣瓣梅花,團團柳絮,隨風飄舞”。
行至華界與法租界交接處的海格路楊家?guī)旄浇?,隱約間似乎能瞧見積雪中躺著一個人,想必已經凍死。
遭遇了數十年來罕見的奇寒,陰冷雨雪在后半夜?jié)u漸變成了鵝毛大雪。那一晚,若有乞丐、流浪者不幸凍死在上海街頭,并不是什么稀奇事。次日,《申報》便報道前一晚有乞丐死在浦東爛泥渡的香煙廠外,所謂“取暖無術,終于凍死”。
不過,海格路上那具尸體周遭的雪地已經被染成了猩紅色,無疑在宣告這不是“意料之中”的凍亡事故,而是一樁冷血的謀殺。
驚駭的行人,慌亂中急忙報警。
這是1931年2月14日上海的清晨。
警察的哥哥死在自己轄區(qū)里
接到報案后,上海市公安局六區(qū)二所的警察隨即趕到了案發(fā)地。根據初步勘驗與調查,警方確認了一些基本信息。
死者:崔秉鈞(綽號“崔老七”),37歲。
死因:頭部遭利器砍擊,現場未發(fā)現兇器。
死亡時間:14日凌晨2點左右。
死亡地點:海格路金生記成衣店門前,與死者在海格路48號的住處僅有咫尺之遙。
目擊證人:無,發(fā)現尸體者是早晨路過的行人。
六區(qū)二所的警察們在確認完死者身份后,驚訝地發(fā)現,死者崔秉鈞的弟弟正是本所三等警士崔貞。換句話說,死者正是在自己弟弟警察局的轄區(qū)內被人用類似斧子之類的兇器活活砍死。
得知兄長橫死街頭,弟弟崔貞悲從中來,發(fā)誓要捉拿兇手報仇。所長劉云舫得知此案后,同樣義憤填膺地表示,一定要將犯人繩之以法,并立刻下令調集該所警力四處調查并逮捕有嫌疑之歹徒。
這位劉所長之所以如此重視該案,除因死者乃警員家屬外,也擔心滬上各大報紙會跟蹤報道這樁“雪夜血案”。
上世紀30年代工部局警察(左)。當年上海的“便衣警察”(右)
果不其然,《申報》等媒體在案發(fā)后次日便以“本埠新聞”惟妙惟肖地予以披露。若大眾輿論因此對本案有了興趣,那么這樁謀殺案便不再只是一樁看似普通的刑事案,而有可能成為棘手的政治事件。
之所以如此,主要是跟案發(fā)地點有關。
城市管理的“華洋之爭”
海格路便是今日的華山路,南起貝當路(今衡山路),北至愚園路。而“海格”之名,則是取自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時英國陸軍元帥道格拉斯·海格。
這條道路最初是在1862年由公共租界工部局越界筑路而成。所謂“越界筑路”,是指租界當局超出租界范圍在華界修筑道路,并借此奪取新區(qū)域管轄權的行為。而如此行動的理由,多是借口中國地方政府無能力管轄市政與維持秩序。也就是說,這樁看似“普通”的謀殺案背后,牽扯到老上海城市管理、城市規(guī)劃的“華洋之爭”。
20世紀20年代后,上海租界內外刑事犯罪率皆有上升之趨勢,且多以華洋交接處的攔路搶劫為主。
滬上知名報人包天笑就有過遭劫的經歷。當時,他作為《晶報》主筆,每晚必須看完報紙大樣才能從租界報館下班回家,大多已是后半夜兩三點鐘的光景。有一晚深夜兩點,包天笑坐黃包車回家,忽然有兩名悍匪從小路竄出。他們先持槍抵住車夫,再命包天笑舉手下車,低吼一聲“識相點”,隨即便不由分說地開始剝他身上的皮大衣,衣服口袋中的財物自然也一并掠去。
那時候,上海有俗語稱此為“剝豬玀”“做世界”。幾年間,包天笑曾有過三四次被“剝豬玀”的慘痛經歷。
于是乎,早在北伐之前,傾向國民革命、民族主義的報刊就曾批評租界當局,“十里洋場,變成匪窟。這幫妄想共管中國的野心家,連自己治下秩序,都沒法維持了,還配開口評價他人嗎?”
此后,上海特別市公安局與租界巡捕房爆發(fā)過多次沖突,公安局甚至開始逮捕那些為租界“越界筑路”服務的公用事業(yè)公司職員。有鑒于此,公共租界工部局不得不暫時停止了所有“越界筑路”的工作,并逐步放棄租界外的道路管理權。
關乎華界當局的顏面
1930年時,華界警察已經逐步掌握了各越界馬路的重要路口,并設立類似派出所的機構,海格路便是其中之一。這條馬路是公共租界向北的“延伸段”,同時又是法租界的西面邊界。對上海市政府尤其是公安局來說,此路乃是華界警察系統(tǒng)面對租界展示華人行政管理效能的“櫥窗”。因此,如何有效管理、維護治安,自然是一項特別重要的政治任務。
不過,讓上海警政當局感到尷尬的,是自1929年后全市搶劫、傷害及兇殺類嚴重刑事案件均呈增長態(tài)勢,如1931年市公安局審理的兇殺案約75起,同比增加50%之多。
1931年警容逐漸“光鮮”起來的上海警察
就在“海格路血案”一個月之前,上海公安局局長袁良還信誓旦旦向滬上新聞界表示:“華界持械犯罪率僅為租界的8%~9%,租界巡捕在維持秩序方面的無能,證明了收復這些地區(qū)警權的要求是合理的?!?/p>
在此背景下,在租界、華界交接的市區(qū)居然發(fā)生深夜當街砍殺的血案,自然會給市公安局治安成績單上增添一筆劣跡。若不能盡快破案,甚至可能會讓暫停越界筑路、讓渡越界馬路管轄權的租界當局又有了重新介入的口實。
后世的研究者如美國著名中國史學者魏斐德論及此類情形時,曾一針見血地指出:“租界當局更愿意看到中國警察無力治理上海,這樣他們就可以繼續(xù)享有治外法權和其他特權,包括在租界內擁有自己的警察力量”。
因此,既然此案關乎華界當局的顏面,那么此類政治上的糾葛也迫使當時的華界警方十分重視此案的偵緝。
還原現場
面對這樁牽扯上海租界內外治安聲譽的謀殺案,30年代的上海警察究竟有何破案之妙法呢?
提及破案之道,進入20世紀后的上海警界似乎也想過要與時俱進。
20世紀20年代后,上海租界內外的警察破案都曾引進過一些歐美刑偵的科學方法,在公安局內設有指紋、法醫(yī)、警犬、化驗等專業(yè)科室。但是,這套從國外學來的刑偵技術,卻常常由于主管人員的調動而受影響。例如,留德者主張德國辦法,留美、留英、留日者又會主張各自學過的那套,甚至連最基本的指紋采集體系到底采用“亨利愛德華式”還是“白脫里式”,都始終無法統(tǒng)一。于是,大部分老警察對這些新鮮玩意毫無興趣。
曾當過上海地區(qū)軍警頭子的“老法師”沈醉在回憶當年破案之道時亦坦陳:“我過去雖然也提倡采用洋辦法,實際上,我搞這項工作約有10年,破獲的案件數以百計,很少是用這些辦法破案,主要是靠老一套經驗和無數的眼線?!?/p>
所謂“眼線”往往都是幫會分子,甚至就是來自犯罪團伙本身。在談及案情時,警察們幾乎從不提“眼線”的功勞,一來是為顯示自己的本領,二來是為避免暴露“警匪一家”的尷尬實態(tài)。
雪夜血案見諸報端后,警方立刻通過“經驗”與“眼線”開始排查受害者的人際關系網絡,希望能夠從中找出蛛絲馬跡。又由于此案被媒體關注,所以警察局方面很舍得下“本錢”,四處派出便衣打探,并大致厘清了死者遇害當日之經歷。
“崔老七”最后一天的大致行跡如下:2月13日早晨10點左右出門,后至孝友里腳踏車店樓上抽大煙直到14日凌晨2點才離開,又去順興館吃夜宵。曾有目擊者向警察報告稱,“崔老七”回家時,有三四個形跡可疑的男子尾隨其后,但他似乎并沒有留意,“不疑有他”。
他深夜行至家附近的金生記成衣店時慘遭砍殺。由于案發(fā)時大雪紛飛,又值深夜,路上行人稀少,作案過程并無目擊者。因此,警方只能通過兇案現場再進一步尋找線索。
在采集證人的描述后,警方又進行了一次現場勘察,最后初步認定:兇手夜間躲在金生記成衣店隔壁的荒地中偷偷埋伏,見受害者經過便沖出行兇。
今日的華山路。從現在道路兩側的建筑格局也能看出“租界交接處”的特征。原“租界”一側仍是洋房等歷史建筑,原“華界”—側則是日后新造的高樓
鎖定嫌疑犯
作案過程已大致清楚,下一步是探尋動機。至于行兇動機,在警方看來“很簡單”,無非是謀財害命和尋仇報復兩種可能。
一般而言,在1930年前后的上海,盡管搶劫案頻發(fā),但真正傷及人命的情形并不多。一旦真出了人命便是最嚴重的刑事案,警察就不得不認真處理,對劫匪而言也實在是不劃算。而此次血案的受害者“崔老七”也并不是報社主筆這樣的乘著黃包車、披著名貴皮草大衣的有錢人,不過是一個中年無業(yè)游民。其家中日常開銷幾乎全部仰賴在附近套鞋廠上班的妻子平氏,尚有一個9歲的女兒,生活甚為貧苦。
顯而易見,受害者并不是一個合格的謀財對象,若為此惹上人命官司更不值得。若不是謀財害命,那最有可能的便是尋仇報復。
仇家會是誰呢?與受害者相熟的徒弟、好友等皆說:“先生(即崔老七)在日并無仇人,且對兄弟朋友向無惡感。”
但是,有一好友回憶:大約案發(fā)一個月前,“崔老七”曾在長樂灘簧場與一個外號叫“小黑炭”的小混混因調戲婦女而口角,以至于發(fā)生械斗,將后者毆傷。
根據這個線索并詳細調查后,警察又發(fā)現,案發(fā)前一日即13日上午,“小黑炭”居然去過“崔老七”家樓上的“燕子巢”抽煙取樂。
“燕子巢”即鴉片煙館的別稱,以燕子銜泥來隱喻抽鴉片者煙土不離口。此類混居居民區(qū)樓上的“燕子巢”大多屋小人眾,癮君子魚貫而入后便躺在臥榻上吞云吐霧??赡苁窃诔鋈搿把嘧映病睍r,“小黑炭”無意間瞧見了曾毆傷自己的“崔老七”,繼而生出報復的念頭。此后,“崔老七”深夜在自家門前被砍死,顯然是有預謀之埋伏。
有此突破,案件偵破自然“順流直下”,警察們順藤摸瓜得知“小黑炭”名叫曹根發(fā),曾藏身法租界內的匯民旅館。于是,公安局六區(qū)二所的劉所長在案發(fā)次日即15日就派巡官找法租界巡捕房要求協(xié)助調查。
盡管早在1930年1月1日南京政府便宣布廢除治外法權,但除蘇聯外,英美等國依然如故。華界的中國警察想進入租界辦案,必須獲得租界警務部門的批準,而租界的巡捕則時常大搖大擺地進出華界。因此,中國警察若想獲得租界巡捕房的全力配合并非易事,輾轉良久才找到了“小黑炭”所住旅館。
“破案”才要緊
終于,警察從旅店茶房那里打聽到:14日凌晨兩點左右,“小黑炭”曾向隔壁的亞細亞汽車公司租車一輛并向東面華界方向疾駛而去。
如此看來,其嫌疑愈發(fā)重大,然而此時卻不知其去向。情急之下,公安局方面以“案關人命,情節(jié)重大”為由,將與“小黑炭”混跡一處的哥們、外號“胡大毛狗”者作為嫌犯帶回警局拘押審訊。
若抓不到主嫌“小黑炭”,那么他的哥們很可能會代其受過,遭皮肉之苦。暴力刑訊在當時的上海警界乃是常態(tài),即便是在所謂“文明先進”的租界巡捕房也不例外。
法租界那些來自巴黎的老偵探在審訊疑犯時,一邊問一邊迅速用打字機把問答要點打在紙上,若問不下去了,便照慣例伸伸懶腰不耐煩地把疑犯交給中國籍部下拖下去拷打。等疑犯耐不住苦痛,吐露新內容時,他們才繼續(xù)問下去。巡捕房如此,華界的警察局自然更不會客氣。當然,案情是否屬實并非關鍵所在,是真兇還是替罪羊并不重要,“破案”才要緊。
在一天一夜的審訊后,關在局子里的嫌疑犯哥們終于松口,指認潛逃的“小黑炭”是“真兇”。而警方很快便將這個消息通知滬上媒體,這樁“大雪中的血案”由此“告破”。
警察們拍著胸脯表示會想盡辦法去外地捉拿兇手,但最后是否真能抓到“小黑炭”,則已是另外一個故事了,而且媒體似乎也沒跟著報道的興趣。警察局則樂于宣布“真相”,證明其過硬的辦案能力完全勝任大上海的治安管理要求。
海格路血案由此告一段落。不過,血案背后圍繞城市“路權”“執(zhí)法權”的“華洋之爭”,一直持續(xù)到了20世紀40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