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俄姆科++劉煦皎
從紐約的屋頂?shù)禁湲攧诘霓r場,在一群城市青年的照看下,健康的莊稼正在蓬勃生長著。在快餐生產鏈的大背景下,席卷美國的生態(tài)熱潮催生了這樣一群城市病人。
年輕的城市農夫
這些受過大學教育的農夫們略顯尷尬地杵在那兒,天有些冷,還飄著細雨。這是他們踏上這片農田的第一天。他們計劃在這里種上芝麻菜、甜菜或者“祖?zhèn)鳌狈?,但播種工作屢次因為樓頂排風設施的干擾而中斷。畢竟這里不是中西部地區(qū),而是紐約的布魯克林區(qū)。耕種工作需要在港口的一個建筑頂上完成,他們身后是曼哈頓的高樓、威廉斯堡大橋、起重機和一座干船塢。
“歡迎各位來到你們的新農田!”34歲的阿納斯塔西婭·科爾·普拉基亞斯說道。作為他們的新老板,她同時也是布魯克林農場項目的創(chuàng)辦人之一。這塊農田地處城市中心的一座兩層倉庫頂上,來這里耕作的不是平常的農民,而是一幫即將步入而立之年的年輕人,他們總是乘坐地鐵或騎著帶大杠的文藝單車翩翩而至。
耕作是十分辛苦的。這些讀過大學的農夫們也不過是一群年輕人,他們前幾周或許還悠閑地在咖啡館里打著奶泡,然而現(xiàn)在他們必須學會如何在田地里把播種車開出一條直線來。棒球帽掉落在地,透過耷拉著的牛仔褲邊角可以看到腿上的劃痕。土地濕乎乎的,而播種車依舊停在那里。這些農夫看著就不像是鄉(xiāng)里的農民,他們顯然對耕種一無所知。
紐約的屋頂農場公司——“布魯克林農場”,占地約1萬平米的“食物至上主義”耕地
“沒關系!”阿納斯塔西婭說,“我們現(xiàn)在都是在做一個全新的行當。”正如她所說,這些在田地里干活的農夫們原本都是在辦公室里工作的上班族。另一位創(chuàng)辦人本·弗蘭納原先是一位企業(yè)顧問,而阿納斯塔西婭之前是一位助理,她所就職的位于曼哈頓的餐飲公司負責管理遍布全球的多家星級餐廳。
2009年發(fā)生的金融危機促使她決定和弗蘭納一起創(chuàng)辦了第一個屋頂農場。阿納斯塔西婭表示,那場危機使得他們這一代人突然意識到,他們所從事的工作是那么虛無,一場虛擬的金融風暴使得他們多年來的成績,那些肉眼所看不見的成就都付諸東流。“我們中的許多人開始去尋找更加可靠的工作。”她解釋說。他們希望找到百年以前的工作方式:播種,然后收獲,接著拿去販售。一切都變得無比簡單明了!
阿納斯塔西婭把她的第一個農場開在了皇后區(qū)一塊工業(yè)用地附近。在那里的一家汽車配件制造廠的屋頂上,她用載重車開墾出了一片占地4000平米的農田。隨后在2012年,她又在布魯克林的這個港口搭建起了6000平米的農田,如今這兩塊地加起來構成了全球最大的屋頂農田。阿納斯塔西婭和她的伙伴們原本就從事著很不錯的工作,現(xiàn)在他們還想借助這片正在盈利的農田再多掙些收入。對這里的13名固定員工來說,耕種也像是一場實驗,他們試圖通過這種全新的模式獲得不一樣的飲食體驗。
拒食香蕉的博主揚格
農耕文化和城市文化的融合
風靡全球的文藝復古運動直接推動了城市農田的出現(xiàn)。越來越多的城市居民開始在自己的迷你庭院里種起了蔬菜,還有很多人報了養(yǎng)蜂相關的課程,學習屠宰或者養(yǎng)起了雞。在布魯克林相對富裕的綠點區(qū)和布什維克區(qū),每周都會有新的車庫小商鋪開張營業(yè),蓄著大胡子的男人們和胳膊上刻著紋身的女人們在那里兜售著自家做的果醬、天然啤酒、無麩質蛋糕或者有機冰淇淋。當然,在這里買一份食物花的錢足夠在隔壁的超市里買一大家子吃的食材了。
在這個領域活躍著這樣一群人,他們往往對復古家具、變性政策、新群眾、一戰(zhàn)時期的大絡腮胡配希特勒男孩似的發(fā)型、伯尼·桑德斯、戴夫·艾格斯的小說以及《摩登農民》雜志有著濃厚的興趣。他們會發(fā)現(xiàn)最近這些年里最受熱議的無非是一些特別健康或者特別名貴的食物。這兩種對食物的態(tài)度恰恰都符合美國現(xiàn)代“美食主義”的觀點,也就是在如今諸事困難的年代里,盡可能獲得一些對自已有益的東西——例如只吃最好的食物以獲取最好的能量來源。在完成注射肉毒桿菌、參加戒毒治療、做普拉提和做有機SPA以外,正確的飲食無疑是優(yōu)化自我過程中的最后一步。
上年度的一項調查顯示,在紐約市的所有生產制造行業(yè)中,只有食品生產還在呈增長趨勢。各個門類的減肥食品供應商們相互競爭,不斷盈利,美食主義者們也爭論不休,探討究竟應該像1萬年前的古人那樣直接生食蔬菜、水果比較健康,還是靠鮮榨果汁和混合了紫甘藍、腰果和奇亞籽的果昔來維生更加健康。說到這一派,不得不提到他們推崇使用的高端料理機“維他美”,這款料理機售價800美元。據(jù)稱它能夠在把新鮮食材整體打碎的同時保留其中的維他命物質。
當然這些并不能代表整個美國。這樣的耕種僅僅是作為反對工業(yè)化和資本主義的行為存在于精英群體中。這個群體中的人往往生活富足,受過良好教育,文化水平較高,同時很少面臨其他困擾。
瑞士最大的生態(tài)農場,出產環(huán)保魚類和蔬菜。
農耕文化和城市文化的融合終究還是產生了一些問題。2010年紐約通過法律將私人養(yǎng)蜂合法化,兩年后登記在冊的蜂房就有200個,而未備案的數(shù)目更加龐大。供應給蜜蜂的食物很快便出現(xiàn)了不足。在布魯克林綠化程度并不很高的威廉斯堡地區(qū),一位養(yǎng)蜂人采集到自家蜜蜂釀的蜜不是黃色的,而是灰色的,嘗過的人說它的味道像瀝青,原因是這位新養(yǎng)蜂人的蜜蜂無法在他家的屋頂上尋找到足夠的食物。
飼養(yǎng)母雞也逐漸成為了一種負擔。過去的10年間它們的數(shù)量翻了10倍之多。一旦它們開始制造麻煩,就會被那些出于興趣飼養(yǎng)的農夫遺棄或者送走。很多城市農夫會因失誤買回很多小公雞(小公雞和小母雞之間的差別往往很難區(qū)分),等到小雞長大,才發(fā)現(xiàn)它們脾氣暴躁,而且只會一早打鳴,卻下不了蛋。
反麥當勞式連鎖美食店
從威廉斯堡到舊金山再到柏林,這些年間全世界都有人在談論、緬懷過去的年月,懷念負債還沒有被視為金融產品的年代,那個蔬菜還直接由農民供應、文藝單車就在兩條街外的工廠制造的年代。
當然,這些比較極端的沖擊都來自于世界各地那個“非常有意識”,甚至(之后變得)有些神經質的社會文化階層。它們給延續(xù)了70年之久,以廉價和工業(yè)化為主宰的美式快餐文化帶來了極大的震動。
麥當勞已經逐漸發(fā)現(xiàn)了這一變化,并嘗試追隨這股浪潮。在它的美國分店里不再銷售攝入過抗生素的家禽以及打過激素針的奶牛產的牛奶。最近麥當勞也開始全天供應早餐,以滿足那些年輕城市人的需求。
但是美國人并沒有放棄過對“快”的追求,只不過現(xiàn)在他們想吃的快餐不僅要快還要健康?!疤鹁G低卡餐廳”和“Lyfe廚房”這些主打健康美食的快餐連鎖店便抓住了這一機遇。甜綠低卡餐廳的蔬菜多是從阿納斯塔西婭的屋頂農場進貨的,他們現(xiàn)場為客戶制作新鮮的有機沙拉,每份售價高達10美金。在一塊木板上還介紹了每一樣蔬菜、每一只走地雞出自哪家農場,就像是在介紹葡萄酒的原產地一樣認真。
去年秋天,一種名為“廢沙拉”的新式沙拉引起了巨大的轟動。這種沙拉的原料包括胡蘿卜皮、西蘭花桿、白菜桿等廚余廢品?!都~約客》雜志評價道:“10年前任何一個美國人都不會想到,現(xiàn)在的人們拿檸檬芫荽調味汁拌一碗蔬菜皮、桿就能被叫做是沙拉。很多人甚至根本都不會稱之為食物?!?/p>
現(xiàn)今甜綠低卡餐廳在全美共開設了約50家分店。Lyfe廚房也同樣占據(jù)了很大的地區(qū)市場,自從4年前第一家分店在帕洛阿爾托市開業(yè)以來,全國已開設了共16家分店。這家以反麥當勞式連鎖快餐為定位的連鎖美食店恰恰是由兩位原本就職于麥當勞的經理聯(lián)手創(chuàng)辦的。
環(huán)保小鎮(zhèn)
位于洛杉磯東北兩小時車程處的歐佳小鎮(zhèn)被追求健康飲食的人們當成了一片世外桃源。這座小鎮(zhèn)四周環(huán)繞著的托帕托帕山脈,據(jù)說能使人凝神靜氣,治愈心靈。這個原本不到8000居民的小鎮(zhèn)最近幾年間卻搬來了很多新居民:大多是來自洛杉磯或紐約的明星、設計師、名廚和百萬富翁。
10年前,歐佳小鎮(zhèn)頒布了“禁開連鎖店”的限令,從那時起,這座小鎮(zhèn)里僅剩下了一些原始的雜貨鋪。小鎮(zhèn)里最有人氣的一間餐廳名叫“農夫與伙夫”,每周日晚那里都會有民歌樂隊的助興表演,搭配用自家種植的蔬菜做成的素披薩。小鎮(zhèn)還為孩子們建了一所只吃素食的全日制私立學校,號稱有“激發(fā)智力”的作用。
歐佳小鎮(zhèn)成為時髦的環(huán)保生活發(fā)源地,吸引了查寧·塔圖姆、艾米莉·布朗特等好萊塢明星來買房。經過了70年的快餐文化洗禮,越來越多的美國人過起了開電動車、吃沙拉的生活。而如今在這樣的生活中,已經出現(xiàn)了第一個犧牲者。
“營養(yǎng)均衡的金發(fā)女郎”喬丹·揚格
喬丹·揚格正站在洛杉磯的一家售賣超級果昔的店里,這里一杯超級果昔的售價最低要10美元。喬丹點了一杯“青春之泉”說道:“我現(xiàn)在根本沒法停止去思考我的飲食。每天晚上我都會很焦慮,不知道第二天的早餐吃什么才好。”
不久之前,一直有30多萬年輕人關注這位著名的“金發(fā)素食主義女郎”喬丹的博客。她在博客上記錄著自己無比健康的生活,貼著很多沙拉的圖片,還有很多自己的照片——看起來總是越來越瘦、膚色越來越顯健康小麥色的模樣。做這一切其實只是關乎于她自己的意志力、自律和正確的生活方式,而非傳統(tǒng)的素食主義者那樣出于政治、倫理和保護動物的目的。
如今“金發(fā)素食主義女郎”消失了,博主已經更名為“營養(yǎng)均衡的金發(fā)女郎”。很顯然,之前發(fā)生過一些事情:喬丹·揚格曾經嘗試每天只喝3杯果汁,最終卻患上了非常嚴重的疾病。她被診斷為患有“健康食品厭食癥”。患上這種疾病的人會接近病態(tài)地強迫自己去正確飲食,可以說是一種飲食障礙。這個概念由史蒂文·布拉特曼醫(yī)生在90年代提出,但很快就被人遺忘,直到過去5年間伴隨著人們對飲食的狂熱才再次成為話題。
作為“金發(fā)素食主義女郎”的喬丹掙了很多錢:她向自己的博客粉絲銷售自制的“果汁清腸療養(yǎng)餐”,包括果汁配方和完整的飲食計劃表;她設計了自己的運動服,還在博客里植入減肥產品的軟廣告?!敖鸢l(fā)素食主義女郎”是一種全新的素食人群類型,她不會給人憔悴的感覺,而是一個擁有古銅膚色的加利福利亞女孩,可以直接作為運動代言人貼出照片。她以25美元每份的價格銷售了4萬份療養(yǎng)菜單,包括采購清單和食譜。她的很多粉絲都稱這份菜單是可治愈一切的“奇跡餐”:從抑郁到胃痛甚至是癌癥。
“在素食界,我就是一個叛徒?!眴痰ふf。她最終選擇了逃離那個極端嚴格自律的世界。
那會兒的喬丹·揚格想吃的越來越少,不吃小麥、不吃油類、不吃糖類。不久喬丹開始了她的“30日果汁療養(yǎng)餐”計劃,全程禁食香蕉,禁食沙拉。她的皮膚變得越來越黃,因為喝了太多棕色綠色的果汁,牙齒也開始發(fā)黑,頭發(fā)成把掉落,之后連生理期也停了。她總在半夜上網搜尋可以在之后繼續(xù)使用的減肥食譜,直到突然遇到了“健康食品厭食癥”這個概念——病態(tài)地強迫攝入健康食品。
2014年夏,喬丹在她的博客里更新了《我為何放棄素食主義》一文。幾個小時后,她的主頁訪問量激增,一個晚上的時間,文章下面已經積攢了上千條充滿敵意的留言。喬丹來到《早安美國》節(jié)目做客,20年前提出“健康食品厭食癥”這一概念的醫(yī)生史蒂文·布拉特曼看到了她。作為曾在70年代有過極端素食經歷的過來人,他開始打電話給喬丹,設法幫助她。他建議喬丹每天不要花超過四分之一的時間去想吃飯這件事,其余時間盡量多想別的事情。
神經性健康食品厭食癥
布拉特曼今年60歲,他一生都致力于飲食、瑜伽、針灸和生態(tài)農業(yè)等問題的解答。如今在生命的后期,他覺得自己總算是活明白了。他可以用伍迪·艾倫那種詼諧調侃的方式回顧自己走過的歧途,比如在90年代,他關閉了自己開辦的“順勢療法”診所,因為他意識到自己根本幫不了那些患者,雖然那些患者總是一次次回到他的診所,興奮地向他講述自己如何恢復得越來越好了。
“但其實我心里很清楚,”布拉特曼說,“這和我的治療根本沒關系?!睆哪程扉_始,他決定故意把針灸的針扎在錯誤的位置,他知道這樣其實也并不會造成什么傷害。果然,患者們依舊感到自己被治愈了,一次又一次返回來接受治療。這讓布拉特曼感到非常受挫。
布拉特曼坐在舊金山附近一個村莊的飯店里,點了一碗海貝濃湯和一份鮮蝦配羊奶酪、土豆泥。對一個人的健康來說,食物的影響力其實非常有限,他認為唯一需要關注的只是“不能變胖”。
剩下的不過是人的一些自我暗示,無論推出什么理論,總會有人相信。有一次,他和一個朋友開玩笑提出了一個非?;奶频慕】敌〗ㄗh:根據(jù)不同的血型去決定做什么運動,比如某種血型的人適合做瑜伽,某種適合做有氧健身操。他說,他的這個朋友借此展開設計了一套健身療法,如今靠這個發(fā)了大財。
布拉特曼使用的“神經性健康食品厭食癥”這個概念自然和“厭食癥”一詞有關。一旦他發(fā)現(xiàn)難以和患者們就飲食強迫癥這個話題聊下去,就開始嘗試和他們討論“健康食品厭食癥”這個概念。1997年,他在一本雜志上公開了自己的這個觀點,同時還以調侃的語調寫了一本名為《健康飲食癮君子》的書。此書掀起了一場熱議,布拉特曼從中才了解到,真的有人死于他所提出的這種飲食障礙。很多情況下,這種病癥都因被治療師誤診而沒有得到妥善的處理?!安煌谝话愕膮捠嘲Y患者,神經性健康食品厭食癥的病患并不認為自己太胖了,而是覺得自己的身體不夠純凈,他們希望能夠通過飲食凈化身體?!币虼耍祭芈J為這些患者需要得到的是一種特殊的治療。
最近幾年對飲食越發(fā)狂熱的浪潮把“健康食品厭食癥”這個概念又推向了風口浪尖,喬丹·揚格說她自從清楚意識到自己患上了此病后,已經明顯感到恢復了不少。
阿納斯塔西婭·科爾·普拉基亞斯這位世界最大屋頂農場的創(chuàng)辦人認為她做的這一切不過是未來城市的一部分。2015年,這兩塊布魯克林屋頂農場共生產了25噸食材。這個數(shù)字還會逐年增大,因為這些城市農夫們變得越來越聰明了?!暗钦f實話,”阿納斯塔西婭指了指農場四周說道,“我們永遠沒辦法種出足夠多的食材來滿足整個城市的需求。”
即使把整個紐約每一寸屋頂?shù)目臻g都利用起來,也不過能種植滿足15萬人需求的食物,還不到整個城市人口數(shù)的1/50。不過發(fā)展城市莊園終究也不是為解決糧食供給問題。
說話間,一只害蟲“玉米象”爬上了一株甜菜。它是如何爬上這么高的農場的?其他那些正在農田里鉆來鉆去的蟲子又是怎么爬上來的?阿納斯塔西婭說,這是唯一一個她到現(xiàn)在都沒有想明白的問題。
[譯自德國《明鏡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