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旖
這條街該是有自己的名字的——每條街都有自己的名字,不是嗎?如果金鄉(xiāng)路的名字也是它自己的話。
但是南港的人大多不知道這條街自己的名字——或許只有活了很久很久,久到這條街還不存在的老人,才會知道它的名字——江南片的人就更不可能知道它的名字了。其實南港的人也并不十分關(guān)心這條街的名字——難道知道了這條街的名字就可以讓肉販?zhǔn)掷锏碾u胸脯多一個翅尖嗎?或許也只有江南片那些做生意的才喜歡吃翅尖這種添頭,南港人最愛的是放了足足的香菜、澆了足足的醬油醋、燒的細(xì)細(xì)爛爛的雞骨架。
還是請把目光再轉(zhuǎn)回這條街上,老街原本是不叫老街的——這點我們已經(jīng)討論過了,每條街都有自己的名字。老街在龍溪依山傍水的這一頭,龍溪的另一頭才是城區(qū)。這十多年里出生的南港人都可以敏銳地從父親或者母親的口中捕捉到一個信息——龍溪的那邊有一條街叫老街。這時,老一輩的人會拄著拐杖跳腳,要知道幾十年前老街才是南港的新區(qū)呢,現(xiàn)在的城區(qū)不過是那時的郊區(qū)罷了。盡管模糊地知道老街的存在,很多年輕的南港人是不曾見識過它的模樣的。他們會問:老街是什么樣兒的呢?
老街啊……老街是什么樣兒的呢……
老街,是要在午后暖暖香香的陽光微醺,小小的塵埃也鍍上了一圈柔和的溫黃色光暈時,叫南港上了歲數(shù)的老人抿一口陳年的小酒,半臥在顯露出一種溫存的舊氣的竹制搖椅上,瞇著一雙略略渾濁的老眼,慢吞吞地勾勒的。
它也顯露著一種溫存的舊氣,但卻并不是讓人感受到那種歷史悠遠(yuǎn)滄桑的味道,不是幽光沉靜,不是內(nèi)斂深邃,而是十分自然的、讓人不由自主就安寧下來的味道。
老街就在那里,那樣靜,又那樣清新,那樣樸素,透著一種從天地純粹的自然里脫胎而來的生氣與歡快,所有第一眼看到老街的南港人都會情不自禁輕松起來,都會無意識地勾起僵硬的嘴角,沉醉在它獨特的欣欣向榮里。這樣一條少有喧囂的街無疑是靜謐祥和的,但它的活力卻可以喚醒一個人心底對生活對生命的希望與憧憬。正是這種矛盾的集合更叫老街有著難以用言語描繪的魅力。
老街就在那里,在已經(jīng)悄悄觸碰到現(xiàn)代化衣角的龍溪那里,并不顯出衰敗的頹象與暮氣,似乎有點突兀,更多卻是自在的。干干凈凈的路面,不是青石板,似乎有失江南水鄉(xiāng)的婉約清麗,但簡簡單單的水泥地也別具風(fēng)致,有點灰塵,灰塵是俗世的氣息;木制的民房,恰到好處的高度,和著街尾的山和水,山不是蔥郁秀麗的,水不是清澈見底的。它只是一條普通的街,在一個普通的小縣城里。老街不是什么鐘靈毓秀之地,老街理所當(dāng)然地存在著,充滿著一股奇異的和諧。
這樣的老街,不僅僅在南港存在著吧?這樣的老街,像是在天朝許多小縣城存在著的?;蛟S在不同的日子,在不同的日光斜照下,有一個人,誤入一條和南港的老街一樣的街,仿佛一場期待已久的邂逅。他的腳步放得輕輕的,他的呼吸放得淺淺的,他的手和腳并不遵循社交場的禮儀優(yōu)雅地擺放著,它們遵從古老的自然法則呈現(xiàn)最放松的姿態(tài)。沒有人來打擾他,也不會有人來打擾他,老街的人往往靜靜地默默地,帶著點歡欣帶著點自在做他們自己的事。如果他不知不覺走到街尾,他可以看到和南港一樣不很秀麗的山和不很清澈的水——在半山腰上,是要傳出龍溪的孩子朗朗書聲的。在這樣一條街上,他會想起家鄉(xiāng)的那一條老街,一條他曾瞞了父母長輩,偷偷與小伙伴點爆竹的老街,抑或是一條他曾買了手藝人走街串巷叮叮咚咚的麥芽糖,甜得上下牙齒分不開的老街……
老街不是精致的藝術(shù)品,不是易碎的瓷器,老街不需要小心翼翼的呵護(hù)與照看,老街就在那里。
老街就在那里,就在那里樸素低調(diào)地生長著,像是一棵無人問津的樹,不適合做木雕,不適合做家具,也不適合做拐杖,甚至都沒有人要把它砍去做柴火燒了。它本來就是這天地、這萬物的一部分啊!怎么會有人想要把老街生生從自然的畫卷上挖下來呢?它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凡間煙火呵。
老街就在那里,就在那里安靜愉悅地生長著,像是一個自娛自樂的小孩子,似乎沒有一個人可以看到、便更妄論理解它的寂寞,一條街怎么會寂寞呢?但老街也仿佛享受著獨自品味一條街的寂寞,凋亡的沒落與勃勃的生機共同存在著。街上的成衣店永遠(yuǎn)都門庭冷落,永遠(yuǎn)都冷冷清清,而老街也永遠(yuǎn)是活著的,生長著的。
聽到老街的名字,每一個南港的人都會勾起內(nèi)心深處隱秘的歡愉——即使他們不曾到過老街——他們的前世也曾是漫步在老街的南港人。
他們還會記得老街那家面館,不起眼的,小小的,是很久遠(yuǎn)的從前的面館的模樣,卻不會讓人有錯亂時空的感覺。老街有一家這樣的面館似乎是件很合乎情理的事情。這家面館叫什么名字呢?我們總不能以“老街那家面館”來稱呼它吧?細(xì)細(xì)一想?yún)s又是很合乎情理的,老街也并非這條街的名字呀!知道和將要知道此間面館的南港人都稱之“老街那家面館”。
他們還會記得那碗手打面和那塊大排。最尋常不過的鐵碗,再平凡不過的手打面,唯一可以說道說道只有一鍋煮了幾十年的湯底——和東洋做了上百年的鰻魚飯一比似乎也沒有什么好說道的。但是南港人不愛吃鰻魚飯,在吃食上百般挑剔講究的南港人就好一口清清的湯,一口勁道的面,撒點鹽、撮點蔥,就能滿足地喟嘆一聲。木筷,木桌,木椅,有些舊了,都清爽爽的。沒有勺子,那口湯要低下頭去從舌頭到喉嚨一直暖到腸胃里,渾身熨帖。若是大冬天可以呵出白氣的時候,從離不開大米飯的南港人也能舍了口飯,不能少了老街這一碗熱湯面。如果有一塊老頭炸的焦黃噴香的大排——老頭和面館一個兒姓,里里外外都他操持——那就確乎是件美事了。一嘴咬住,外面一層酥脆的、薄薄的面粉殼兒,里邊一層實在的、緊緊的瘦肉,再沿著紋理細(xì)細(xì)地咬吃下去。肉不很厚,但三兩下是絕吃不完的,只有沒嘗過的南港小伙才會豬八戒吃人參果似的整個兒囫圇吞下去,好吃的恨不得要吞掉舌頭。一碗手打面、一塊大排,比一盤子放了足足的香菜、澆了足足的醬油醋、燒的細(xì)細(xì)爛爛的雞骨架還要好吃!
年輕的媽媽住在龍溪的另一頭,總要早早爬起來,一把抓了自家賴床的娃扔在腳踏車后座上,騎過好幾條街、好幾座橋,到老家那家面館叫上兩碗面、一塊大排,娘倆你一口、我一口,吃完了,再把孩子送去讀書。
這樣一條承載了多少南港人喜悅的老街啊,不論誰記得它,誰記得來老街這兒走一走、轉(zhuǎn)一轉(zhuǎn),吃碗面,它就在那里,不悲不喜,帶著亙古不變的從容恬淡,像母親等待游子歸家、像妻子等待丈夫歸家,等待每一個歸來的南港人,用那從天地純粹的自然里脫胎而來的生氣與歡快撫平他們的傷痕。
后來啊,車輪生銹了,年輕的媽媽老了,賴床的孩子長大了,他已經(jīng)可以一個人吃掉一塊大排,他的心底時常響起低低的嘆息:
老街啊……(指導(dǎo)老師 孫丁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