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菊芳
摘要:《鑄劍》這一小說通過對傳統(tǒng)故事題材的改編,塑造了現(xiàn)代化的復仇者形象。與此同時,受作者文學思想和創(chuàng)作風格的影響,魯迅先生也不自覺地解構(gòu)了眉間尺這一少年復仇者形象,使其淪為一個“看”與“被看”的可悲又可憐的人物。
關(guān)鍵詞:《鑄劍》;眉間尺;復仇者;解構(gòu)
《鑄劍》是魯迅1926年10月寫的一篇歷史小說,原名《眉間尺》,后收入小說集《故事新編》。該小說是魯迅在親身經(jīng)歷了“女師大學潮”、“三·一八慘案”之后,南下廈門和廣州時創(chuàng)作的。在當時,魯迅親眼目睹了封建軍閥和帝國主義的兇殘和暴虐,內(nèi)心產(chǎn)生了極大的憤怒,有了“抽刃而起,以血償血”的念頭,故而有了該作品的創(chuàng)作和對復仇精神的弘揚。但在寫作過程中,魯迅先生又不自覺地將自己一貫的作品風格融匯到小說情節(jié)描寫和人物刻畫當中,故此,小說中眉間尺這一少年復仇者,在無形中被解構(gòu),成為一個可悲可憐的看客與被看的人物。
一、《鑄劍》的故事原型及其復仇者形象
小說《鑄劍》取材于魏晉時期的志怪小說,在托名曹丕的《列異傳》中有《眉間尺》,干寶所著的《搜神記》中有《三王墓》,均是關(guān)于該故事的記載。在這些小說中,所記述的是一個關(guān)于復仇的故事,尤其是一個少年人為父報仇的故事。
復仇故事在中外文化中都又其源遠流長的歷史。西方希臘神話中有關(guān)復仇的故事屢見不鮮,莎士比亞《哈姆雷特》是一部有關(guān)復仇的經(jīng)典劇作,中國傳統(tǒng)儒家以血親關(guān)系建立起來的文化譜系中,也極其重視復仇這一行為。在《禮記·曲禮》中有記載:“父之仇弗與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游之仇,不同國?!盵1]因此,在中國民間,便流傳有諸多俗語如“有仇不報非君子”,“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等。在中國古典文學中,《三王墓》應是現(xiàn)存較早表現(xiàn)復仇主題的作品。
故而,《三王墓》中塑造的即是一典型的復仇者形象。他有著為父報仇的歷史使命感,當母親告訴他殺父之仇及父親遺愿后,他“即以斧破其背,得劍,日夜思欲報楚王”。同時,他也有著大無畏的獻身精神,當有人要求其以他的人頭作為交換來幫其報仇時,他毫不猶豫地“即自刎,兩手捧頭及劍奉之,立僵”,只待俠客說不會辜負他,其尸首才倒地。他也有著復仇者所具備的剛毅勇敢的品性,在復仇的過程中,他的頭“三日三夕不爛。頭踔出湯中,躓目大怒”,只待楚王的頭掉下去后,才被煮爛。因此,在《三王墓》這一簡短的小說中,我們看到了一位偉大的復仇者形象,這樣的形象,令我們在震驚咋舌的同時,升起無限的崇敬之情。
二、《鑄劍》中被解構(gòu)的復仇者形象
小說《鑄劍》中塑造了兩位復仇者形象,一是少年復仇者眉間尺,一是替人復仇者宴之傲。后者的復仇者形象是繼承《三王墓》而來的正義、勇敢的復仇者,但是另一復仇者眉間尺這一形象卻被大大消解,他在復仇之路上,無形中成為一個“看”與“被看”的人物。
具體從小說內(nèi)容來看,從人物一出場,便顯現(xiàn)出其看客的特點和懦弱的性格。小說從描寫少年眉間尺的日常生活開始。少年的眉間尺是一個平常的男孩,他性格懦弱而貪玩。小說詳盡地寫了他一天夜里玩弄老鼠而后因踩死老鼠而生的憐憫之情。而這天夜晚,正是他成年之時。此時,母親母親告訴了他關(guān)于父親之死的秘密,并將父親留下的寶劍傳授給他,希望他能夠改變自己“優(yōu)柔的性情”,從此用這把寶劍去替父報仇。
在復仇之路上,他也自覺不自覺地充當了一個“看客”,同時也是一個“被看”的人。他看到了王出行的盛大場面,看到那些坐在車上“穿畫衣,不是老頭子,便是矮胖子,個個滿臉油汗”的文武百官,看到黃蓋的大車里“正中坐著一個畫衣的胖子,花白胡子,小腦袋;腰間還依稀看見佩著和他背上一樣的青劍”的丑陋的王的形象。同時,他也成了一個“被看”的人,當他正要跨出去報仇的時候,有人捏住了他的腳,他因此栽倒了,壓在了一個干癟的少年身上,故此又惹上了一場麻煩,成為“閑人們”觀看的下一場熱鬧。在這種“被看”的熱鬧中,他實在無力解脫,直到黑色人的出現(xiàn)才幫其解圍。
在復仇的過程中,眉間尺更充當了一個“被看”的可憐人物。在大鼎煮人頭的這一場表演中,舉宮上下不僅是王本人,其文武百官、宮娥太監(jiān),都成為這場戲的看客。于是,作者用詳盡的筆墨刻畫了那場表演的全過程,如“那頭即似水上上下下,轉(zhuǎn)著圈子,一面又滴溜溜自己翻筋斗,人們還可以隱約看見他玩得高興的笑容。過了些時,突然變了逆水的游泳,打旋子夾著穿梭,激得水花向四面飛濺,滿庭灑下一陣熱雨來?!痹谠幃惗终Q的描寫中,充分滿足了人們看客的心理。
因此,在整個復仇過程的描寫中,眉間尺這一少年復仇者的可悲與可憐形象無限地展現(xiàn)出來,他不再是一個勇敢無畏、正義凜然的傳統(tǒng)復仇者形象,而是不自覺地充當了一個“看”與“被看”的可憐可悲人物。
三、復仇者形象的消解及其原因
總的來說,小說中眉間尺是一個優(yōu)柔寡斷、極度缺乏社會經(jīng)驗、不時地焦躁不安的少年復仇者,在社會的大染缸下,他還不自覺地淪為一個看客與被看的角色。這其中根本的原因,還在于魯迅的文學思想和文學創(chuàng)作風格。
早在《<吶喊>自序》中,魯迅就明確表達了他棄醫(yī)從文的根本原因即在于留學日本期間,因在課間放映日俄戰(zhàn)爭時中國人被砍頭示眾的幻燈片之后,“我便覺得醫(yī)學并非一件緊要事,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于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為當然要推文藝,于是想提倡文藝運動了”[2]。正是基于這種療救國民精神的宗旨,他在小說寫作中,不時地以發(fā)掘國民的劣根性為要務。這劣根性中,有國人的麻木、盲目樂觀、自欺欺人、喜湊熱鬧等等方面,而魯迅先生始終沒忘表現(xiàn)的是國民的看客心理。如其小說《藥》、《示眾》、《狂人日記》等中,都充分地展現(xiàn)了這種“看與被看”的人物形象。
在《鑄劍》中,魯迅先生原是要宣揚復仇的主題,尤其是在社會慘痛的斗爭現(xiàn)實面前,主張要弘揚正義的復仇,用激進的手段來達到社會改革的目的。但是,由于慣性的思維方式,或是作者本人對所謂血性的復仇方式的疑惑,所以,在寫作過程中,他便不自覺地淪入到慣性的模式上去,但是其中,不可避免地摻入了作者自我形象的影子。
參考文獻:
[1] 龔抗云整理《禮記正義》卷三《曲禮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84.
[2] 魯迅.吶喊[M].江蘇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