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旭

“沒有群眾支持的改革是無意義的。作為縣委縣政府，肯定要以尊重民意為先，這畢竟是宗旨。”

郝金倫主動請辭涿鹿縣教科局局長的當天傍晚，林毅接到在縣城某學校工作的表妹打來的電話，請他幫忙核實一下此消息的真?zhèn)巍?/p>

林毅是涿鹿當?shù)匾幻笨萍壒珓諉T，其表妹從事教育教學工作不滿三年。盡管郝金倫宣布辭職是在全局會議上進行的，但這次會議并非全體教師大會，因此，包括林毅表妹在內(nèi)的很多中青年教師對于縣教育系統(tǒng)內(nèi)部的如此突然的人事變動，特別是涉及到教科局“一把手”仕途問題時，更期待從外圍得到更為直接的信息。

林毅告訴《民生周刊》記者，自己此前和郝金倫在工作上有過交集，私交也還好，然而“這個時候去問人家是不是辭職了，總感覺不太合適”。

事實上，在郝金倫辭職的第一時間，像林毅這樣持有“不聞不問并不代表不關注、不關心”態(tài)度的涿鹿官員不乏少數(shù)。

對于一個城區(qū)人口不足10萬的小縣城來說，除了認為這是一種最基本的社交規(guī)則外，還因為大家都已經(jīng)意識到，無論郝金倫辭職是否自愿，都與家長們到縣委縣政府的那次“請愿”有關。況且為了順應民意，縣里的態(tài)度已經(jīng)明朗，也叫停了郝金倫牽頭搞的這場和“三疑三探”有關的教改工作?！朵寐箍h郝局長激情辭職講話》在郝金倫請辭第二天傳于網(wǎng)絡，意外地成為一塊擊破沉寂的石頭。正如林毅所言，“辭職后的郝金倫已經(jīng)不再是他自己和一個正科級職務得失那么簡單，而是升華成為一種特有的符號或現(xiàn)象?！?/p>

“私下里，同志們已經(jīng)不會太在介意該不該去討論郝局的事。當然，十個人就有十種心態(tài)，十個人就有十種觀點。但比較統(tǒng)一的認識是，全縣今年的高考成績確實不錯……”林毅說。

押寶“三疑三探”

“他在鄉(xiāng)鎮(zhèn)工作的時候我們就認識了?！痹诹忠愕挠∠罄?，郝金倫是一個基層工作經(jīng)驗很豐富的人?！颁寐?0多個鄉(xiāng)鎮(zhèn)，他至少轉(zhuǎn)過（指工作）3個，而且做過鄉(xiāng)鎮(zhèn)長也當過書記。很實干，給當?shù)乩习傩樟粝碌目诒诲e，就是較‘直?！?/p>

亦有媒體在此前的報道中提及，郝金倫在一個鄉(xiāng)鎮(zhèn)任職時，有一次認為上級制定的政策不合理又偏要鄉(xiāng)鎮(zhèn)一級執(zhí)行，于是他便以生病為由，請假了之。

“郝金倫這個人我很早就聽說過，”吳增曾于郝金倫在某鄉(xiāng)做黨委書記期間在該鄉(xiāng)開過一家餐館，“有一次郝金倫發(fā)現(xiàn)一個部下帶著酒氣下村里工作，回來后指著這名部下的鼻子好一頓說，臟話都用上了?！?/p>

涿鹿縣教科局局直機關某工作人員向《民生周刊》記者回憶，郝金倫剛到該局任局長時，工作作風與處事風格與之前在鄉(xiāng)鎮(zhèn)工作時并無二致，“總感覺他像‘鷹派，大事小事他都會親力親為，交代工作時短平快，對自己看不慣的事直接就說?！?/p>

2014年5月，是郝金倫由鄉(xiāng)鎮(zhèn)到教科局任局長的第9個月。當月月末，《關于深化教育教學改革工作的實施方案》出臺，并由此開啟了涿鹿縣“三疑三探”課堂教學改革的序幕。

究竟什么是“三疑三探”？在之前的采訪中郝金倫向《民生周刊》記者介紹說，“三疑三探”共四個教學環(huán)節(jié)，即設疑自探、解疑合探、質(zhì)疑再探、拓展運用。其最大特點是學生先獨學深思，形成自己的學習經(jīng)驗后，采取小組合作式學習，讓學生主動發(fā)現(xiàn)問題、獨立思考問題、合作探究問題、歸納創(chuàng)新問題、勇于評價問題，養(yǎng)成敢于質(zhì)疑、善于表達、認真傾聽和不斷反思的學習習慣。

“就像押寶一樣，他對這種模式相當看好，認為它可以改變涿鹿教育的現(xiàn)在和未來?！焙陆饌愐晃辉诰┕ぷ鞯呐笥鸦貞浾f。

為了配合這項改革工作的開展，在其主導下，教科局此后還制定了《涿鹿中學三疑三探新授課評價標準（試行）》，并以指導冊子的形式印發(fā)給各校。

管理教師使“硬招”

同年秋季學期開學后，根據(jù)上述方案及標準，“三疑三探”貫穿了全縣基礎教育的課堂。

“剛開始兩三個月沒什么，后來發(fā)現(xiàn)這種疑探教學讓能力強的學生受益多，后面的學生還是沒有什么改變。最關鍵的是我們老師不僅要拿出更多的備課時間來開展這種教學模式，還要不停地向家長解釋我們?yōu)槭裁匆眠@種教法?！变寐箍h某初中物理教師王萍說。

王萍是一位有著19年教齡的老教師，她告訴《民生周刊》記者，她本人其實并不反對一種新的、對學生思維和成績提高都有幫助的教學方法被植入課堂，自己也愿意多花費精力去適應這種新教法的實踐，但問題是，“除了剛參加工作的年輕教師，當初我們這些老教師確實不太理解，為什么非要以一刀切的形式進行疑探教學呢？”

“實話實說，疑探教學確實挺耗費精力的，學校又不多給課時費，老師們主觀能動性不太高?！绷忠愕谋砻谜f，“不過我們也辦法，畢竟資歷淺，只能領導怎么說我們就怎么做，不做就加不上考核分，分數(shù)低了就影響到我們年底的考評?！?/p>

部分教師的消極以對，讓各所學校負責人們也很頭疼。于是開始有人從教科局和縣領導兩條渠道反映困難。

需要提及的是，對于反映之后的教育行政主管部門和縣里的態(tài)度，當?shù)赜袃煞N說法。一種是，縣里希望郝金倫注意方式方法，下去聽取一線教師的真實聲音，改革要穩(wěn)步推進。但郝金倫認為實施方案是經(jīng)政府批準同意的，不能因個別老師的不適應就半途而廢。

另一種是，郝金倫親自向縣里匯報了方案在實施中遇到了來自教師的阻力，懇請縣領導給予支持。

盡管這兩種說法已經(jīng)無從考證了，但按照上述受訪者的說法，“校領導說，這種教法是局里定的（教科局），縣里也支持，必須這么教。而且局里隨時都有可能派人來檢查?！?/p>

家長只看成績不信“邪”

部分教師的不積極，也讓從一開始就對“三疑三探”課堂教學改革持爭議態(tài)度的學生家長們更加相信，自家的孩子就是這場改革實驗的“小白鼠”。

在涿鹿采訪時，《民生周刊》記者也見到了4位學生家長。其中，兩位家長認為孩子的成績確實有所提高，另兩位家長則認為“郝金倫是在搞‘邪的”。

支持者認為，“三疑三探”的優(yōu)勢是讓孩子的學習思維發(fā)生了變化，不再像以前那樣一到考試臨近就手忙腳亂，在家熬夜搞突擊，突擊做題，突擊背課文、背單詞了，基本上在學校就把該學的東西都學會了。

反對者則指出，教改無論怎么改，都改變不了靠分數(shù)說話的現(xiàn)狀。現(xiàn)在每個學校都是大課堂教學，基本功好的學生，無論怎么教分數(shù)都不會低，但中等偏弱的孩子就很難說了。

“我們孩子以前不用去輔導班，‘三疑三探后我這兩年給她找輔導班花了小兩萬了，這還是小學呢！等到明年上初中呢？多虧縣里不讓這么做了，否則我真想明年把孩子送張家口去（上學）。”

上述家長向《民生周刊》記者透露，反對進行“三疑三探”課堂教學改革的很多學生家長都在外地打工，他們少則一個月，多則一年也見不到孩子一次。

“想起來關心孩子成績時，就打電話給孩子的爺爺奶奶、姥姥姥爺問一下，但老人們也不懂得什么是改革，就告訴在外打工的兒女說，你們留在家里的孩子天天就知道玩也不學習。家長一聽當然就不愿意了。”上述家長說。

或因如此，2015年寒假之前，有“家長”就將對“三疑三探”課堂教學改革的質(zhì)疑，“貼”在了當?shù)氐木W(wǎng)絡論壇上?！耙稽c用也沒有，郝金倫該怎么弄還怎么弄?！鄙鲜龇磳φ呒议L說。

然而，無論是支持者還是反對者在受訪時均表示，郝金倫改革的動機和方向是沒有問題的，“只是在推進節(jié)奏上有點急，實施方式也有些欠考慮。”

“郝局這一點做得比較好，就是他不回避矛盾，特別是面對老百姓的不支持和不理解時，他善于主動溝通。這就與他在基層工作經(jīng)驗有關了?！?/p>

林毅說，郝金倫在去年夏天與持反對意見的家長們進行了一次露天交流，就形式本身而言既是一種創(chuàng)新也是一種傳播理念的過程，但“交流的對象不應該是家長而是校長?！?/p>

林毅認為，“在家長和學生心中，老師為大；在老師心中，校長為大；在校長心中，才是教育局局長為大。你解釋一萬句，不如孩子們的老師站出來說一句管用。這是一個規(guī)律性的東西。”

當?shù)匾晃徊辉妇呙恼賳T向《民生周刊》記者回憶說，盡管當天的交流會持續(xù)了兩個多小時，但“效果并不好，家長帶著不滿來的，也帶著不滿走的”。

以尊重民意為先

前文涿鹿縣教科局局直機關某工作人員告訴記者，今年高考大捷后，“郝局長的心情特別好，逢人便說涿鹿的孩子有希望了，涿鹿的教育有希望了。但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沒過多久，就聽說有家長打著橫幅去縣委縣政府告狀了?！?/p>

“沒有群眾支持的改革是沒有意義的。作為縣委縣政府，肯定要以尊重民意為先，這畢竟是宗旨?！变寐箍h委辦一負責人如是說。

民意，開始讓涿鹿縣委縣政府審視與之前課堂教學模式有關的一系列教育問題。

今年教師節(jié)當天，涿鹿縣委、縣政府關于加強全縣教育工作的五條原則落地。

“五條原則的核心指導就是總結先進地區(qū)的教改經(jīng)驗，遵循教育發(fā)展規(guī)律，尊重縣域教育發(fā)展實際，積極穩(wěn)妥推進全縣教育教學工作?！变寐箍h委辦負責人說。

就具體內(nèi)容而言，該負責人說，首先是嚴格執(zhí)行校長負責制，進一步明確校長的職責任務，讓各學校的教育、教學行政工作有獨立管理權，立足學校實際，按照學校自身師資力量、學生情況開展教育教學及教改工作。

其次就是堅持“依法辦學”理念，按照上級教育主管部門頒布的文件落實教學工作。圍繞全面提高教學質(zhì)量的核心，科學管理，規(guī)范教學，試點推動，穩(wěn)步推進教改工作落實。

“在抓好現(xiàn)有省、市、縣級課題研究和推廣的基礎上，縣委縣政府提出了‘校校有課題，人人都參與，走“科研興校，質(zhì)量強?！敝返乃悸贰３酥?，明確要加大教育投入，建立獎勵和關愛機制。進一步調(diào)整優(yōu)化財政支出結構，壓縮一般性支出，新增財力著力向教育傾斜，優(yōu)先保障教育支出，優(yōu)化提高教師特別是農(nóng)村教師、家庭困難教師的福利政策?！彼f。

“靜一靜，掛一個空擋，讓改革在路上平穩(wěn)滑行一段后再啟動，我認為這是逆境求變之舉?！蹦俏徊辉妇呙漠?shù)毓賳T說。

而在林毅看來，郝金倫是一枚符號，他畫出來的是一個逆向而來臨的陣痛，從某種程度上說，改革只要前行，這種符號就會不止一枚?！叭绻押陆饌惪醋鲆环N現(xiàn)象，那么至少我希望改革路上還應該多一些像他這樣有情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