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豐雷
"""一
語言事件發(fā)生前,在一個寫詩人身上,總是發(fā)生了一次生命事件,不論這生命事件是但丁、杜甫等那樣強烈的,還是佩索阿、博爾赫斯等那樣幽微的。一個人投身寫作,真正意義上的寫作,那就意味著要花大量時間面對自己過孤獨而幸福的生活,生命事件正是在這種向內(nèi)的觀照中產(chǎn)生,或者說,這是關(guān)鍵性的步驟,通向著語言事件的可能。在我們這個被耽誤過多的沉陷板塊向高原板塊漂移和接駁的轉(zhuǎn)換時刻,肉身經(jīng)歷的豐富無疑是整體的、普遍的,而這醞釀著每個個體的生命事件的發(fā)生。關(guān)鍵是,生命事件一旦發(fā)生,其主體就已經(jīng)成為詩人了,不論這人從事何種行當(dāng),從事何種寫作。由此可見,詩并非只發(fā)生在詩的領(lǐng)域,她乃是人之存在的目的和最佳形態(tài),所謂“詩意的棲居”是也。我不知道,一個人為何投身詩歌寫作……但是結(jié)果就是我們確實在寫詩,而且,貪戀寫作。我們奮力地使我們的生命不斷發(fā)生變化,并期待著語言事件的發(fā)生,但不論后者有無發(fā)生,生命本身不斷走在成功的路上,一雙積極之眼所看見的積極的路,真實地兌現(xiàn)在寫詩者的腳下。
我感念陳家坪身上的沉實與遼闊,為他為自己生命所創(chuàng)就的景觀而向他慶賀。他出生農(nóng)村,不過初中學(xué)歷,而能像高爾基一樣完全通過立足社會,靠一路走來的坎坷、勤奮完成自我教育,在當(dāng)下真可算是奇跡。他比現(xiàn)在的那些“程序猿”更加懂得“迭代”的功能價值,他一步步地確認那些作為一個人之尊嚴(yán)存在的價值觀:良知、批判性、愛……越確認越豐富,就像洪水退卻之后的第一代移民,當(dāng)然,他也幸運接收到了友愛的光照,但那片新墾地上的創(chuàng)收可都是他自己的功勞,而且是碩果累累,包括數(shù)量不菲的詩作、若干本訪談錄、幾部紀(jì)錄片以及大量一手的素材……
二
陳家坪新近整理出的這部《法典》詩集,是他的《吊水滸》(收錄作品時間截至2009年)之后的新詩集,是2010年至今所有作品的精選。詩集分鄉(xiāng)村抒情詩、超驗之詩和政治抒情詩三卷。
鄉(xiāng)村抒情詩一卷中,收入詩作不多,十四篇,大概是前集已寫得夠多。這一卷,仍有前集的影子,早逝的母親和沉陷的故鄉(xiāng)是主要的吟哦對象,多在回憶、省親、懺悔中展開,《墓畔》《柔軟》《小狗和三弟》大概是對應(yīng)著的重要作品,《玩命》《老鼠》在本事上和時空上有些逸出,也是有意味的佳作??偟膩碚f,陳家坪依然想通過這一小卷作品,構(gòu)建一個完整的故鄉(xiāng)及親屬世界,通過選編作品多角度地切入。
我如今怎樣去探望被拆遷的房屋?
窗戶停留在空中,像月亮已經(jīng)消失,
土墻化作泥,密密麻麻地長滿雜草。
依然有歌聲,從某一個房間里傳出,
可感受到房間里原有的陳設(shè)?
……
有一些東西,并未被及時帶走,
似乎再也不會失而復(fù)得。
……
為什么我會放聲哭泣?
剛剛來還是永久離開?
請聽我無法說出的原由,
并理解我一路上的沉默。
——《柔軟》
去年年底,陳家坪攜妻回了一趟重慶興壽縣老家,去探望已被拆遷的房屋,在留念的感傷(“柔軟”)里,記憶復(fù)蘇,窗戶、歌聲、弟弟、杏樹、花朵、晾曬的青菜、燕子和它的窩、炊煙、鞭炮聲……以虛幻寫真實,以過去寫現(xiàn)在,催人淚下。人生變遷如此劇烈,多少事物無力保留!這是沒有遺失過故鄉(xiāng)的人所不能體味的。
而我最喜歡的是那首懺悔詩《小狗和三弟》,茲全錄如下:
我的腿曾狠狠地踢過一只小狗,
當(dāng)它休克時我心里充滿了內(nèi)疚。
我想起小狗在追著我瘋狂吼叫,
我的恐懼感一下子得到了釋放。
我的手曾狠狠地打過三弟的后背,
三弟被擊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我們在一起是玩追人的游戲,
最后暴力顯露出了它的原型。
我的腿和我的手告誡我,
我曾經(jīng)是一個野蠻的人。
我把這野蠻寫進了詩中,
希望能得到詩神的規(guī)訓(xùn)。
我的腿變成了一只小狗,
手也從三弟的后背縮回。
當(dāng)我被生活狠狠地踢打,
小狗和三弟卻給我安慰。
“我曾經(jīng)是一個野蠻的人”,這當(dāng)然是一句完全實誠的話,但不表示說自個兒現(xiàn)在就文明了,而是確認過去的自己的生命狀態(tài)——沒有被文明規(guī)訓(xùn)的粗野。陳家坪通過這句詩確認了過去的自己,也指引著現(xiàn)在的自己,明確自己進展的方向,通過“得到詩神的規(guī)訓(xùn)”而優(yōu)雅文明,不再做出欺凌弱小的蠻霸之舉?!爱?dāng)我被生活狠狠地踢打,小狗和三弟卻給我安慰。”小狗是大度的,被踢得休克后,還可以瘋狂地追著吼叫;三弟,被狠狠打過之后,已經(jīng)淡忘了(這就是親人)?,F(xiàn)在,充當(dāng)當(dāng)初野蠻之“我”角色的是生活中的惡,“我”被“狠狠地踢打”,小狗和三弟教會“我”像他們一樣剛強,依然用善良來回報生活世界。陳家坪在一篇訪談中說:“作品的善與美,有分別。但丁認為善在于作品的思想,美在于作品的文詞修飾。善與美令人欣悅,尤其善更為特別。一首詩的善難被談?wù)撍娜硕?,因為需要精細的理解力,而美則顯而易見。人們多關(guān)注美,少關(guān)注善。我們努力去構(gòu)想社會的新形態(tài),新人;放眼文明,現(xiàn)存的先進模式不少,唯實踐舉步艱難?!保ā赌径湓L談陳家坪:能不能形成回聲?》,2011年)善,也就是愛,是陳家坪的核心動念。鄉(xiāng)村的毀滅、被生活狠狠地踢打,他用以回應(yīng)的力量依然是善與愛。因為他智慧地知道這些問題的根因在哪兒。他的愛、善與批判是統(tǒng)一的心性所做出的,有各有其位的安排。
《法典》的大頭是第二卷“超驗之詩”。顧名思義“超驗”有超越經(jīng)驗的超現(xiàn)實意思,但是通讀這一卷詩作,會發(fā)現(xiàn),這里的“超驗”還有反諷之意,比如那首《廣場僵尸舞》就是一個佐證。通過細致的觀察、書寫,為我們所描繪的異樣景觀,逾越了生活的正常范疇,而淪落為詭譎。
一個不愛但丁的女人
一個男人最愛
一個愛不上的女人。
他為她感到羞怯而窺視自己
對于生活的愿望,對此她
輕輕地回頭,含笑。
他以為,這就是全部,
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擁有。
于是寫作像一個人臨近中年,
長年流浪,開始白頭。
夢見先知和圣靈,
思想深刻得穿越了地獄,
終結(jié)并迎來了一個時代。
作為一個人,他說出了
“動太陽而移群星”的愛。
回憶少年時期的夢想,
年輕、無知,熱血燃燒,
愛著一個不存在的女人,
為她傾其所有,
調(diào)整自我言行,
風(fēng)塵仆仆地,結(jié)束女人的一生,
領(lǐng)會痛切而永久的喜劇。
街 燈
暮色在雕刻街燈,經(jīng)過上一個世紀(jì)的美食街,
那時,饑餓還閃著太陽的光。
我仍在鄉(xiāng)村彷徨,傾聽遠方的召喚,
幻想的未來是人的倒影。
今天,車輛繞著大街奔跑,
在落日與地平線之間,人們閉上了眼睛,
我知道,有一個真理在沉睡中把我模仿,
當(dāng)我醒來,只有黎明在微笑。
我經(jīng)過的,仿佛是一場遺忘,
在你的叫聲中獲取了從前的名字。
我突然想哭,像早已記不清第一次那樣,
肯定世界在我離開以后會回過頭來打量。
而此刻,繁星已布滿蒼穹,
再也無法置身曠野的寧靜,
永不能理解時代對于一個人的安排,
因為我的生活并不是一個人的生活。
廣場僵尸舞
早晨,我的愛人睡在床上
窗外的歌聲將她吵醒,
夜里,我們散步穿過所有小區(qū)的廣場,
我們走呀走,有的人走進了長長的人群,
他們抬腿舉步,雙手搖擺,
幕色中只見黑色的人影,在大地上晃動。
這是我們生活中帶有歌聲的河流,
小販的吆喝聲,房屋的倒塌聲如同波濤,
小孩子也在這旋窩中玩耍成長,
警車刺耳的尖叫聲麻痹了所有人的神經(jīng)。
我對愛人說,咱們離開這兒去別的地方吧,
我們?nèi)ラ_墾一片荒地,挖一囗水塘,
愛人問那兒有蟲子嗎?它們肆意飛舞,
把人從夢中驚醒,不知身處何方!
每天,我們都無可奈何地看著人們跳舞,
他們排著長隊,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
他們真的是從墳?zāi)怪信莱鰜淼慕┦瑔幔?/p>
他們在這兒始終練習(xí)起步,但從未出發(fā)。
給王東東
早晨,僅有的一滴水走向街道,
陽光離開路人又重新回到天空。
但是早晨,光是沒睡醒的病人,
大地上,找不到屬于它的病床。
黃昏,人們紛紛涌向夜晚深處,
睡眠讓沉睡者獲得短暫的尊嚴(yán)。
可是黃昏,一個老人整夜不眠,
兒孫們追討他握在掌心的硬幣。
明天朋友遠行欲找回詩性正義,
因為飯桌上發(fā)生出埃及的爭執(zhí)。
那么分吧,新鮮的杏每人一份,
穿過腐朽的街燈又見一個黎明。
鋼鐵軌道架到城市繁華的高空,
流浪漢身上的血攤成一面旗幟。
兒童們哼哼大人唱過的贊美歌,
死者記起了胸膛開放過的白花。
一面鏡子凸出掛在牢門上的鎖,
瞬間一隊人流穿過囚服的扣眼。
陰溝沉沒的客輪喚起一江春水,
遠方手藝人從古代消失到如今。
厭 倦
生活已經(jīng)厭倦了我,因為不變的口音和善變的諾言,
一不小心我把一張白紙捏成紙團請原諒!
為什么我會看見一個奔跑的女孩?
當(dāng)我買了一杯豆?jié){忘了領(lǐng)取吸管,
我望著一個老人牽著孫子的手遠去,
花瓣落在地上不在空中是有道理的,
盡管厭倦,而我一如既往地?zé)釔壑?/p>
像一只小麻雀在地面上蹦跳,行走,
一個披肩少婦是那么優(yōu)雅像一段往事回放,
我的厭倦由來己久像存心撕碎的彩色照片,
因為厭倦,我無比地厭倦,話說不出口,
每一件事都會結(jié)束我想起卡夫卡的咳嗽,
不要以為他喜歡全部而我只偏向唯一。
紅色的連衣裙當(dāng)然是好看的,
一勺飯喂進那個嬰兒的嘴里,
想起媽媽領(lǐng)我去趕集一個勁地問我想吃什么,
我的弟妹們離我的生活很遙遠,
我父親在電話的一頭安度晚年,
多么豐富,我的口音不能改變。
我不倫不類的話語有時抽象有時具體,
我的手?jǐn)噙^在我還不能夠去把握什么的時候,
我一生的渴望遠未形成,
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像一個中國式的魯濱遜,
我知道孤獨的是海洋而不是島嶼。
我已經(jīng)有了一個陳舊的過往,
不在前世而在于此刻的厭倦。
病的原理
我感冒了躺在床上,
風(fēng)也感冒了藥也感冒了躺在我的身上。
秋天的病春天也會犯,
它們躺在濕潤的大地上。
我呼吸,命運像一張紙巾,
我努力去習(xí)慣生活,
在健康中停止創(chuàng)造,
在事物的運動中咳嗽。
白天堆積了一大堆雜事,
它們涉及到記憶、民俗和歷史。
它們隨日暮分布在天空,
夜色里有一盞點亮的燈。
那些天上的星星,
在眼睛閉上的一刻消失。
它們是遠方的終點,
它們是自我的一部分。
我應(yīng)該瘋狂,
我的寧靜由來已久。
太多的力量把床扔出了窗外,
我的病將飄在空中。
牙 縫
一股無名火穿上了衣裳,
在地面打轉(zhuǎn),不知道疼痛是響亮的。
系上扣子,這世界夜深如水。
輕聲咳嗽,戴著滿手臂金表,
時針指向白日。
念頭窮盡把一棵樹移植,摔碎,
什么東西在反面吞吐泉水,
流向晚霞,對純潔一無所知,
借黑暗和另一只手?jǐn)?shù)星星。
恍惚一瞬間,路的起點;
一艘巨輪??堪哆?,被火點燃,
遠方在終點起伏的大陸,褶皺的痛苦;
雪里皴露紅色小徑,
那是一萬張嘴緊咬著牙,
那是舌頭被咬斷的牙縫。
咳 嗽
田野放牧的牛有一個吃的形狀。
可咳嗽使人多么痛苦,
一萬噸鐵釘在喉嚨里擠著,
一片細小的鵝毛鉆進鼻孔。
咳嗽痛苦地圍繞著地鐵彎曲,
瘋子歇斯底里地緊閉起雙唇。
春雷把陽光擊成星月,
花斑貼滿教堂的窗戶,
雙手祈禱,痛訴罪人。
咳嗽讓男人分開女人,
女人分開小孩,小孩分開空氣,
空氣的另一面眼神在四處閃爍。
死神在活人中間潛伏,
把手夾進法律的字眼。
可靈魂是一枚別致的書簽。
咳嗽改變?nèi)梭w的器官終身服役,
把生命教化成知冷知熱的木頭。
咳嗽是憤怒的扁擔(dān),疾病的沖鋒號,
沒人會安心躺在床上等待黑夜降臨。
嬰兒喝完毒奶粉紅潤的心變黑,
燒完垃圾在家里喝農(nóng)藥,死神,
咳嗽時手碰額頭,商人活見鬼。
政治犯遇大赦,咳嗽從肚子里
重新冒出一顆人頭,孩子錯了,
長長的舌頭刮起一陣歷史颶風(fēng),
咳嗽,咳嗽,它讓人嘮叨不止。
自 然
我們是朋友,但一定要克服對手,
即便對于公正并沒有準(zhǔn)備好言論,
但不必用過多的體恤,面對沒有
懺悔意識的寬恕,就像一個傻子。
抗辯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意味著
必須放棄道德感進行政治友愛博弈,
如同回到深海打撈太陽讓它高懸于
人心,跟大地具有同等厚度的天空。
他們在否定的邏輯中建立起一套
與事實相悖的法則,唯一的事實
總是有各不相同的講法,分責(zé)任
為主次、輕重,他們好各處躲藏。
當(dāng)我們在言語的轉(zhuǎn)換處停頓時,
他們扮演著正義的化身,
我在這樣的屋子里陷入我的彷徨。
【作者簡介】陳家坪,詩人,紀(jì)錄片導(dǎo)演。1970年出生于重慶。曾任北大在線新青年網(wǎng)站學(xué)術(shù)頻道編輯、中國學(xué)術(shù)論壇網(wǎng)主編。參與編輯民刊《知識分子》,參與采訪整理《沉淪的圣殿》。出版詩集《吊水滸》,拍攝教育紀(jì)錄片《快樂的哆嗦》。近年與友人發(fā)起北京青年詩會,主編《橋與門:北京青年詩會詩人訪談》?,F(xiàn)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