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親
你讓我看你背上一道深溝般的鞭痕
涂抹著滑膩的油膏
你說你已三番被鐵鉤從背后勾起
死亡在你眼睛里晶亮
擴散著憤怒與驚恐
……
你已第五次翻車
來不及包扎傷口
就繼續(xù)宵征,血順著腿
和著渾濁的尿,流淌
這一次,你不再是揮舞三板斧
被夜蟒和魑魅持續(xù)砍殺
而是手拿板斧與生活吳剛般地搏斗
歲月精心烹調(diào)你的黑與硬
耐心地在你身上
降下
越來越醇厚的白雪
江 南
在凡高的調(diào)色板上
江南的沖積小平原宛如金色的蜜餞
這片山水土地澆鑄出不規(guī)則狹長的
黃金湖面——也投進你早歲的美瞳
我們脆弱的院落是這金湖邊
多么簡陋、易朽的木碼頭
我緊攜這大師杰作的復制品
長久凝望她,為何焦點總是你?!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貴重的事物已沉積于湖水底部
關(guān) 口
口水上那些有心臟病的錢
是分別用十個含垢的手指頭摳來的
但明年春天
它們將長出八百只無影腳
它們將溜走你們再也覓不見
為了宿命的門庭能增加一位新人
而我將用二十八塊錢買一座房子
必須用二十八塊錢買
我用房子愛一個女子
在房頂上看夜幕上不謝的煙花
那女子中的女子將同時愛上房子和我
并且和我結(jié)婚,并且和我生下胖娃娃一個
弱 弟
我們同路將抵達何方?
我們騎自行車,在盤繞的瀝青山路
我奮力騎在前面,然后又用遙遠回望你
你停頓在初夏白亮的彎道
暴跳地拎起自行車,擲之于地
對已三番五次掉鏈子的自行車泄憤
我悲傷地遠視你初涉人世的遭際
面對偌多不可克服的困厄
采用絕望的處理辦法
我應該回去與你真正地同行
這悔悟雖晚了但總不算太晚
表 姐
風馳電掣,黑馬馱我返回故鄉(xiāng)
從兩小村莊間電話線般的田埂
溜達到我姨媽家黑魆魆的門前
門戶洞開,森冷堂屋讓我發(fā)毛
姨媽過早去世,姨夫不知醉倒何處
我來看望模特樣表姐,她在男人河游得太累
在我心中有她秀麗、高挑又時??薅兜挠白?/p>
我和黑馬停駐她窗前,叫她,沒動靜
待我正要失望離去,她才跑出,叫我別走
聲音漏出慌張,頭發(fā)、衣袂野性的凌亂
緊接著,一個秋果般美麗女人沉緩走出
將她蓄滿陽光的面孔光彩勃勃地仰向我
鄰 女
你太邈遠了
從你父母的運河
在少年的碼頭
我們揮手作別
甚至來不及
狂風就卷走了你一家人
你回來是多么稀罕
想必邁入港灣后
緩慢生活足夠反芻
時間繩子上打過的結(jié),或是
腦幕馳過我寒冷的影子
讓你愣了一會兒
你回來,臉和著裝
都還是純潔學生摸樣
在我偌大的老宅
毛茸茸的灰塵覆地
厚而均勻,這時間的灰燼
我們,面對,喜悅,如竊
大廳還有七零八落的其他影子
我們你前我后
折進獨處的房間
面頰灼熱,血液發(fā)甜
相 會
當我溜下家鄉(xiāng)的斜坡
巧遇你們?nèi)φ疽黄?/p>
正拍打容顏上歲月的塵埃
相互辨認
我們坐在馬路邊上
看水田里稀疏的秧苗
看老鄉(xiāng)安靜地耘田
看一片拋荒的農(nóng)田里一個女同學
演說起她屢婚的節(jié)目
她談到她的碩果:三個孩子
我和你玩少年時的游戲
你倜儻英俊
想現(xiàn)在更受女孩青睞
你打扮得很民國范兒
我們互扔半干的泥巴
淘氣地在道路上追逐
你高中時就愛捉弄人
對我的捉弄技藝從不在乎
所以你閉眼仰臉吐舌頭
我看見水田里洇化的水牛糞
用手指撈起一點
抹在你凸凹的舌心上
你疾速縮回舌頭
咂摸那東西的滋味
問我是什么
我回答:牛糞
你眉頭一緊,然后哈哈大笑
你佯裝生氣
佯裝追打我
而我快樂地奔跑
我驀然有悟:
你從你的職業(yè)——西醫(yī)
而我從另一條路
向同一個未來走去
而其他同學也是
南國的雨
在狹小然而仁慈的床鋪上
在有些粗獷的雨聲耐心地徹夜陪伴中——
從樓上某處,成熟的水滴
一顆顆蹦跳,勻稱地撞擊著倔強的陽臺金屬棚頂
——我又一次踏入自我的天堂
謁比干廟
仁人不可作,牧野尚遺祠。
——刑云路
當我們穿越霧霾在大地上疾馳
比干也正在馬上狂奔,身體微汗
疲憊地搖晃,和我們朝向
同一個地點:新地,或心地
他想要變得輕松,輕松,輕松……
那神駒猶如閃電,他無比輕松
直到遇見一位老婦叫賣空心菜
才停下,輕松而疲憊,長舒一口氣
他忘了一嘗自己那心的滋味!
從容剜心后,他為何自己
不先咬上一口七竅玲瓏,而是
將它摜在地上,像宰殺一個仇敵
后悔給妲己做了美味。但問題是
越殘酷,就越美妙。“我的血噴向
未來:一種慘烈的時間已經(jīng)開始
我的剜心,難道不勝過她的炮烙?”
皇帝們?yōu)楹尾焕@開我,仿佛
要進行一種教育?就連孔子經(jīng)過
也憤怒地用劍刻下“殷比干莫”,
仿佛要用我喂養(yǎng)一個民族。
仿佛只要一片心,就可以讓家安定。
請,完成這心之辯證,但不要剖心!為何
豎立在黃昏,那些碑,律詩的大理石鏡子
不管誰寫下,一千年來都回響著杜甫?
擬魯迅詩意
年青時我讀但丁,目光總落在煉獄
靈魂在石頭下受苦,卻并不氣餒
因而吸引住我,宛如機械的魔力
一種回力,并讓我再次凝視魔鬼。
而我本以為已走遠,疲乏的緣故
我在這地方停住,沒有能夠走到天國
我常常疑惑,在哪一個地方安置他們?
我的愛人和仇人,畢竟我分別為他們而活。
可我也并未返回,再次踏進地獄
那里的靈魂多半并不可憎,而是可敬;
可在我之后,讀者的目光總是停留在地獄
這是多么可憐,尤其在出版了我的全集之后。哦,但丁!
我的貝雅特麗齊,使我流亡到上海的租界。
而在北京的狹長胡同里,依然留著一個犧牲。
“土壤派”陀思妥耶夫斯基,鐘情于大地的養(yǎng)分
扯什么窮人有資格上天堂,因為“忍耐順從”……
但我卻不得不同意他,而忘記了我的阿Q
尤其,如果為了祥林嫂的話。不用說
中庸的國民性更適合煉獄;我熟悉的李伯元也不是
維吉爾。而我們早就忘記了,從地獄中可以帶回什么。
注:此詩依據(jù)魯迅的《陀思妥夫斯基的事》而作。
墨梅圖
我躺在這里,躺在墳墓里。
戀愛的念珠帶來一陣昏暗,
那是青春的腳步在大廳回響,
仿佛他們要繞我的骨殖三遍。
我的一張畫就是我的水晶棺,
他們停下,如燕子,學習評點:
“竹、石、蘭,為何在一起
就免除了相思,就構(gòu)成我的圓滿?”
我已患上風濕,霪雨淋濕
外面的花朵。這里,燈光刺眼
針砭衰老的細胞。為何奢望不朽?
如果,宣紙輕的老年加重了憂患。
當戀愛的念珠在他們手心變暖
變小,磨碾著昏暗的時間,
我已經(jīng)幸福地死去!終于可以不聽
燕子呢喃:“鄭板橋,鄭板橋,快來看!”
就因為我嗅到了一股奇異的冷香!
死于這般天神的武器,我怎有不滿?
墻上的那副畫瞪著我,讓我感到后悔:
“為何我是我,是鄭板橋而不是周宗濂?”
仿佛那是宇宙創(chuàng)生之初的遺跡,那
枝節(jié)的彎曲卻并非出于憂郁。趁晚間
我從我的位置爬出來,爬到墻上
變成那副墨梅圖。就這樣,我們瞞過了保安。
注:本詩中的墨梅圖系周宗濂所作,在平原省博物院正好掛在大廳中仰躺的鄭板橋《水墨竹石蘭圖軸》旁邊的墻上,鄭詩云:“君是蘭花我竹枝,山中相對免相思。
世人只作紅塵夢,那曉清風皓月時?!?/p>
牧野十四行
在博物館,有小孩跳進模擬的戰(zhàn)爭,
火把,其實是燈,卻冷卻了冷兵器
時代的熱血。在難認的漢字前默立,
仿佛在博物館之外沒有持久的文明。
身邊的一條河也沿著地圖前行,如
船帆漲滿了風,此時,柳絲勾引大地。
此時,若生活在遠方,惡也在遠方;
若生活就在這里,那么善也在這里。
留夠食物,不下樓能否成為陶淵明?
就仿佛孔子的車輪經(jīng)過,這里的人
在夢中;多么可惜,我也不曾失眠。
我原來一直枕著白骨,酣睡在古戰(zhàn)場
某個清晨,由于憤怒而起床,想要為
這個國家挽回點什么,但只微笑著走進課堂。
世界的消息
田園已然荒蕪,不見那人的身影
狐貍和兔子微笑著從草叢探出頭來
道路已然回歸荒野,昏迷的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