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滄桑
當(dāng)人們又一次被歲末的腳步聲震得驚惶不安時,江南深處的常山,卻早已與時間化敵為友。
這是一瓣胡柚肉,進入口中的時候,我倒吸一口冷氣——苦,酸,涼,像遭遇了劈頭蓋臉一頓罵,頓時五官糾結(jié)。但我硬是咽了下去,我知道,我拒絕它,就是拒絕一位諍友。它不僅是果實,還是良藥:性涼,去火,解毒。
回味來了,舌根深處的甘甜,如幽暗隧道口突然亮起的光。驚喜。
這一瓣胡柚肉,像一粒粒被陽光染透的金水珠,剛從常山的某一座山某一片胡柚林某一棵樹某一枝采下來。胡柚比橘子大,比柚子小,神奇的是,春節(jié)一過,胡柚會脫胎換骨般變得極其香甜可口,卻藥食共通。這是天賜的恩澤,也是時間使然。
在常山,時間成為一種不一樣的存在。在無數(shù)的城鎮(zhèn)中,時間與人們是對手,甚至是敵人,人們永遠在跟它賽跑,較勁,埋怨它,痛恨它,時間仿佛也痛恨人們,因為,時間明明分分秒秒實實在在存在,對每一個人都最公平,而人們總是說“我沒時間”、“時間怎么過得這么快”或者“歲月無情”、“度日如年”等等。而在江南深處的常山,時間像一個不再年輕、已然成熟但也不再老去的中年男人,無聲地站在天地間,傾聽,沉默,微笑,并眷顧著常山的一切——因為,在常山,人們最需要的,仿佛就是時間:柚子長熟、變甜,石頭長大、變美,山茶樹開花結(jié)果,變成珍貴的山茶油,人在酸苦勞累的日子中慢慢體味到甘甜,都需要長久的時間的青睞、逗留。時間,是他們的摯友。
此刻,時間遇見一只胡柚,陪伴它變成一箱可以出口的中國水果。時間等它被人們用手從樹上摘下來,送到廠里的流水線上,幾十道工序,幾十個工人,就為了一只胡柚,像對一個新嫁娘。
然后,時間變得更加耐心。在那個如同隔世的巨大車間里,上百個幾乎整個裹在防塵防菌衣帽里的男女站在操作臺前剝胡柚肉,站幾小時,或整整一天。一些外觀不太漂亮的胡柚,流淌到了這里,被工具、被手,變成了一粒粒分散的果粒!
巨大的玻璃墻把我和那些人隔離在時間的兩邊。人群靜默,仿佛,站立是一種虔誠的儀式,是對時間的敬畏和珍惜。
現(xiàn)在,時間來到一棵三百多歲的山茶樹前。滿樹的白花裸露在山石小道旁的陽光下。她的枝干遒勁蒼老,她的花無比粉嫩。
冬日的陽光很暖,風(fēng)很涼。她剛剛被采摘完山茶果,應(yīng)該是坐月子的時候,可是,她還沒有被采完果子時,滿樹的花就已經(jīng)開了。如果她是一個女人,她的第一胎還沒有生下來,她就又懷孕了,她懷孕的時間是十三個月。春夏秋冬,所有的季節(jié)她都在懷孕,一輩子都在懷孕,開花,結(jié)果,永不停息?!氨ё討烟ァ保@是她的宿命,累一生,苦一世,像世世代代的母親們。
我學(xué)著當(dāng)?shù)厝说臉幼?,摘下山茶樹下的一根茅草,一折三斷,然后,湊到一朵山茶花前,吸食花蜜。耀眼的嫩黃的花蕊啊,應(yīng)該是她最柔軟最敏感的地方,是嬰兒的天堂,我不忍直接用尖銳的斷草莖刺痛它,便用另一頭細軟的草尖,輕輕沾了一下。一滴花蜜,來到了舌尖上,是仔細感覺才能品出的溫潤的甜,轉(zhuǎn)瞬即逝,恍惚有記憶深處乳汁的味道。
透過累累的花葉,我努力找尋著她的腰肢,想象她被壓彎的樣子,可是沒有。當(dāng)?shù)厝税庀乱粭l樹枝,居然無比的柔韌。他們小時候就在樹上捉迷藏,落地為輸,孩子們從來不會因樹枝斷了而摔下來。山茶樹,默默任人們吸她,壓她,踩她,摘走她的孩子們,從古至今,從未說過一句話。
現(xiàn)在,離開母親的孩子們——山茶果來到了古老的榨油坊,在變成一滴油之前,改由時間耐心陪伴它們破繭成蝶。古老的榨油坊,不見年輕人,只有幾位掌握著古老技術(shù)的老人,在慢慢勞作。山茶果要在太陽下曬夠了天數(shù)后,舂碎果殼,磨碎果肉,炒干,篩過,蒸熟,再鋪成一個巨大的圓餅,包上蒲葉,一個一個壓入一頭牛那么大的榨油機里。老人們默默將巨大的木塊塞好,凝神屏氣,掄起巨大的撞桿撞向榨油枕木,“?!!!保先藗兡樕蠜]有表情,肌肉隨著松弛的皮膚一抖一抖,因用勁而咧開的嘴露出黑黃的牙齒。他們年輕的時候,該有多么俊美啊,那力與美的韻律,對如今的女孩,還有多少魅力?
少頃,金色的泉水一般——一小股琥珀色的、噴香的、純天然的山茶油從枕木之間漏出來,流到了木桶里。歡呼過后,所有參觀的人都走了,我從陽光下再一次走進昏暗的榨油坊時,榨油坊與陽光燦爛的外面仿佛兩個世界,兩位老人仍在默默地干活,他們或許累了,不想說話,或許一直在發(fā)愁,誰會來繼承他們的手藝?誰還愿意將寶貴的一生獻給并不值多少錢的一滴油?舂木在替他們問,咿咿呀呀的水車在替他們問,吱吱呀呀的榨油機在替他們問。沒有人回答。
我慌忙退出去,一滴液體粘上了我的鞋面,不知道是油,還是汗。
時間來到午后兩點的三衢山腳下時,我忽然驚覺,在常山,時間最愛它:石頭。
我盯上了一塊石頭,它有半人高,光潤如玉的表皮,卻有如同鈞瓷般絢麗的顏色和花紋,滲透進石頭深處,太美了!我想將臉貼上它,卻明顯感覺到它的拒絕,它如史詩般靜默,無所謂我是否讀得懂它。夜深人靜時,這塊神秘的石頭,是否也會發(fā)出鈞瓷裂變時那無比輕盈美妙的叮咚聲,一響九百年?
在常山,靜立著無數(shù)巨石、奇石、巧石,如同捂了一個冬天的白嫩的皮膚,或黝黑粗糙的皮膚,被人們運過來,運過去,擺在展覽館里,花園里,書房里,幾案上,其美麗與昂貴令人咋舌。然而,無論人們?nèi)绾慰渌R它,劈它,鉆它,它一句話都不說。
這些石頭,在時間里呆了多少年?百萬年?億萬年?時間從它還是一粒沙開始陪伴它,直到它長成一塊奇異的石頭,有多么慢?有多么難?從此時開始,時間又將繼續(xù)陪伴它多少年?多少年后,時間一定還會再陪它變成沙,粉,塵。榮辱算什么?夸謬算什么?眼前這些人,又算什么?多少年后,不管變成什么,它依然美,因為,它與天地的主宰——時間默契著,被它摯愛著。雖然,它們之間誰也沒有說過什么,沒有說過愛,沒有過約定,卻不急不緩,不離不棄,在歷史的長河里相依為命。
這一刻,我忽然也想變成一塊石頭,與時間化敵為友。不爬山,不趕路,不奔跑,不著急,不想公事也不想私事,只懶懶坐在常山的山腳下,靜靜曬一天太陽,做“一個滴水觀音般安靜的女子”。是啊,大地?zé)o言,萬物靜美,山用泉水、溪流、鳥鳴說話,云用雨說話,石頭用花紋說話,山茶和胡柚用芳香說話,我們?yōu)槭裁匆欢ㄒ米彀驼f話?語言多了,是泡沫,絮叨,解釋,甚至是流言,謊言,污蔑……而有緣人,一個動作一個眼神就夠了。深愛,要放在心里,無言,更接近本真。
此刻,我像石頭般靜默,瞇縫著眼,看午后的陽光在一張紙上慢慢移動,時間的手正靜靜撫過紙上的幾個字:桑田滄海,從容自在。
時間總是無情地流逝,讓人們慨嘆唏噓,而在常山,時間卻成為一種不一樣的存在,與時間化敵為友。你看,常山的某一片胡柚林,在時間的打造下,胡柚變得香甜可口,藥食共通;常山的三百多歲的山茶樹,當(dāng)山茶花開的時候,給人吸食花蜜,在山茶果變成一滴油之前,改由時間耐心陪伴它們破繭成蝶;就連常山的某一塊石頭,也如史詩般靜默……在作者的筆下,常山與天地的主宰——時間是那般默契,那般摯愛,在歷史的長河里相依為命,以至于作者想變成常山的一塊石頭,與時間為伴,看桑田滄海,從容自在——這種與時間相攜、與自然為伴的美好境界于無聲處打動了你我。
【文題延伸】我想變成 ;與時間為伴;感觸自然……(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