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明
1
11月末的北風(fēng)一天比一天緊了,程金法一大早就來到自己的辦公室。隔著三樓窗戶望了望樓下的客運停車場,看到一列本段擔(dān)當(dāng)乘務(wù)的風(fēng)雪嶺至凌州的客車空車體正徐徐牽進(jìn)停車場。車體方向牌上的風(fēng)雪嶺三個字,條件反射一般讓程金法在開著空調(diào)暖風(fēng)的辦公室里打個了不自主的寒噤。程金法操起電話,讓于廣平馬上過來一下。
廣平,車上馬上該生火了吧?于廣平敲門進(jìn)來,程金法頭也不抬地問道。
明天點火。于廣平說。
人員怎么樣了?
還沒招齊,到今天早上才十六個人,連一少半還沒到呢。
什么?程金法抬頭瞪住于廣平,你這個鍋爐工作隊的家是怎么給我當(dāng)?shù)模翌^一年任命你為隊長,你就這么給我白吃干飯嗎?
于廣平有心說段長你還是撤了我吧??伤桓?,苦著臉說,段長,您不是不知道,年年咱們招鍋爐工,得讓人家黑天白天跟車跑,連個串休的時間都難擠出來。去年每月還能給人家兩千三,今年就兩千整了,誰愿意干啊,甭說咱段以前那些“大集體”,現(xiàn)在您就是放開了到社會上招臨時工,都招不上來幾個啊。
程金法打量著于廣平,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站在會臺上挨批斗的自己。如今的程金法可不是十年前那個初出茅廬的程大經(jīng)理了,一根木樁子,讓他當(dāng)十年段長也當(dāng)成樹精了。
程金法擺擺手。于廣平說的倒是一點不假。現(xiàn)在什么都不再是十年前了,十年前程金法硬攬回列車供暖任務(wù)時,房產(chǎn)生活段那邊還老大的意見,現(xiàn)在你再給人家雙手捧著送回去人家都不會要了,列車供暖早不是肥肉,而是一只燙手的山芋了。如今各站段都擔(dān)負(fù)著各自的盈虧核算,客運管理處的供暖資金也在逐年遞減,由十年前的全額撥給變成了現(xiàn)在的不足一半,其余的百分之六七十由任務(wù)單位自己籌措。客運段不是銀行,程金法到哪里搞錢給鍋爐工多開一點工資?而且,管理處處長那里還跟程金法打著埋伏呢,供暖資金多說撥到明年,再之后連一分也不會有了。按照鐵路客運系統(tǒng)的正常規(guī)劃,燒鍋爐的老式綠皮車將在一兩年內(nèi)逐次全部淘汰,代之以紅藍(lán)皮和白皮的空調(diào)特快及高鐵動車組。這些處長對程金法一個字不提,程金法在心里冷笑,你堂堂處長還跟我來這套呢,你不覺得沒意思啊,綠皮車眼瞅著一年比一年少,大勢所趨連路外群眾都看得出八九不離十,你還在那三歲小孩子藏貓貓,怕影響我的工作情緒,不給你好好燒鍋爐是不是?
其實程金法比處長都門清。他大學(xué)同學(xué)中的兩個死黨就在省城鐵路上的兩個重要部門供職,一個是車輛制造廠的總工程師,一個是鐵路局路風(fēng)監(jiān)察室的主任。上次程金法去省城出差,倆同學(xué)請他吃飯時把什么知心話都跟他說了。總工程師打著酒隔說,咬金啊,(程金法在大學(xué)時外號程咬金)你就別拿你那綠皮車上的幾臺鍋爐當(dāng)個機(jī)器使了,燒了今天沒明天的事了。
程金法看了看他,喝下一杯酒搖搖頭說,老同學(xué)啊,我沒工夫想別的,只要那綠皮車還拉著旅客在冰天雪地里跑一天,我就得讓爐子著得旺旺的。
監(jiān)查主任說,咬金,你別忙著說大話,這兩年就因為這個燒鍋爐的問題,有多少個客運段長被通報批評了。設(shè)備老化,人員短缺,資金不足,困難重重,旅客可不管你困難不困難,挨了凍他們就會投訴你。
程金法看著監(jiān)查主任,不說話,只吃菜,邊吃邊微笑……
于廣平見程金法一直不說話,眼睛盯著他,眼神里卻沒有他,有點慌,說,段、段長,我、我……
程金法忽然笑了,這才重新看了看于廣平,一伸手拉開辦公桌下層的抽屜,從里邊拿出一對包裝精致的乒乓球拍,對于廣平點點頭。拿著,程金法把乒乓球遞給于廣平說,知道你愛玩這一手,這不,你嫂子前些日子回上海探親,我特意讓她給你捎回一副拍子,紅雙喜系列的狂飆三。
于廣平當(dāng)然不知道段長夫人是哈爾濱人,所有娘家親眷都分布在黑龍江一帶。更不知道程金法的球比他打得還要好,少年時曾參加過專業(yè)隊選拔的,只是入了職場多年,在上級下屬面前輕易不露而已,這拍子,也是別人以前送給他的。于廣平局促地接過拍子,不知道說什么好,段長,這這這……
收起來收起來,讓人看見不好。程金法又從抽屜里找出一本往年的鍋爐工花名冊,攤在桌上指點著第一個名字說,你怎么不去找他?我告訴你,鍋爐隊里缺了誰也不能缺他,只要把他招來,其他的“大集體”也就好招多了。
于廣平低頭看看“肖三泰”三個字,說,段長,我找他了,第一個就找的他,他也答應(yīng)我了肯定來,可到現(xiàn)在也沒來啊。
這肖老三什么意思,還拿起來了是不是,還有點組織紀(jì)律性沒有?程金法又有點冒火。
段長您聽我說啊,他在別處打零工呢,唉,說到底還不是為了錢的事,人家打零工比給咱燒鍋爐掙得多。
廣平,你給我記住,不是什么東西都得錢多才可以收買的,尤其人心。程金法站起來,走,我給你去把他找回來。
2
用凌州客運段段長程金法的話說,肖三泰這個家伙就是個半年有組織有紀(jì)律半年無組織無紀(jì)律的盲流式半無政府主義分子。
肖三泰原來是客運段集體企業(yè)公司的工人,早些年,客運段為了給那些家里子女老大不小卻找不到正當(dāng)工作的職工解決點后顧之憂,成立了這么個集體企業(yè)公司。段里也是好心。都是些在客運段工作了一輩子的老職工,有的退休了有的將要退休,拖家?guī)Э谏嫌欣舷掠行〉亩疾蝗菀?。把他們的子女集中起來,讓他們跟列車乘?wù)員們混崗,好歹給他們找口飯吃。段里的列車乘務(wù)員們是固定國有編制的,那時候為了把肖三泰們和乘務(wù)員區(qū)分開來,習(xí)慣上把前者稱為“大集體”,后者就是“全民工”了。
集體企業(yè)公司打成立那天就先天不足,在競爭激烈的就業(yè)市場里根本撈不到幾粒下鍋的米,捉襟見肘虧損經(jīng)營了幾年之后,宣布關(guān)張大吉?!按蠹w”們都給放了長假,工資暫時停發(fā),放到啥時候另行通知。這是當(dāng)時以副段長身份兼任集體企業(yè)公司經(jīng)理的程金法站在臺上當(dāng)眾宣布的。臺下的“大集體”們當(dāng)時就炸窩了,這個說:什么他媽的長假,有多長,比你們家那位經(jīng)理夫人的例假還要長吧?那個叫:他那個長假就是無期徒刑,我說程大經(jīng)理,都到這炕頭上了你還藏著掖著的撿好聽的說,你就直說卸我們的磨殺我們的驢得了唄。還有的當(dāng)場振臂高呼:槍斃詐騙犯!程金法說,同志們,同志們,有問題好好研究,不要亂扣帽子嘛……話音沒落,又一只手指直沖他的鼻子戳來:我們享受長假,你放不放?我?程金法不笑強(qiáng)笑地說,我哪有那福分,全民工那邊還有一攤子事呢。這下子臺下更翻天了,罵的嚷的叫的哭的,還有手捶著大腿邊哭邊唱的,高音低音長腔短調(diào)全出來了,程金法也不知道這工夫自己是該哭還是該笑了,干在臺上攤著雙手。endprint
一直沒說話的肖三泰站起來了,走到前邊面對大伙舉起雙手大喊了好幾聲,場內(nèi)才稍稍安靜了些。肖三泰說,兄弟們,姐妹們,憑良心說話,段里當(dāng)初就沒拿咱當(dāng)后娘養(yǎng)的孩子,才給咱成立了這么個公司,段里也不愿意給咱們放假呀,天底下有媽愿意給兒子放假的嗎?走到這一步這真是沒有辦法了。兄弟姐妹們,咱別鬧了。肖三泰回頭對程金法鞠了個躬,程段長、程經(jīng)理,這幾年你為大伙也沒少操心,如今公司黃了,大伙心里難過,發(fā)發(fā)牢騷,不是沖你,你多擔(dān)待,別往心里去。程金法忙從臺上下來握住肖三泰的手,三哥,我心里也一樣難過啊。肖三泰說,程段長、程經(jīng)理,只求您和段領(lǐng)導(dǎo)以后別忘了咱們,有啥活還叫咱們來干,掙多掙少的咱不挑。你看看大家伙兒,哪個都是爹媽一輩子,自己也好些年,子一輩父一輩都拿單位當(dāng)咱的娘家啊。程金法眼睛有些濕了,不住搖晃著肖三泰的手說,不會的,不會的,三哥你放心吧,大伙都放心吧。
程金法記住了肖三泰,記住了肖三泰的一番話。
不久,程金法升任凌州客運段正段長。真正成了主管在好多條線路上運營的百節(jié)客車車廂的一把手。
沒有空調(diào)設(shè)備的老式綠皮車廂,每年冬天車廂里都要燒鍋爐供暖。程金法當(dāng)段長以前,列車供暖這一塊是由房產(chǎn)生活段負(fù)責(zé)的。該到鍋爐生火的時候,房產(chǎn)生活段派來兩三個職工擔(dān)任技術(shù)指導(dǎo),帶領(lǐng)著一幫從社會雇來的臨時工跟車作業(yè)。鐵路局客運管理處每年也專門撥一筆供暖資金給房產(chǎn)生活段。程金法上任以后跑了幾次客運管理處,硬是從處長那里把燒爐供暖任務(wù)給磨了回來。程金法成立了鍋爐工作隊,規(guī)定外雇的臨時工必須是本段以前的“大集體”,無關(guān)的社會閑散人員一個不要。程金法在鍋爐隊隊長那一個人還沒招上來的花名冊第一頁提筆寫上“肖三泰”,本子扔還給隊長:去招人吧。
集體企業(yè)公司人員很多,當(dāng)然不可能誰都照顧得到,程金法本著有多大園子種幾顆菜的想法,盡量多安排幾個“大集體”到隊里來,冬去春來,好歹也能讓他們在漫漫長假里暫時回到娘家的懷抱,從自家的鍋里碗里舀口安心飯吃。
一晃十年過去。
今年的冬天又要來了。
3
來到樓下,于廣平把小車從車庫里倒出來,剛探手去開副駕駛的門,程金法說,你坐過去,我來開。
程金法一路向西,于廣平憋不住了,說,段長,方向不對吧?我聽說肖三泰在光華小區(qū)那邊打零工,那是在東南面啊。
程金法笑笑沒搭腔,開了一會兒,在一個大型超市門前停下,讓于廣平等著,自己進(jìn)去買了一袋大米一大桶色拉油,超市員工幫著送出來放到汽車后備箱里。又到一家藥店買了三盒藥,這才一路開到肖三泰家樓下。
兩個人抬著米拎著油上了樓,敲開門,程金法不等進(jìn)屋就喘著說,大媽,嫂子,我來看你們了。肖三泰媳婦忙把二人往里讓。
肖三泰的家里特別簡陋,他媳婦也是個放長假的“大集體”,就是當(dāng)年在程金法的會場上邊拍大腿邊唱歌的那個。她身體不太好,前兩年程金法讓愛人幫她找了個超市保潔的工作,她也一直干著,收入還算勉強(qiáng)。有個兒子在上重點中學(xué),快八十歲的孤寡老媽也跟他們一起生活,一家四口緊緊巴巴。
肖三泰的老媽耳朵聾了,大聲說,程段長啊,又麻煩您來看我們,來就來唄,又買米買面的干啥。
程金法喊道:大媽,這不是我們買的,這不去年咱鍋爐隊資金緊巴,還欠了三哥一百多塊錢的實物獎嘛,今年鍋爐隊一成立我就把獎給三哥爭取回來啦。
老太太聽了個囫圇半片,忙吩咐媳婦給客人燒水泡茶。程金法讓于廣平在里屋陪著老太太,自己踱到廚房門外跟肖三泰媳婦說話。肖三泰媳婦把水壺坐在煤氣灶上說,程段長,那米和油是你自己花錢買的吧?程金法回頭看看老太太那邊,壓低聲音說,嫂子,我不對大媽那么說還怎么說,難道為一袋米一桶油還能讓老人家領(lǐng)我的情不成。肖三泰媳婦說,我就知道是你自己破費的,要不我怎么沒問你別人的實物獎你也給爭取回來沒有?程金法說好嫂子你快饒了我吧,快上百號人我拿什么爭拿什么取啊,我又不會搶銀行,你把我砸碎了也不夠給大伙分的啊。肖三泰媳婦聽程金法說這話直想撇嘴,程金法更快,沒等她撇出弧線來手麻利地在手包里掏一把遞給肖三泰媳婦說,嫂子,你的咽炎好點沒有?我剛發(fā)現(xiàn)一種新藥,你試試?肖三泰媳婦接過藥盒看一眼,噗哧一聲樂噴了:程大段長,拿你嫂子開心是吧,我一個大老娘們兒你讓我吃這個?程金法抓回藥盒一看:前列康。自己也紅著臉哈哈笑了,忙不迭地說拿錯了拿錯了,索性把手包里的三盒藥一把全都抓出來遞給肖三泰媳婦,說,嫂子,這檸檬喉爽是給你的,前列康是給周老萬的,還有這盒苗藥貼膏,是給齊海臣的。嫂子,你跟周家嫂子和齊家嫂子都是多年的老閨蜜了,不用我說你也知道,老周和老齊都是咱鍋爐隊的老大集體了,和三哥一樣,十來年都少不了他們這些頂梁柱啊……肖三泰媳婦說段長你不用說了,我回頭就去找她們老姐倆,老周和老齊保證去給你燒爐,包在我們姐仨身上。程金法說:妥!雖然說明天就點爐,三哥和老周老齊還一個都沒到位呢,但有嫂子你這句話就妥了,我程金法還有啥好說的呢?肖三泰媳婦本有心問問今年燒爐一個月給多少錢,還會不會像去年那樣到月開不出來拖欠著,聽程金法這一番話,搖搖頭咂了咂嘴說,小程啊,不是嫂子說你,你缺德也缺到一定程度了,就拿你哥你嫂子們當(dāng)牲口遛吧。說著向衣兜里掏手機(jī),我現(xiàn)在就把我們家那頭驢給你吆喝回來。程金法忙說嫂子看你說啥呢,快別叫三哥,我和小于這就去看看他。
4
肖三泰蹲在樓前的一塊空地前和人下象棋,四周圍了一圈七嘴八舌支招的人。象棋的棋盤灰土土的,棋子灰土土的,肖三泰和他對手以及所有觀戰(zhàn)者周身上下全是灰土土的,臉上手上衣服上都是水泥或白灰粉。小小的棋攤成了一個微型的霧霾發(fā)源地,從此路過的人無不掩鼻匆匆而走,避恐不及。
肖三泰拿起一只馬剛要跳,身旁有人說,凈瞎走,還跳馬呢,要將死你看不出來???趕緊飛象啊。肖三泰甩一下臉說,你懂什么,會下棋嗎,還不定誰先將死誰呢。啪地把手中的馬拍下去,忽然眼一直,又把頭扭過來,哎呀,段長,你咋來了?忙對棋友們擺擺手,不下了不下了,我認(rèn)輸。程金法說不用急,我等你下完。肖三泰伸手把棋子抹亂了,起身和程金法于廣平到一邊說話。endprint
你們啥時來的?肖三泰說。
來了一個多鐘頭了。于廣平說。
啥?
光華小區(qū)是一片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末的老樓區(qū)。程金法和于廣平找到了肖三泰打零工的那幢八層樓,知道他在給七樓一家裝修的購房戶搬運材料。他們開始沒注意樓門前那堆小霧霾棋攤,直接上了樓。老樓沒電梯,程金法和于廣平兩個業(yè)余運動員爬到七樓都有些喘了。正在裝修的那家門大開著,向里邊一看,只有幾個裝修工人在主人的指指點點下忙碌著,沒看到肖三泰。正納悶著,忽聽到篤、篤的腳步聲,肖三泰在布滿粉塵的樓梯上一步一個腳印,緩緩露頭了。于廣平剛要揚手叫,程金法拽著他又向上走了半層樓,倆人在樓梯邊靜靜地向下看。
肖三泰為了省衣服,整了一條面袋子纏在頭上,披在肩上,阿拉法特似的。兩手抓牢水泥袋子的兩只角,梗著脖子用腦袋頂住水泥袋,腰弓著讓水泥袋在背上壓得更平穩(wěn)些,滑稽古怪地把水泥一步一步地頂進(jìn)七樓的屋里。
肖三泰上下五趟,在程金法和于廣平的目光里運了三袋水泥,兩袋沙子,又隱約聽到屋主人說暫時夠用了,待一會兒等瓷磚來了再背瓷磚吧。肖三泰就下了樓。
于廣平說,好你個肖三泰啊,寧肯蹲在小北風(fēng)里冷颼颼地下棋也不愿意回到組織的懷抱里,是不是?
肖三泰縮脖笑道:嘿嘿,哪能呢,車上不是還沒點爐嘛。
于廣平說:聽您這意思,得點著爐子以后咱們再八抬大轎來娶您唄?
肖三泰說,于隊長,您別老您您的成不,我聽著脖梗子后邊直冒涼風(fēng)。他回手一指樓房,這邊雇主的活還沒完,我也不好就這么撂挑子不是?
于廣平說,那是,沒你地球馬上就得停止轉(zhuǎn)動,不過肖三泰啊,說句良心話,你還是因為燒鍋爐給錢少吧?
肖三泰說那個什么我……
你什么你?你沒忘了十年前你對程段長說過的話吧?才十年就把你變成這樣?你不再是客運子弟了吧,不再念著你的娘家了吧?難不成你真的覺得什么東西只要錢多就可以收買嗎?
廣平,不要說了,程金法說,三哥,你背一袋水泥或沙子上七樓,一趟多少錢,能告訴我嗎?
爬一層樓兩塊,背一回十四塊。肖三泰說。
那你剛才五回就掙了七十塊了?你一天,怎么也得背個十回八回的吧?
差不大離兒,活也不好攬啊,時多時少的。肖三泰說。
程金法點了點頭,拍了拍肖三泰的肩膀,拍起一溜煙塵。程金法咳嗽著說,三哥,你好好干吧,天一天比一天冷了,多穿點,別凍著,注意安全。
肖三泰有些局促,段長,你別怪我,我肖老三什么人性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嗎?那些鍋爐我燒了十年了,十年前都是些新出廠的娃娃鍋爐,現(xiàn)在都成老鍋爐了,那是我一手燒大的啊……
程金法說,三哥,你不用說啥了,廣平,我們回去。
肖三泰說,段長你等等,我,我也是沒辦法,我家那情況你也知道,偏趕上前幾天孩子他姥爺在街上又讓摩托車給剮了,騎摩托的跑了,到現(xiàn)在也沒找著。老爺子在醫(yī)院里躺著,雖然還沒有生命危險吧,可傷筋動骨的哪天不得花銷好幾百,我要是不多扛點活怎么承受得起呢?
程金法和于廣平互相看看,這話在肖三泰家里,他老娘沒提,他媳婦更沒提。
三哥,老爺子在哪住院呢?程金法問。
市二院呢。
怎么不去鐵一院呢?市二院都承包個人了你不知道啊,又小條件又差。于廣平說。
鐵一院就是鐵路第一醫(yī)院,是專門的骨科定點治療醫(yī)院,又稱骨科醫(yī)院,和肖三泰岳父的傷正好對癥。
我去得了嗎我,肖三泰苦笑著說,去排了三次隊,哪有咱的床位啊。
程金法和于廣平又互相看看,程金法說,廣平,回頭你到鐵一院去一趟,找嚴(yán)副院長,就說我問他的,還有床位沒有?
程金法拉開車門對于廣平說,你來開。自己坐在副駕駛位上,有些疲倦地閉上眼,用手指肚揉著眼皮。于廣平剛掛上擋跑了沒兩分鐘,突然一腳剎車,程金法腦門子差點沒撞在前擋玻璃上,火冒三丈地嚷,會不會開車?
段長,你看——
程金法向后視鏡一看,肖三泰追汽車呢,邊追邊揚手搖擺。
肖三泰追上來氣喘吁吁地拉開車門,你們——你們倒是等我一會兒啊。
程金法說,三哥——
肖三泰說,我回組織上去。剛要抬腳上車,低頭看看自己說,哎呀這身上太埋汰了……
程金法說,組織啥時嫌過你的身子了,快上來吧你,廢什么話。
汽車一路奔馳回到客運段停車場,正好又一列客車車體進(jìn)場了,車體緩緩?fù)7€(wěn),兩輛客運段的載煤汽車早已等候多時了。上煤工抓著鍬拎著桶在車斗里的煤堆上坐著,煤車司機(jī)發(fā)動了汽車在火車旁邊跟著車體慢慢地向前蹭。肖三泰歡叫一聲跳出去,躥上煤車搶過上煤工的鍬和桶。
每一節(jié)客車車體的尾部,兩側(cè)都有向外突出的凸槽,有點像穿和服的日本女人背后背著的那個小枕頭——那就是車廂的鍋爐間和它的煤箱。肖三泰站直了身,滿不在乎地伸出手掌有節(jié)奏地拍拍凸槽,側(cè)耳朵聽拍出的聲音。嘭,嘭,拍出了震手的又實又飽的聲音,便在汽車駕駛樓的頂棚上敲一記,汽車?yán)^續(xù)往前蹭。啪,啪,拍出了空蕩蕩的回聲,肖三泰幾大鍬就裝滿了一桶,拎進(jìn)車門雙手一提桶梁嘩地把煤塊傾進(jìn)煤箱里。不一會兒他身上灰的水泥白的石灰就和黑的煤灰混一塊了。
程金法叫道,行了三哥,不差那一會兒,快下來吧,你現(xiàn)在就跟廣平再去鐵一院跑一趟。
5
凌州至風(fēng)雪嶺的客車鍋爐全部生著火的當(dāng)天,天上飄落了今年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六節(jié)車廂的列車在風(fēng)雪中奔馳,第二節(jié)與第三節(jié)車廂連接處的鍋爐間門口,列車員吳立朋與鍋爐工肖三泰之間的爭吵正在趨于白熱化。
按照程金法的具體工作指示,列車運行期間,鍋爐由各節(jié)車廂列車員自己燒,鍋爐隊雇用的工作人員只負(fù)責(zé)列車到達(dá)終點,車上所有人都下車之后的鍋爐焚火工作。于廣平還有些沒太理解,說,怎么還讓列車員也半道燒上爐子了?每年不都是讓肖三泰他們從頭燒到尾嗎?程金法不耐煩地說什么今年每年,每年隊上給肖三泰他們開多少錢,今年才多少錢?再說了,列車員就不能燒一會兒爐子啦?能打乒乓球就不能燒爐子?你沒當(dāng)過列車員是我沒當(dāng)過列車員?于廣平忙說段長,懂了懂了,我堅決貫徹執(zhí)行。endprint
據(jù)吳立朋說,爭吵是由肖三泰先挑起來的。當(dāng)時車剛在一個車站開出,吳立朋鎖好車門正想回到車廂里,肖三泰一節(jié)車廂一節(jié)車廂地走過來了。每走一節(jié)車廂都打開鍋爐間的門看一看,不時用筆在一個本上記點什么。經(jīng)過吳立朋身邊時肖三泰說,立朋,你感覺到你車廂里有點冷沒,有的旅客都在打噴嚏啦。肖三泰說著打開了鍋爐間的門。
沒事,我穿得比旅客厚。吳立朋滿不在乎地說。
立朋啊,光咱自己穿得厚還不夠吧,咱把爐燒好了才能保證旅客不挨凍啊。肖三泰說。
哎老肖,你張嘴閉嘴旅客旅客的啥意思啊?吳立朋說。
肖三泰打開爐門指著里面說,你看,你這火床堆得有多高,你光填煤不清爐,這么燒一來容易出火災(zāi),二來爐溫也上不去,爐膛都讓你塞滿了,火怎么能燒得起來呢?三來也費煤。立朋,咱可不能不當(dāng)家不知柴米貴啊。
爐溫上不去怕啥,大不了一會兒用電泵強(qiáng)制循環(huán)唄。吳立朋抓起煤鏟撥了肖三泰一把。老肖你讓一讓,別妨礙我干活。隨手鏟了滿滿一鏟煤往爐膛里掄。肖三泰說,哎,跟你說不能這么燒怎么還填煤???下意識地伸手擋了一下。鏟子把磕在肖三泰手臂上,煤在爐門口嘩地?fù)P了個里外都是。吳立朋眼睛立起來了。
哎我說老肖,成心跟我過不去咋的?吳立朋叫道。
我,我就是告訴你……
我不用你告訴!吳立朋當(dāng)啷啷把煤鏟撇出老遠(yuǎn),指著肖三泰的鼻子:你是干啥的你告訴我,我堂堂全民工用你一個大集體來告訴?
我大集體的咋的了,哪丟人了?立朋,咱有事說事,不是說燒爐呢嗎,爐子可不管你是大集體還是全民工,就算美國總統(tǒng)來了,你不好好侍候它,它也不會把一絲熱乎氣白送給你。
嚯嚯嚯嚯,沒人說他胖這還就喘上了,吳立朋說,還美國總統(tǒng),也是啊,你現(xiàn)在是鍋爐隊特聘的頂級專家了,比美國總統(tǒng)還牛逼唄。瞅瞅,整個手包還夾著,拿著個小本東記西記的,都記點啥呀,基本國策吧?我說老肖,我咋有點忘了你是個啥玩意變的了呢?
你們吵啥呢?列車長常虹走過來問。
哎呀,常虹指著地板驚叫一聲。
客車車廂的連接處,鋪的都是波浪紋的不銹鋼地板。按照鐵路客運規(guī)章的起碼標(biāo)準(zhǔn),每次出乘之前,乘務(wù)人員要用鋼絲球和板刷打理地板,鋼絲球打磨大面,板刷刷凈板縫和波浪紋的細(xì)部,地板要能倒映出人影來,考核等級參照餐車飯桌桌面的標(biāo)準(zhǔn)。眼下地板上全是煤,常虹急得聲都變了:怎么搞的?
吳立朋一指肖三泰,他搞的,他亂搞。
肖三泰小聲對常虹說了幾句,常虹回臉看了一下爐膛,臉立即沉了下來。吳立朋,你才亂搞,看這爐子讓你燒的,咋的?你還要開電泵強(qiáng)制循環(huán)?你看看那鍋爐水表,從打開車你就沒補(bǔ)過水吧?都讓你燒出白水表來了,強(qiáng)制循環(huán)非循環(huán)炸了不可,你找死啊你!
常車長,我馬上就補(bǔ)水。肖三泰說。
你少在這塊溜須舔縫假充好人。吳立朋說。
你閉嘴!常虹喝道,吳立朋啊,你忘了上次程段長添乘檢查鍋爐作業(yè)時抓到了你,要給你下崗仨月的時候了?你當(dāng)時是咋痛哭流涕哀求段長的?你還敢這么燒爐,你不怕再讓段長知道?
段長咋會知道,吳立朋小聲咕噥,他今天又沒來檢查,他又沒長著千里眼順風(fēng)耳,除非有那種掐著小本兒到處記人短處的人打小報告。
你少含沙射影地胡說八道,就你這種表現(xiàn),不用誰打小報告,我回頭就向段里做出正式乘務(wù)報告。你呢,下個班也直接到段長和安置科那兒重新報到去吧,我不想因為你影響了整個班組。你既然不好好侍候爐子,我也就沒那個耐心侍候你。
別別,肖三泰忙說,小吳他年輕,不是有意的。肖三泰低頭看看表說,常車長,你看快到終點站了……
常虹也看看表,瞪了吳立朋一眼,說,回頭再說你的問題,你現(xiàn)在馬上嚴(yán)格按照作業(yè)規(guī)程做好進(jìn)站前的所有工作準(zhǔn)備?;仡^看著爐門內(nèi)外說,這里……交給我,肖三泰把筆和本往手包里一塞說,常車長,放心忙你們的去吧,我現(xiàn)在就提前接班。
常虹忽然聽出肖三泰說話聲音囔囔的,忙問,三哥,你咋的啦?
沒事沒事,肖三泰從手包里拽出一塊面巾紙揩揩鼻涕說,啥事沒有。
6
風(fēng)雪嶺車站停車場內(nèi)。
列車到達(dá)終點后,所有旅客都下車了,列車員們也在常虹的帶領(lǐng)下離車去乘務(wù)員公寓休息??樟熊囉烧九_牽至停車場,明天一早再牽站臺發(fā)車,返回凌州。
車上只剩下把自己反鎖在整列車廂里的肖三泰。
肖三泰把吳立朋車廂鍋爐間門口的煤打掃干凈,地板也重新刷洗過??樟熊囋谕\噲隼锿7€(wěn),肖三泰在兩只鐵桶里倒了些水?dāng)[在爐門口,把一條一米多長的鋼筋爐鉤子鉤尖朝下探進(jìn)爐膛里,憑手感尋找著下鉤位置。鉤牢了,試一試,像釣魚人拉魚線似的沉著手腕穩(wěn)穩(wěn)地一帶,一塊磨盤大小,足有二指來厚的爐灰焦子完整地鉤了出來。肖三泰笑了,說,嚯,這大王八蓋子。翻過鉤子背輕輕一敲,爐灰焦子應(yīng)聲裂開,鉤尖一拔,兩瓣爐灰干凈利索地落到兩只桶里,咝地一聲涌出些白氣,浸滅了。真不知道這吳立朋一路上到底給爐子里塞了多少煤,肖三泰有點懷疑這個人平時是不是光吃不拉,一塊大王八蓋子掏出來,爐膛里邊還積著半下子死灰。肖三泰搖頭苦笑,又換了一根鐵釬子,釬子尖扎透死灰別在爐箅的縫里均勻地?fù)u,爐膛下的灰盤也是肖三泰事先注好了水的,死灰雨點一樣嘩嘩往盤里落,并沒有幾絲干燥嗆人的灰塵飛濺出來。肖三泰換著扎了幾個地方,死灰搖得差不多了,灰盤里也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孛傲思?。肖三泰向爐膛里看看,只剩下一層活火炭薄薄地鋪在爐箅上,肖三泰鏟了半鏟碎煤,單手像澆花一樣澆在火炭上,啪地合上爐門打開通風(fēng)口。抬頭看看鍋爐水表,又去另一節(jié)車廂找兩只大鐵桶打滿兩桶溫水注進(jìn)鍋爐三角水箱里,抓住壓水搖把均勻推拉,不一會兒就累得有些微喘了。平時干這點活肖三泰是不在話下的,今天他身上有些酸軟,乏力。肖三泰側(cè)耳聽著鍋爐,隨著他的推拉動作,鍋爐里傳出小孩渴極了時拼命吸吮的咕嚕咕嚕聲。肖三泰咂咂嘴,拍著鍋爐壁說,渴壞了,把咱二丫頭渴壞了,快多喝點,哎呀,你說咋就把你這么個嬌生慣養(yǎng)的女孩子家交給吳立朋這么個渾小子了呢?endprint
鍋爐水表的指針平穩(wěn)地上升,十來分鐘后,水加滿了。肖三泰笑了,袖頭抹了一把額上的虛汗,又拿出幾只纖維絲的編織袋,小心地把灰盤里的爐灰連同桶里的焦子都裝進(jìn)袋。幾只袋子裝滿了,扎好口,放一邊。肖三泰再次稍一側(cè)耳,聽到爐膛里歡實的燃燒聲,呼呼作響。肖三泰拉開爐門,里邊早已烈焰騰騰,鏟了兩鏟烏亮的上好塊煤,都掄進(jìn)爐膛里,關(guān)上爐門,拎起鐵桶返身回到車廂里去。
再回來時,肖三泰又變成飯店跑堂的,肩頭上搭著塊舊毛巾,拎著半桶清水一溜小跑,對著鍋爐很紳士模樣地鞠了個躬,囔囔著鼻子連說連唱:您來啦,樓上請,又有好菜又有餅……嘿嘿一笑,拉下毛巾先撣了撣自己的身上——其實基本上沒什么塵土。把毛巾在清水里投凈擰干,把鍋爐表面上上下下地擦了一遍,連水表和爐溫表上的玻璃都擦亮了。最后有意把清水倒進(jìn)空灰盤里一些,水紋微微抖動著平靜下來,水面上倒映出紅紅火火的炭塊。這是肖三泰的一個經(jīng)驗做法,用意有三:首先能預(yù)防火險;二來便于自己觀察火情;三來領(lǐng)導(dǎo)隨時可能登車檢查,一看這情景,火燒得好不好一目了然。一塵不染的爐體襯著清亮亮的水,紅亮亮的火,更顯得干凈好看。這叫有粉搽在臉上。
肖三泰來到電路控制板前按下綠色按鈕,神氣地喊了一聲:循環(huán)——鍋爐爐體里幾近被燒開的水像得了將令一樣,隨著軋軋軋軋的聲音被強(qiáng)力運轉(zhuǎn)的電泵壓進(jìn)車廂內(nèi)的暖氣管道里。
約過了十幾分鐘,肖三泰感覺到車廂里溫度的變化,像一張冷冰冰的面孔正在轉(zhuǎn)成微笑。肖三泰走到車廂中部,查看掛在板壁上的一支溫度計,眼瞅著紅色的水銀柱平緩地爬升,肖三泰剛要舒口氣卻結(jié)結(jié)實實地嚇了一大跳,?。寇噹麅?nèi)室溫已達(dá)三十度了?我這么神嗎?我就是水平再高也不可能這么大一會兒工夫把嚴(yán)冬變成盛夏,三九變?nèi)?。再定睛仔?xì)一看,明白了。
這是一支外框做成了吉他形狀的溫度計,下有圓肚上有長柄,包裹著水銀的玻璃棍豎在圓肚和長柄的正中間,長柄兩側(cè)刻著溫度指數(shù)。本來玻璃棍下端的那粒紅色水銀珠是貼近圓肚底部安放的,現(xiàn)在懸到半空去了,玻璃棍被人向上推挪移位了。誰干的?那還用問么,吳立朋唄。他這么一推,車廂內(nèi)溫度來了個自來高,升得比劉謙變魔術(shù)還快,零下一度可以變成零上六度,一蒙旅客二唬來檢查工作的領(lǐng)導(dǎo),差點詐過了和爐子打了十年交道的肖三泰。
肖三泰把玻璃棍降回原位。他很想對吳立朋說,燒爐子根本沒那么難,只要你把心思用正了,想干啥都能干好??墒乾F(xiàn)在吳立朋沒在跟前,吳立朋正在公寓里暖暖乎乎甜美地睡覺呢。人家就是在跟前也不會聽,搞不好又得吵起來,肖三泰嘆了一口氣。
肖三泰又從第一節(jié)車廂開始,把剛才的程序在其他五節(jié)車廂的鍋爐上依次操作了一遍。別的列車員在白天運行時都沒用吳立朋的填鴨式燒法,肖三泰省事多了。肖三泰看看表,吳立朋那節(jié)鍋爐用了一個半小時,其他五節(jié)加一塊用了四十分鐘。時候還有點早,肖三泰來到第三節(jié)車廂的一個座位前。座位的人造革椅面上剮開了一條半尺多長的口子,肖三泰從手包里掏出一把錐子一根大針,一段又細(xì)又韌的釣魚絲,一針一線地縫補(bǔ)起來。
臨時鍋爐工肖三泰的手包里不單有小本和筆,也備著些與鍋爐工作沒有關(guān)聯(lián)的零星工具。
縫完了口子,肖三泰仰頭張大嘴巴要打個噴嚏,終于沒打出來,鼻子卻酸得更難受,張著嘴巴大喘氣,鼻涕眼淚往下流。肖三泰站起來,頭暈,忙撐住,又拎起鐵桶打些清水,跑到一個鍋爐邊,打開爐門用鏟子鏟出些燒紅的炭塊。
7
夜風(fēng)里遠(yuǎn)遠(yuǎn)近近地傳來狗的吠叫聲,空列車的一扇門開了,肖三泰爬上爬下,把一袋袋爐灰拎到停車場一角的垃圾站丟掉。
丟完了爐灰,周三泰擰亮手電筒,圍著列車下部轉(zhuǎn)了一圈,肖三泰像熟悉自己的頭發(fā)一樣熟悉鍋爐延伸到車廂外部的每一個枝節(jié),手電光照亮它們,肖三泰觀察有沒有漏水或結(jié)冰的地方。手電筒夾到腋下,肖三泰邊觀察邊就著微弱的光線在小本上記幾筆,不時呵呵凍得發(fā)麻的雙手。
老三,老三——有人在輕聲叫。
肖三泰嚇一跳,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怎么會在家鄉(xiāng)千里之外聽到有人呼喚老三的聲音。忙回頭問,誰,叫誰呢?
老三,是我呀。一道手電光晃著過來,一個身影,旁邊還跟著一條狗,來到近前了。
喲,七哥——肖三泰驚喜地伸出手。
哎哎小心點,來人忙向后躲躲說,我手里拎的是餛飩,別碰灑了。
來人是方老七,原來也是凌州客運段大集體的,肖三泰的媳婦當(dāng)年是他的徒弟,方老七給他們倆當(dāng)?shù)募t娘。被放了長假以后,方老七也到處闖蕩,什么都干過,后來全家來到老婆的娘家風(fēng)雪嶺,開了間小吃鋪。一晃和肖三泰也有些年頭沒見了。
七哥,咋知道我在這兒?
你們的列車員小吳下車以后到我鋪里吃飯,提到你了。我擔(dān)心你餓,趕緊給你送點夜宵來。
哎呀七哥,這多不好意思你看……
老三,客氣啥呀,咱哥們兒啥關(guān)系啊。
七哥,上車坐會兒?
不了,我鋪子還沒打烊呢,你嫂子一個人忙著,我趕緊回去了,你趁熱把餛飩喝了啊。
肖三泰拎著裝飯盒的塑料袋,上車鎖門,拎起鏟子從頭到尾把六個爐子的火都壓好,坐下喝了餛飩。三鮮餡的餛飩皮薄餡大,好喝極了。喝得肖三泰暖暖地出了一身透汗。
夜靜更深,六節(jié)車廂的燈光依次熄滅了。
8
程金法桌上的電話鈴響了,路局安監(jiān)室主任下來檢查工作,汽車已經(jīng)到樓下了。
程金法和于廣平把安監(jiān)主任和他的下屬迎進(jìn)辦公室。老同學(xué),哪陣香風(fēng)把你給吹下來了?程金法熱情地寒暄道。
我有點事不明白。安監(jiān)主任把一件小東西放在程金法的桌子上。
按作業(yè)規(guī)章,空列車在停車場里待避一宿后,第二天早上提前兩個小時牽引回始發(fā)站站臺。列車乘務(wù)組則要提前一小時從公寓來到車站登車,做好發(fā)車準(zhǔn)備。這樣空列車在站臺上就有了一個小時左右的“天窗”時間。近來安全檢查工作的重點是針對空列車守車及鍋爐焚火人員在“天窗”時間擅自脫崗的問題。這事程金法也知道,就在上周,另一個客運段的某次列車上,一個守車員在空車出場之后,下車出站跑到狗肉館去喝酒,快開車了才回來,讓檢查人員抓了現(xiàn)行。守車員當(dāng)即被宣布開除職籍,留職查看一年,段長負(fù)管理責(zé)任,記大過處分。處理通報也傳達(dá)到了程金法的辦公桌上。昨天早上,安監(jiān)主任帶人在“天窗”時間突然登上了風(fēng)雪嶺站臺上程金法轄下的空列車。endprint
怎么了?程金法看著桌上的微型錄像帶,心里突突一陣跳。
看看再說吧。安監(jiān)主任說。
廣平,放一下。程金法一努嘴。
錄像是安監(jiān)主任一個下屬拍的,他一面若無其事地問著被拍者一些話,一面用掌中寶攝像機(jī)把畫面秘錄下來。
電視畫面上出現(xiàn)了一個人影,他把半鏟紅焰焰的火炭塊倒進(jìn)地上一只鐵桶的清水里,咝的一聲蒸汽騰起,那人影雙手按桶把臉伏在桶邊上,后背用力起伏,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抬起頭來,很享受地呼吸著,好像剛抽完大煙似的。
他在干什么?安監(jiān)主任示意于廣平按下遙控器,指著定格的畫面說。
唔,程金法不再叫“老同學(xué)”了,連姓氏帶職稱一起叫:黃主任,他好像沒有違章作業(yè)啊,對吧?
這個不用你提醒我,安監(jiān)主任說,我是在問你他在干什么?
當(dāng)時他自己說什么了嗎?程金法說。
他說他在吃藥,安監(jiān)主任的下屬說,還說什么一日兩次,前一天夜里已經(jīng)吃過一服了。
于廣平噗哧一聲,程金法一瞪他,于廣平趕緊把笑憋了回去。
程段長,安監(jiān)主任說,在接受上級領(lǐng)導(dǎo)工作檢查的時候,你的員工經(jīng)常這么吃錯了藥似的說胡話嗎?
黃主任,程金法說,他確實是在吃藥,而且沒吃錯。即便他說的真是胡話,也不是吃錯藥吃的,是感冒發(fā)燒燒的。
程金法站起來指著畫面說:他叫肖三泰,是我們段鍋爐隊資格最老的臨時工,十年了,他在車上給旅客燒了十年的火,工錢多給點他干,少給點他也干。不好意思扯遠(yuǎn)了,黃主任,我這就向你匯報他在干什么。他在給自己治療,他病了,感冒發(fā)燒,鼻子不通氣,也許還有支氣管炎,他十年以來幾乎每年都采用過這種趴桶式蒸汽療法,按您的說法就是吃錯藥式。是,他小氣,他摳,這也不用您提醒我,我知道一盒羅紅霉素才多少錢,可他就是舍不得買,因為他們家的情況他自己知道,我也多少知道一點。
無論大病小病,他病不起啊。程金法說。
9
肖三泰連著三個班都吃到了熱乎乎鮮美美的夜宵,第四個班,他聽見了一陣吱呀吱呀的聲音,定睛一看,方老七推著一架小車在暗夜里恍恍惚惚地過來了。肖三泰摸不著頭腦,今晚什么好嚼喝,還得擱車推?
方老七把一餐盒燙手的驢肉丸餃子塞給肖三泰,說老三啊,你天天請哥上車哥也沒工夫,今晚哥可算跟你嫂子請下一會兒假來了,陪你上車嘮十分鐘家常。
肖三泰趕忙上車,顧不上吃餃子,手包里找出茶葉沏上倒進(jìn)兩個紙杯里端過來,卻根本沒看到方老七的影。正納悶,聽到嘩啦嘩啦的響聲,端著兩杯茶跑到車廂接連處,看見方老七揭開煤箱,正撅著屁股往袋子里扒得正歡。
七哥啊,你在這兒跟煤嘮啥家常呢?肖三泰說。
唉,老三啊,方老七眉眼烏黑地唾了兩口黑唾沫說,你七哥我做個小買賣也不容易啊,啥都得要錢,能省點還得省點不是?這幸虧你來了,多少年的老哥們兒,從你媳婦那你還得叫哥一聲師傅呢是不是,你也不能看你七哥苦巴巴的不伸把手不是?方老七把兩袋裝得滿滿扎上口的煤抱下車放在小車上,揚揚手說,老三你忙著吧,七哥走了。
哎七哥你——
小車吱吱呀呀地推遠(yuǎn)了,一條狗屁顛屁顛地跟著小車跑前跑后。
肖三泰回車廂里坐下,看看那盒餃子,抬手打了自己一個嘴巴。你咋給個甜棗就吃哩,你咋這么沒出息哩。抄起餃子打開爐門扔進(jìn)里邊。
肖三泰心煩意亂了,想象著下次方老七來時自己可怎么辦?如果不讓方老七裝煤,他又會怎么樣?肯定會撕破臉皮怪自己不夠意思吧。唉,肖三泰啊肖三泰,常言說女人面軟褲帶松,男人面軟一世窮,你咋就這么抹不開呢?
肖三泰不知道,停車場不遠(yuǎn)處有一個板材廠,方老七趁夜深人靜也去給廠子門衛(wèi)送夜宵。門衛(wèi)后來嚇得不敢給他開大門了,隔著門說,七哥,我不吃夜宵,你也別來搬木板子了,求求你,讓我踏踏實實上幾天安生班吧,行不?方老七狠狠地把餛飩摔在地上說,喂狗!狗立刻晃著尾巴把地上的餛飩都舔吃光了。
第二天早上,當(dāng)常虹帶著列車員從公寓到車站之間寒嗖嗖地走了半個小時,進(jìn)站登車時,凍得躬肩縮脖捂耳朵的吳立朋嗖地一下躥進(jìn)車廂緊里邊,嚷著說,哎呀還是車?yán)锱?,凍死老子了。常虹瞪他一眼道:嘴巴干凈點。回頭對肖三泰笑笑:三哥受累了。要擱以往肖三泰會連忙回答,沒啥沒啥,應(yīng)該做的,常車長,請您先檢查一遍爐子吧。常虹又會說,不用三哥,我信得過您。一邊就在肖三泰遞過來的鍋爐工作交接簿上簽上名字??山裉煨と﹨s好像沒聽到常虹說話,坐那兒發(fā)蔫。常虹關(guān)切地問,三哥,咋了,身體還不舒服?肖三泰這才猛醒過腔來,忙說:沒啥沒啥,應(yīng)該做的——驢唇不對馬嘴。
過了一會兒,肖三泰起身下車到站臺上散散步,看到常虹正在和列車員們一起立崗候客。一個中年女旅客匆匆進(jìn)站,邊走邊拿眼睛找人,看到常虹眼睛一亮,跑來歡叫,二妹,你的班啊?我去凌州辦事,你先忙,一會兒咱上車上聊啊。說著上車,列車員伸手一擋:您的票。女旅客回頭叫:二妹……常虹對列車員點點頭:熟人,讓她上車。不遠(yuǎn)處的肖三泰把這一切看在眼里,皺皺眉。
車開了,百無聊賴的肖三泰正在一個車廂連接處打開一個爐門看火,常虹避開別人拉著補(bǔ)票員來到這里,說,給我補(bǔ)一張到凌州的票,給你錢。補(bǔ)票員說,車長,你這是干啥呀。常虹說,剛才那個人是我遠(yuǎn)房的表嫂子,我也沒辦法,票我替她補(bǔ)。補(bǔ)票員說,那還補(bǔ)啥,一家人親戚里道的,再說了,你不聲張我不聲張?zhí)熘刂氖隆:缯f,不補(bǔ)不行,不但要補(bǔ)還要核收手續(xù)費,快點,別耽誤別的工作。哧的一聲,應(yīng)該是票從票本上撕下的聲音。常虹又說,對了還有,一會兒驗票的時候,你別驗她,也別看她,直接走過去,行嗎?補(bǔ)票員說,還用您叮囑嗎?放心吧車長,我懂。
肖三泰一直撅著屁股拿把釬子在火堆上亂捅,裝作清理爐火的樣子,常虹的話他聽了個滿耳。最后聽到高跟鞋清脆觸地漸行漸遠(yuǎn)的聲音。
肖三泰直起腰,自言自語地說,常車長,你好幸福啊,八竿子打不著的表嫂子八百年才來一回,更不會班班牽著個大狗推著小車來給你送夜宵。endprint
10
段長啊,肖三泰走進(jìn)段長辦公室,對程金法說。
程金法正在聽于廣平匯報年終福利的事??爝^年了,段工會在皮鞋廠給每位列車員定做了一條皮帶,于廣平從皮鞋廠往回取貨,正跟程金法核實數(shù)目呢。見肖三泰進(jìn)來,程金法忙示意于廣平把沙發(fā)上的一摞摞包裝盒子挪挪,肖三泰已經(jīng)擠在盒子間坐下了。
咋了三哥,你這是干啥?給我發(fā)獎金?。砍探鸱ㄔ尞惖乜粗と┓旁谧肋叺奈鍙埵畨K錢鈔票說。
肖三泰來之前在心里仔細(xì)算了一下,按今冬的煤價,方老七扒走的那些煤應(yīng)該在四十七八元左右。
段長啊,上個月你讓于隊長給我發(fā)了省煤獎,我算了一下,我沒省煤,凈費煤了,這省煤獎,我不能要。
哎呀三哥,于廣平說,這么較真干啥,給你你就……
不不不不——肖三泰在紙盒子堆里堅決地?fù)u著雙手說,不能拿,真的不能拿。
哦,程金法看了看肖三泰,點點頭說,好吧,三哥,我尊重你的意見,還有別的事嗎?
啊對了還有,我聽說段里剛開了一列春運客車,凌州到濱江的?肖三泰說。
有啊。程金法點點頭說。
那濱江在黑龍江大北邊,冰天雪地,老冷老冷的,一般人燒不好爐子吧?段長,要不我去吧?
三哥,你確實是一心為集體一心為工作啊,可是,風(fēng)雪嶺也很重要啊,地處內(nèi)蒙境內(nèi),是咱們段管內(nèi)最冷的地段之一,你這么多年的老鍋爐了,應(yīng)該比我還懂吧?程金法說。
段長,我覺得濱江更需要我。
好,我答應(yīng)你,程金法說,廣平,把派班表拿來,給三哥改一下,下班你就去濱江吧,不過你這個班的班休可就休不足了呀。
我愿意。肖三泰長長出了一口氣,高興了,左右看著身邊的紙盒說,單位又發(fā)啥福利啦?
工會的福利是發(fā)給國有固定職工的,沒有臨時工的份。程金法看了看于廣平,于廣平從一個盒里抽出一條新褲帶給肖三泰說,三哥,這是你那條。
褲帶做得精致,小牛皮,烏黑锃亮柔軟,褲帶夾子是不銹鋼塑軋成的,火車頭形狀,威風(fēng)又好看。這褲帶不算貴重,但有錢也買不著,肖三泰咧嘴嘿嘿樂了。
段長,我再磨嘰一句啊,肖三泰現(xiàn)場把褲帶扎上腰后說,咱鍋爐隊今年招的人除了每年的大集體,還有社會上的路外臨時工吧?
于廣平當(dāng)時就不愛聽了,心說老肖你啥意思,成心揭人短是咋的,明知道今年招不上人來還提這一壺。
程金法臉上啥也沒表示,說,有啊,三哥,咋了?肖三泰說,我走了以后,風(fēng)雪嶺的車上擱路外招的臨時工燒吧,無論是從前和現(xiàn)在的大集體工,都不認(rèn)識他們,生面孔,好干活。
程金法擺擺手制止住要說什么的于廣平,說三哥,就按你說的辦。
肖三泰從他的手包里拿出他的本本說,這是我記的鍋爐工作日記,您拿著吧,以后也許用得著。
肖三泰走了,程金法把五十塊錢夾在肖三泰的日記本里,起身打開文件柜把本子扔進(jìn)去,回頭說,廣平,再安排一個老大集體工頂替肖三泰,對了,就讓周老萬去吧,另外這幾個班你親自跟車添乘,去風(fēng)雪嶺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于廣平跟乘到第三個班時發(fā)現(xiàn)了方老七。當(dāng)時空列車進(jìn)場停穩(wěn),于廣平正和周老萬檢查爐溫,傳來啪啪的拍門聲。周老萬頓時面有難色,于廣平說,周師傅,去開門。
方老七躥上車,把一盒餃子往周老萬面前一丟,忙不迭地扒煤去了。
方老七也看到于廣平了,于廣平按程金法的吩咐不著制服便裝添乘,方老七以為他是個旅客或周老萬的什么親戚朋友呢,沒把他往眼里放。于廣平一直等他扒夠了摟足了,揚手叫一聲小周你忙著啊七哥走了,才拿出手機(jī)撥打鐵警110。警察出動,在停車場大門口當(dāng)場扣下方老七吱吱呀呀的小車和他那條興高采烈的狗。
周師傅,于廣平說,以后警察同志找你作筆錄的時候,你就說你當(dāng)時正在下車丟爐灰,所以車門開著,其他的事情你一概不知。
我懂,我懂……周老萬忙不迭地點頭。
于廣平深更半夜打電話把程金法從睡夢中吵醒,程金法聽完,說,廣平,你干得對,干得好。
程金法手機(jī)還沒撂下,床頭座機(jī)又響了,風(fēng)雪嶺鐵路派出所康所長說,程段長,那個潛入列車盜煤的人說以前是你們段大集體的老人兒,是你的部下,想跟你說幾句。
我不認(rèn)識他,程金法說,康所長,你該咋辦咋辦。
程金法扣下電話說,狗東西,搞到老子頭上來了。打個呵欠縮回被窩,繼續(xù)睡了。
11
肖三泰沒想到,程金法竟然給他派來個垂頭喪氣的徒弟。
吳立朋到底讓程金法又抓了一次現(xiàn)行。毛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就出在那支溫度計上。那天凌州到風(fēng)雪嶺的返程車剛到凌州終點站的站臺上,程金法又登車檢查。一路上,吳立朋早把讓肖三泰侍弄了一宿暖窯一樣的車廂還原成了冰窖,程金法一走到這節(jié),后脖梗子上的頭發(fā)立即寒颼颼地奓起來。拉開爐門一看,又滿滿登登一下子,一絲火苗都不冒。程金法的心頭火騰地躥出三丈高,大步走進(jìn)車廂里。程金法的火氣像電腦屏幕上那個加快網(wǎng)速的小火箭一樣,“噌”地一下就躥到天外邊去了。那只溫度計夜里讓肖三泰歸了原位,早晨吳立朋又托著水銀小珠向上推。吳立朋指甲留得長,咔的一聲把水銀珠擠碎了,小珠一碎,紅汞線嗖地一下躥到了玻璃棍的頂端,高度遠(yuǎn)遠(yuǎn)超出左右刻度之外,目測估算一下,按溫度計顯示,本車廂室溫大致在攝氏一百度以上。程金法昨天剛檢查過列車,這是他多年的工作習(xí)慣,車始發(fā)前檢查一遍,回來終到后馬上再檢查一遍。程金法眼里可不揉沙子,昨天溫度計還完好無損,今天就來了個一線飄紅。他點點手叫來吳立朋,指著溫度計請他給解釋一下。吳立朋一邊把手往身后藏,一邊在腦袋里想詞兒。程金法一把拽出吳立朋的手,指甲縫里殷紅一片。程金法點了點頭說,這手咋弄的?掛彩啦?工傷啊,我批你假,回家養(yǎng)傷去吧,養(yǎng)半年,不用來上班了。吳立朋哭著說,段長段長我求求你,別讓我下崗啊,我上有八十五歲的癱瘓老媽下有三個月吃奶的孩子啊……程金法說你少來這套,本段長精通業(yè)務(wù),全段職工事無巨細(xì)我基本掌握。你媽今年五十八,你月月掙的不夠花的,你媽在外邊掃大街補(bǔ)貼你生活呢。你吃喝嫖賭不務(wù)正業(yè),你媳婦早帶著孩子跟你離了三四年了。一旁的常虹氣恨地說,吳立朋,讓人說你點啥好呢,挺大個人臉真都長屁股上去啦?就這一個鍋爐帶得全班都跟著你吃瓜落,我就納了悶了,別人都會燒唯獨你不會燒?你還有點責(zé)任感和上進(jìn)心沒有,你連個老臨時工都不如嗎?哦?程金法回頭看看常虹又看看吳立朋,指了指他說,想不下崗也行,從下班開始,你跟肖三泰去濱江燒鍋爐去,你給他當(dāng)徒弟,啥時候會燒了,啥時候把爐子當(dāng)成你的麻將打了,再回來跟班跑車。段長啊……吳立朋剛想說點重生父母再造爹娘什么的話,程金法說你給我站直了,別著忙,這半年之內(nèi),你的工資段里先壓著,按下崗待遇一個月三百六給你發(fā),半年之后,你師傅說了,你學(xué)得還行,段里就給你全額補(bǔ)齊,你學(xué)得不行,那你自己琢磨去。你放心,你師傅那人我了解,說話辦事從來不昧良心。吳立朋說段長啊那個什么我……常虹說你什么你,趕快回家收拾收拾,濱江冷,把該帶上的帶上。endprint
火車走在半路上時,肖三泰對吳立朋說,立朋啊,一共是九節(jié)車廂,我負(fù)責(zé)前六節(jié),你負(fù)責(zé)后三節(jié)。哐哐當(dāng)當(dāng),火車離濱江越來越近了,肖三泰拎著鏟子,在各節(jié)鍋爐之間快快樂樂地走?;仡^一看,忽然就找不著吳立朋了。
吳立朋為了半年的工資是下了死決心要改好了,把該帶上的都帶上了。他特意買了一個煉鋼工人用的帶披肩的風(fēng)帽,再捂上一副防禽流感防艾滋病的三角形日本口罩,前邊帶豬嘴形防毒口圈,拿著火釬子狠勁攪爐床呢,肖三泰找他,從他身旁過時根本沒認(rèn)出來他??纯纯斓綖I江終點站了,肖三泰只好先去接班清爐。肖三泰還那樣,巧著做躲著干,不冒煙不濺塵,六個爐清完了,撣撣身上的薄灰而已。一個鐵路局安監(jiān)室的紀(jì)律檢查員上車檢查,分別看了吳立朋和肖三泰的作業(yè)過程,檢查員是個新手,有點外行,竟然讓肖三泰向吳立朋學(xué)習(xí),說,你看看人家,工作態(tài)度多認(rèn)真,你看看你,身為老同志怎么不給年輕同志做出點榜樣呢,穿得跟要去串門似的,渾身上下連點灰都不沾,能燒好爐嗎?弄得肖三泰哭笑不得。
經(jīng)過近三十個小時的長途旅行,列車在蒼茫暮色中抵達(dá)濱江站。
濱江果然奇寒,列車進(jìn)站時可以看到外面站前廣場上熠熠生輝的冰雕群從車窗一晃而過。肖三泰笑著贊道,嘖嘖,好看,真好看。吳立朋卻一絲欣賞美景的心情都沒有,從冰雕的晶瑩度上來看,外面的氣溫少說也有零下三十多度。吳立朋哭喪著臉說,這可咋整,這可咋整啊……
所有旅客和列車員下空,空車體牽引到停車場,明早六點牽回站臺,八點左右發(fā)車。
肖三泰和吳立朋立即各臺鍋爐間忙碌起來。
半夜十一點,已經(jīng)忙碌停當(dāng)?shù)男と┬艘粫?,正想去吳立朋那邊看看,吳立朋慌慌張張地跑來:老肖老肖,壞了壞了…?/p>
肖三泰跟著吳立朋在他那三節(jié)車廂走一圈,這個涼啊,在三個鍋爐間的門那一看,里里外外連煤帶灰,這叫一個狼狽。再一瞅吳立朋身上,肖三泰明白他今天真是下力氣干活了,身上比爐子還埋汰。打開爐門看,里邊的火蔫蔫巴巴,三臺循環(huán)電泵卻都嗡嗡響著。肖三泰依次把三個電鈕都關(guān)掉,心說凈瞎整,爐溫都沒燒熱你硬循什么環(huán)啊,循得起來嗎?這時吳立朋拿著一個礦泉水瓶遞給他說,老肖你看,這可咋辦???肖三泰一看,瓶里的水都凍成冰碴了。肖三泰糊里糊涂,吳立朋拉著他到車廂門口一看一摸,肖三泰再一次哭笑不得了。
由鍋爐帶動的車廂暖氣系統(tǒng),車廂進(jìn)門處門檻底下那根過水管最容易凍。燒鍋爐的都明白,看來吳立朋也明白,他灌了六個礦泉水瓶的水,每節(jié)車廂的門檻上邊都立了兩瓶。吳立朋盯著瓶里的水,水一出冰碴,他立刻明白,下邊水管凍結(jié)了——自己半年工資凍結(jié)了。
肖三泰把水瓶輕輕放下,說,立朋啊,你啥都懂,你這么聰明的腦袋怎么不往好地方用呢?你拿水壺到我車廂那邊接熱水來。
吳立朋連水壺帶水桶穿梭一樣地來回跑著,肖三泰把門檻下的凍管澆化,然后去爐間燒火,一邊燒一邊把爐間內(nèi)外清理干凈,對吳立朋說,立朋啊,燒鍋爐又不是扛水泥上七樓八樓,沒那么累,沒那么難,沒那么埋汰的。你看你整那全副武裝又是風(fēng)帽又是防毒面具的,用不著,只要把心思放正了,好好干,耐心地干,你別管它外邊零下十度零下二十度,爐子它真一點不騙你的,你看看爐溫表,看好了告訴我,多少度了?
九十度了。吳立朋說。
嘿嘿,肖三泰笑了。立朋,上班我在風(fēng)雪嶺,你那節(jié)二丫頭車上看爐溫表時,啥也沒看著,表面的玻璃讓人用油漆糊住了,也是你干的吧?為了蒙住檢查對不?立朋啊,人心是交出來的,溫度是燒出來的,以后別干那些光唬事兒沒人氣兒的勾當(dāng)啦。現(xiàn)在你再去把你的三個循環(huán)泵都打開。
電泵軋軋軋軋地運轉(zhuǎn)起來,肖三泰拉著吳立朋的胳膊指著爐溫表說,你看——吳立朋媽呀一聲蹦了起來,爐溫表的指針?biāo)⒌芈淞讼聛?,二十來度了。老老老肖,你這是干什么?坑我呢,爐子咋讓你越燒越?jīng)隼玻繀橇⑴筻距景桶偷卣f。
哈哈哈哈——肖三泰大笑道,立朋啊,這才是好事呢,說明帶爐子帶管道整個暖氣系統(tǒng)都活過來了。剛才你車廂管道里水溫是零度,都凍了,車廂里能不冷?現(xiàn)在熱水進(jìn)管冷水回抽,所以爐溫才降了。走吧,現(xiàn)在咱給鍋爐放水去。???吳立朋又要嗑巴,老老肖,人家燒爐都是上水,生怕燒出白水表來,你卻放水,你又要玩什么鬼畫符?肖三泰說,立朋啊,可見你平時是怎么干這份工作的,你放心吧,我老肖不會坑人的,來,先把煤填上讓它燒著。哎,我來填。吳立朋來了積極勁,滿滿鏟了一鏟煤。肖三泰說給我,你不會填。吳立朋說我還沒填呢你咋知道我不會。肖三泰說看你那身法都不對。接過鏟子一抬一撩,煤甩進(jìn)爐膛深處形成一個斜斜的坡面。肖三泰合上爐門打開通風(fēng)口說,填煤時不能平著壓,火都讓你給壓死了,還容易聚焦積灰,專出大王八蓋子,不好清爐。
肖三泰一開車門,凜冽寒風(fēng)立即涌灌進(jìn)來,吳立朋叫道哎呀好冷啊。肖三泰說燒爐還能怕冷,快把內(nèi)門關(guān)好把桶遞給我。
肖三泰小心地把車廂底板下的鍋爐放水閥打開一點,讓微溫的水接滿兩只桶后立即提桶登車,拎到鍋爐旁把水倒進(jìn)三角水箱里,讓吳立朋推拉搖把往爐里壓水,自己又拎桶跑開。
循環(huán)泵反復(fù)運轉(zhuǎn)著,爐膛里熊熊燃燒著,肖三泰車上車下地跑著。
不知跑了幾回,肖三泰用手指試試排水口里的水,有點燙手了,這才關(guān)好放水閥,拖著快凍木了的身子回到爐旁。吳立朋那里已經(jīng)被杠桿運動累得滿頭大汗了,肖三泰抬頭再看爐溫表,又臨近九十度了,關(guān)掉循環(huán)電鈕拍了下吳立朋說,成了,立朋,現(xiàn)在整個管道里的水都快燒開了,車廂里的暖氣管都燙手了。
肖三泰打開爐門,用火釬輕輕地一捅說,你看,那個斜坡都燒塌了,就是煤都燒透了。立朋呀,你記住,俗話中說的有個道理叫做人要忠,爐火要空。
哎,吳立朋撓了撓腦袋忽然想起了什么,說,剛?cè)攵瑫r程段長給列車員們開會,專門講過燒爐的問題,他也講過一句俗話,不過和你的不太一樣,好像是說做人要精,爐火要青。
呵呵,肖三泰說,他說得也對,做人要精明,火呢,你看,這不燒成青色了嗎?青色,是火焰溫度最高的顏色。endprint
噢,吳立朋說,我明白了,爐火純青,說的就是這意思吧?
肖三泰說,嘿嘿,你肖哥沒文化,不懂成語,我就知道憑良心干活。
吳立朋說,師傅,今天真多虧了你了,謝謝師傅,以前我渾蛋,您別計較啊。
肖三泰一愣,又嘿嘿一笑說,什么師傅,快別那么叫,過去的事也別再提了。
12
段長啊,有一節(jié)車廂不知怎么了,鍋爐缺水,卻怎么也補(bǔ)不進(jìn)水去,現(xiàn)在都快燒出白水表了。本節(jié)車廂列車員,常車長,周老萬和我都在這呢,技術(shù)指導(dǎo)也來了,就是找不出毛病在哪兒,段長,怎么辦?。坑趶V平在電話里焦急地說。
程金法嘴里說我一會兒過去看看,心里說你們干什么吃的,啥事都找我。
放下電話想,這事應(yīng)該問問肖三泰,他原來燒過的鍋爐他不會不知根知底的。程金法掏出手機(jī)撥了肖三泰的號,對方關(guān)機(jī)。程金法搖了搖頭,這三哥也太省了,出門在外跨了省了連電話都不敢接。好容易又找到吳立朋的號,剛想按又停住了,站起來走到文件卷柜旁打開門,摸出那個夾著五十塊錢的小本本,打開一看,嚇一大跳。
肖三泰的字跡七扭八歪,遇生字的時候連寫帶畫:
“給小三縫衣服去……”
“老五今天期末考試了,門門一百分,好兒子,沒讓你爹白疼你一場,哈哈,真高興……”
程金法心想,肖三泰啊,真沒看出來啊,潛藏得很深啊,蔫了吧唧的人手眼通天,好肥的膽子啊你,不但養(yǎng)小三還整出這么些私生子來,你老婆知道嗎?
程金法迫不及待把本子往后翻,逐段逐頁地讀,讀著讀著一拍桌子:好你個肖三泰,真有你的!
停車場上空列車的第二節(jié)車廂里,于廣平等人正一籌莫展。程金法來了,不看鍋爐先去衛(wèi)生間,指著天棚上的一塊活板說,打開。于廣平等人你看看我看看看你,周老萬來得快,腳一蹬洗手池旁的托架,爬上去把活板推開了。
肖三泰的本上記著:二丫頭的心臟不好,給她喂水喝時一定要先把風(fēng)排凈,可她的鍋爐排氣閥壞了,擰不開。就要用總排風(fēng)閥排風(fēng),位置在衛(wèi)生間的活板上面,最大的那個紅色閥……
程金法在下邊遞給周老萬一只手電,讓他探進(jìn)活板洞口上方去照。
看到那個最大的紅色閥了嗎?程金法問。
看到了,跟方向盤似的。周老萬腦袋在洞口里甕聲甕氣地答。
把它擰開。程金法說。
程金法回到鍋爐旁,探手摸摸三角水箱里的水,冰涼。程金法說,把這水排掉,打溫水來。
肖三泰本上記著:二丫頭身體弱,喝水太涼太熱都不行,更不能用電泵硬灌,要用手泵桿往里送……
溫水倒進(jìn)三角水箱,于廣平自告奮勇,抓過搖把桿就是一陣猛搖猛壓。程金法一拍他肩膀,給我,我來。
肖三泰本上記著:用手泵桿也不能像壓洋井一樣狠歹歹地整,要像農(nóng)村媳婦拉風(fēng)箱一樣輕著點……隨著程金法一推一拉均勻地?fù)u動,眼瞅著水位表盤的指針慢而穩(wěn)地升到滿位的紅線上,車廂里一片歡呼。
常虹說,段長,你真神了,我服了你了。
周老萬說:那是,咱段長是多少年的老鐵路了,甭說這小小的鍋爐,車上的事哪一件沒咱段長不門清的,手到擒來啊。
程金法淡淡地?fù)]揮手說,行了,閑話少說,各干各的工作吧。
程金法在辦公室里讀著肖三泰的小本本,讀著讀著明白了,六節(jié)車廂就是肖三泰的六個兒女。跟著肖三泰的記敘,程金法把一件一件事都回憶起來了。
第二節(jié)車廂原本是南方一個鐵路局的車,按鐵道部的調(diào)配規(guī)劃,前年調(diào)撥給凌州客運段的。從南方過來的時候,順便當(dāng)了一回臨時軍車,拉回一車凌州籍的復(fù)員女兵。女兵們把車廂搞得花花綠綠,并親切地叫它“回娘家車”。車進(jìn)入凌州客運段停車場的時候,車窗上還留著女兵們剪貼的窗花。南方的車都沒加基本防寒設(shè)施,現(xiàn)在它每個窗縫里的防寒膠條還是肖三泰去年入冬的時候親手塞進(jìn)去的——這就是肖三泰的二丫頭車。
第三節(jié)車廂某個座席的靠背上,留著肖三泰一針一線的痕跡——它成了肖三泰的小三。
第五節(jié)車廂不久前做了一次車廂設(shè)備安全技術(shù)檢測,全部達(dá)標(biāo)——它成了肖三泰的五兒子。
回到辦公室,程金法把小本本遞給于廣平:廣平啊,把這個拿回去好好研究研究,看能研究出點啥來不,有什么心得回頭向我匯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