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真
惹事的,竟是一張照片。
周末秋游,去瓦房店摘蘋果。男人們是大學(xué)同學(xué),將近三十年了,一直處得還好。最近幾年,幾家人都有了私家車,每到秋天,或者去本溪看紅葉,或者來遼南摘蘋果、李子、桃,總要聚一起熱鬧熱鬧。今年其實有些晚了,男人們有這樣那樣的事情,沒湊起來。好在這家果園他們以前來過,事先打了電話,園主挺給面子,真就給他們留了兩棵樹。
秋高氣爽,天藍云白。紅富士蘋果的臉蛋通紅通紅的。她的臉蛋也通紅通紅的,有點像高原紅了。她專心摘蘋果,不知道自己臉上泛紅光,是老劉發(fā)到微信群里的那張照片提醒了她。他們有個群,在一起活動時,誰拍了好玩的照片,都發(fā)到群里,方便大家欣賞取樂、隨意收藏。老劉拍了一張她的大特寫。她在蘋果樹下,側(cè)臉,正仰望一只大蘋果,手向上伸,馬上要夠到蘋果了。老劉鏡頭對準她時,她沒發(fā)覺。因為不是擺拍,她伸手的姿勢很自然,有渴望,有期冀,是一個這個年齡的女人面對果實正常有的樣子。正午,陽光很足,她的臉和曬足了日光的蘋果一樣放光。像素很高,鏡頭聚焦女主角的臉部,連眼角的細密紋路都看得一清二楚,配上紅衣服、紅臉蛋,就是一個標準的可以上報紙的幸福大媽呀。老劉在報社當(dāng)過記者,攝影水平可以,抓拍水平也了得,以前他拍了好多聚會的照片,包括她的大特寫,她手機里收藏了不少。但這一次,看到他發(fā)到群里的摘紅蘋果照,她莫名地有一股火氣,還沒壓住,讓自己的火氣當(dāng)眾“騰”地冒了出來。那時候大家正在農(nóng)家樂的包房里等待上菜,客人較多,菜上得慢,大家早起趕路,又摘了一上午蘋果,都有些累。有人默默喝水,有人低頭擺弄手機,誰都沒說話,她帶著火氣的聲音就顯得格外刺耳。她說:老劉,請你把我的照片從群里刪掉,就是側(cè)臉摘紅蘋果那張。
她看見所有人都抬頭看她,包括她的男人老童。老劉眼睛瞪大,先看一眼老童,然后看她,問:弟妹,大明星,咋了?我拍得不好?
不好,魚尾紋都出溝了。
說完這句,她自己又噗嗤笑了:其實是你拍得太好了,把我皺紋都拍得那么清楚。但是老劉你知不知道,女人到了我這個年齡,是越來越不愿意照相了,因為每一張皺紋清晰的照片,都讓我想到,你這個女人再也不年輕了,青春再也回不來了。所以,不光是這張照片請你刪掉,以后也請大家在聚會的時候都不要拍我了,謝謝大家。
大明星,你不是在背臺詞吧?
哪里,我在講自己心里話。
好吧,恭敬不如從命。弟妹,你看好,我刪了??!
照片的話題,到此為止。飯菜時機恰當(dāng)?shù)厥炝?,開始陸續(xù)往上端。那天的午飯,主菜是笨雞燉土豆、蘑菇,醬燜海雜魚,還有煮毛豆、花生,生拌小海蝦,主食是烀苞米、貼大餅子,都是可口的農(nóng)家飯菜。男人喝當(dāng)?shù)氐母叨燃兗Z小燒,女人一律喝大麥茶——回去開車是女人的任務(wù),要把喝了酒的男人運回家,還要把后備箱裝得滿滿的蘋果、從村子里收上來的土雞蛋運回家。男人們似乎忽視了剛才的話題,互相拼酒,爭先恐后找醉去的感覺;女人們悶頭吃飯吃菜,嘰嘰喳喳,夸今天的農(nóng)家飯菜真好吃,明年咱們一定爭取再來,而且要早點來。滿園子結(jié)了果子的蘋果樹,那是更好看呀。
沒有人再說照片的事情,好像她王子怡說的那句突兀的話,跟以往她冷不丁冒出來的臺詞一樣,就是她逗樂子、不走心的隨意一說。作為這圈人里唯一的前話劇演員,雖然她多年在一個話劇團演戲,基本上跑龍?zhí)?,最大的角色是在《雷雨》里演四鳳,還是B角,演出海報上沒機會露臉,從來沒得過省級以上的表演獎項,但畢竟真是演員,熟人、朋友之間,叫她大明星多少有點捧著嘮的意思,也不算出格。她平時說話還多少保留著話劇腔,端著,放不下。剛認識的人,如果不知道她從前的職業(yè),以為她有點裝,時間長了,知道了她那是職業(yè)習(xí)慣,或者也可以叫職業(yè)后遺癥,也就適應(yīng)了。
至少一起出來秋游的這伙子人,對她是了解的,一般情況下,不會因為她說了一句愣頭愣腦出格的話就往心里去。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老童是個副廳級實職干部,在同學(xué)當(dāng)中算有出息的,平時跟同學(xué)相處不錯,有事打招呼人家都幫忙,平時跟大家也沒有官員架子。童廳的媳婦大明星王子怡有脾氣,不是一天兩天了,比這口氣大、得罪人的話也說過,誰真往心里去就是傻子。
但這個日子,吃飯時與以往不同的氣氛,說明照片的事情真還沒完,也許正在發(fā)酵,不知道什么時候要發(fā)生質(zhì)變了。
因為大家其實都聽說了,大明星王子怡和她的男人老童,鬧不和有一陣子了,他們的婚姻,好像遇上了麻煩。
遙想當(dāng)年,王子怡嫁給小童,有點屈尊呀。跟她腳前腳后進團的女演員,有嫁同行帥哥的,也有嫁官人、富人的,像她這種嫁給一窮二白家在農(nóng)村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還是獨一份。美女同行們不理解這個叫王子怡的丫頭懷揣著什么樣的情懷。但她們誰也不會想到,那個小黑丫頭,王子怡,一個龍?zhí)籽輪T,還真有挖掘潛力股的本事——婚后這些年,大學(xué)生小童一步一個腳印往上走,人稱老童時,已經(jīng)是話劇團女演員中老公官職最高的,據(jù)說還有更高的可能。老童步步高升,王子怡自己的演藝事業(yè)卻一直一、二、一,原地踏步,從群眾演員到群眾演員,沒能成為真正的大明星,甚至可以說連原地踏步都不算。她在的那個話劇團,已經(jīng)轉(zhuǎn)入演藝集團,還沒退休的演員們都轉(zhuǎn)成企業(yè)合同了,要靠自己在舞臺上喊臺詞掙錢吃飯。幸好老童有遠見,在她四十五歲那年,眼瞅著劇團要轉(zhuǎn)制了,強烈建議她從話劇團調(diào)到圖書館。雖然圖書館員的稱呼沒有演員好聽,卻是公益單位,王子怡端上鐵飯碗,有一份旱澇保收的工資收入,比起她那些一把年紀仍舊要靠上臺折騰才能拿工資的老同事,她是何其幸運吶。
幸運的王子怡,脾氣不減當(dāng)年。但當(dāng)年的追求者小童已經(jīng)歷練為老童,王子怡的大脾氣,注定了將要成為他們現(xiàn)實婚姻的暗礁。她發(fā)威讓老劉刪照片時,老童在人前給足她面子,一聲沒吭,不敢發(fā)火,儼然自己就是一個真正的妻管嚴,對老婆的發(fā)作視而不見,無動于衷。但事實上,可能嗎?
回程的車上,男人老童坐在后排,一言不發(fā),仿佛沒聽見她剛發(fā)的邪火。如果是考慮安全因素,怕跟她在車上吵架影響她開車不說話,她會感激。但他與她單獨相處時的沉默,或者說一段時間以來在一個屋檐下的超級沉默,讓她心冷、害怕、不安、絕望。男人跟你吵,有一種熱鬧的活著、日子在進行的感覺在。當(dāng)他不跟你臉紅、高嗓門了,你就猜吧,等著吧。女兒大學(xué)畢業(yè)留北京,出去自己過日子了。即將到來的年過五十的女人歲月,像一大片黑洞,不敢多想。老了真可怕。曾經(jīng)美麗過的、在舞臺上聽過掌聲的女人老了,什么才能讓她心里安寧下來呢?誰會真正替她著想?一段時間以來,她在家里、在外面,經(jīng)常莫名其妙言行出位,敢說不是想激怒他,讓他重新大聲說話,甚至跟她吵架?
但人家童廳長就是有城府,不跟你吵,靜靜地看著你,甚至干脆假裝看不見。拳頭打在棉花垛,你有什么辦法?
從果園回來的那天晚上,王子怡翻來覆去,多半宿沒睡。身上莫名冒虛汗,睡不著。半夜起床,大動干戈。她忽然有了新的急切的事情要做。一張魚尾紋暴露的摘蘋果大媽照,讓她開始尋找那些令她不滿意的影像。
她要親手毀了它們。那些有損美麗形象的皺紋、白發(fā)、走形的身材、不夠優(yōu)雅的造型,她自己都不忍心多看。消滅它們。一定要消滅。
多久沒這樣忙碌了?
一個圖書館員,做這樣的工作,還是有經(jīng)驗、有條理的。當(dāng)然要從最近的照片開始。電腦、手機里的相冊,微信、QQ朋友圈的各種收藏。她不可能再像在農(nóng)家樂那樣,強迫朋友圈里的人刪掉她的照片——除了單獨的特寫,朋友圈里的照片,更多是合影,而且是別人拍的。眼不見為凈,她先刪自己拍、自己曬的,只要形象欠佳,不美,一律“格殺勿論”,絕不手軟。在電腦中刪的照片,她甚至要再徹底刪除一遍。斬草除根。不留一點念想。不給自己反悔的機會。刪,刪,刪啊。刪照片這件事情很奇怪,你覺得照片中的那個女人老,不像樣子了,不愿意多看,等你把它們都刪掉了,你發(fā)現(xiàn)更以前照片里的那個女人也不對頭,也有這樣那樣的缺點。笑容有點僵硬,身子擺得太正,頭發(fā)被風(fēng)刮得有點凌亂,衣服搭配得不夠得體。那就也刪。不去想當(dāng)年為了拍這些照片,換衣服、擺姿勢時用了多少工夫。當(dāng)她把消磨在電視劇的大把時間改為坐到電腦跟前滑鼠標時,老童從房間門口經(jīng)過,遠遠地看了她幾眼,但沒說什么。她眼睛花了,以前不怎么看手機,現(xiàn)在手機不離手,翻來翻去,也在刪、刪、刪。等她把電腦、手機里的照片清理差不多時,她又開始去找那些洗出來的照片。相比之下,那些洗出來的、存在相冊中的照片,歷史更悠久,消滅起來更需要決心,也更消耗體力,不像摁一下鼠標那么輕而易舉。要下決心,要動剪刀。當(dāng)她把一大堆碎片放進垃圾袋里,準備扔到樓下時,她覺得自己的身體都好像忽然輕快了許多。就像把家里多少年不穿的舊衣服歸攏到一起送去扶貧,空出來的衣柜讓她心里輕松一樣。
刪照片這事,還讓她離開了家。離開時,她看了一眼臥室墻上鏡框里的照片。他們的結(jié)婚照。那是她不想毀掉的一張照片。那個時候,他們真年輕。普通照相館拍出來的雙人合影結(jié)婚照,雖然形式俗套,姿勢千篇一律,但年輕光潔、沒有心機的臉龐,還是值得端詳。年輕是最好的化妝品,免費的高級膠原蛋白。如果不是因為要離開,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長在墻上的照片,不會特意再多看一眼。租來的白婚紗,化纖灰西服,擋不住青春洋溢。眼睛明亮、有神。年輕真好。雖然窮。那時候他愛她,天天晚上一個被窩,摟著她睡。現(xiàn)在呢?還愛嗎?說不好。在一張飯桌上吃飯,但不怎么說話。早不在一個臥室睡覺了。是她嫌他睡覺頻繁翻身、說夢話。白天他在家里話越來越少。當(dāng)然他白天很少在家,周末也經(jīng)常出門。開會或者出差。他的話可能都在夢里說了?;蛘咴趩挝婚_會時說完了。曾經(jīng),她以為他在外面有了什么情況,但其實只是猜疑、想象,并沒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有情況,正常。好像在外面有情況也是成功男人的一種標配。真沒有,也正常。畢竟他是一個有身份的人,還可能更有身份。她在意他有沒有情況嗎?當(dāng)然在意。不可能不在意。但在意到什么程度呢?她不愿意深想。有些事情,糊涂點也罷。有一個姓鄭的古代老先生不說難得糊涂么。
她跟單位請了年假。跟他說的是,去北京,想女兒了,順便看幾出戲。自己不演了,看的習(xí)慣保留了。要看好演出,還得去北京。
其實,她心里知道,自己是去找一個人。一個男人。
這個男人,跟照片有關(guān)!
保留在自己手里的照片,那些她看上去不順眼的,那些她認為自己不愿意男人老童看見,也不愿意女兒心潔看見的照片,都被她消滅了。也許有漏網(wǎng)之魚,那不要緊,她還有時間,可以慢慢再找,再消滅。但她人生中的某些照片,某些她絕對不愿意讓男人、讓女兒看見的照片,不在她自己手里。
也許,應(yīng)該,還在那個男人手里。
一個攝影師。
她得找到他。聽說他還活著。聽說他還在北京。很多年前,他在一個攝制組,跟著電影廠的一個副導(dǎo)演來選演員。她去劇組試過鏡。演電影當(dāng)然比演話劇更容易出名。話劇的舞臺那么小,觀眾有限。導(dǎo)演來頭很大,真能進劇組,哪怕演配角,也可能一劇成名。進他的戲,成為女一號的女演員,沒有不紅的。紅、成名,是每一個年輕女演員的夢想。不想成名的演員不是好演員。那個劇組撒網(wǎng)找的是女主角,據(jù)說是在全國大面積撒網(wǎng)。希望不大。但當(dāng)演員必須得有夢。你得做你夢中那個人。有夢才能實現(xiàn),無夢一事無成。當(dāng)演員、拿角色,除了有夢想,有演技,還得用心計,得爭。她去爭過。
攝影師單獨給她打電話。他們約了地方。你是我見過的鏡頭感最強的女孩兒。你真是為電影生的,舞臺會把你埋沒的。她信他的話。讓我看看你的身體。太美了。讓我拍下來?,F(xiàn)在,就我自己能看見。其實,你應(yīng)該當(dāng)我不存在。都脫掉,把你最好的樣子、最真實的樣子對著鏡頭。你面對的不是我,是鏡頭,是潛在的可能喜歡你的觀眾。對,就這樣。手搭在胸前。你還可以動,但自然一點,動作別太大。你不是在舞臺上,不需要讓后排的觀眾看見。想要看你的眼睛,就在你對面。你長得真好。你的臉盤,適合屏幕,不適合舞臺。你是小臉,在舞臺上顯不出來。你放心,這些照片我不會全給導(dǎo)演看的。我會挑一部分。其實我不光是給這個劇組選演員,還有好幾個導(dǎo)演都委托過我。社會越來越開放,演員也要越來越開放??傆幸惶?,我們會拍出讓天下人都吃驚的大片。你要相信。
他帶走膠片,給她留了電話。去北京觀摩的時候,她給他打電話。他們又約。他繼續(xù)給她拍片。在室內(nèi),也去外面。他們從北太平莊坐公交車到中關(guān)村,從北大南門進去,拍了很長時間的未名湖。他說你在校園里就是清純的學(xué)生。出北大東門往北走,過了大馬路,進了沒有圍墻的圓明園。他們看見有學(xué)生支了架子,在畫殘荷。天黑得很快。在大水法,他仍舊求她把衣服脫掉。月光就是你的衣裳。黑夜就是你的衣裳。你是這皇家園林里夜晚的仙女。在這里,在月光下,你就是清朝的女人。你怎么知道你不是皇帝的女人、清朝的妃子呢?攝影師就是古代的畫師你知道嗎?你聽說過那個故事嗎?古代,漢朝吧,一個美女叫王昭君,她清高,缺少心機,不買畫師的賬,結(jié)果被姓毛的畫師畫成了丑女,所以皇帝永遠不知道他的后宮里還有一個叫王昭君的美女,便宜那個野蠻人匈奴單于了?,F(xiàn)在的導(dǎo)演也是這樣,民間的美女其實很多,導(dǎo)演不可能自己去一個一個發(fā)現(xiàn),得靠我們攝影師,懂嗎?你想演大角色,女一號,必須先讓攝影師滿意,懂嗎?你再動一下,把你身上最本能的東西都用動作、表情傳達出來,你的潛能、欲望。對,現(xiàn)在,沒有臺詞,你只用動作。
閃光燈的亮,在碰巧到圓明園走路的夜行人看來,會不會以為是鬼火?
她跟他討過照片。他只給過她幾張在未名湖邊的黑白全身照。我拍的照片,穿沒穿衣服,都是藝術(shù),可以掛攝影展的墻上,但不一定適合擺在家里。你集體宿舍里有地方擺放?
跟女兒說:你正常上班,不必管我。北京我又不是第一次來。我看戲,會朋友。你該干什么干什么。晚上我回來給你做好吃的。
已經(jīng)有些年沒給攝影師打過電話了。既然夢已泯滅。
找到他的電話,其實也不難。電影廠雖然改制,變成公司了,但一個給大導(dǎo)演當(dāng)過攝影師的人,總會有徒弟、有熟人的。大家其實都生活在圈子里。
接電話的卻是一個女人。她猶豫了下,還是說出了攝影師的名字。對方說,是的,是這個電話。他現(xiàn)在耳朵背,聽手機不太清楚,需要別人轉(zhuǎn)達。或者您也可以給他發(fā)短信,用短信交流,他視力還可以。
好吧。她給他發(fā)了短信。呂老師:你好,我是子怡,王子怡。很多年沒見了,你還好吧?我到北京來看戲,想去看看你,不知道方便嗎?
方便。你來吧。我的住址是……
差不多兩個小時以后,她才收到回復(fù)。她想了一下,短信當(dāng)中寫的地址,應(yīng)該就是她以前去過的地方。這么說,他不但活著,而且,連住的地方都沒有變化?這好像不真實??!
差不多一宿沒睡。睡不著。睡眠越來越不好。認識三十來年了吧?那個人,攝影師,呂老師,他還活著。他們居然又一次約了。這一次,她想去索回照片。他一共給她拍了多少照片?他給別人看過她的身體嗎?那些照片還在他手里嗎?那些紀錄了她青蔥歲月的影像,她自己還敢看嗎?如果他能夠歸還那些照片,她會保存它們,還是毀滅?
先拿到手,再說。她可是抱著毀滅目的來的。
按照約定時間,她去了北太平莊。這地方她不陌生。明星夢還沒破滅的時候,到北京來,只要有時間,看戲之外,她經(jīng)常到這一帶走。跟個別進了劇組的同事混,努力往電影圈子里擠。到小西天看電影。外國的、沒有公映的電影,很多片子是她這個外省話劇演員在當(dāng)?shù)貨]機會看到的。甚至,他們的某一次約會,就是從到小西天看法國電影周開始的。
攝影師的家,她以為自己要找一陣子。她一直是個路癡,經(jīng)常走錯路,南北不辨,東西不分。天生方向感極差。開車基本靠導(dǎo)航。沒想到自己一點彎路沒走,儼然輕車熟路。二單元。三樓。上樓梯右拐。現(xiàn)在的北京城里,居然還有這么舊的樓,這么舊的樓梯。真是可以拍老電影了,根本不用做舊,跟她剛剛穿過的川流不息的大馬路就像兩個世界。老式的鐵皮門上還貼著過年的對子,倒貼的福字。像是還有人住的房子。她輕輕敲了一下門。萬一,屋子里沒有人呢?一個拍過好多部電影、曾經(jīng)有些名氣的攝影師,居然還會住在好幾十年前單位的舊福利房里?不會吧?
門開了。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女人站在她面前。聽她的聲音,應(yīng)該就是接電話的那個人。她不識路,但對人的聲音格外敏感,聽過一遍就能記住。女人衣著樸素,表情淡然。是保姆吧?
她跟著她認為是保姆的女人往里走。熟悉的朝南的大房間里光線充足。陽臺上有很多綠植。一個老男人,坐在輪椅上。他身后是蓬勃的綠。他居然那么老了。攝影師。雖然老了,還是能認出來。他有多老?那時候,他應(yīng)該四十幾歲吧?那么,現(xiàn)在,他也應(yīng)該不超過七十歲?雖然人生七十古來稀,但現(xiàn)在的人,七老八十到處走的,大有人在呀,他怎么就坐到輪椅上了呢?他的目光不再像當(dāng)年那樣,錐子一樣能夠穿透衣服扎到肌膚。在他面前,她為什么總會覺得自己沒穿衣服?幸好他的目光不再銳利,有點空洞。他看了她一會兒,居然笑了,向她伸出手:你變化不大。
他拉著她的手握了一會兒:謝謝你來看我。很久沒有人來看我了。
她想說自己現(xiàn)在不怎么來北京。但最后脫口而出的是:你怎么坐輪椅了?
攝影師笑了:拍外景的時候,摔到腰了。馬上就要退休那年摔的。一晃兒,快十年了。
他們一起喝龍井。中間,那個女人推他去了一次廁所。趁他離開的那會兒,她環(huán)視房間的四周,試圖找到他攝影生涯的蛛絲馬跡。她記得當(dāng)年自己來這個房間的時候,對著門的那面墻,有一排頂?shù)教炫锏慕饘俟?。柜子里有很多盒子,上面寫著時間、地點。那是他放照片或者底片的地方吧。當(dāng)年,她那些穿著衣服或者沒穿衣服的身體,在那里面嗎?盡管他是一個攝影師,但他的家人會開放到允許他拍女人的裸體,然后公然把照片放在家里擺放嗎?她不知道,沒問過。而現(xiàn)在,那面墻已經(jīng)沒有柜子。墻上掛著一張巨幅照片。藍色的天,透明的水,白色的云,遠處有高山。一定是他自己拍的片子。她猜測那是西藏的一片湖水。她記得他去拍過西藏的紀錄片,好像還得過什么獎。
大概坐了能有兩個小時,她準備告辭。臨走之前,她一定要把話說出來。有些話,說出來是要下決心的。她感覺自己說這話時,臉竟然有些發(fā)熱:呂老師,當(dāng)年你拍我的那些照片,都還在吧?如果方便,能不能找出來,讓我?guī)ё吣兀?/p>
那些照片,有穿衣服的,也有沒穿的。她的意思,他應(yīng)該能聽懂。這么大年紀了,你還留著一個女人沒穿衣服的照片干什么呢?人總有一天要離開這個世界,有些影像,如果當(dāng)事人不想留下,那就毀了吧。
攝影師看看她,想了一會兒,說:我早年拍的照片,還有底片,毀掉了一些;沒毀掉的,被我兒子搬到通州那邊的家里了,那邊房子大些。等哪天他有空接我過去,我找找看?;蛘?,我把你電話告訴我兒子,你們直接聯(lián)系,找到了,讓他給你?
她在心里說:我不想讓你兒子看見我沒穿衣服的照片。但是她說不出口。對于自己這么大年紀偶爾還能有說不出口的話,她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
她說了謝謝,站起來準備告別。她把手伸給他,讓他又握了一會兒。她相信,這是他們之間此生最后一次握手。她相信,他也知道。所以,雖然握著她的手竟然還有一些小動作,她也容忍了。因為,這次,是她送上門,主動約的他。
上午十點多,她接到一個陌生號碼的電話。是一個北京號碼。她摁了接聽鍵,里面一個字正腔圓的北京男人跟她講:您好,是王子怡女士嗎?我爸讓我給您打電話,說您想找一些老照片是嗎?
是的。您找到了嗎?
是這樣,當(dāng)年我們搬家時,有些照片我爸說沒用了,說我們可以隨便處理了,我們真就處理了一批照片。您也知道,我爸年輕時交往的人多,工作性質(zhì)的原因吧,接觸的人也比較廣泛,照片太多了,家里實在是裝不下。您說的照片,是不是處理掉了,現(xiàn)在還不好說,我得回去找。而且說實話,我現(xiàn)在也非常忙,能不能找到還很難說。這樣吧,您要是不急,就留個地址,萬一找到了,我給您寄過去。
寄就不必了,我還是過去取吧?;蛘?,你如果有時間的話,我們可以約個地方見面談?wù)劇?/p>
他們約了地方。是他點的,后海的一家酒吧。白天,酒吧人不多。進去的時候,她看見里面已經(jīng)坐了一個男人。男人早就認識她一樣,站起來跟她招手。冷眼一看,嚇她一跳。攝影師好像穿過時光隧道,重新回到幾十年前她剛認識他的時候。身材、臉形、眉眼,都像。當(dāng)然,她馬上反應(yīng)過來,這個跟攝影師像極了的人,應(yīng)該是他的后代,他的兒子,如假包換。他們長得實在是太像了。不太像的是說話,眼前的男人是地道的北京口音,而攝影師的口音里隱約有著西北方言的痕跡。她記得他好像說過自己是山西人。
他的左耳,鑲了一顆耳釘。鉆石在透過窗戶的秋陽下閃光,提醒她,雖然兩個人都穿攝影馬甲,但,這是另外一個人。耳釘告訴她,攝影師的后代也從事跟藝術(shù)貼邊的事情,或者,干脆就是個小混混。
他要請她喝酒。她說自己不沾酒,要了瓶蘇打水。
他們面對面坐著。我叫呂正。他說。咱們就言歸正傳,說說您要找的照片吧。是這樣,我猜您要找的照片,是我爸頭些年在外面拍的,您本人大概不太想讓外人看見的那種照片,是吧?說實話,我們家這種照片很多,我媽老早就跟我爸離婚,跟我爸沒完沒了拍這種照片有很大關(guān)系。我小時候,一直跟著我媽過,我還有個姐姐,我估計大概年紀跟您差不多。我們?nèi)胰硕己尬野?。我媽說他不好好過日子,到處瘋跑,不是正經(jīng)人。我媽不愿意我和我姐見他。我爸頭些年也不太拿我們當(dāng)回事,倒是給我們撫養(yǎng)費,就是不大管我們,自己扛著機器到處跑。但是自從他腰摔壞了,他好像變了一個人,經(jīng)常給我和我姐打電話,也愿意見我們了。我姐在美國,我也很忙,沒有多少時間見他,也沒有精力照顧他。沒辦法,就幫他請了個保姆。我爸不會理財,不拿錢當(dāng)回事,這么多年,他的錢都用在買膠片、買相機上了,手里一點余錢都沒有,所以你看他現(xiàn)在,生活其實挺拮據(jù)的??床?、雇保姆,哪個不需要錢?所以誰想要過去的照片,拿點錢出來,就當(dāng)是當(dāng)年買膠卷了吧。您也知道,當(dāng)年的膠卷還是挺貴的,我爸都不舍得給自己家里人拍照片。說出來不怕您笑話,我這個攝影師的兒子,小時候留下的照片,不超過他隨便給一個無名演員拍的……
她坐他對面,看著這個喝啤酒的跟攝影師像極了的扎耳釘?shù)哪腥?,聽他說出一長串兒跟錢有關(guān)的話,心往下沉。攝影師也許不是個好人,以藝術(shù)的名義哄騙年輕女人拍各種照片甚至可能跟他上床,他不為她們的未來負責(zé)任,不給她們錢,但也應(yīng)該沒跟她們要過錢,至少她和他之間沒談過錢。是的,他們沒談過錢,只談畫面、光線、構(gòu)圖、黑白或者色彩,而現(xiàn)在,多年以后,他的兒子,跟他父親拍過照片的女人談錢,是攝影師自己的意思,還是他這個兒子擅作主張,打老爸的幌子?回想她給攝影師打電話聯(lián)系,攝影師根本沒接過她的電話,回復(fù)的短信,也隔了很長時間,而她和攝影師談話的過程,她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他耳朵失聰。他是能夠聽見她說話的。分手時那種握手,證明了他心里對女人仍舊有想法。這樣的男人,會拿照片跟女人換錢嗎?
事已至此,如果她不給他錢,這個叫呂正的下一代,也許會把照片寄給老童,或者她的女兒。那樣她就徹底毀了。她自認是好妻子、好母親,她要尋找的照片,也許拿不上臺面,但如果這個世界上只有攝影師和她自己知道那些照片,那些照片就相當(dāng)于不存在。如果她不來找攝影師,也許那些照片就永遠埋沒,不會再有人尋找,呂正也不會想到要利用這些照片。所謂利用,只對在乎的人起作用。一個女人如果不在乎自己留下的曾經(jīng)裸體的影像,別人就無法敲詐她。她這叫自投羅網(wǎng)啊。
沉默了一會兒,她聽見自己開始說話,語速很慢,吐字清晰,像說臺詞:呂正,我當(dāng)年想演電影,你爸爸為劇組選角色,我確實讓他拍了不少照片。雖然我最后沒演成任何角色,但我不曾后悔自己當(dāng)年的追求。一個年輕人,想當(dāng)明星,沒什么錯?,F(xiàn)在,如果你說你爸爸生活遇上困難了,我可以為當(dāng)年他拍了那些照片的膠卷買單,但僅此而已。超出這個范圍,我也沒有能力。你應(yīng)該知道,我不是什么大明星,先生和孩子都是普通人,掙的也是工薪族的辛苦錢。
她看見坐在自己對面的年輕人居然笑了:就是膠卷錢而已,我沒有敲詐您的意思。這樣,我找時間,先回去找照片。咱們互相加一下微信。如果找到了,我先發(fā)幾張,您看看對不對,是不是您本人。畢竟這么多年過去了,人的變化是很大的。
多余的話是沒有意義的。確實沒什么可說的。跟這個小混混。加了微信。分手時,他們居然握了手。呂正的手是軟的,保養(yǎng)得太好了,不像攝影師的手那么粗糙、剛硬。
他給她發(fā)了一張黑白照片。年輕女人的背影,人實景虛,背景是圓明園大水法的殘垣斷壁。女人長發(fā)及腰,擋住了后背,年輕的肩膀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圓潤。翹起的臀部居于整個構(gòu)圖的黃金位置,在黑發(fā)之下,光滑、明亮,男人也許忍不住想去撫摸一下,至少會用目光停留。她一個有了一把年紀的女人都想多看一眼。這樣的畫面,純凈,又可以說有點色情,根據(jù)觀看者的心情而定吧。這樣的身體,可以屬于任何一個年輕的健康的女性,完全可以放到藝術(shù)攝影展上掛出來。她認為這是藝術(shù)品。因為沒有正臉,觀看者不會知道畫面中的女人是誰。連她自己都是頭一次看到自己的背影。那時候她只負責(zé)隨意擺動身體,用攝影師的話說,放開你自己,在月光之下,當(dāng)這個世界上只有你自己的時候,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動就怎么動。
她沒想到他居然拍過自己的背影。
她回他:你怎么確定背影是我?
他先回她一個大笑臉,又留言:還有正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