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驥+劉瑜
摘 要:作為張潔轉型的開山之作,被譽為“中國第一部女性主義小說”的《方舟》以圍城內外的三個女人——荊華、梁倩、柳泉為中心,講述了其愛情婚姻、工作生活中遭遇的形形色色的男性與不幸。本文擬以張潔小說《方舟》為范本,以女性主義為理論支撐,分析小說中的男性形象及女性意識。
關鍵詞:張潔;《方舟》;女性主義;男性形象
作者簡介:楊驥(1990-),男,四川都江堰人,重慶三峽醫(yī)藥高等專科學校助教,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文化與性別研究;劉瑜(1969-),女,重慶人,四川外國語大學中文系副教授,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女性作家作品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6)-26-0-02
作為張潔轉型的開山之作,被譽為“中國第一部女性主義小說”的《方舟》其本身便可以為張潔這一時期的創(chuàng)作特色開宗明義。小說以圍城內外的三個女人——荊華、梁倩、柳泉為中心,講述了其愛情婚姻、工作生活中遭遇的形形色色的男性與不幸。本文擬以張潔小說《方舟》為范本,以女性主義為理論支撐,分析小說中的男性形象及女性意識。
一、“政治-權利”層面的男性解構
小說主人公荊華是一名“喜歡高談闊論辯證法和唯物主義”的“馬列主義教研室的教員”。作為五六十年代的大學畢業(yè)生,荊華對馬克思主義以及社會主義建設充滿熱忱。而作為在荊華生命中出現的第一個男性,荊華的父親在《方舟》中著墨不多,卻在荊華生命里留下了無比深刻的印記。
在文革中,和許多人一樣,荊華父親被打成了“反動權威”,從而失去了保護家人甚至是保護自己的能力:荊華在他的“陰影”下被流放邊遠林區(qū),而荊華年幼的妹妹也因此失去生活保障,成為掙扎求生的蚍蜉中的一員??梢哉f,從父親身上,荊華最直觀感受到的就是那個無形的“政治之父”對作為個體的男性的“閹割”能力。那個曾經呼風喚雨、山一般的男人就此成為一無是處、軟弱可欺的被“去勢”的可憐蟲,他的男性特質被扼殺了,而“屬于”他的女人們自然而然成為“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的犧牲品。
于此,我們不難發(fā)現一個矛盾之處:一方面,在“男女都一樣”“女性也是半邊天”的新中國,女性似乎仍然沒有走出那扇“在家從父”的閨閣父門。父親,或者說男性,依舊是家庭中的絕對主導,作為個體的荊華及其妹妹仍然將會因為一個男性的血緣而被打上“反動”抑或其他的標簽。另一方面,我們卻看到了面對“政治之父”,在家庭之外的父親徹徹底底失去了其在家庭當中的“主導”位置。他的陽具在標記了荊華們的“私有屬性”后失去了堅挺勃起的可能,而他的“陽痿”直接導致他被閹割掉了傳統(tǒng)意義上作為“父親”,或者說作為“男子漢”的所有責任、擔當與力量。
兩相對比,一個悖論就此浮出水面:同為政治風暴下的受害者,作為男性的父親其在面對“政治之父”時被閹割掉的陽具卻在其面對女性時得到了重生;而與之不同,作為女性的荊華無論是面對“政治之父”還是“身生之父”,都是處于絕對的“陰性”的“他者”的位置。換而言之,如果說被打為“反動權威”的父親是階級思想下的“末等公民”,那么作為“反動權威”“私有物品”的荊華只能是連等級都談不上的“無等物品”。
從而,通過荊華父親,通過男性“陽具”在兩種語境下的“閹割”與“重生”,張潔實際上指向的是政治、歷史、文化中那關于性別設定,關于女性塑造的殘留的頑固因子。她質疑的是“父親”這一傳統(tǒng)男性身份背后,“陽具中心論”的虛妄以及男性力量的“被塑造”“被賦予”。
而隨著故事發(fā)展,如此陽具伸縮的反復無常在荊華生命中的第二位男性——丈夫身上體現得更為明顯。作為那個動蕩的年代普通貧下中農、工人一類的男性典型,荊華的丈夫被時代推至階級的從而是政治的、文化的最高點,可是卻缺乏作為楷模、領頭人的切實的先進思想和具體行為。他們的階級身份和被賦予的政治立場讓他們在那場政治風波中持有一席之地,成為如荊華般掙扎求生的女性的救命稻草。然而被粉飾的英雄終究是凡人,他們骨子里不過是平庸甚至粗俗的普通男性。面對女性,他們持有的是從古至今一脈相承的“私有物”觀點。他需要的是一個傳宗接代的工具、一個操持家務的保姆、一個暖床泄欲的性奴隸,而非如荊華般有事業(yè)追求、有愛情理想的現代知識女性。
從而,通過荊華以及荊華生命中先后遭遇男性,我們可以看到的實際是張潔在“政治-權力”層面對作為“男子漢”的男性形象的解構以及對自己心中“男子漢”理想的反思。于此,張潔直面女性內心,看到了文化塑造里的“男子漢”形象與女性內心“男子漢”形象的差別:那些在政治歷史浪潮里呼風喚雨的英雄,或許并非是女性等待的良人,而那些被“政治之父”認可的男子漢,或許只是被時代認可而非被女性認可的階級符號、偽神話、小男人。
二、“藝術-社會”層面的男性解構
如果說作為馬克思研究員的荊華,其研究對象與職業(yè)身份便暗示著其于“政治-權利層面”對男性的解剖思考,那么作為女導演的梁倩則將其目光指向了“藝術-社會”里男性的淺薄。
較之荊華,梁倩與白復山的婚姻在最初反而更多“情投意合”的色彩。不同于荊華的“以愛謀生”,梁倩的“謀愛”是一種精神上的追求——追求如鐘雨和老干部般基于志趣相投、精神共鳴、靈魂相通的愛情。
于是,面對作為“制琴師傅的兒子”、曾經“靈氣”十足彈得一手好琴的白復山,同處藝術領域,作為某大學導演系高材生的梁倩芳心暗許。在白復山身上,她找到了一種藝術的“靈氣”與共鳴,而這,讓她“曾經愛他,也愿意被他所愛。” 然而,結婚之后,面對梁倩以及梁倩父親高官身份帶來的巨大利益誘惑,曾經那個眼神清澈,會“欣喜若狂地抱著她在臥室里打轉”拉出最動人旋律的小提琴演奏家步步淪陷。他變得貪圖享受、煙酒無度;他變得俗氣不堪、虛偽造作,視藝術為沽名釣譽、獲取金錢的工具……透過梁倩的視野,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原本頗具藝術“靈氣”的小提琴手面對商品異化、金錢誘惑、權力糖果時的淪陷:即使“他依舊風流倜儻”,可是“他那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再也找不到一點清亮的閃光了?!?
通過白復山的異化,張潔其實旨在強調80年代面對商品化語境,藝術的被商品化、被異化處境,以及在此之下,作為曾經藝術的載體與創(chuàng)造者的藝術家其本身的被商品化、被異化。白復山這一男性形象其實象征著藝術這一形而上領域被商品、金錢等物質理念的入侵、沖擊,直至瀕臨解體的過程。而白復山從“藝術的人”到“商品的物”的轉化,在某個層面也解開了梁倩與白復山感情破滅之謎:曾經何時,梁倩渴望的是精神層面有共鳴的平等的戀愛關系。白復山身上藝術的“靈氣”吸引了她,而她,也愿意為為了他,成為一個純粹的戀愛中的“小女人”。然而,婚后白復山面對誘惑的“異化”讓他從一個藝術層面的“男子漢”成為一個沉溺于物語的“商品”。他的男性氣質在商品化語境中被扼殺,他就此成為了一個在“社會-藝術”層面徹頭徹尾的“小男人”。
三、身體-欲望層面的男性解構
政治層面的被閹割、藝術層面的被異化,通過荊華、梁倩,張潔實際上從兩個層面完成了對男性的剖析與解構。而作為離婚女人俱樂部中最“小有姿色”的柳泉,其遭遇本身就是女性從“身體-欲望”層面對男性、“男子漢”的最好注解。
與荊華相似,柳泉也擁有一個背負“政治”原罪的父親與一個看似“頂天立地”實則粗魯卑瑣的丈夫。其父親本是留學英國的現代知識分子,學識廣博。然而,“見過世面”的父親未開化的卻是他關于兩性的認識與見解:在他看來,即使有正當理由,女性離婚仍然是一件“傷風敗俗”的事情,而這樣的事情如若發(fā)生在自己家,那么只能嘆一聲“家門不幸”。
由此可見,柳泉父親其實是從現代走入當代的男性知識分子典型。他們在“五四”的歐風細雨中走出家門,歌頌娜拉,追求人之所以為人的價值與意義。然而他們終究未能讓女性徹底擺脫“他者”的身份。他們將女性作為反對父權的“工具”“浮出歷史地表”,其表面與封建之父迥然不同的女性觀之下,實質是與其如出一轍的將女性“他者”、“物化”的兩性觀念。面對柳泉娜拉式的出走圍城,其父忘記娜拉曾經被逆子們極力吹捧的盛況,轉而成為與傳統(tǒng)封建大家庭里無甚差別的封建之父——他拒絕認柳泉這個離了婚了女兒,實際上是在拒絕一個可能給他帶來負面影響的私有物品。
從而,通過柳泉父親,張潔實際上解構的是其現代知識分子、“五四”逆子身份的虛妄。在她看來,知識、閱歷并不能成為一個男人成為“男子漢”的堅實理由。女性,仍然因為身體、血緣等因素,成為男性的附屬物品。
在此之下,如果說柳泉父親的出場尚殘留著一絲“知識”“歷史”的神圣色彩,那么柳泉丈夫身上則再也找不到任何神圣的痕跡。面對60、70年代那場席卷全中國政治風暴,他投機專營,成為了一名“什么派別”的小頭目。當時的他“躊躇滿志,以為日后必然飛黃騰達”,殊不知,這種世俗、諂媚與功利,已經讓他失去了人之為人的那一顆充滿堅守、尚有良知的心。
面對因為留學經歷而被打為“里通外國的‘間諜”的岳父,柳泉丈夫不但不為其努力奔走,反而以一個丈夫的權威,強迫為洗刷父親冤屈筋疲力盡的柳泉做愛。在他看來,“自他們結婚以來,每個夜晚都像他買來的”,柳泉是他的妻子,所以理所應該為他的欲望買單,否則“他便蝕了本”。
應該說,最開始柳泉與其丈夫的結合,其實是那個時代最為典型的“美人”“英雄”式婚姻。作為女性的她有才有貌,兩條烏黑的大辮子,還是某大學英語專業(yè)的高材生;而作為男性的他威武雄壯,“有一個寬闊的胸脯”,可以為她遮風擋雨。可是當夢想照入圍城,這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卻轉而變成了一個為利益而失去感情的機器,成為了一個擁有無盡欲望與堅挺陽具的屠夫。他將妻子作為自己“買來”的私有物品,她是他的保姆、他的傭人、他的老媽子、他的性奴隸,卻絕對不是可以與他并駕齊驅的“女人”。
于此,柳泉的丈夫其實是作為一個赤裸的菲勒斯崇拜者與攜帶者而出現的。面對政治之父的陽具,他垂涎三尺,無所不用其極;面對女性的身體,他肆無忌憚,橫沖直撞只為發(fā)泄獸欲。從而,在柳泉的故事中,張潔從兩性最原始的層面——“身體-欲望”層面解構了“男子漢”一說的虛妄。他征服世界的沖動與征服女性的沖突如出一轍,而那不是拯救世界、拯救女性等至高無上的“天命”,只是赤裸而原始的欲望使然。
四、結語
無論是荊華身邊的男性,還是梁倩身邊的男性,抑或柳泉身邊的男性,《方舟》中的男性各有特質卻個個“單純”得徹底:他們或在“政治-權利”層面“雌化”,或在“社會-藝術”層面“雌化”,或在“物質-身體”層面“雌化”,他們仍然擁有著傳統(tǒng)男性“男子漢”的光環(huán),卻怯于擔當傳統(tǒng)“男子漢”的責任。于此,張潔解構的不僅僅是傳統(tǒng)男權賦予女性的“男子漢”幻想,更是那份存在于女性心靈深處的“他者”意識?!耙粋€‘牡馬駕轅的時代似乎就要到來。男人的雌化和女人的雄化,將是一個不可避免的、世界性的問題?!睆垵崗娬{的,不是單純性別氣質的顛倒,而是在此之下,男性的生存真實以及女性的生命之真。
參考文獻:
[1]郭淑梅:《女性文學景觀與女性批評》,黑龍江,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9年。
[2]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鄭克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