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煒
過了四十,上班如同上墳,看看沿路風(fēng)景,做做例行的事,對舊時光無限感慨。
這是同事老董的話,孫子正并不完全贊同。在他看來,這樣類比,起碼對逝者不夠尊重,對天人永隔的思念也加以調(diào)侃,不妥當(dāng)。但有一點,孫子正一百個贊同,看沿路風(fēng)景確實是上班這件復(fù)雜的事情中最單純有趣的環(huán)節(jié)。
孫子正家在城市南邊,單位在城市西邊,在這座三線弱城市里,算是上班比較遠(yuǎn)的,九公里多一點,不堵車的時候,公交車開三十分鐘。早去晚回,每天至少有一小時在公交車上,不包括等車的時間。這一個小時,是他一天中最放松無壓力的時間,甚至比周末還自在。
孫子正家小區(qū)門前的公交車站,是112路公交車的始發(fā)站,單位樓下的公交車站,是這路車的終點站。上車下車,人都不多,相當(dāng)方便。時間一久,在車上就有了固定位子——倒數(shù)第二排右側(cè)雙人座靠窗的座位。
孫子正是典型的有輕微強(qiáng)迫癥的右撇子。上小學(xué)之前,他是左撇子,吃飯時,筷子常和左邊鄰座的筷子打架,干擾別人夾菜是常有的事,當(dāng)然,被干擾也是常有的事。上小學(xué)那年,他父親轉(zhuǎn)業(yè)回來,對此十分不滿,經(jīng)過一星期的深入扎實的思想工作無效后,解下正宗軍品腰帶,用三成力氣,耐心細(xì)致地抽了孫子正一頓。于是,孫子正就成右撇子了。成年后,孫子正不但吃飯、提物用右手,就連開會、坐車,也都是坐在右邊,若是坐在左邊,就渾身不自在。難得有時候有人搶先坐了112路車上他的專用座位,他就找個別的右側(cè)靠窗位子坐下,從來沒在左側(cè)位子坐過。早上看道路一側(cè)的風(fēng)景,傍晚看另一側(cè)的風(fēng)景。
已是初秋,早上搭公交車,孫子正心情比盛夏時要好得多。盛夏,車內(nèi)的乘客大多喜歡拉上車窗簾子,即便是早上七點半那趟車,陽光已威力十足,而晚上下班回來,太陽還未落山,大多數(shù)乘客同樣要拉上車窗簾子。他坐在右側(cè),早晚都得受炙陽的熱吻——如果不拉窗簾子的話。照著他的脾氣,是絕對不會拉上簾子的,比起曬太陽,他更想看車窗外的風(fēng)景。但車子不是他一個人的,也是那些視烈陽如寇仇的女人或者男人的,如果他不拉簾子,總會有一只纖纖素手或豐潤胖手伸過來,刷拉一聲替他拉上。孫子正便如坐悶罐子車,悶悶地一路到了單位,或是小區(qū)門口。好在,盛夏過去,那些女人和男人,不再過于計較拉不拉簾子,孫子正也就可以踏踏實實從車窗里看風(fēng)景了。
從車窗里,孫子正什么風(fēng)景都看,也就是說,沒有什么特別在意的東西。偶爾也會有主題,數(shù)數(shù)一路上有多少輛外省牌照的車,或者數(shù)數(shù)一路上是奧迪多還是寶馬多,看看路人的衣服比較自己是否穿多了,甚至是一路上有多少雙黑絲腿。不管有沒有主題,總之,上車前沒什么期待,下車后拋之腦后,風(fēng)景就是風(fēng)景,只是陪他一路免于沉悶而已。只是初夏時偶然的一瞥,讓他這種看車窗外風(fēng)景的態(tài)度略有變化,以至于比前些年更在意車窗簾子的拉上與否。
一如往日,七點三十分,112路公交車車門準(zhǔn)時開啟,孫子正上車坐在老位子上。陽光已經(jīng)不強(qiáng)烈,加之半陰半晴的天氣,就更不用擔(dān)心有人會拉上車窗簾子。周一,人比往日稍稍多些,兩站過后,座位全滿了,后上的人只能站著,擠擠挨挨,人聲嘈雜。孫子正無此煩惱,穩(wěn)坐窗邊,既不怕擠,也不怕吵,窗外的空間似乎可以消釋雜亂的聲音。
窗外,與往日沒有什么兩般,各樣的車子,各樣的人。人們穿得不多,與盛夏時幾乎一樣,只是身上肯定少了一層層的汗珠。汽車依然如潮水洶涌,要到夜間才會退去,倒是電動車更快捷,往往斜刺里殺出,擦著豪車或代步車絕塵而去,惹得開車人一聲咒罵。這一切,都在孫子正眼里,但與他無關(guān)。
公交車左拐,進(jìn)入了宋陽路,孫子正的心跳竟然稍稍有些加快。車子駛出一段距離,他的心里仿佛有了著落,嘴角微微翹了起來,前方五六十米外的人行道上,他期待的那個人走了過來,目不斜視,不疾不徐。孫子正想不起來,他還在哪里見過走得這樣端莊得體的女子。他猜測,她受過模特訓(xùn)練,但絲毫沒有那種過火的模特步的意味。
運(yùn)氣真好。公交車遇站停下,乘客蜂擁而上,孫子正沒有看他們一眼,他的目光只在那女子身上,隨著她漸走漸近,他的腦袋微微右轉(zhuǎn)。如果不是公交車恰好靠站停下的話,從看見那女子到交錯而過,也就十秒左右。而這下,差不多有半分鐘,他的目光可以注視著她。
車子慢慢啟動,那女子中速走過孫子正的右側(cè)。他沒有回頭看,畢竟那樣不太雅觀,會讓周邊的乘客感覺異樣。剛才,那女子在車窗外的人行道上,最近時距他只有四五米。她還是穿著短袖白襯衣和黑色工裝短裙,臉上妝容很淡,或許就是素顏,面色略蒼白。和前幾次看到唯一不同的是,這次她沒有挽著發(fā)髻,而是垂發(fā)過肩,劉海齊眉。
過了一個紅燈,公交車就駛完了七八百米長的宋陽路,上了長長的跨江大橋。孫子正還在想著那個女子,連江景也無心看。以往天氣好的時候,看著波光泛動的江面與江中的小舟,總讓他覺得眼球舒適。
孫子正是初夏的一天早晨見到這女子的。那天,公交車駛到宋陽路中段,他如平常一樣扭頭朝著窗外,就看到了她。七八秒鐘后,交錯而過。如果說孫子正的心像被一顆子彈擊中,那絕對是夸張。不過,確實也像被小手揪著心臟似的,有點兒緊,有點兒微疼。上次什么時候這樣過,他想不起來了。第二次看到她時,他一眼就認(rèn)出來,這對他來說不容易。以往,不見個三五次面,他很難記住一個人的面容。而她,只需一次,就在他腦子里印刻下了。后來十幾天,能在那個時段那個地段路遇見那個女子的日子,十有七八。隨后,就是盛夏,拉起的車窗簾子擋住了他的視線,偶有一兩天陰雨,不拉簾子,卻沒見到人。今天再次遇到,中斷了整整一季的相遇又續(xù)上了,孫子正心中有種踏實感,把空了好多天的日子都填上了。
走進(jìn)辦公樓,關(guān)于這女子的思緒,在孫子正的腦子里暫時凍結(jié)。在這里,不是對著電腦屏幕,就是對著同事的臉,這些,與那種思緒完全不搭。
孫子正所在的辦公室很小,是原先一個大辦公室的一角隔出來的,一面是墻,三面是鋁合金框架和玻璃,沒有窗戶,白天也必須開燈。有時在辦公室里閑下來的時候,他會想,是不是因為這里沒窗戶,才喜歡在公交車上看窗外,隨后很快就反駁了自己,以前在大辦公室他就坐在窗戶邊,照樣喜歡在公交車上看著窗外。
辦公室里有四張工作臺,其余的空地兒就不多了。除了主任副主任,綜合處的四個人都在這個辦公室。一個女的請產(chǎn)假,一個八零后小伙抽調(diào)到經(jīng)營辦,天天和孫子正相對而坐的,是老董。老董年長孫子正兩歲,晚兩年進(jìn)的單位。前幾年,老董也算活躍,坐到了單位辦公室副主任的位子上。還沒把椅子坐熱,市糾風(fēng)辦一次突查,正好逮到老董在辦公室和一個女網(wǎng)友用QQ打情罵俏。照片拍了、名字記了,第二天全市通報,當(dāng)周,老董就被從副主任的位子上擼了下來。對這次突查,老董一直說是一個局。三年前,單位從事業(yè)改為企業(yè),老董分到了綜合處,和孫子正做了“室友”。
和老董面對面,孫子正一開始還覺得愉快,畢竟相識多年,不需要重新適應(yīng)新人。而且,在單位里,老董算是孫子正交談最多的人了。但時間一久,老董的脾氣讓孫子正有些頭疼。老董愛背后說人,被擼了副主任之職后,說得就更多,一些話傳出去,好多人懷疑他對面的孫子正也有份。孫子正有時想澄清,但總沒有合適的時機(jī),也就聽之任之了。老董不干活,或者說極少做事,領(lǐng)導(dǎo)也不管他,就苦了孫子正,特別是缺了兩個人之后。此外,老董愛牢騷,單位實行門禁制度后,他每天只得按時來刷卡上班,怪話就特多,“上班如同上墳”之類。孫子正懷疑,這些是不是老董的原創(chuàng)。
打了開水開了電腦,八點十分。孫子正收拾著桌子,再過十幾分鐘,老董就要到了。
接下來的幾天,孫子正都在同一個時段宋陽路的同個地段,見到了那個女子,這讓他在早晨上車之前就有了期待。他不是個交游廣的人,而且越來越宅,很少外出,幾乎沒有應(yīng)酬,見過的女子并不多。即便如此,他也不認(rèn)為這女子是他一生中見過最美的一個。但那些比她美的人是誰,他一個也想不起來了。從第一次遇見起,他遇到她已有十多次,她的影子,牢牢刻在他心里。身高一米六五左右,體重五十公斤上下,對此,他很有把握。他總覺得,她垂散著頭發(fā)遠(yuǎn)遠(yuǎn)不如挽著發(fā)髻好看,究其原因,大約是遮住了脖子。她的脖子頎長圓潤,露出來,就將臉龐與身軀自然融為一體,氣韻生動。他想不出別的說辭,只好有些生硬地借用了以前美術(shù)老師常說的這句“氣韻生動”。那時候,他不太理解,現(xiàn)在,他覺得徹底懂了。
連續(xù)兩天中午休息時,孫子正都拿出大幅的市區(qū)地圖,攤在桌上,用尺子比比劃劃。老董見了,說:“老孫,你這是干什么,替市政府搞新規(guī)劃?”孫子正笑而不答。老董也就不再深究,拉開折疊床,睡雷打不動的午覺,沒幾分鐘就傳出了鼾聲。
看地圖、在上面比劃,孫子正是想得出那女子的多種信息,居住地、上班地點,等等。每次見到她,她總是穿著工裝短裙和緊身的白襯衣,從這點看來,她很可能在銀行、大型商場或其他需要統(tǒng)一著裝的地方上班,從事的是室內(nèi)工作。既然天天步行上班,那么,她的家和上班地點肯定不會太遠(yuǎn)。假如以宋陽路為中心,以西的小區(qū)有十幾個,以東的銀行、商場之類就更多了,就算把半徑控制在一公里,也還是難以確定她的家和工作單位地點。她很可能住在十幾個小區(qū)中的任何一個,很可能在幾十個單位中的任何一個上班。如果,她是從遠(yuǎn)處坐公交車或別的交通工具到宋陽路附近下車步行的,那就更不能斷定她大致住在哪一處了。
到了第三天,孫子正不再翻看地圖,老董也沒有對此有什么疑問。
氣溫一直穩(wěn)定著,秋難以深入,季節(jié)如同凝固。已是仲秋,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們,往往穿一件長袖襯衣就好,穿上線衫的,不是老人就是時尚女子。一個周一的早晨,孫子正如往常一樣,坐在靠車窗的位子上,瞧著窗外。宋陽路眼看就要到盡頭,那女子還沒有出現(xiàn),他心中不免有些悵然,這一天,看來是與她錯過了。
此后兩天,尤其是在宋陽路,孫子正的眼睛一直盯著窗外,沒有一秒離開。可那女子的身影,都沒有出現(xiàn)。兩天的專注和兩天的落空,讓他又想起中學(xué)時學(xué)的一句古詩詞“過盡千帆皆不是”。他想,也許她休假了,或者,改路線了?古人真能干,七個字就把復(fù)雜的心情描繪得淋漓盡致,失落的孫子正少見地想起那課本,忽然想再讀讀那些當(dāng)年背得頭腦發(fā)脹的詩詞。
周四早晨,公交車從起點站出發(fā)不多久,前方發(fā)生交通事故,把路堵得死死的,公交車在一片小車中鶴立雞群,周圍汽車?yán)嚷曧懗梢黄5冉痪训缆肥柰?,起碼耽擱了十分鐘。車過宋陽路,孫子正的期待值已經(jīng)降至最低,前兩天時間都在點上也沒見著人,今天晚了這么多,就更見不著了。但在中段,那女子走入了他的視線。她一如往常,走得從從容容,裊裊婷婷。霎時,孫子正有掏出手機(jī)拍張照的沖動,哪怕只拍一個模糊的背影。手剛一動,就止住了。在車上呢,三面都是人,拿出手機(jī)拍照,也許老董可以,但不是他孫子正能做到的。
第二天,孫子正改了幾年來的習(xí)慣,打算坐七點四十分的那趟公交車。老婆小朱很奇怪地問,今天不去上班了?
要去的,晚幾分鐘再去坐車。孫子正回答。往常,他比老婆孩子早五分鐘下樓。突然晚了幾分鐘離家,他也有些不適應(yīng),差點忘了把門反鎖。
畢竟是起點站,在七點四十分這趟車上,孫子正依舊坐到了老位子上。一路順暢,沒有堵車,也沒有事故。如果他的估計沒錯,就會在老地段見到那女子。
果然,在宋陽路路口不遠(yuǎn)處,他看到了她。他微微一笑,涌起一個念頭:就在宋陽路的??空鞠萝?,跟著這女子,看看她到哪里去,這樣就用不著在地圖上比比劃劃了。
公交車靠站停下。這會兒,那女子應(yīng)該走過路口了,趕緊下車,或許能跟得上。但孫子正沒有起身,他再次微笑。下車跟著,也就是一個念頭而已。他不可能下車,一下車,就不能保證按時到單位了。再說,就算知道她到哪里去,甚至知道她從哪里來,又有什么用處呢。萬一被她發(fā)現(xiàn),豈不是被當(dāng)做了跟蹤狂?
孫子正改坐七點四十的那趟車了。幾乎每次,下車跟隨她走走的想法都會涌起,又倏忽退去,就像一個自然反應(yīng)。
漸漸地,秋終于越走越深,她穿上了合身的小西服,顯得腰肢更加纖細(xì)。
等到孫子正穿上毛衣的時候,車窗外的女子不見了,一個星期下來,一次也沒遇到。他嘗試著坐七點三十分,甚至七點五十分的那幾趟車,都是徒勞。也許,她就這么消失了?孫子正悵然。
周五傍晚到家,老婆小朱甩給孫子正一張還熱乎著的烤餅,“趕緊吃,吃完去廣場,看孩子的演出!”
孫子正拿起餅就啃。很久沒有陪小朱出去過,這次再不出去,說不過去了,何況是去看孩子的演出。
好多年了,小朱已不再讓他陪逛街。小朱一天到晚忙著單位里的事,照料孩子的活兒基本也是她做,清清閑閑的逛街時間不大有。再則,叫孫子正出門太難,去了也像是被劫持的樣子。
匆匆吃完烤餅,喝了幾口水,孫子正下了樓,小朱已跨在電動車上等著他。本來就有風(fēng),電動車上風(fēng)就更大了。小朱寬寬大大的后背,倒是給他擋了風(fēng)。他想不起來,當(dāng)年很苗條的小朱,是從什么時候變成重量級人物的,生完孩子的那幾年,她似乎也不胖。
小朱是孫子正父親老戰(zhàn)友的女兒,十幾二十歲的時候,孫子正和她見過幾次,彼此都沒有留下太深的印象。孫子正三十歲那年,雙方家長一撮合,就成了。當(dāng)時他叫她小朱,這么多年來,一直沒有改口。
廣場靠近宋陽路,算是城市比較中心的地帶。廣場上人已經(jīng)不少,臨時搭起的舞臺上,大音箱放著兒歌。十二歲的兒子臉搽得紅紅的,身上套著塑料的枝葉,看樣子是一棵樹。為什么樹會是紅臉膛,孫子正搞不明白。兒子前兩天跟他說過,學(xué)校里組織去廣場演出,他要上臺給獨(dú)唱演員當(dāng)人肉背景。
風(fēng)刮來,有些刺骨,小朱擠上前,抱著兒子給他取暖,一邊叫孫子正給他們拍幾張照片。
孫子正很不情愿。手機(jī)本就不算高檔,用了幾年沒換,拍出來的夜景,只怕會爛到無極限。加上旁邊有些學(xué)生家長也在拍照,好多人用的是單反相機(jī),孫子正更覺得自己的爛手機(jī)拿不出手。但小朱一聲聲催促,他還是拿出手機(jī),擠進(jìn)去給老婆孩子拍了幾張。一年到頭,小朱對他有要求的時候不多。
演出開始,臺前很擠,也很吵,漸漸地,孫子正從臺前到了人群的外圍,雖然風(fēng)大,但喧囂程度減輕了。節(jié)目挺多,到了八點半,演出還沒結(jié)束,兒子還在候場。小朱抱著兒子的肩膀,盡量給兒子一點溫度。
孫子正腿有些麻,心下更是無聊,緩緩挪動,到了人群的最外層。終于,耳膜不再被震得有點疼了。
咯噔咯噔,有個女子走來,見有演出,站住腳扭頭瞥了一眼,又向西走了,朝著宋陽路的方向。
孫子正百分之九十可以確定,這個女子,就是多天不見的她。她大晚上的從這里經(jīng)過,說明她的活動范圍應(yīng)該還在這一帶。那為什么早上見不到她了呢?難道是她出門的時間推遲或者提早了很多嗎?
那女子漸漸走遠(yuǎn)。孫子正望著她的背影,有些想跟過去,但腿沒邁開。她過了路口,消失在暗夜中??磥恚淖√幘驮诓贿h(yuǎn)處。正想著,有人打了他的胳膊?;仡^一看,是小朱拉著濃妝艷抹的兒子站在他身邊。
“發(fā)呆看什么呢?”小朱很不滿,“剛才叫你給兒子拍個演出照,怎么叫都叫不應(yīng)。真不知道你躲在外邊干什么,在里面好歹風(fēng)還小些?!?/p>
孫子正沒說什么,和小朱一起,幫兒子卸下頭上的裝飾物,穿上毛衣和棉外套。臉上的濃妝,只能等回家再卸了。三人都上了電動車,小朱在前,兒子居中,孫子正在最后。除了小朱,孫子正和兒子都不胖,但三個人的重量,還是把電動車壓得輪胎都癟了許多。孫子正的腰緊緊抵在后面的小儲物箱上,很不舒服。
又一個周一,孫子正跟最初一樣,趕七點三十分的那趟車。這個早上,特別不順。停在起點站的公交車晚了兩分鐘開門,等上車時,乘客又特別多,右側(cè)靠窗的位子都沒了。他只好坐了左邊的靠窗位子,感覺別扭極了。公交車開到宋陽路中段,又遇上堵車,前方兩輛小車刮擦,車主都沒有把掉了點漆的車子挪開的意思,都在原地等著交警和保險公司的人來。路上的車子排了一長串,喇叭聲響成一片。
孫子正看著窗外,打發(fā)著時間。以前,他看的都是右側(cè)的街景,習(xí)慣了脖子扭向右邊。沒多久,他就覺得脖子有些酸,從發(fā)車到現(xiàn)在,將近二十分鐘,一直扭頭看著左邊,感覺怪怪的。正煩躁且別扭時,一個裊裊婷婷的身影,進(jìn)入了他的視線,在人行道上緩緩走來。一霎時,孫子正一周來的疑問解開了:那女子早上這陣子還是往宋陽路走,只是換了路的另一側(cè)。
交警很快到現(xiàn)場疏通了道路,公交車起動了。孫子正看到,那女子穿得挺單薄,因為天陰怕下雨,手里拿了把長柄雨傘。一會兒,公交車開過去了。感謝這次堵車,孫子正想。
此后的每天早晨,孫子正都坐在左側(cè)靠窗的位子。幾天下來,他發(fā)覺,那種別扭感漸漸消失了,坐在左邊,向左看窗外,對他來說已基本無障礙。對此,他相當(dāng)驚訝,原以為,一直來的習(xí)慣是終身難改了。
由初冬至隆冬,孫子正每天早晨十有七八能見到那個女子,只要是坐七點四十分那趟公交車。她為什么會換一側(cè)走,他不明白,也不想去搞懂。也許,連她本人都說不清。孫子正看到,她總是穿得比別人少,顯得單薄,就算是羽絨服,也是薄薄的那種。裹著冬裝,依然還能看出她曼妙的身姿,孫子正認(rèn)為,也許有一小部分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年輕時看小朱的身影是什么樣的感覺,孫子正幾乎記不起什么,這讓他覺得有點可怕,那是真實的時光,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可就像失蹤了一樣。
接近年終,單位里的事多而雜。每天上班時忙碌了些,午休時間幾乎沒有了,有些時候,下班比往常遲一兩個小時。
事情多了,連老董也被抓了差。因為一份總結(jié)寫了三次還沒有通過,老董怨氣沖天,認(rèn)為都是領(lǐng)導(dǎo)故意找茬,拍桌子打凳,鬧得動靜不小。領(lǐng)導(dǎo)在走廊東頭的獨(dú)立辦公室,自然聽不見,只是苦了孫子正。鬧騰聲讓他有點心驚肉跳,手頭的工作做不下去,只好起身到走廊,在西頭的窗口眺望。樓下新建的公園,草都黃了,移栽的大樹還沒有完全醒來,看上去一片蕭條。忽然,孫子正很想抽一支煙,戒煙十幾年來,他第一次如此思念香煙的味道。
回到辦公室,老董不知道去了哪兒。賭氣回家是不可能的,這段時間單位內(nèi)部查得嚴(yán)。老董這人雖然一天到晚牢騷滿腹,但有了被糾風(fēng)辦逮住的教訓(xùn),撞槍口的事,他不會再做。也許他去資料室了,借著查資料拖時間;也許躲到衛(wèi)生間,抽上幾支煙。孫子正想,如果老董這會兒在辦公室的話,可以向他要一支煙。
孫子正一直想不明白,為什么在單位里,他會和老董最親近。他和老董,很少有相似之處。他一直只想過平靜的日子,就算有機(jī)會升一級,也沒有去努力,和老董完全不一樣。他甚至不記得和老董的親近是從何時開始的,也許就是因為單位里老董對他最客氣吧。
孫子正在單位一直好說話,甚至溫順。有時,他也討厭自己的脾氣。以前,他也有牢騷,但都忍住了,不像老董那樣發(fā)泄出來。自和老董同處一個辦公室后,他連發(fā)牢騷的想法也不太有了,牢騷,聽聽就夠了。
打完一份材料,老董還是沒有回辦公室。孫子正想,這也好,安靜一些,效率就高,也許今天就不用延遲下班了。
腦子里想著老董,手上一點沒有放慢。一個小時后,孫子正確定,手頭工作可以如期完成。
盡管是按時下班,公交車也準(zhǔn)點發(fā)車,到了大橋上,天也接近全黑,路燈齊放。車廂內(nèi)沒有開燈,使得窗外的景致看得分外清楚。車上的座位都坐滿了,還有人站著。人不少,可能是黑暗的緣故,沒有人說話,只聽到車輪碾過路面和車體震動的聲音。
路又被堵了。橋上停了一長串車子,動不了分毫。公交車上本來默不作聲的人們,有的小聲抱怨起來,隨即又平息。誰都知道,抱怨于事無補(bǔ)。手上沒拿著手機(jī)的,大多也掏出手機(jī),車廂里到處泛著青白的光。孫子正沒掏出手機(jī),一如往常看著窗外。他坐在左側(cè)靠窗的位子,看著橋上的霓虹燈映在車窗玻璃上,五彩斑斕。遠(yuǎn)遠(yuǎn)的江中,一艘小小的船頂著暗紅的燈火,慢悠悠地航行。是一艘捕魚船嗎?孫子正不敢確定。
也許十分鐘過去了,靜止的汽車長龍還沒有動彈。孫子正坐得很安然,沒有一絲焦躁。多坐上一二十分鐘,又有何妨?在公交車,他就像與家和單位都脫離了,離他最近的,就是車窗外的風(fēng)景。
往年,這個城市冬至前后就會降下第一場雪。今年的雪特別晚,到了三九,才姍姍而至?;蛟S是蓄勢太久,這一下,下出了這個城市罕見的大雪。大雪讓這個城市措手不及。公交車班次全亂了,直到八點鐘,孫子正才坐上車子。
公交車開得很慢,半小時絕對到不了辦公室,遲到是鐵定的。他想不起來上次什么時候遲到過,也許上班之后從來沒有遲到過。他不為第一次遲到擔(dān)心,從路上的情況看,百分之八十的上班族會遲到。他擔(dān)心的是,今早不會在路上看到那個女子了。她是步行的,不會受積雪太大的影響,這會兒早就過了宋陽路了吧。
車子慢慢駛到宋陽路,孫子正坐在左側(cè)靠窗的位子,扭頭看著窗外。一直到了宋陽路盡頭,那女子果然沒有出現(xiàn)。等積雪被鏟除或者消融,公交車恢復(fù)正常,就會再次遇到她,孫子正這樣想。
孫子正想錯了。雪后第二天,路面上的積雪就鏟干凈了,公交車完全恢復(fù)正常。車過宋陽路,那個女子沒有出現(xiàn)。
孫子正心里有點空。
心里的這點空,整整兩周,還是沒能填上。頭兩天,孫子正特意坐了晚一班的公交車,沒有遇到那個女子。接下來,孫子正又坐回了右側(cè),仍然沒有遇到。人行道上,積雪被堆成了一垛垛,帶著或黑或黃的痕跡,看上去有點臟。氣溫一直難以回升,積雪垛緩慢地變小,在根部留下濕濕的水印。直到過了兩個星期,大多數(shù)的積雪垛才剩下一點點殘雪。這時候,那個女子依然沒有在車窗外出現(xiàn)。
積雪完全融化后,氣溫終于回升了。單位里年終的事,就像木板上的釘子一個個被拔除,剩下光光的板子,看著也舒心。春節(jié)就在眼前。釘子還會一個個釘上去,但那是年后的事了,暫時不用去關(guān)心。
老董的心情也好了許多,拿著個新買的大屏手機(jī),不時按按滑滑,有時還笑瞇瞇的,看樣子在和人聊天。一天到晚都不發(fā)一次牢騷的老董,讓他有點接受不了。孫子正看得有點呆,和前段時間怒氣沖沖的老董相對照,這反差也太大了。這是為什么呢?
孫子正覺得自己傻,竟然會去想搞明白這種事情。和老董在一個單位十多年了,老董告訴他很多自己的事,包括同學(xué)會后和一個女同學(xué)不明不白??伤仓溃退氵@樣,老董對他來說也還是個謎。
老董站起來,握著手機(jī)去了走廊,看樣子要打私密電話。孫子正忽然間覺得自己不光傻,還有些矯情。想不明白不是什么不正常的事,就像他孫子正的行為,老董也未必搞得明白。老董為此困惑過嗎?看來沒有。
孫子正有點感到愜意。一年中,很少有時間在辦公室里這樣長時間胡思亂想。年終總結(jié)會馬上就開,這幢樓里的事,已經(jīng)接近停擺。這和他在公交車上的狀態(tài)有些相似,沒有緊迫的非做不可的事,不用動手動腦,隨著其他人一起向前就行。
在一個電話之后,這種狀態(tài)就結(jié)束了,如同公交車到站下車。電話是小朱打來的。孫子正的老母親,又住院了。
孫子正顧不上參加總結(jié)會,跟主任匆匆請了假,趕往醫(yī)院。父親去世后,這幾年,老母親頻繁住院,每一次都讓他提心吊膽。父親走的時候,體重不足八十斤,當(dāng)年揮動軍用腰帶的手臂,細(xì)如幼童。這一點,母親時常說起,一說起,人就病了。其實,孫子正的父母一輩子說不上太恩愛,但一死別,和恩愛夫妻沒什么兩樣。
一走進(jìn)病房,孫子正懸著的心就放下了一大半。老母親斜靠在病床上吸氧,見兒子進(jìn)門,抬起手打了個招呼?!澳闵习嗄?,跑過來干啥?”她嘟囔著,好像很不滿意。孫子正知道,母親這是故意裝出這態(tài)度的。
小朱拿著一袋子藥走進(jìn)來。冬天長時間騎電動車,胖胖的臉頰被寒風(fēng)吹得通紅,跟小孩子一樣?!皼]事了沒事了,醫(yī)生說,明天就可以出院回家過年。”她氣喘吁吁,顯然一刻沒停過奔忙。
孫子正忽然鼻子酸酸的,像是要失控。拉開房門,什么也沒說,他踏進(jìn)了走廊里。
“你干啥呢?才來就走?”小朱跟了出來。
“沒啥,沒啥。我回單位開會,年終總結(jié)會,不去不好?!睂O子正頭也沒回就走了。
父親離去后的一個月,母親病重一次,孫子正一度以為要告別了,一個月內(nèi)失去雙親。幾年來,她的病情反反復(fù)復(fù),有時有驚無險,有時萬分危急。他知道母親很痛苦,但他總是沒有做好告別的準(zhǔn)備,就像母親也沒有做好離去的準(zhǔn)備。
走進(jìn)醫(yī)院的電梯,孫子正覺得自己的眼角濕潤了。他想,電梯里的其他人不會對此奇怪的,醫(yī)院里,每天都有這樣流淚的人。
母親果然大年三十早上回了家。因為母親在家養(yǎng)病,孫子正春節(jié)假期哪兒都沒去,實實在在休息了一周??措娨?、吃喝、陪家人閑聊,七天假期,很快就過去了。
正月初七一早,飄著薄薄的雪片。站在公交站臺上,孫子正想起那個女子,不知道她今天有沒有開始上班,路上能不能遇到她。算起來,已經(jīng)整整一個月沒有見到她,他也差不多有一周沒想到過她了。
盡管雪不大,公交車開得還是比平時慢一些。學(xué)校還沒開學(xué),很多商店也沒有營業(yè),路上比平時空多了。車到宋陽路,與以往的時間差不多。孫子正坐在左邊的靠窗位子,向兩邊瞧。車廂里也比平時空,不影響他的視線。兩邊略顯空蕩的人行道,都沒有那個女子的身影。
新年第一次坐公交車,沒有看到想看的風(fēng)景。孫子正這樣想著,進(jìn)了辦公室。
上班時間過了,老董還沒來。孫子正有些奇怪。主任走進(jìn)辦公室,把孫子正拉到一邊,說悄悄話似的告訴孫子正,老董玩出火了,老婆要離婚,兩口子大年三十鬧得不可開交,老董從樓梯上摔下去,骨折了,沒兩個月上不了班。
孫子正有些拿不準(zhǔn),要不要給老董打電話問候問候,或者去看看他。按道理,多年的同事,天天在辦公室面對面,這是必須做的。但想來想去,他覺得暫時不急,先干活再說。等干上了活,又把這事兒給忘了。老董不在,倒比平時清凈了許多。
母親的病情穩(wěn)定了,需要每天服中藥。孫子正不好意思每次都讓小朱去取,有時他就中午出去,到醫(yī)院取煎好的中藥,拿回辦公室,下班再帶回去。很少坐陌生的公交線路,但習(xí)慣還是一樣,坐靠窗的座位,否則寧可站著。好幾次,他看著窗外,希望那個女子出現(xiàn)在他的視線中。隨即又覺得自己一廂情愿,便笑了。笑一次,那想法就淡一些。
很快,初夏到了,拆除了幾個月的車窗簾子,重新裝上。孫子正想起,從第一次看見那女子,到現(xiàn)在整整一年了。幾個星期來,他坐在車上,經(jīng)過宋陽路,也不是次次都會想起那個女子。也許她還在這座城市,每天早晨走在別的道路的人行道上。也許她去了別的城市,每天早晨走在人行道上。也許她消失了。也許她每天早晨不再走在人行道上。不管怎樣,這些與他無關(guān)。她已是別處的風(fēng)景,不在他的車窗外。
只有一點,令孫子正覺得那個女子確確實實曾在他的車窗外頻頻出現(xiàn)過:現(xiàn)在,在公交車上他已不介意坐在左邊或右邊,坐在哪邊都行,只要靠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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