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付明君,女,系沈陽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遼寧省散文學會會員。遼寧省詩詞學會會員。2012年開始寫作,陸續(xù)在《時代文學》《滿族文學》《文匯報》《工人日報》《羊城晚報》等數十家雜志和報紙上發(fā)表小說、散文、詩歌等。有多篇文章被各大報刊和網絡轉載,并有多篇作品在征文比賽中獲得獎項。
小島來到供暖公司準備交采暖費,在門口的機器上叫了一個號,一看是215號,上面寫著您前面還有87人。不禁唏噓了一聲,等吧,人又太多了,不等吧,可是時令已進入十月末了,再不交費,該來不及了,想想還是等吧。于是小島找到了一個位置坐下,等著窗口叫號。
這個時候做點什么呢?她看了看周圍的人大多低頭擺弄著手機,她也不自覺地加入了低頭族的隊伍。她掏出手機,打開移動數據,刷開了微信朋友圈,忽然在一位叫小白的微友發(fā)的帖子前停住了。小白發(fā)的是一組銀杏樹葉落滿地的照片,那景色黃得有些囂張,零落得有些凄然。
小白是省里一家雜志社的編輯,他們并不熟悉,更沒有見過面。所謂的認識,不過是通過文字交流幾次。上個月小島在他所在的雜志發(fā)了一篇小說。做為一個寫作者,能在省級刊物發(fā)文,那是作者的希望和榮幸。特別是像小島這樣一位初學寫作者,那是求之不得的事。那篇小說,寫得比較糙,但是情感比較細膩,小白舍不得放下那篇小說里的感覺,就按照小島留的聯(lián)系方式,把電話撥了過去,征詢可不可以改動。這樣他們就算是有了文字方面的相識。那篇小說讓小白編輯費了不少心思幫著改動。為此,小島不勝感激,感謝的話也說了多次。小島覺得那是小白對她的特殊關照??尚“讌s說,這在我還是第一次這樣修改的。因為你同意了,還有個最重要的,就是你這個東西里邊,我感覺有一些小感覺非常好,既朦朧又曖昧。只是還不知能不能在總編那里通過。
為了一位陌生的作者,你,竟然付出了如此的心力。在強大的現實壁壘面前,這要付出怎樣的精力上的磨碾和毅力。但是,在這文字的背后,看到的暗涌的真情,和至誠的友情,做到了這些,就不要在乎文字能否發(fā)表了,與真誠的幫助相比,其實文字發(fā)表與否真的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的付出和奉獻。
如果把生活比作是一本書的話,你我通過這篇文字的交集就是生活一篇章節(jié),這篇章節(jié)的執(zhí)筆者,不僅僅是我,還是你,它粗糙也精致、疲憊也興奮、有打磨也有欣喜、有零度也有沸點,有理解更有感動……如果我們看著看著都哭了,或者都笑了,那么,我精心的敲打,字句的斟酌這個情誼過程,就有了它全部的意義。小白,你說是嗎?心里有一個執(zhí)著的狂熱的愿望,我不想說出來,怕嚇到它,會離我越來越遠。我也總是在這強大的愿望面前心生驚怯。你懂,我知道。
那天,小島給小白留下這樣的感謝語,就有些感到后悔。為什么會說出這么些莫名的話呢?她也弄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小島的感謝還是真心的。為了表達對小白的情誼,小島特意給小白編輯網購了一款打火機。那天小白編輯接到快遞件的時候,給小島留言道:
“在語言停止的地方,詩前進了。在生命停止的地方,靈魂前進了……”這是顧城的話。我想說的是在這次改稿結束了,由此建立起來的友誼前進了!
下午兩點鐘的時候,快遞來電話,等我下去取時,人已經走了。包裹在收發(fā)室里。回屋來,用剪刀解開包裝,出來一個紙殼盒子,打開盒子,就掉出來一堆小玩意在桌子上,計有打火石一袋,火繩一條,汽油一瓶,火機一枚,可重復使用的保健煙嘴一個,萬能小工具一把,還有包裝小口袋。滿桌子都是?;饳C顏色是我喜歡的,干凈,簡單,實用。倒上汽油,點一支煙,慢慢看那些說明書,看那些小玩意。想,有人惦記的感覺真好。這種火機,小時候見到過,也玩過,那時候穿火繩,塞棉花,裝火石,倒汽油,倒多了還會淹死,打不著火。挺有意思。又讓我想起那一段來了。認真地看了一下說明書的前言。把火機打開,關上,再打開,再關上,就又吸了支煙。呵呵,火機很好,精致小巧,夏日本來就熱,這一枚火機,握在手中,冰涼舒服,想了很多……
這一“想了很多”,也讓小島想了很多,這“很多”里都包括什么呢?,好感?感謝?曖昧?情意?……似乎有,似乎又沒有。不過不管怎樣,都過去了,平靜了,就像湖面上投去的石子,泛起一層層漣漪花,終歸還是會沉下去,慢慢就恢復了平靜。
按說,小島的生活也還是平靜的,不算幸福,也不算不幸福,三口之家,為了孩子的學習,小島幾年前就退下來了,做起了全職媽媽,就是那種庸常的日子,瑣碎的生活。
小島最恨的就是丈夫對家里的大事小情不聞不問,大到買房子置地,小到一袋鹽,都是小島負責操辦。她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在孩子的教育方面丈夫的束之高閣。
兒子正面臨中考、這一年里,當事的父母哪一個不為孩子拼盡全力,可是哪一個又沒成為了一個可憐且無用的病痛之人,包括一般的諸如出差、娛樂、應酬等等,都在逃避,當然也包括出去打拼、求職之類。小島自也如是。她不再拼命地琢磨如何掙錢、琢磨如何應酬,每天琢磨的就是如何打理家務,操持一家三口的飲食,特別是孩子的教育,著實讓小島費了一番心思,就像猛地拐上了看不到前程的羊腸小道,這樣一來每天丈夫和兒子不在家的時候,小島反倒覺得空虛無聊又焦灼。每天晨起做完飯,把孩子和丈夫打發(fā)走,然后收拾完家里的衛(wèi)生,一整天便無所事事,偶爾寫寫文字、看看微信,只求解寂,緩解壓力,打發(fā)時光。晚上丈夫、孩子回到家里,就上緊發(fā)條,噓著孩子的臉色行事。甚至害怕一聲咳嗽,都能影響兒子的注意力。卻又幫不上什么忙,在一旁帶著淺笑作壁上觀——這焦慮、緊迫般的懸浮感,以前從未有過,如同氣喘在山坡上,上,看不到頂,下,就是萬丈深淵。
可是丈夫心里卻透了幾束光,對兒子的學習不是很關心,說什么,兒孫自有兒孫福,對小島說,你還學習好呢,最后還不是落了個“慘無人道”的下場。這個時候,他怎能在這樣的時候,玩起超脫、悟道來?兒子正該要命地緊著,小島也拼命地追著呢,三弦之家,有一弦松懈,那就要掉下來。再說,兒子正處在青春期,不是逆反,簡直是逆天了,每天進了家里,第一件事就是翻找媽媽的手機來擺弄,就在寫作業(yè)期間,也是時時不忘跑到媽媽的房間,找到媽媽的手機。兒子的解釋是“查找資料”。包括上衛(wèi)生間,也要坐在便池上玩一陣手機。每天為手機一事,都要爭執(zhí)幾句,小島說“總玩手機,耽誤學習”,兒子會立即頂撞過來“你怎么還總玩手機”。唉,在兒子面前,哪是媽媽啊,簡直就是孫子不如??墒钦煞蚝蛢鹤雍孟駴]有聽到小島的喃喃自語,令人擔憂的不幸很快發(fā)生了——連續(xù)兩次的月考,兒子的成績極不理想,總名次整整降了五十七位,照這個排名看,重點高中是完全沒有指望了。天啊,這可要出大事了。
小島滿肚子的委屈不知向誰說,一個笑都擠不出來,可丈夫卻撐出勝敗乃兵家常事的開明風度,對兒子咧著嘴笑,“努力了就不后悔了。”而對妻子山呼海嘯般的責難,卻倍加頑強回擊……真是不忍目睹的艱難時刻。
最別扭的是關于性事。到了近半百的年紀,此事自是漸入冷清之境,就算之前那等飽暖愜意,也難有感覺;而今到了這般情境,局促僵硬,更是徹夜如同多年的老行客、老朋友。也好,算是完全符合小島的“清苦”哲學了??傊患胰?,都只保有最低級的生活功能:吃喝、洗漱、睡覺。除了手機,抽空擺弄一番,任何的情調或享樂,都乃罪大惡極。
也有時候,小島會耐著性子,讓丈夫跟她糾纏。就像昨天。昨天晚上,吃過飯,陪兒子學習完事,看兒子睡了,小島就沖了澡準備睡覺。她是有些乏了。她丈夫的單位是私企,效益一直不好,都兩個月沒開工資了,孩子補課費用每月要抽出一半,還有這費那費的,每月已經入不敷出,可是這些對丈夫來說,都不是個事,每天自得其樂,優(yōu)哉游哉的樣子,抽煙、玩樂,好像過著天下最舒服的日子,還有剛剛兒子說,“我不明白,為什么我很努力了,還總是得到你們的批評,如果你們再這樣,我就不給你們學了?!甭犅犨@是什么話,什么叫不給你們學了,可是還不敢頂撞兒子,生怕兒子真的懈下勁來,只好哄勸兒子……一想到這,她就身心倦怠,煩躁地把臥室們關上,一頭扎到床上。這時就有拖沓聲在地板上踩了過來,丈夫推開門,走到她身邊,沒有前戲,沒有綿綿絮語,就一把把她抱住,然后摁倒,小島像以往那樣沉默著,不叫不嚷,機械地承受著,這時,丈夫就抱怨說,你怎么像死人!小島聽了就急了說,你才死人呢。你瘋什么瘋,我沒心情。后來,不知怎么,小島一個胳膊肘,把他推在床下了。在寂靜的夜里,兩個人一時都怔住了。
怎么會這樣,怎么會呢?小島盯著黑暗中的吊燈,丈夫捧著枕頭到沙發(fā)上去了,那離去的拖沓聲,一點一點撕咬著她的心。壓迫著她的心,使她艱于呼吸。在那一刻,她忽然覺得異常的怯懦和迷茫。這就是她的生活?她生活的全部?快五十歲了,仕途無望,從小就受過很多委屈,內心怎么會不渴望汲取愛的滋潤呢?夫妻親密關系應該是可以獲得修復的機會,哪曾想,不僅沒有在丈夫那里得到親密關系的第二次修復,反而這種傷痛愈演愈烈,這個看上去還算平靜的家庭,這一推,卻在他們之間,藏匿多少年了?
早上,她照例做好早餐,把兒子叫上一遍又一遍,除了這每天必有的喊叫聲,所有的一切活動都是沉默的。待她把丈夫兒子打發(fā)出門,上了早市,買回了一些青菜,就來到了這里。此時,看到小白發(fā)的那張金黃的銀杏樹葉落一地的圖片,那圖片零落得鋪張、黃得恣意、凋落得絢爛……她就想,該為這組圖說點什么吧,說什么呢,想到自己,想到凋零的命運,她就在圖片下方留下了這樣一句話:落葉,它內心的聲音你聽到了么?然后她繼續(xù)瀏覽別的網頁,微信等。小島從不喜歡網聊的,只是偶爾在微信朋友圈里相互點贊或評論一個尷尬的笑臉,就像周遭最常見的那種網絡的好友關系??墒沁@次,戚戚然中,小島還是希望看到小白能在她的留言下給回復一句什么。小島為自己的這個想法有些迷茫,為什么呢,她也說不清。
不失所望,忽而的工夫,小白編輯給小島回復道:D城春天的櫻花,秋天的銀杏,是我的最愛,那種轟轟烈烈,像極了一場愛情。
之后,便把那些“轟轟烈烈”的圖片發(fā)送到小島的對話框里。小島看得有些激動,有那么一瞬似乎有點心旌搖曳,這是不是一種暗示呢?她不敢確定。但還是懷著好奇的心,回復道:真美,這種美讓人有點兒心猿意馬,讓人悸動得不能自持,像極了一種單戀,進行臨終前殉死的綻放。
那邊立即回復道:看來你肯定單戀過。
是啊!我單戀P城,及P城的銀杏。
聽了一會兒,小白回復道:所有的風景,只宜遠觀。銀杏有毒。
有毒的植物皆可入藥,遠觀的景卻難入心,我想在銀杏樹下擷一片葉醫(yī)疾,取一片景入心。如果你去了,會看見我,但別忘了把我遺落的心拾起。
好詩,贊!
你,當詩了?
那怎么看?
如果是詩,就加個題目吧《致,小毒銀杏》。
題目更詩,比詩還詩。
是,濕。
一看題目,就濕了,想,一定是被藥著了。
此毒,已深入骨髓,求解。求一瓶還魂丹,配以一杯念情水,口服,一日二十四次。
藥醫(yī)不死病,佛度有緣人。除了自度,他人幫不上。
這時,窗口的揚聲器響了:215號請到三號窗口辦理業(yè)務??墒切u并沒有注意到,而是繼續(xù)給小白編輯回復道: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啊!
那,你想將心向誰?
小毒銀杏。
小島為自己的回答嚇了一跳,這是怎么了,仿佛有一種特別的氣息,似這般都付與……這殘緣外室……小島意識到了自己的莽撞,連忙掩飾道,你在工作吧,我先不打擾了。這時,她看了一下窗口上方電子顯示牌,已經叫到了219號了。她連忙關掉手機,起身,向窗口走去,向服務員解釋,自己錯過了叫號??墒菍Ψ絽s不依不饒說,錯過了就得重新排號。無奈,小島又重新來到叫號機上,按了一個號后,又重新找到了一個位置坐下來了。重新打開手機,她讀道:心里明白,不勝感激惶恐之至。
我不要感激,不笑話我就行。
那不就剩下惶恐了?我怎么會笑話呢,多美的感覺啊。
內心,無法無天了,難以自度。為什么會這樣呢?
銀杏吃多了。我理解。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
勸君勿生憂,愿君勿生怖,若離于愛者,除非無緣故。
愛與被愛都是幸福的,我一定會好好珍惜的。悠然心會。
她的身體一抖,不是因為這個愛,也不是因為情,而是,心里升騰的無邊的欲火,像沖開了封印的魔盒,瞬間占領了她全部思想。于是她回復道:只要蒼天不老,每年的秋天,我都會在銀杏樹下,撿拾一枚銀杏葉珍藏在我心的扉頁里。
謝謝,謝謝!
只是,我不配得到你的愛。
不要這么說,我會難過的。
你一定會難過的,因為,除了喜歡,我不能給你所需要的那個什么。
不要這么看我。真的,只愿你歲月靜好。但我不值得你如此。
好像這微妙的感覺,又偏離了方向。于是小島回復道:值不值不是你說了算的。你不要為難,不接受我也沒關系,那樣,我就會為我的一廂情愿畫上一個破折號或省略號,但永遠沒有句號??墒切“撞]有回信。
小島繼續(xù)說,愛是無罪的,我只想告訴你,即使我們的關系像以前一樣平靜,但我也希望你不要懷疑,這里面一定有復雜的難言的成分,那就是愛。就像一鍋滾燙的油,看似平靜,想讓它沸騰起來,只需要一滴水而已。
而后,小島發(fā)了很多條微信信息,小白也沒有回復。
.......
關系不知不覺就處在了這樣的尷尬局面。想起來,小島就有些后悔。這一生,她謹慎地活著,她在自己的軌道上,一步一步,探試著,每一步都很認真。走了大半輩子,到頭來,怎能落個輕?。恐劣谛“?,連面都沒見過,怎么可能。如今的男人,她清楚得很。她不漂亮,老且不說,甚至有點丑,沒有資本,不過是白日夢罷了。天地良心,在男女方面,她一向是中規(guī)中矩的。就連同丈夫,也沒有那么——怎么說呢——那么浪蕩過。還有兒子。從小,都是小島一手把他帶大。而今,嘴邊上已經長出了細細的絨毛,聲音也變了,像一只小啞鴨。這才幾年。兒子都陌生得令她不敢認了。有時候,看著高大的兒子在眼前晃來晃去,她就有些恍惚了。她就更不敢有越矩之想了。
小白編輯的冷靜,如零落的銀杏葉子一樣飄落到小島身上,卻似刀子般打在她發(fā)燙的臉上,把她帶回到現實中的小客廳?;氐郊依?,小島給丈夫和兒子做飯時,還在想白天的事,是不是自己太放肆了,簡直有些冒犯了。但還不時地拿著手機,翻看有沒有小白的微信。
兒子吃完飯,已經回到自己房間,她嚴格執(zhí)行“噤聲”政策,電視機早已經辦理了停機。就連做飯、洗碗、上廁所什么的她都躡手躡腳,像一個走在別人家的小偷——丈夫迷惑地喟嘆,心想大可不必如此,外面樓道、院落及隔壁的動靜可都敞亮著呢,車鳴、狗叫、不明人的咳嗽、哪家的孩子在銳叫著。哪一方聲音不比屋里的聲音大,可小島卻夸張地克制和收斂,她正全力以赴地使整個生活,整個精神足夠壓抑足夠沉悶,如同教徒的苦修,以便在佛陀面前許愿……噓,不能說。
丈夫有些擔心妻子這樣,兒子萬一考不上重點怎么辦?可又暗自歡喜她變得這么安靜。天知道,真是領教過她太多的暴風般咆哮啦,還有卷紙般越談越長的規(guī)勸,總是一邊做家務一邊源源不斷。包括對兒子,常有各種精心預謀的所謂談心,搞得兒子總是一副不耐煩的臉色說,“你可別羅嗦了,你怎么談什么都能聯(lián)想到學習?!庇袝r兒子氣得就把門一摔回到自己的學習間兼臥室。丈夫這時就會被指定扮演紅臉說,“兒子,你媽也是為你好。”兒子說,“我自己的事,不用你們管。”這樣,夫妻關系、父子關系、母子關系,十分的僵化,像湊巧擠在同一屋檐下的一窩鼠。
小島現在唯一可以聊以自慰的就是刷微信,玩手機。因為擔心丈夫和兒子會嘲笑并阻止這一無聊的興趣,她一直暗中進行,常常是丈夫上班了,兒子上學了,她便不厭其煩地在龐大的信息庫中尋求救治,還特意加入了幾個家長群、中考群、教育群。而往往是越看越糊涂,越看越不知怎么做了。不過這正合適消磨時日,抵擋那莫名的焦灼感與無聊感。
然而,今天不同了,今天她拿起手機,對著眾多的微友,刷開了小白的這一頁,看著昨日自己說的一堆話寂靜地貼在那里,又關上手機,關上后,又打開了。如此往復多次,總覺得還該說點什么,可是她終究沒有落指。是??!說什么呢?她仔細想了一下,自己喜歡小白嗎?回答有些模糊。如果說不喜歡,可是又有一種莫名的好感,真是曖昧又羞澀。
在塵世上的諸多磨難,諸多不順,讓小島好想有一個可以共鳴的靈魂。不斷地在尋找那份炙熱的希望。穿梭于城市之間,她甚至常?;孟?,若是某一天我走在街上,冥冥之中,有一位男子向她走來,能借她一雙臂膀靠靠,讓她傾訴內心的苦與樂,壓抑和痛苦,那該是多么溫馨的感覺啊??墒撬嗫嘧穼さ乃谀睦锇。克欠褚苍趯ふ抑??她也曾在心里問過身邊的男人——是你嗎?一種感知告訴她,不是。都不是,留給她的是無邊的惆悵。情感之于她充滿著誘惑,讓她饑渴,為什么會這樣呢?可能是她太在乎孤獨之后的陪伴了,太需要一個懂她的聽眾了,可在快節(jié)奏的今天,有誰能找到這種人呢?
但是,她堅信會有這么一個男子,不在乎我的體貌,不在乎所有不解的目光,會滿懷深情和信任款款而來。從他那里她將獲得滿足與自信,這男子便是我苦苦尋覓的人。沒有性,只有靈魂的相伴。
正如許多擦肩而過的男子一樣,她與小白相遇了,原以為,這不過又是一次平常的相遇而已,或許是被他吸引,她沒能走開,而是小心翼翼地徘徊在他的身邊,小心翼翼地與他說話。在網上關注他的每一條信息,漸漸地她發(fā)現小白是那么有男人味、仁慈、睿智、有擔當。當“喜歡”一詞已不再夠用的時侯,她不得不問自己:我愛上他了嗎?直到這時,她才發(fā)現她愛的不是小白,而是自己,或者說是自己的情感和自己孤獨的內心??山裉焖幌雸?zhí)著了,不是因為改變了那份鐘愛,只是這樣的繼續(xù)會讓自己難過。走就走吧,畢竟塵緣路上我們曾相遇過。
天黑了,愁近了?!皽I彈不盡臨窗滴”。
留不住,看不清,算不到,躲不開。沒有笑,沒有恨。有的只是對自己的嘲弄。
想到此,她拿起手機給小白發(fā)微信道:對不起,昨天特殊的原因,說了些醉話——是自嘲,也是掩飾。
很快對方回復道:我昨天也醉了,沒事,誰不說些醉話呢?覺得咱們不必解釋。不是嗎?
不過不管是失言,還是醉語,請相信我的心是良善的。真的,很難過,一宿沒怎么睡。算是對自己輕浮的懲罰。
好好補一覺。
你的話,讓我止不住眼淚……小島說的是真的,她哭了,哭的是自己的無助、無力。
對不起,傷了你了,不知怎樣才能讓你不哭。
如果說,這件事到此為止,都保持沉默,可能慢慢也就過去了。就像湖面上投去的石子,漣漪過后漸漸的會恢復平靜。可是第二天清晨,小白卻發(fā)來關切的問候。好點了嗎?
一句關切的話語,又激起尚未平復的心湖。小島說,我真是自作多情,自慚形穢、自不量力、自取其辱、自以為是、自作自受啊。
別說得那么難聽好嗎,我非常尊重這份感情。這份感情很真,我很感動。
小島還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發(fā)出一連串這樣的問話:愛有錯嗎?愛錯了嗎?錯愛了嗎?愛了錯么?錯了愛嗎?她像是問對方,也像是問自己。
小島,你知我心。你讓我放不下。我最近就去看你,行嗎?
你說呢?
那好。你讓我情難自禁。
第二天,丈夫和孩子剛出門,小島就歪倚在床上,迫不及待地打開微信,給小白編輯發(fā)出這樣我問候。早安!
不安。
誰讓你不安了?
自己是自己的心魔,諸般閑愁皆自惹。
夜來情醉,一宿磨輾,晨起頭暈,光陰還暖?
夜來酒醉,一宿好睡。晨起不安,愧對光陰。
你后悔了?
能不能就這樣?這樣不是也挺好嗎?有個人惦記著。這份惦記一直溫暖著,每一想起心中有萬般美好。見面是殘酷的。緣分常在,自有見時。小白總是這樣,沉靜,節(jié)制,永遠知道收放進退。小島愛這一點,也恨這一點。
小島不是不明事理的人,總之,她知道,在這件事上,每一個點都不對,于是她說到:好了,我明白了,你不要說了.......
我不去,會一直美好下去。你不可以哭,不可以自怨自艾、自暴自棄。大凡這樣的感情善始善終的不多,又都留下薄幸的名,何苦呢。心中萬般念想,也只能冷靜處之,于彼此都有好處,何必要打破呢?玻璃一樣的心,碎了就受傷。
什么都不說,我不哭,我不會哭的,我要對著山谷喊,我不哭,對著高山喊,我不哭,對著江河喊,我不哭,我要在銀杏樹下喊,我不哭,我不哭……小島打出這些字時,其實已經泣不成聲了。
小島,這世上有諸多無可奈何之事,又怎么會盡如人意,任性為之呢!
……
這之后小島一直沉默著。但不代表她的心里不沸騰。那種羞愧,自辱,傷感,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她。想說,又說不出。生命中有太多悲情的事,常常以不可思議的方式彰顯它的神通。荒唐時候的戲言,誰知道,那卻是一語成讖。讓小島不能自拔。惟一不同的,小白始終在矛盾中。想又不想,想的是,終于得到了那久違的被愛的幸福。不想的是這份感情,小島要的愛他給不了,真的給不了。他不會把目光停留在一個婚外的女人太久。不會放縱自己為某一個人養(yǎng)成某種習慣。而小島卻受到了極大的傷害。這不便言說的傷害,不知對誰傾訴,怎么傾訴,她只好通過微信的方式,設置了只小白可見,發(fā)了出去。她寫到:
走著走著,就散了
就像這秋天的雨,下著下著
就停了,這些細細密密的雨滴
打濕過我的身體,又從我的身體里流出來
和雨水一起,遠遠地逃走了
雨停后,陽光下那棵孤傲的樹
安靜地站立,已沒有了
潮濕不堪的表情,已沒有了
被我失控的語言淹沒下的慌亂和無辜
它開始自己支撐自己,在落葉中灘涂
在有雨水嘩嘩流過的地方,正把自己
高高地舉起來……
面對它我看清了自己,當我無話可說的時候
我的愛情已碎成了齏粉,散落在地
在一些花還沒盛開的日子,隨風
浪跡……
飄遠……
這首詩的下面還附有一副銀杏落滿地的圖片的。然而并沒有得到小白的只言片語。正躊躇間,小島接到兒子的班主任發(fā)來的消息:今天你的兒子沒交語文作業(yè)。小島看到這條信息后,馬上放下手機進了兒子的房間,檢查兒子的書桌抽屜等一切,以探尋可能被忽略的不良跡象。兒子的床、寫字桌和小書柜,這些東西,實在令她愕然,無從下手:各種復習資料、打印習題、學習筆記、錯題本、練習冊、作文指導、中考題庫,每門功課都亂作幾堆,連成了起伏的小山,另外還有碟片、筆盒、修正帶、即時貼、長短不一的筆與尺、各種補課傳單與時間表,還有眼藥水、風油精、咖啡……如同硝煙連天的戰(zhàn)場腹地,一片惡戰(zhàn)后的狼藉與慘烈。小島悼念般地垂下腦袋、雙手。兒子的這個小戰(zhàn)場,如此之狼藉,遍布奴役與暴力感,哪里有一絲少年氣息!
無意中,碰掉一支水性筆,小島慌忙趴下去撿拾,順便溜了一眼,瞧見書柜后背板下露出一打小小的紙疊,本以為是便條簽之類,艱難地單腿跪下,歪著頭用手扒拉出來,不顧灰塵嗆咳,她小心地打開層層疊疊的紙張,第一行字,就讓她一聲驚呼:親愛的——難道是情書?她繼續(xù)讀到:晚上我媽在家你不要往我媽的手機上發(fā)信息,我方便的時候會與你聯(lián)系的,但是發(fā)完了我會刪除的,你注意保留就行了。還有,親,我真的好孤獨,每天放學后,就像進入了煉獄般的刑場,真的喜歡上學時和你在一起的感覺。她為發(fā)現了問題而欣然,隨即又陷入了如何解決問題的新一輪焦慮。
當晚,趁兒子還沒放學時,小島就把兒子的老師發(fā)來的信息,以及兒子的情書,包括兒子練習冊上涂畫著的疑似裸女線條。對丈夫說了,以求解決之道。丈夫敷衍了幾句,小島大感不滿,丈夫無奈,又支吾補充說,他愛啥樣就啥樣吧,你能說得了嗎。妻子更加不滿意了,她用果不其然的語氣憂心忡忡地說起青春期與荷爾蒙,放養(yǎng)、叛逆、反抗、落榜、成績等等。惹得丈夫摔門而去,同時甩出來的還有一句話——更年期提前啦!
這算是報應嗎?小島心中凌亂,甚覺自己齷齪。甚至有些鄙視自己。她想說,想對自己說,也想對兒子說,每個人與生俱來任何情緒永遠都不會長久的,只有孤獨,能一直陪著自己的。一個人處在什么位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往哪個方向移動;任何一種親密關系,如果發(fā)展得友善的話,最終都會歸為朋友關系,而朋友,永遠是各種關系中,最長久,最真實,最穩(wěn)定的關系。多數的夫妻關系都不能完成人生磨難的第二次修復。只有一種人能完成,就是自我的成長。這種人需要有旺盛的生長力,百折不撓,堅強勇敢。
這天夜里,小島機械地承受了丈夫的求歡,硬邦邦的小床,以煤礦工人最粗糙的直接方式。小島不得不騰出手緊捂嘴巴。倉皇的快感后,小島閉著眼用她自己也不信的語氣呢喃:“兒子最近的成績一直下滑,學習也不在狀態(tài)。還早戀了,每天就對玩手機有興趣,你也不管管。就這么下去嗎?”
沉默了一會兒,小島重新開口,她的聲音時高時低有些走調:“你知道嗎,我一直失眠,最近總是掉頭發(fā),地上一掃一大把,我現在都怕照鏡子了。面容憔悴。我真擔心,兒子萬一上不了重點高中,那我們這些年、兒子這些年,不,他這一輩子,一步不正,步步歪啊……”她把頭從他胸口抬起,以便看清他的表情,“講真的,你到底有沒有打聽到什么路子,找找老同學或業(yè)務上的朋友呢?幫著找個好的學校。”
丈夫苦笑了一聲,剛要抬手拍拍她,卻驚訝地發(fā)現,自己的這只手,以及靠近妻子的這半邊身體,如馱著一座大山似的,異常的僵硬。抬在半空中的手又放下了,然后抱著枕頭又出了這間臥室。是的,他們夫妻已經習慣了分居,早已不習慣在一起貼著睡了。每次都是例行公事后,就各睡各的了??粗煞蜃匀绲仉x去,拋下孤單的她,她更是怒從心生,我在這個家算什么,保姆?老媽?鬧鐘?廚師?女傭?工具?家教?雜工?侍應?她越想越氣,不由得想發(fā)出吼聲。想到兒子,又把這吼聲咽了回去。
現在幾點?肯定又快十二點了,依稀可聽到兒子的房間里,有手機播放什么聲音,好像音樂聲——這個熊兒子,總是一邊聽音樂一邊寫作業(yè),真是氣煞人了。小島心中的不快又升騰起來,翻身起來,套上衣服,打算去制止兒子。兒子的房門邊,房門底,隔著兩道關不嚴的門縫,折射出來一道微弱的光——她盯著看,脹痛的凝視中,這光漸漸變得刺眼,并洶涌有力地破縫而出,傾泄過來,小島神色凄惶……如夢中之初醒,急急推開兒子的房門。老天——手機在一邊兀自地響著,但不是音樂聲,而是英語誦讀聲。兒子卻在這“天籟”的聲音中,正酣睡在學習燈下。掀開一邊的黑暗,各種物件所支棱出來的輪廓線越來越白、越來越亮,最終亮如白晝。毛毯、內褲、水瓶、拖鞋、地上的卷紙團兒等盡入眼底,一個微型垃圾場。小島看著那些里三層外三層,上三層下三層,層層疊疊如百萬年巖層的試卷和資料。正發(fā)愁著從哪里走近兒子,一邊往里踏了兩步——這個闖入的動作,卻像觸動機關一般,猛然驚醒埋在書中的兒子,那些書山巖層抖動了一下,即刻發(fā)起瑟瑟響動,咄咄逼人,如慢鏡頭里的雪片,膨脹、飛舞、升騰、墜落,直至撐滿整個房間。小島往后退讓著,一直退到門口,跌倒在地。兒子見到小島說,“你幽靈般,嚇著我了?!?/p>
半晌,她遲疑了一下,伸手從最外圍撿起一本課堂習題集,恭敬地拂去上面的微塵,翻動。每一頁都被兒子密密麻麻寫滿藍字,黑字,紅筆畫著特別線條,有的還有清晰的折痕與備忘即時貼,及老師的大大的日期批示,還有她的潦草字跡:“已閱”、“已背”、“磁盤已聽三遍”、“已考完”等,以及她的簽名與當天的日期。小島很努力地翻看并辨認了幾頁,就再也翻不動了。
小島伸手抹了把臉,臉上現出一道灰痕,很滑稽的樣子。小島想,今夕何時,怎會到了如此境地?兒子在幾尺之外燈下苦熬,孤獨乏力,她在一方不知羞恥地被一種不明的情感所誘惑,貓一樣,嗅著腥味就去了,不知拒絕。然而,小島也是矛盾的。倘若是另外一種情形呢。倘若小白很斬截地向她走來呢?她多么希望自己臉上能夠真正洋溢出溫潤的微笑,嘴角里吐出的,皆是些儒雅格致的甜言蜜語。因為她情愿以自身的端直秀挺、詼諧睿智及浩然正氣,不斷地去點綴對方寂寞的生活,去渲染對方黯淡的生命,使它們變得像夕陽下的獨立的樹木一般,多姿挺拔。而自己,就像表面依然牢靠的一株樹,但根脈已布滿了蟲洞,正在一點點腐蝕潰爛。不但是小白,就是兒子也難以依靠的。
想到這,她合上兒子的本子,重新關上兒子的房門,回到自己的臥室,這時她發(fā)現有一滴淚正順著她的眼角慢慢流下來,小島用手揩去眼角的淚珠,它們在她的手上模糊成一片、又濕,又咸、又涼,如垂暮之淚。不覺自己責怨自己:我這是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了?
這時手機震動了一下,她打開手機,忽然看到小白發(fā)來一條信息:明天,我想去看你,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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