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友林

摘 要 中國公證協(xié)會在《關于<辦理繼承公證的指導意見（送審稿）的說明>》（以下簡稱《說明》）中，關于繼承權在被繼承人死亡前的性質，其解釋為：“從理論上分析，‘繼承權一詞在不同階段有不同的性質，在被繼承人死亡前屬于‘期待權，或說是一種資格，不存在放棄的可能?！睆脑摗墩f明》可以看出，繼承權在被繼承人死亡前屬于“期待權”，具有期待權性質，繼承人在該階段不存在是否放棄繼承的可能。該《說明》的意思同時也符合《繼承法》第二十五條的規(guī)定：“繼承開始后，繼承人放棄繼承的，應當在遺產(chǎn)處理前，作出放棄繼承的表示?！钡?，從分析期待權的特征來看，可能會與上述《說明》存在一定的沖突。本文試圖從對期待權的理論分析上，進一步解讀繼承權在該階段的性質。

關鍵詞 期待權 繼承權 權利競合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第七十六條規(guī)定：“公民依法享有財產(chǎn)繼承權?！币虼?，公民的繼承權是法律所賦予，是與生俱來（甚至在胎兒時就享有）的民事權利。因繼承權與特定身份的密切關系，所以繼承權從整體而言屬于身份權。但又因繼承權的最終目的會產(chǎn)生一定的財產(chǎn)既得，因而繼承權在不同階段具有相應的階段特性。

一、繼承權在被繼承人死亡前這一階段的性質分析

（一）具有身份權特征

身份權，是基于身份上的地位（父母或夫婦）所產(chǎn)生的權利，或由一定的親族關系所產(chǎn)生的非財產(chǎn)利益的權利。[1]因為身份權是基于特殊身份關系而產(chǎn)生的權利，而繼承權正是由于繼承人與被繼承人的特定身份關系，從而使繼承人享有民事權利。所以，繼承權屬于身份權的范疇，具有身份權的特征。

本書認為，繼承權的基礎乃在于一定的身份，因此宜將之歸入身份權。[1]那么，繼承權是否僅具有身份權的特征呢？繼承權雖然是以身份關系為基礎，但繼承人繼承的客體是財產(chǎn)。也就是說，繼承權以被繼承人的財產(chǎn)為客體，在被繼承人死亡之時繼承人還可以放棄繼承。因此，不僅僅屬于身份權。身份權與人格權具有相同的特征，即必須附屬于權利主體而存在，所以不得轉讓、變賣、抵押等。因而，繼承權在未實際取得遺產(chǎn)的情況下，不得轉讓、變賣、抵押。對于身份權而言，如果權利主體喪失了，該權利也即不存在了。如此而言，如何解釋轉繼承呢？繼承人在繼承發(fā)生后實際取得遺產(chǎn)前死亡，權利主體已不存在，但其繼承被繼承人遺產(chǎn)的權利可以轉移給其他合法繼承人繼承。因此，繼承權不僅僅是身份權。

（二）具有絕對權的某些特征

依據(jù)權利人可以對抗的義務人范圍，民事權利可以分為絕對權和相對權。絕對權是指義務人不確定，權利人無須通過義務人實施一定行為即可實施的權利，如所有權、人身權。[2]因此，人身權屬于絕對權的范疇。因繼承權具有一定的人身權性質，繼承權是法律所明確規(guī)定的，也無須其他人實施一定的行為即可實施，繼承人在被繼承人死亡時，只要沒有法定喪失繼承權的情形或被被繼承人排除繼承權，其都有取得被繼承遺產(chǎn)的權利。所以，繼承權在此階段還具有絕對權的特征。

（三）具有相對的不確定性

雖然繼承權具有人身權和絕對權的某些特征，《繼承法》也規(guī)定了遺產(chǎn)繼承人的順序，但不是所有在繼承順序內(nèi)的繼承人都能享有對被繼承人的繼承權。其有可能會被法律或被繼承人剝奪（排除）繼承的權利。

1.法律規(guī)定繼承人喪失繼承權的情形?！独^承法》第七條規(guī)定：“繼承人有下列行為之一的，喪失繼承權：（一）故意殺害被繼承人的；（二）為爭奪遺產(chǎn)而殺害其他繼承人的；（三）遺棄被繼承人的，或者虐待被繼承人情節(jié)嚴重的；（四）偽造、篡改或者銷毀遺囑，情節(jié)嚴重的?！币蚨?，只要繼承人具有上述情形之一時，即被法律明確剝奪了繼承權。

2.被繼承人生前排除繼承人的繼承權?！独^承法》第五條規(guī)定，繼承開始后，按照法定繼承辦理；有遺囑的，按照遺囑繼承或者遺贈辦理；有遺贈扶養(yǎng)協(xié)議的，按照協(xié)議辦理。遺囑繼承優(yōu)先于法定繼承，公民可以立遺囑將個人財產(chǎn)指定由法定繼承人的一人或者數(shù)人繼承，甚至可以遺贈給國家、集體或者法定繼承人以外的人。因此，被繼承人在生前可以通過立遺囑的形式將繼承人的繼承權排除在外，使該繼承人實際上無法享受繼承權。

（四）具有期待性

在沒有從理論上充分理解期待權的情況下，我們從字面上對于期待權的簡單理解，即為一種企盼、盼望。對于繼承人來說，因為被繼承人的死亡是肯定會發(fā)生的事情，在無特殊情況發(fā)生的條件下，繼承人具有繼承被繼承人遺產(chǎn)的可能性，即對分割和取得被繼承人的遺產(chǎn)具有期待性。也正因此，可以說，繼承權在被繼承人死亡之前具有期待權的性質。但是，此時的繼承權是否完全符合期待權的特征？與期待權的理論是否有沖突之處？繼承權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權利？

二、何為期待權

（一）期待權概述

從是否附停止條件的角度，權利可分為既得權和期待權。不附停止條件的權利為既得權，附停止條件的權利為期待權。[3]對于期待權的理解，它須附有一定的停止條件才可實現(xiàn)，是對未來某一完整權利取得的期望。在附屬條件尚未成立的情況下，其所期待的某一完整權利還不能實現(xiàn)，但基于法律對取得完整權利的部分要件的保護，從而使期待權具有權利性質的法律地位。從期待權的角度解釋繼承權來說，繼承人身份的取得（取得完整權利的部分要件）會受到法律的保護，其對未來（被繼承人死亡）完整權利的取得（既得權）具有期望，所以繼承權在這一階段具有期待權的特征。

期待權所指稱的法律地位應具有一定的獨立性，是指該法律具有一定的利益，能夠進行處分，享有權利的獨立機能，并可以獲得法律的確保。[4]如果期待權沒有一定的利益，也無須得到法律的保護，如果不具有在機能上能夠獨立的權利狀態(tài)，期待權也不能得到法律所承認的法律地位。

（二）期待權的特點

1.相對于完整權利而言，期待權是一項不完整的權利。民法中的期待權是現(xiàn)實的權利，并非尚未發(fā)生，是將來發(fā)生的權利。[3]從期待權和既得權的概念看來，如何區(qū)分期待權和既得權是要看二者是否附停止條件。附停止條件的是期待權，不附停止條件的是既得權。既然作為一種現(xiàn)實的權利，既可以把它拿來交易、轉讓、融資，也可能會被第三人侵犯。當然，它也可以放棄。

反過來說，既然期待權不是一項完整的權利，也就無法單獨通過期待權來實現(xiàn)某一完整的權利。與完整權利不同，欲通過期待權所取得的那一完整權利的構成要件還沒有全部取得，所以期待權正處于向這一完整權利發(fā)展的道路上。由于期待權為完整權利的取得做準備，被人們稱為權利取得的“先期階段”。[4]再來看此時的繼承權，只有被繼承人死亡，且在繼承人享有繼承權的情況下，才能繼承取得被繼承人的遺產(chǎn)。繼承人從取得法律上的繼承資格到實現(xiàn)繼承權，仍處于一種準備過程中，它還不是一項完整的權利，即此時的繼承人無法實現(xiàn)其繼承權。

但也另有觀點認為，期待權是一種特殊狀態(tài)下的既得權。期待權是期待或然權利之“既得權”。[3]其意思為，對于或然權利，期待權表現(xiàn)為一種期待狀態(tài)，但就該可期待的或然權利的發(fā)生而言，期待權表現(xiàn)為一種既得狀態(tài)。以所有權保留的案例來解釋，買受人在付清全部價款之前，對標物的所有權處于期待狀態(tài)，但只要其付清全部價款，即可取得所有權。因此，買受人對于這種“可以取得所有權”的權利是處于既得狀態(tài)。正是由于對既得權和期待權名稱的理解偏差，從而導致了對期待權的誤解。

2.相對于既得權而言，期待權是一項發(fā)展過程中的權利。期待權可視為生成過程之權，依其為確定的權利取得不定之事實之性質如何，而對于期待權所與法律上之保護，有厚薄之不同。[5]史尚寬先生認為，“期待權是某一權利發(fā)生要件的事實中，只發(fā)生了一部分，其他一個或數(shù)個事實還沒有發(fā)生的權利，而法律對于這樣的權利的保護即為期待權”。所以，期待權是一個處于事實發(fā)展過程中的權利，其所保護權利發(fā)生要件的事實只發(fā)生了一部分，而沒有全部發(fā)生，只有在該權利的全部要件發(fā)生之時，該法律所保護的權利才能得以實現(xiàn)。

正因為期待權是權利取得的“先期階段”，是為實現(xiàn)法律所保護的權利做準備，所以期待權尚未發(fā)展成熟、還不完整，還處于向完整權利發(fā)展的過程之中。期待權是一項其發(fā)生具有一定或然性的未來權利，因而具有一定程度的不確定性。[4]因此，如前所述，繼承權在此階段也具有一定的不確定性。因為被繼承人何時死亡不能確定，被繼承人是否有遺產(chǎn)不能確定，繼承人有無被被繼承人通過遺囑排除繼承權也不能確定，甚至連繼承人會不會在被繼承人之前死亡也不能確定。

3.期待權是一項獨立的權利，且是一項動態(tài)性和靜態(tài)性相結合的權利。期待權雖然要求取得權利的過程尚未完成，隨著條件進一步滿足的過程，就能轉化為既得權，這種轉化有不確定性，但其已上升為法律上保護的實在權利，不因取得權利未完成和不確定而喪失獨立性。[6]期待權雖然具有一定的不確定性，但隨著發(fā)展過程的完善，其即可獨立實現(xiàn)權能，所以期待權是一項獨立的民事權利。

法律之所以確立期待權制度，目的在于保障期待權人能夠取得特定的權利，[4]如既得權。所以，期待人的現(xiàn)實狀態(tài)需要法律進行保護，但法律對于期待人保護的最終目的在于對期待人在將來條件成就之時，期待權能夠轉化為期待人所期望的完整權利。因此，期待權既是一項動態(tài)性權利，又是一項靜態(tài)性權利，是二者相結合的權利。

期待權所指稱的法律地位具有一定的經(jīng)濟價值，從而使得法律有必要使其上升為一種權利，以便使期待權能夠像普通權利一樣，獨立進行轉讓、繼承、設定負擔，作為破產(chǎn)清償或者強制執(zhí)行的客體。[4]如果繼承權在被繼承人死亡前這一階段屬于期待權，那么繼承人即可以放棄、轉讓繼承權或該權利可以被強制執(zhí)行，這便與繼承權制度中的規(guī)定相違背。

另有觀點認為，繼承權在此階段不能解釋為期待權。通常稱被繼承人去世前，繼承人之繼承資格為期待權，不能成立，繼承資格無義務人，非現(xiàn)實行為資格，不是權利。[3]綜合來看，繼承權在此階段具有多種權利的特征，并非唯一具有期待權的特征，若將此時的繼承權解釋為單一的期待權也將與現(xiàn)有的繼承權制度發(fā)生沖突。

那么，我們?nèi)绾蝸斫庾x繼承權在這一階段的性質？

三、關于“繼承權”的階段性性質的理論推斷

《繼承法》第二條規(guī)定：“繼承從被繼承人死亡時開始。”因此，繼承開始的時間是被繼承人死亡之時。反過來說，被繼承人未死亡時，不存在繼承。那么，此時的繼承人是否享有繼承權？如果繼承權屬于期待權，那么既然是一項獨立的權利，繼承人是否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來處分屬于自己的繼承權？

（一）繼承權從何時可以“行使”

繼承權作為法律所承認的私權利，其權利人應可依據(jù)其自由意愿來行使其權利。但從現(xiàn)有繼承制度來說，繼承人在被繼承人死亡之前，不能處置其繼承權，既不能提前放棄該權利，又不能轉讓該權利和不能從該權利中收益。因此，繼承尚未開始，則談不上行使繼承權（或此時的繼承權無實際取得遺產(chǎn)的權能）。正所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從繼承這一法律事實的發(fā)生從而產(chǎn)生相應的責、權、利，即因繼承的發(fā)生才有了繼承這一權能的行使。所以，我們通常所說的繼承權行使（處分、收益、放棄）的時間當為被繼承人死亡這一事實行為發(fā)生之時。

（二）繼承權的廣義、狹義之分

繼承權可以分為客觀意義上的繼承權和主觀意義上的繼承權兩種。[7]客觀意義上的繼承權發(fā)生于繼承開始之前，是繼承人依照法律規(guī)定而具有繼承被繼承人遺產(chǎn)的一種資格，是一種期待權。[8]主觀意義上的繼承權發(fā)生于繼承之后，是繼承人依照法律規(guī)定或者遺囑指定而享有取得被繼承人遺產(chǎn)的權利。由于它是一種實際的財產(chǎn)權利，因此被稱為“繼承既得權”。[1]繼承權的核心是主觀意義上的繼承權，也是繼承權的最終目的，若主觀意義上的繼承權屬于期待權，那么法律對于客觀意義上繼承權的保護，也是為了主觀意義上繼承權的實現(xiàn)?？陀^意義上的繼承權是在向主觀意義上的繼承權的發(fā)展過程之中，它是一個發(fā)展的、獨立的，但不完整的權利，又是一個動態(tài)性和靜態(tài)性相結合的權利。從客觀意義上的繼承權來看，正如許多學者將此時的繼承權解釋為是一種期待權一樣，它符合期待權的主要特征。但從期待權與繼承權的理論分析來看，二者之間又存有沖突之處，如何更加合理地解釋二者之間的沖突之處呢？

既然繼承權可以分為若干個階段，那我們是否可以將繼承權分為廣義繼承權、狹義繼承權？狹義的繼承權僅指自被繼承人死亡后繼承人所享有的權利。廣義的繼承權則涵蓋了狹義繼承權和在被繼承人死亡之前這一階段繼承人所享有的權利。而我們通常所稱的繼承權，即繼承人分割被繼承人遺產(chǎn)的權利，則屬于狹義的繼承權，即主觀意義上的繼承權。

（三）繼承權在被繼承人死亡前這一階段的權利競合

1.何為權利競合。數(shù)個權利，有同一目的，依其行使發(fā)生同一結果時，謂之權利之并存或競合。[4]在權利競合的狀態(tài)下，其結果最終都是一樣的，即目的一致、結果一致。我們有理由將繼承權的這些特征性權利視為具有同樣的一個目的——繼承（或放棄繼承）被繼承人的遺產(chǎn)。權利競合，在各種權利均可發(fā)生，但最常見的是請求權競合。[9]通常所說的權利競合，多是請求權競合。但任何權利均可發(fā)生競合的情況，不僅僅只有請求權才能發(fā)生競合。

民事權利的基本類型分為兩大類，但是在這兩種權利發(fā)生綜合的基礎上產(chǎn)生了一些新的權利，即綜合性權利。[10]正是因為綜合性權利的存在，其具有多種權利的某些特征，但它又不是純粹的某一種權利，因而無法以某一種單獨權利的特征來解讀它。

綜上而言，繼承權因繼承人與被繼承人這種緊密的人身關系而產(chǎn)生，在未取得遺產(chǎn)之前又無財產(chǎn)權可言，但對取得遺產(chǎn)又具有期待權特征。然而，從分析期待權的特征來看，繼承權又不能完全符合期待權特征。既然權利是可以發(fā)生競合的，那么我們當可以合理作出推斷，繼承權在被繼承人死亡之前是處于一個權利競合的狀態(tài)?；蛘哒f，繼承權是一種綜合性的權利。

2.繼承權在被繼承人死亡前這一階段的權利競合。此時的繼承權同時兼有身份權、期待權等權利的某些特點，但又不屬于單獨的身份權或期待權，其的最終目的是為了繼承（或放棄繼承）被繼承人的遺產(chǎn)。若單獨以身份權或期待權性質來定性此時的繼承權，將不能全面、合理地涵蓋此時繼承權的全部特征，也與現(xiàn)有的繼承制度相沖突。

因而，此時的繼承權是由身份權與期待權等權利競合所產(chǎn)生，可以說是一個“權利競合體”或“綜合性權利”，其始于繼承人的出生（或胎兒的產(chǎn)生），終于被繼承人的死亡。在被繼承人死亡之時，上述“繼承權”轉化為另一“權利競合體”或另一“綜合性權利”。

四、結語

可以說，在被繼承人死亡之前，對于繼承人而言，只存在理論上的繼承權（即廣義上的繼承權）。或者說，存在繼承權（即狹義上的繼承權）得以實現(xiàn)的可能，而無法真正行使繼承權或從繼承權中獲得既得利益。關于繼承權在此階段的性質，正如中國公證協(xié)會在上述《說明》中所稱，繼承權在被繼承人死亡前這一階段僅僅“是一種資格”。從上述解讀來看，它具有一定期待權的特征和身份權等權利的特征，但它既不完全屬于期待權，又不是單純的身份權，它是一種身份權與期待權等權利的競合所產(chǎn)生的一種綜合性權利，因其含有一定的身份權，又是一個不完整的、發(fā)展中的權利。因而，繼承權在此階段不能放棄。

（作者單位為安徽省合肥市衡正公證處）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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