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杰弗里斯

早晨在樹籬頂上，蛛絲猶如一張帶露的網，那里還有一些忍冬在開花。蛛絲是秋天來臨的跡象，若是在冬天，這則會是春天臨近的信號。在二月的萌生林中，蛛絲從枝丫到枝丫，從枝柯到枝柯地伸展，猶如云雀的歌鳴。九月間它覆蓋荊豆，沿著樹籬的頂部平臥，像云雀一樣，在簡短間斷的沉默后又間或放聲而歌。

但忍冬花不如它初開時那么秀美——紅色的比白色的更多。在莖稈下方則是紅色的漿果，那是過去開的花所結的果實。黃色的雜草，也就是千里光，遍布田野，稠密到幾乎如同夏天的毛茛，但它缺乏毛茛那種豐富的色彩。有些多節(jié)的黑矢車菊長在偏僻的地方，沒有鐮刀的光顧，一束一束的小白菊也在有殘茬余梗的角落里歷歷可見。

鵝絨委陵菜把它的金色的花朵平放在地上——像沒有莖稈的毛茛，它沒有什么保護，任何經過的人都可以把它踩進塵土。幾朵白花或粉紅色的花開在懸鉤子類的荊棘上，荒地上一小株金絲桃依然開著花，但果實的皮大部分正在形成。金絲桃是收獲季節(jié)的花，黃色的花瓣猶如小麥成熟，等待到一捆捆麥子給大車運走時還可以找到一些。偶然還會碰到一朵陽光照耀的天藍色纖瘦的風鈴草；在蘇塞克斯郡，還有更多各種各樣的花開放。

黑水雞現在又回到靜靜的池塘畔，紫色千屈菜高高的尖梢成束地冒頭。在荊豆中還有許多黃花，只要有石楠生長的地方，它常常在樺樹林中播散閃閃的紫色微光。這三者，荊豆、石楠和樺樹常常生在一起。

因此，田間不是沒有花，也不是哪里都看不到顏色，直到晚秋仍殘留在樹木上的葉子，比自它們失掉最初的新綠以來的狀態(tài)更加令人關注。

橡樹、榆樹、山毛櫸和樺樹通通都有黃色的斑點，同時又保持底色的蒼綠。橡樹的棕褐色通常更深，但大氣的濕度維持著樹葉中的汁液。甚至樺樹也只在幾處地方染上秋色；榆樹有一點，很少；山毛櫸不太多；這樣看來，它們的綠葉不會完全失掉顏色能保持到十一月。

寒霜還沒有把樹籬中的山茱萸變成紫銅色，榛樹的葉子還相當堅挺。通常在這個季節(jié)，當你采堅果時，榛樹的葉子一碰就掉，倘若你搖搖一根樹枝，它們則紛紛掉落在四周。

燈心草顯出淡淡的黃色，瘦瘦的頂梢依然朝上。無精打采的紫色的刺果覆蓋著牛蒡，寬大的酸橙樹在萎謝，但樹葉稠密。在許多田地里，收割后的莊稼殘茬幾乎都被雨后猛長的雜草掩蓋了；然而頂端還是冒出來，不過不是綠色的。莊稼的殘茬有它自己的顏色——大麥是白色的，小麥或燕麥則是黃色的。牧草地依然青蔥，甚至比春天的時候更綠。由于下雨的緣故，小溪擠滿青翠的菖蒲。

今年山楂非常多，格外大，許多足有平?？吹降膬杀?。枝頭載滿一把把紅色的果實，像蘋果樹那樣被重負壓彎，卻更加勾起人的口味。雖然這么大，而且就外表來看對鳥兒挺有誘惑力，卻一點也沒有給咬過。說實在的，山楂似乎只不過是一種換換口味的東西，除非嚴冬逼得鳥兒別無選擇。

正如我們變換我們的飲食，鳥兒也一樣，除非是霜雪逼迫，否則很少吃山楂。如果有的山楂果能留到次年的最初幾個月，林鳥才會吃它們；但是在這個時候它們是沒有鳥兒光顧的。等霜降下來烏鴉會啄開野薔薇的果實。（請注意，野薔薇的果實早在山楂前被吃光。）黑莓也挺多——這是個漿果豐年——在七葉樹上高掛著一串有刺殼的堅果，一枝上足有八個。橡實挺大，但不如漿果那么多，榛子也如此。

早晨的露滴，被幾個小時的陽光都沒能驅散的輕霧保存下來，在有陰影的角落里戀戀不舍地逗留到晚些時候——在樹底下，彎著身子的草葉上和花瓣上。野蜂和馬蜂常常停留在這些依然潮濕的草葉上，好像它們可以從露水中吮吸某種營養(yǎng)。

體型較大的蜻蜓現在非常忙碌，撲動它們的翅膀闖來闖去（去采堅果和黑莓的人不會看不到它們）。

只有很少的日子——似乎不到一星期——有一只棕柳鶯在一片萌生林內歡暢地啼喚，如在春天一般。這種小鳥是在春天的首批，或者說差不多首批到來的客人，在秋天臨近時則是最后離去的。奇怪的是作為春天突出的最早的跡象，棕柳鶯從未像知更鳥、燕子甚至麻雀那樣進入人們的家居生活。在兒歌和兒童故事中也沒有關于它的描寫；沒有人到戶外去聽它唱，也沒有人教兒童認識它，成年人常常全然不知它的存在。我一次也沒聽到鄉(xiāng)下人、農業(yè)工人、自耕農或任何老是在戶外的人提到它。

人們總是去尋第一只燕子，并且總是找得到它，但他們從未聽到過或見到過棕柳鶯。那些研究鳥類的人對它自然是完全熟悉的，可是廣大群眾卻不然。然而棕柳鶯卻是最普通的候鳥之一。在每一處萌生林和每一排樹籬都有它在歌唱，音調嘹亮、準確。最后，到九月中旬，棕柳鶯也沉默下來。燕子還流連不走，別的鳥兒——棕鳥、金翅雀、麻雀——成群地飛到遠離它們營巢地的莊稼殘茬間歌唱，鳴囀、啁啾。

燕子，也不是沒有遠走高飛的想法?？梢砸姷剿鼈円慌哦?，一只在另一只上方，停在斜拉的繩子、支索上。它們這么一排排地集合起來，明智地互相商量。

禿鼻烏鴉在采橡實，它們從樹枝上摘走，而雉雞在下面拾那些掉下的。鷓鴣比過去幾個季節(jié)里都多而且肥，盡管捕獵一直進行了兩個多星期，但一群仍可達十二只甚至十七只。它們在這個季節(jié)的平常更多藏身處，不僅因為到處都在收割莊稼，而且因為收割后殘茬地長滿雜草，只要蹲伏著就可藏匿起來。

在某些地里雜草是如此稠密，甚至雉雞也能藏身。倫敦南邊的農村，收獲從七月最后的一周開始。留有殘茬兒的最先收割的田地還沒有翻耕，很難發(fā)現一條新的犁溝，我只不過聽見蒸汽犁一兩次響起快速強勁的噴氣聲（當麥子成堆時，看林鴿在旁覓食，那是難得的景觀。數以百計的群鴿飛來棲停在麥束上，而且日復一日飛到同一塊田地來。麻雀也從未有過像今年這樣的糧食盛宴。麥田的整個角落——它們多半在角落——被它們清除得干干凈凈，猶如就地打好似的）。

秋天下午的陽光微微有點茶褐色。路旁高高的草也從而染上淡淡的茶色。每片單獨的草葉除綠色以外，如果采集一把，還夾有某種別的色彩，有點像蘆葦狹而尖的葉子的顏色，只在頃刻之間一顯，要是定睛看時又沒有了。在草叢里的山柳菊，一兩株蒲公英，一株離群的毛茛——通通是黃色——有助于產生這種幻覺。在灌木叢旁邊長有雙排淡橘黃色的瀉根屬植物的葉子，也助長眼睛的第二色彩感。

大氣固定住一道道光線，又從而抽取它們皓白的光華。日光慢慢地移動，懶散的光芒把沉靜的橡樹輪廓不清的陰影投射在地面上。橡樹、榆樹、山毛櫸樹的棕色和黃色的樹葉輪替影響日光，又以它們自身的顏色再點染后者。橫越田野的飄忽的霧氣看上去像發(fā)光的云在麥茬上浮游；那光本身跟霧氣結合在一起而成為有形可見。

那種茶褐色是若即若離的——它“縈繞”著陽光，并不固定，你只是可以說它自始至終給陽光帶上一種褐色的面貌。橡實太大，萼幾乎容納不下。它們還沒完全變成棕色，但已經帶一點成熟后的色彩。凋謝時，瀉根的多尖形葉子以及枯萎時的藤蔓也都如此。還留在薊實上的白色的薊種子絨毛因為沒有風把它們吹散，也反映這種情況，白色被點染的陽光帶來的褐色推到一邊。

在小麥垛上的淺黃色的茅草變成了深黃；古老的紅瓦形成的寬廣的屋頂在下面出不來氣。除了一片茶褐你還能叫它別的什么呢？——大地在收獲季節(jié)再一次曬成了棕褐色。曬成棕褐色——因為它是漸漸深化而成的。棕褐色的鷓鴣，棕褐色的雉雞，它們的長頸向前方伸出來，長尾曳在后面，在殘茬地里隱約出現。棕褐色的畫眉鼓起勇氣重新放開歌喉。成垛的苜蓿也是棕褐色的。遠方第三季作物開花了，最近還色澤鮮明，很快也變成棕褐色。

這里、那里，薄薄的一層棕色的落葉在腳下沙沙地響。樹干下部的鱗片狀樹皮是棕褐色的。干枯的酸模莖，斷落的樹枝，它們的影子不是黑色的而是褐色的。紅色的野薔薇果實和山楂果，紅色的瀉根和忍冬的漿果——這些加在一起產生一種茶色感，而不是實際如此。那是愉快的，但暮色來得這么快，當樹木藏在下面的陰影中之后，榆樹樹梢的黃色部分在短暫的一會兒依然繼續(xù)接受來自西方夕照的光輝。

在短短的秋日里也有一點堅果的意味。若用小時衡量秋天的白晝顯得比它的實際要短些——因為一天可享受的部分是在朝霧散盡與暮色漸濃之間。堅果成熟了，跟它們相關的是酒和果實。它們堅硬但味道好吃；你吃一個想十個，想二十個。在堅果釀的酒里面有一種紅潤潤的光，好像是在茶色的日照中的一部分。當你舉杯時，它映照在你的手上。

自然，堅果酒絕不等于真正的堅果，除非你親自去采集它。把你的獵槍放下一兩分鐘，然后去拽樹枝。當樹枝搖振時，會掉下一兩個來，一個撞在荊棘中，一個往外掉在殘茬地里。葉子擦著帽子和肩膀沙沙地響；一根薊草在腳底下給踩碎了，于是有茸毛的種子終于給釋放出來。瀉根草的藤蔓纏住你的腳踩，榛樹的枝柯是堅挺的，不打算聽你的意志而彎曲。大而棕色的棒子得馬上敲開，薄膜從仁上面剝離下來，里面是白色的果肉，味道是甜的。

染色的陽光穿過茶色的榛樹枝條間射下來，在土墩另一面的草地里有一只蚱蜢在鳴喚。山楂林中的鳥窩看上去像剛造的一樣完善，其實已經被拋棄好久了，雛鳥成群飛進了殘茬內。在拉住夾克衫的歐石楠上，夏天蒼翠的野薔薇，現在變成帶微紅的棕褐色了。在染色的陽光中，在布滿褐葉的樹枝上，你費盡心思采到的那些堅果是無比的好。

是的，秋天是棕色、堅硬、甜蜜的，堅果風味的季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