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寧
1
好多年前,每年春節(jié)回老家過年,爸總會買一桶紅星二鍋頭。那種10斤裝的大桶,拎著上車下車,中間還要倒一次車,很麻煩。
但爸爸每次一定會帶給大伯。
大伯和爸面貌有幾分相似,氣質卻有天壤之別:爸是武裝部的干部,衣著得體,氣宇軒昂;而大伯,在冬天見到他,永遠是那身灰撲撲的舊棉祆,面容也是黝黑的,額頭早早就有了深深的皺紋。他吃飯的時候會喝點兒酒,很陶醉于爸帶回去的高度二鍋頭,說這才像酒。
爸爸和大伯一起喝酒的時候很少有對話。大伯話少,說話又慢,常常是爸問起來,他才答兩句。
在我記憶中,大伯從不曾去過我家。有時會疑惑大伯和爸的感情,明明是親兄弟,交往卻那么少,也不覺得親。
2
大伯不能再喝二鍋頭的時候,我已經(jīng)工作了。爸也已經(jīng)退休,而大伯更是徹底成了老人。他依然消瘦,眼神越發(fā)混濁,花白的頭發(fā)永遠是凌亂的。
因為有了車,再回老家,我們會帶一些家里不用的家電、舊衣或者廚具。對那些舊物,大伯都樂于接受。只是那一年的二鍋頭,雖然買了最貴的,大伯也只咂咂嘴表示惋惜,說醫(yī)生不讓喝了。
爸沉吟良久,說:“還是去市里的醫(yī)院看看吧。”
大伯搖頭:“這點兒病也要不了命,再說沒病醫(yī)院也能看出病來?!?/p>
爸就不再說什么。那以后,回老家?guī)У陌性僖矝]有了二鍋頭,而是換成大包大包的藥。每次爸自己去大藥房把藥買齊,然后戴著老花鏡把服用方法寫在一張紙上。回去后,會叮囑堂哥好多次,要他按時給大伯服。
他們都老了。在一起,話依然很少,翻來覆去也只是重復的叮囑:好好吃飯,按時吃藥,有事打電話。
但大伯從來沒有主動給爸打過電話,甚至連我唯一的堂姐出嫁,大伯也沒有通知爸。
爸生氣了。大伯的言語還是緩緩的:“你們回來也是花錢,在外面賺錢哪兒那么容易?不管刮風下雨都得去上班,還得看人臉色。平常買米買面的都要自己花錢,房子又貴。不比我們,自己地里都有,連油都是自己打的,天不好就在家睡覺,老天爺都管不著……農(nóng)村人,比你們活得容易?!?/p>
那是我第一次聽大伯說那么多話,也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觀點,忽然覺得這些年對大伯和他們那種生活的同情是那么蒼白。
3
沒想到,一直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爸身體先出了大問題。食道癌,在省城醫(yī)院做了手術。
爸手術后回到家,才告訴了大伯。于是,大伯第一次去了我家,帶著全家人,租了一輛面包車,車里塞滿了成袋的大米、白面、花生油、土雞蛋,還有大棚里的黃瓜、茄子……
因手術后進食困難,爸瘦得厲害,堂哥進門后看到爸,背過身去落了淚。唯有大伯很平靜,拿了凳子在爸對面坐下,問:“吃不下東西?”
我跟大伯解釋:“這種手術,在很長時間內(nèi)都會影響進食……”大伯并沒有聽完,便搖頭打斷我,對爸說:“別聽醫(yī)生說的那些,只管吃,只要能吃飯,什么病都不怕。”
病痛的折磨讓爸極其憔悴,但大伯的到來讓他很激動,他用力點頭。那天中午,爸吃了手術后最多的一頓飯。
一年后,癌細胞轉移到淋巴,爸再次入院。大伯急匆匆趕到醫(yī)院的那天上午,爸已經(jīng)進入昏迷狀態(tài),被送到了重癥監(jiān)護室,無法探視。
大伯在監(jiān)護室門外愣愣地站了許久,不管我們?nèi)绾蝿裾f,也不離開,直到夜晚才被堂哥硬拉走了。
兩天后,爸去世了。按照爸的遺愿,我把他的骨灰?guī)Щ亓死霞摇?/p>
守靈的那一整晚,大伯搬來一只凳子坐在爸棺木旁,不說話,就那么坐著。長明燈幽幽地亮著,淺淺的燈火里,大伯的神情是平靜的,沒有一滴眼淚。
4
第二年清明,回老家給爸上墳。遠遠看到墳邊,兩株小青松郁郁蔥蔥,大伯蹲在樹旁,用手拔著幾根春天里長起的荒草。
擺上祭品,大伯什么食物都沒有碰,只是倒了兩杯酒。他彎下蒼老的身體,把酒慢慢傾灑在碑前?!昂劝?,”他說,“沒有人管了,想喝多少喝多少?!蔽业谋亲右凰?。大伯忽然直起身來問我:“那時候,你干嗎非把他送到那個地方去,不讓我見最后一面?”
我一愣,半天才意識到他說的是重癥監(jiān)護室。過了那么久,他還記著。
“那到底是什么破地方?”他喚了一聲我的小名,說,“你當時怎么想的,把他送到那里去?”
“我當時……當時只想做最后的努力,能留住爸的命,哪里想得了那么多。”
他擺擺手,不再看我,自言自語道:“都不在他身邊,他一個人多害怕呀。”有混濁的眼淚從他眼中緩緩流出,沿著他面容間遍布的皺紋縱橫。
對他來說,生死的事早就看開了。讓他疼痛的是,最后一刻,他不能陪在爸的身邊。
5
當年,爸和大伯一起報名應征入伍,大伯的條件更好一些,被接兵的首長一眼看中。兩個人都可以走,奶奶卻無論如何不能接受兩個兒子同時離開,痛哭不已。
后來大伯對爸說:“你走?!闭f完大伯就沒了蹤影。爸走的時候,大伯又寬慰爸說:“走吧,家里有我?!?/p>
前前后后8個字,定了兩個人的結局。
就這樣,爸走了,大伯留了下來,兩個人的命運從此有了天壤之別。爸一直在部隊升到團級,轉業(yè)到城市,生活優(yōu)越安逸。大伯則留在農(nóng)村照顧奶奶,成家后生了4個孩子,多年來生活拮據(jù)——所有這些,在漫長的光陰里,爸沒有提起過,大伯更沒有,好像很多年前并不曾有這件事發(fā)生。
大伯從不曾有任何遺憾和抱怨,甘心認命地沉淀在這樣一種命運里,默默的、靜靜的。一如當年,他的擔當和爸的接受那么自然而然,順理成章。
或者,大伯知道,若他委屈抱怨,爸在外面必不能過得心安。也或者,對他們的感情而言,原本沒有誰付出誰虧欠這一說。
這就是他們的感情吧。有生之年,他們相處的時間有限,更沒有過什么關于情感的對白和承諾,只是一對尋常的兄弟,小事不擾,大愛不言。
許震宏摘自《時代青年·悅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