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穎浩
周日的早晨,茲沃倫的街道上空蕩蕩。在斯洛伐克的這座中型城市里,民眾此時大多都在做禮拜,另一些沒參加的大概還沒從宿醉中掙脫出來。侯賽因·穆費迪也感到很頭疼,他是真的偏頭痛,跟酒精沒有什么關系。穆費迪是一名穆斯林,也是前關塔那摩監(jiān)獄囚犯。
兩年前,穆費迪還和其他數(shù)十名囚犯一起被關在美軍設在古巴關塔那摩灣的軍事監(jiān)獄里。這些人都沒有接受審判,但一直被關押。雖然穆費迪在2008年就被確認無罪釋放,可他還是在“不明不白”的情況下,坐了超過十年的牢。直到2014年11月14日,美軍拷住穆費迪的雙手,蒙上了他的眼睛,把他帶上了飛機。等飛機落地時,穆費迪才發(fā)現(xiàn)他踏上的不是故土也門,而是距家鄉(xiāng)數(shù)千里外的一個陌生國度——斯洛伐克。
穆費迪從床上爬起來,走向浴室,他的步履看起來有些“笨拙”,因為他穿著一條無比寬松的米色褲子。這條褲子是關塔那摩監(jiān)獄發(fā)的,他到現(xiàn)在一直還穿著它在家里晃蕩。穆費迪說,這是一種習慣,很難改變的習慣。站在鏡子前,穆費迪習慣性地用手捋頭發(fā),卻發(fā)現(xiàn)頭發(fā)已剪短。之前他的頭發(fā)長過肩膀,一個月前他剪了短發(fā)?!盎蛟S這樣我看起來會好相處些,別人不會盯著我看?!?/p>
接著穆費迪來到廚房。廚房看起來很新:干燥架上擱著幾個盤子,灶臺簡潔干凈,冰箱幾乎是空的。整個公寓顯得非常安靜,只有時鐘的滴答聲和穆費迪的寵物麻雀偶爾發(fā)出的鳴叫聲。平時很少人會造訪穆費迪的家,穆費迪的朋友用十個指頭就能數(shù)過來:一些協(xié)助他的社工和幾個同樣被安排到這座城市的前關塔那摩囚犯。對穆費迪來說,今天與往常的任何一天沒有二致,他沒什么需要干的,也不用找誰。
“我快40歲了,”他說,“我常常幻想,我在哪天會有一個家庭,還有孩子。但結果到現(xiàn)在我還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在過去兩年里,美國奧巴馬政府再次推動“關閉關塔那摩監(jiān)獄”進程,釋放了那些不被視為威脅的囚犯。自2001年“9·11事件”發(fā)生以來,關塔那摩監(jiān)獄囚禁過約780名囚犯,如今監(jiān)獄還剩61人,其中20人已被準許釋放。獲釋的囚犯如果來自也門、利比亞和敘利亞等戰(zhàn)亂國家,他們將不被允許回國,因為美國政府擔心他們會加入或再次加入極端組織。
美國國防部已將這樣的55名前囚犯安置到海灣國家,而非他們的祖國。但海灣國家的接收能力有限,因此還有一些囚犯就被遣送到他們難以適應的哈薩克斯坦和斯洛伐克?!爱斁挚雌饋砗孟裰还馨阉麄兣鲫P塔那摩,”大衛(wèi)·雷米思說道,他是很多現(xiàn)關塔那摩囚犯及包括穆費迪在內的前囚犯的律師,“他們被‘丟到一個陌生的國度,文化、宗教和語言的隔閡都非常之大,他們到那里肯定會被視為‘流放者?!?/p>
穆費迪至今無法適應斯洛伐克的生活,在茲沃倫,除了四名前關塔那摩囚犯,穆費迪唯一認識的一個穆斯林是一家烤肉店的土耳其老板。他有時會到兩小時車程外的城市馬丁,跟一小群穆斯林在一家咖啡店后面做周五禱告。(斯洛伐克是歐盟唯一一個沒有清真寺的國家。)“這里的人們還是友好的,”穆費迪說,“問題的關鍵在于政府?!?/p>
2015年開始的難民危機中,成千上萬的難民從中東涌入歐洲。一些人擔心移民會搶奪當?shù)厝斯ぷ髂酥猎V諸恐怖主義,因此對難民浪潮激烈反彈。斯洛伐克總理羅伯特·菲喬最近對當?shù)孛襟w說,難民“在斯洛伐克沒有容身之地”。
看起來,對穆費迪及與他經歷類似的關塔那摩前囚犯來說,即便出獄踏上了“自由的土地”,他們仍舊處在另一個牢籠中。他們沒有被禁止工作,但是沒有人敢雇用他們;他們想結婚,但是當?shù)氐哪滤沽峙苑浅I?;他們渴望與家人團聚,但一年多過去了,他們仍舊孤身一人?!懊刻煳叶荚诘诒壤沟教庌D,”薩拉赫·扎比說道,他是被安置到格魯吉亞的前囚犯?!拔业纳畎察o得可怕,漫無目的地在街上游蕩完,等待我的又是那個寂寞的公寓?!?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6/10/24/kasj201619kasj20161907-2-l.jpg" style="">
穆費迪說,這種寂寞就像一個籠子?!拔覀儺敵跽J為,走出關塔那摩我們就自由了。”他說,“但事實并非如此,我們是從一個小的關塔那摩走到了一個更大的關塔那摩。”
穆費迪的麻煩始于2001年他從也門到巴基斯坦尋找工作。在跟一個伊斯蘭宣教組織接觸后,他決定去歐洲找工作。但那時剛好碰到“9·11事件”,即使是在合法組織登記的也門人也很難拿到簽證。穆費迪沒有放棄,他付錢給蛇頭,讓他們幫自己從巴基斯坦偷渡到阿富汗,然后經過伊朗,再到達土耳其,最后在土耳其想辦法進入歐洲。
結果他在伊朗被捕,并被指控是“基地”組織的招募人員。伊朗將他交給了阿富汗當局,阿富汗又將他交給了美國人。2003年5月9日,美軍將穆費迪投入關塔那摩監(jiān)獄。美國認為穆費迪所接觸的那個宣教組織是極端組織的幌子。
之后五年,穆費迪一直被關押,但實際上,他始終保持著清白。他的律師指出,很多當?shù)亟M織為了獲得美國對“基地”組織成員的豐厚懸賞,提交了許多僅與相關恐怖組織沾邊的“邊緣”人士,有時還會將無辜的人提交上去。“這些美軍所謂的‘戰(zhàn)士中,僅有極少數(shù)被指控曾參與戰(zhàn)斗?!备鶕?jù)“人權觀察”2006年的一份報告的說法,“許多人被逮捕僅僅因為他們住的房子與塔利班有關聯(lián),或者他們服務的慈善機構跟相關恐怖組織有聯(lián)系?!?/p>
穆費迪是不是無辜的目前無法確認,美國國防部及國務院“關閉關塔那摩特使”辦公室都不會評論具體個案的細節(jié)。但可以確定的是,穆費迪在2008年就不再被視為威脅,且被準予無罪釋放了。然而,2009年,美國情報部門發(fā)現(xiàn)當時出現(xiàn)的“內褲炸彈客”(將炸藥縫在內褲里的自殺式襲擊者)是在也門培訓出來的,因此,美國拒絕將穆費迪等來自也門的前囚犯遣送回也門?!耙平魂P塔那摩囚犯前,我們必須就囚犯在移交后存在的潛在威脅及如何采取措施降低這種威脅跟接收國作詳細的、具體的溝通。此外,我們還要考慮人道主義對待的問題?!泵绹鴩啦堪l(fā)言人瓦萊麗·亨德森說。
又六年之后,經過了整整十一年的“強化性審問”、單獨監(jiān)禁和絕食抗議,終于有一天,穆費迪被叫到了一個辦公室,里面坐著來自斯洛伐克的聯(lián)絡人,穆費迪被允諾了一個全新的美好生活,他聽了非常興奮。“我當時非常迫切地想離開關塔那摩?!彼f。
現(xiàn)在穆費迪獲得了自由,他還被納入國際移民組織(IOM)為期兩年的援助計劃,這個旨在幫他適應融入斯洛伐克社會的計劃包括支付他的房租、每月津貼,提供斯洛伐克語老師、心理咨詢師和一個社工。然而,到目前為止,穆費迪找工作仍舊不順,現(xiàn)在他非常擔心明年該怎么過,因為那時IOM將會把他的津貼削減一半。IOM說會考慮延長期限的可能性,但前提是他能向政府證明自己在學習斯洛伐克語。穆費迪說自己在嘗試學,但課程用的是英語,而他的英語水平其實也不好,因此學習進度很慢?,F(xiàn)在他只懂一些基本的問候語:dobry den(早上好)、prosim(請)、anddakujem(謝謝)。這個水平,在城市游覽沒有問題,還想做更多,就不太可能了。
在晌午時分,穆費迪到市鎮(zhèn)漫步,他低著頭,沉默地看著地面。每當遇到牽著手的年輕情侶或爸爸陪著孩子玩時,穆費迪才會抬抬頭,微微一笑。而行人看到他時也會露出尷尬的微笑,另一些人則用懷疑或好奇的眼神看著穆費迪。
39歲的穆費迪在家鄉(xiāng)也門有個大家庭,他非常希望與家人們重聚。但穆費迪是可永久居住斯洛伐克的外國人,而非難民或庇護尋求者,斯洛伐克政府沒有為他和母親及兄弟姐妹的團聚提供幫助的法律義務。穆費迪也想在這里組建一個新的家庭,但是斯洛伐克的穆斯林極少(人口占總人口0.2%),而且很少人愿意嫁給從關塔那摩監(jiān)獄出來的人,穆費迪的這個愿望可能并不容易實現(xiàn)。美國國務院發(fā)言人對此曾表示:“我們支持家庭團聚,因為我們相信這可以產生更好的效果,(對這些前囚犯)很有幫助?!比欢?,前囚犯接收國的做法與美國國務院的說法并不相符。
穆費迪現(xiàn)在仍在等著政府批準他家人的簽證,好讓他們來斯洛伐克探望自己?!盎蛟S我跟我的家人在一起,一切就會好起來,”他說,“然而,現(xiàn)在我在這里是一個陌生人,流放者。我這輩子曾向追求許多東西,但是一切掌控權都不在我手中?!?/p>
傍晚時分,陽光逐漸暗淡,穆費迪的頭痛也消退了些。待到霧氣降臨街道時,他感覺好多了。穆費迪沉默地拖著步子往家的方向走,他走過了街后的巷子,因為他想避開在酒吧門口狂歡的人們。等到他回到公寓樓下時,太陽幾乎消失在地平線下,他的背影也逐漸融入了黑暗中。
他又回到了那個寧靜的公寓,只有時鐘的滴答聲和寵物雀的鳴叫聲作伴?!捌鋵嵨矣憛捯姷交\子里的所有東西,”他一邊給鳥籠里的喂食器加水和食物,一邊說道,“我這輩子就活在一個籠子里?!?/p>
穆費迪拿出一塊薄毯子,將它輕輕蓋在鳥籠上。不一會兒,麻雀就安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