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白

1368年五月初四，在祈雨盛典舉辦后的第六天中午，洪武大帝朱元璋御駕返回應(yīng)天府紫禁城，不及休息，便立刻宣召文武群臣于未時入宮議事。

一

紫禁城御花園里此刻已是亥中時分，朱元璋和朱標父子倆用過晚膳之后，便來到了御花園中漫步散心。

踱到一座涼亭內(nèi)，朱元璋停了下來，看了一眼仿佛有些心不在焉的朱標，向各位宦官、侍衛(wèi)們擺了擺手，讓他們遠遠退了下去。隔了片刻，他才向朱標肅然問道：“標兒，朕今天剛回宮中，便召你前來相見，看到你一身安然無恙，這才放心了許多。你卻為何自中午進宮到現(xiàn)在便一直心事重重、悶悶不樂？可有什么難言之隱不好對朕明說的？”

“兒臣見父皇平安歸來，心底自然是高興的，豈敢妄生不悅之情？”朱標一聽父皇這話來得甚是犀利，急忙躬身說道：“兒臣并無什么難言之隱未向父皇說明的。父皇如此言語，真是折煞兒臣了！”

朱元璋微微搖了搖頭，驀然目光一凜，向他逼視過來，道：“朕知道你的心事——今日在金鑾殿上你對陳寧（兵部尚書）所奏之事似乎激動得很……莫非是為劉基（明朝開國元勛）抱屈來了？”

“不錯?！敝鞓艘姼富拾言掽c明到這個分兒上了，便也拋開一切顧慮，坦然開口說道：“父皇有所不知，這李善長（左丞相）、陳寧等人自己故意袒護、枉縱李彬（李善長親信、中書省都事），當真是無所不用其極——他們現(xiàn)在看到父皇御駕回宮了，反倒來了個‘惡人先告狀，想來彈劾劉老先生。兒臣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于是便將劉基如何審拿李彬，李善長他們又如何利用祈雨盛典阻撓劉基執(zhí)法行刑等事情前前后后、詳詳細細地向父皇說了。

朱元璋認認真真聽完了他每一句話，背負著雙手，在涼亭內(nèi)慢慢踱了幾圈，停下身來，眼睛遠遠地看著亭外，淡淡說道：“你所說的這些事兒，朕早就都知道了?！?/p>

“父皇原來早就知道了？”朱標一愕，“那么，父皇為何又要發(fā)來那一道讓劉先生暫緩行刑的圣旨？兒臣倒有些不明白了……”

“哼！不僅是后面那一道圣旨，就是前邊那一道讓你們舉辦祈雨盛典、要你們‘能赦則赦的手詔，也是朕在洞明一切內(nèi)情之后發(fā)來的?！敝煸澳樕系谋砬楹鋈蛔兊蒙畈豢蓽y起來，“朕也知道劉基必然不會把這兩道圣旨放在眼里，他就是那么個‘牛脾氣‘認死理，還是會沖出來硬著脖子頂李善長！朕就是要讓劉基沖到前面扮‘黑臉包公，朕才可以在李善長那里‘賣人情，讓他們中書省更好地為我們朱家辦事！”

“父皇！您平生不是最痛恨貪官污吏嗎？”朱標聽了，猛一跺腳，滿臉漲得通紅，“您現(xiàn)在卻是怎么了？竟也要和李善長他們一道上下其手來枉縱李彬這等不法奸吏？！”

“放屁！”朱元璋一聽，也不顧自己的帝王威儀了，頓時勃然大怒，口出粗話，劈頭蓋臉地向朱標訓斥起來，“好你個臭小子！竟敢這等無禮，當面頂撞你老子！你懂什么？……你以為朕不恨這些貪官嗎？朕對他們恨之入骨！你可知道，你的祖父、祖母還有六個伯父當年為何那么早就去世了？”

說到這里，朱元璋的眼眶里盈滿了瑩瑩的淚水，抬頭望向天際那玉盤般的明月，哽咽著說道：“那一年鳳陽大旱，田里的糧食顆粒無收，我們一家人無米下鍋，守著那個灶臺，那個餓呀！朕到今天都還記得……你有個伯父當時餓急了就只想啃土……”

“朝廷當時沒有調(diào)糧賑災(zāi)嗎？”朱標噙著眼淚問道：“如果元廷連這一點都沒有做到的話，它也早就該滅亡了！”

“其實，當時元廷還是調(diào)撥了一批糧食來救濟百姓的……”朱元璋緩緩說道：“可是這批糧食被那些州官縣吏們自己私分了，全部貪了，一袋也沒發(fā)到我們手上……于是，你的祖父、祖母和那六個伯父就這樣被活活餓死了……”

朱元璋雙眼通紅，伸出手來慢慢拭去腮邊的眼淚，眸中寒光一閃，冷冷說道：“從那時起，朕就恨極了這些貪官污吏，恨得牙癢癢，恨不能砍了他們的頭，將他們扒皮填草、梟首示眾！看那些貪官污吏怕不怕落個這等下場！”

說著，他走上前來，澀澀地說道：“但是標兒呀，在李彬這件事上，朕實在是有些為難，你也要多多體諒父皇才是！本來，依朕的脾氣，十個李彬也都該殺了。可是李善長和中書省的面子，朕不能不給?！闭f到這兒，他頓住語氣，看了一眼朱標，見他正一臉驚愕地看著自己，便沉吟著又開口了：“你也知道，我大明朝開國才四個多月，到目前只是占得了荊州、揚州、山東、河北、河南等半壁江山，整個華夏尚未底定！你看，山西要用兵，陜西要用兵，涼州要用兵，西蜀要用兵，云南要用兵——這些都要籌餉籌糧，這些都要著落在中書省和李善長他們身上去辦吶！

“如果真的斬了李彬，激怒了中書省和李善長，他們?nèi)f一泄氣拖了朕的后腿怎么辦？軍國大事可不能拿來賭氣呀！——唉！朕只有把李彬這件事懸起來，暫時不要動他，待到肅清四海、一統(tǒng)天下之后，再跟他們新賬老賬一起算！”

朱標看到父皇臉上的表情是那么的陰森可怖，不由得心頭一寒，低低說道：“父皇這般苦心孤詣，倒是兒臣沒有料到的。不過，兒臣認為，父皇以這等權(quán)謀詭詐之術(shù)統(tǒng)馭群臣、治理國事，怕是有些不妥。唐末名士韓偓曾言：‘帝王之道，當以重厚鎮(zhèn)之、公正御之，至于瑣細機巧，此機生則彼機應(yīng)矣，終不能成大功?！吨芤住飞现v了：剛健中正、光明正大，這才是帝王之德！先予后取、陰謀詭計，不是明君應(yīng)有的做法！”

“你懂什么？”朱元璋聞言，不禁暴怒起來，“你竟引經(jīng)據(jù)典、拐彎抹角地罵朕？！李彬這件事現(xiàn)在只能這樣辦！打下山西、掃清胡虜，才是當前朝中的頭等大事！他劉基是御史中丞，依法辦事、據(jù)理力爭是他應(yīng)盡之責。但你我是大明江山之主，須當放眼天下、胸懷四海，心中所思所慮豈能站在他一個臣子的視角來裁斷此事？朕可不想因李彬一事鬧得朝廷內(nèi)外到處雞飛狗跳的，這讓朕怎么騰出手來掃平朔方？”

說著，他又是怒火直冒，對朱標厲聲訓道：“這些道理還用得著朕來教你嗎？是誰讓你變得如此迂腐的？是宋濂嗎？這個食古不化的老夫子！朕明天就讓他到弘文館里去當學士，不再當你的老師了！”

“兒臣知錯了?！敝鞓艘宦牷帕松?，急忙跪倒在地，“請父皇不要逐走宋老師。”

朱元璋咬了咬牙，恨恨地一甩袖，“噔噔噔”幾步出亭而去，留下朱標一個人披著月光靜靜地跪在亭中冰冷的地板上。

二

到了深夜二更時分，紫禁城里唯一還是燈火通明的宮殿，不消說就是朱元璋常常在此熬夜批奏辦公的謹身殿了。

在御案旁邊伺候著的內(nèi)侍云奇再一次把那碗熱騰騰的紅豆湯端了上來，恭敬而道：“陛下，您休息一下罷——這碗紅豆湯一晚上已經(jīng)反復熱過四五次了，您都沒有顧得上擱下筆來喝上一口?！?/p>

“滾！你這大膽的奴才！”朱元璋頭也沒抬，繼續(xù)在一本本的奏疏上揮筆如飛。

就在這時，四皇子朱棣卻一步走了進來，伸手在云奇肩頭上拍了一拍，示意他趕緊退下。然后，他關(guān)上了殿門，轉(zhuǎn)身昂然而前，向朱元璋一叩而拜，朗聲奏道：“兒臣朱棣代天下臣民懇請父皇暫停萬機之勞，稍養(yǎng)黃老之福?！?/p>

“棣兒來了？”朱元璋這時才緩緩擱下了筆，饒有興致地從一大堆奏章后面抬起了眼看向他：“劉基、宋濂把朕的皇兒真是教得好啊，連你這野小子現(xiàn)在說話也開始變得文縐縐的了……”

“劉師傅和宋先生不單單是教會了兒臣怎么用詞行文，還教會了兒臣不少兵訣心法和典章義理?！?/p>

“打??！給朕打住！你大哥天天在朕耳邊給朕灌輸他們的典章義理，不勞你再來這里啰嗦了。說，你今晚干什么事兒來了？”

“兒臣來向父皇請安！”朱棣在地上將頭又是輕輕一叩。

朱元璋端起云奇剛才留下的那碗紅豆湯，放到唇邊抿了一口，沉聲說道：“你真的只是來給朕請安嗎？假如你是和你大哥一樣也來為劉基說情，那就免了罷！”

“兒臣今夜前來叩見父皇，并非是為了劉師傅之事而來，而是為了請教當年越國公胡大海之子胡德深被正法一事而來?！?/p>

“唔……”朱元璋緩和了臉色，繼續(xù)慢慢地喝著那碗紅豆湯：“這件事兒么，朕準你問來……”

“三年之前，父皇派遣衛(wèi)將軍胡大海前去征取偽吳之金華府，不料他的兒子胡德深卻在后方犯了私釀酒水之罪，被父皇您捕拿下獄。父皇您當時決意以法裁之而不徇私情，驚得監(jiān)軍都事王愷急發(fā)奏疏入諫，勸父皇勿誅胡德深以安前線胡大海之心。然而父皇不顧眾議勸阻，侃然言曰：‘寧可使胡大海怨我叛我，亦不可使我法不行于下！于是親手當眾斬除了胡德深，整肅了國法軍紀！父皇當時乃是何等的英明神武！兒臣其時年齡尚幼，從宋濂先生口中聞得父皇此言此行，亦是不禁對父皇驚為堯舜之君而崇拜之也！”

朱元璋聽到后來，臉色便漸漸變了，說道：“朱棣，你可比你大哥狡猾多了！你居然還敢繞著彎兒來抨擊朕？你是不是想說父皇先前在開基拓業(yè)之際尚能執(zhí)法如山，而到了現(xiàn)在守成安業(yè)之時反倒變成姑息養(yǎng)奸了？”

朱棣咬了咬牙，肅然正色答道：“兒臣只是覺得父皇依律執(zhí)法之誠似乎不及三年之前了。”

“你放屁！”朱元璋再也忍不住了，把手中的湯碗往御案上重重一放，發(fā)出“砰”的一聲悶響，險些濺了一些湯汁出來，“你知道那時候朕敢當眾斬殺胡德深一事的背景是什么？你知不知道朕決定在嚴懲胡德深之前，是劉基暗中出面以公理大義說服胡大海寫來了一封親筆密函，表示愿意服從朕對胡德深所做的一切處罰！是胡大海自愿以他的親生兒子為朕的律令祭刀立威，朕這才能夠當著文武百官的面說出‘寧可使胡大海怨我叛我，亦不可使我法不行于下，這樣剛決明快、義正辭嚴的話來！也正是胡大海獻出了這份顧全大局的赤膽忠心，朕才在他殉職身亡之后追封他為永配本朝太廟享祭的越國公！不然，憑他那點兒戰(zhàn)績，怎能與徐達、常遇春、馮勝他們比肩？”

朱棣聽至此處正欲開口，朱元璋一揮袍袖止住了他：“朕知道你接下來的話要說什么——朕可以告訴你：這一次劉基開刀執(zhí)法碰上的對頭是李善長，而不是胡大海。胡大海雖不過是一介赳赳武夫，卻能顧全大局、公忠體國。這已是極為難能可貴了！而李善長位居宰輔，名重天下，執(zhí)拗起來，連朕都要讓他三分！劉基碰上他來賭氣，神仙也不好收場……好了，朕說到這里，棣兒你應(yīng)該明白了吧？”

“不錯，兒臣來此之前也聽大哥解釋過了，自然對這一切都很明白。”朱棣在地板上不輕不重地磕了一下頭，又徐徐而道：“兒臣還有一事提請父皇注意：就在李彬之案被擱置的半個月內(nèi)，錦衣衛(wèi)密使查到征東大將軍湯和的姑父席世祿私欲膨脹，竟在本籍常州境內(nèi)隱匿瞞報自己的占田數(shù)額達六百九十畝，企圖借此逃稅避賦——父皇，您看到?jīng)]有？一事不妥、一案不公，則萬方不寧??！”

朱元璋半晌沒有答話。他心底對朱棣報來的這些事兒當然都是十分清楚的：席世祿膽敢這么肆意妄為，就是瞧著朕在李彬一案上的裁處失之猶豫！朕若是當初一刀斬了李彬，像席世祿這樣的豪強大概就會收斂許多了！但是，朕能在這個時候和李善長、“淮西黨”翻臉攤牌嗎？唉……朕暫時還只有忍耐、忍耐、再忍耐啊……

他避開了朱棣挑起的這個話題，從御案上堆起老高的一疊奏章之中抽了一份出來，“嗒”的一聲，遠遠地丟在了朱棣面前：“這是劉基昨日呈進的一道奏章，你且瞧一瞧他這里邊講得如何？”

朱棣俯身拾起那份奏章，連忙打開細細看罷，兩眼立刻放出灼灼精光來：“劉師傅在這道奏章里說：自今而后請朝廷將《大明律》與‘四書五經(jīng)一齊并列為全國官學、私塾的必習典籍，而且朝廷于科考之際也須以《大明律》中有關(guān)內(nèi)容出題，由此體現(xiàn)本朝立法‘教而后誅、剛?cè)峒鏉谥肌@個建議實在是好啊！父皇應(yīng)該立即批準下去貫徹執(zhí)行……”

朱元璋雙眼一抬，深深然直看向他來：“朕當然也是十分贊同他這個建議的。朕會精心選好一個合適的時機將他這份奏章批準下去令各府各縣照辦執(zhí)行，而這道批準令，是一定要用某些人的污血在前面祭旗開路的！”

朱棣正視著父皇那深沉而銳利的眼神，忽然明白了：“父皇的苦心，兒臣終于懂得了。”

“你懂得了就好。棣兒哪……還是你更聰穎明慧一些，這讓父皇很是欣慰?！敝煸稗哿宿圩约侯M下的美髯，終于露出了這些天來難得一見的笑容，“父皇今晚就和你說一些心里話吧，你大哥什么都好，就是太正太直，像個溫良謙恭的‘周公，不是一個大刀闊斧的‘漢武帝。我們帝王之家的人，心性之中本是正邪混雜，該正時才正，該邪時就邪??！要用正來親任忠良，要用邪來制服奸惡，這才是真真正正的帝王之道。你可明白？”

“兒臣明白?！敝扉Σ宦堵暽簧钌钜稽c頭。

三

朱元璋這時才似有心又若無意地拋出了一句話來：“那你在太子留守應(yīng)天府的這段時間里看到了宮廷內(nèi)外有什么異常的情況嗎？”

朱棣緩緩奏道：“兒臣本也很不喜歡在別人背后說長道短、妄議是非，但有些話還是不能不向父皇稟告，依兒臣所見，李相國、胡惟庸他們的手未免伸得有些太長了，甚至想插到錦衣衛(wèi)里面來……何文輝也和他們有些明來暗往……”

“好了，朕知道了，明天朕就讓你三哥棡兒（指三皇子朱棡）擔任錦衣衛(wèi)副指揮使，專管內(nèi)外細作之事。何文輝嘛，只是被‘淮西黨用同鄉(xiāng)之誼蒙蔽了。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他還是把持得住的。朕暫時還不用動他的正指揮使職務(wù)?！敝煸坝侄似鹆思t豆湯一飲而盡，然后悠悠而道：“難道你沒有探聽到這樣一個消息：李善長有意想為自己的二兒子聘娶徐達的長女徐儀華為媳，還準備請出工部侍郎涂節(jié)做媒人？”

“這個……兒臣是知道的，但兒臣沒有在意?！敝扉Σ唤艘幌隆?/p>

“這個事兒你恰好才應(yīng)該在意！朕來教一教你：李善長的大兒子李祺已經(jīng)定了和你姐姐臨安公主成婚，那他又為什么急著把他二兒子李祚也推出來和徐達一家結(jié)為姻親？他左手攀我大明皇室，右手攀徐大將軍府，這是想干什么？朕讀過《隋書》，好像記得隋文帝楊堅當年身為周臣之時似乎也是這么喜歡攀龍附鳳的吧？”

朱棣聽到這里，背上的冷汗頓時濕透了衣衫。朱元璋遠遠地向他橫了一眼，款款言道：“這也不怪你，你究竟還是太年輕了嘛！朕該替你收一收心了。對了，朕聽聞徐達的那個長女徐儀華貞靜好禮、靈巧多才，特此決定請常遇春出面作媒，攜重禮去聘她為你的正妻，如何？”

他這一番話說出，朱棣馬上就全然明白了：父皇這一著棋實在是高明之至啊！李善長若是與徐達結(jié)成了親家，他在朝中就有了軍界勢力的扎實支持，他和“淮西黨”便如虎添翼，今后將更加難以遏制！所以，父皇才不惜公然出面來個“棒打鴛鴦散”，橫插一杠子，拼命拆散李、徐兩家的姻緣關(guān)系，同時讓自己去娶了徐儀華為妻，從而籠絡(luò)住徐達，使他不得倒向李善長！看來，父皇已是對李善長和“淮西黨”防之又防、暗加打壓了……

一想到這里，他便朗聲答道：“兒臣自當聽從父皇一切安排?！?/p>

“好！好！你既然答應(yīng)了，父皇即刻就讓欽差傳書常遇春盡快去辦好這事兒。”朱元璋撫髯而笑，“不過，你們的婚禮須得待到徐達大將軍自北平府凱旋之后才能舉行。”

他剛一說完，又仿佛想起了什么，道：“朕近來聽何文輝談起，你這個本朝年紀最小的驍騎校尉在皇宮里面做得還不錯嘛！聽說你每天帶頭把自己麾下那三千禁軍訓練得生龍活虎的，還幫著何文輝在應(yīng)天府鎮(zhèn)壓了幾起陳友諒余黨作亂事件？很好！很好！看來你的確能在軍事庶務(wù)上面為朕分憂解難了……”

“兒臣才疏學淺，讓父皇見笑了?！?/p>

朱元璋站起身來，離了御案，徐步踱到朱棣身前，沉緩而道：“父皇有一件大事交給你去辦：朕意欲讓你出任山西境內(nèi)西路討元大軍的督軍之職，前去協(xié)助你表哥李文忠和馮勝他們打敗王保保……”

“這……這……這如何使得？父皇，王保保乃是何等梟猛的胡將，兒臣雖有奮起一戰(zhàn)的勇氣，亦只怕不能順利完成您交辦的這項重任……”

“你一定能順利完成這項重任的?！敝煸按浇沁叺男σ怙@得極深極深，“怎么？還要父皇給你點明了？你可以去找你的那個師傅劉基請教如何擊敗王保保的方略罷！他一定會向你傾囊而授的。”

朱棣聽了，不禁心頭一亮，高興得一頭叩下：“對?。《嘀x父皇指點，兒臣知道應(yīng)該怎么辦了?！?/p>

“唔……但是你要記著：這次你前去西路軍大營，是秘密而行的。朕只給你寫一道手詔由你自行帶到李文忠他們那里上任。朕是繞開了中書省來做這事兒的。除了劉基可以知曉之外，對誰也不要提起，包括你大哥！你屆時臨行之前，就在明面上假裝給朕告一個長假，就說要去廬州采風散心……”

“好的，兒臣把這些都記住了。”朱棣叩首答道。

朱元璋正欲喊他退下，忽又想到自己平日忙于公務(wù)，一時也難得與這個四皇兒相聚交談，就開口繼續(xù)問他：“棣兒，你近來看了什么經(jīng)典史籍沒有？”

“兒臣遵從宋濂先生的教導，讀了《晉書》?！?/p>

“嗯，讀史好??！讀史可以使人知興替、辨是非、明得失。朕平日有空也是最愛閱讀史籍的了?！敝煸罢Z重心長地說道：“你看到那邊書架上那本《資治通鑒》沒有？它都被朕翻得卷起了邊！你既然在讀《晉書》，朕就考你一個問題?！?/p>

“父皇請講?！?/p>

“在晉末諸雄之中，后趙石勒、前秦苻堅皆可謂一時之杰。不知在你看來，他倆究竟是誰優(yōu)誰劣？”

朱棣沉思片刻，恭然而答：“依兒臣之見，石勒雖是不學而卻有術(shù)，料敵制勝，東攻西伐，所向披靡。而苻堅志大才疏，自知不明，淝水一敗則振奮不力，終為俘虜。以此言之，石勒優(yōu)于苻堅?！?/p>

“聽一聽你這番回答！你就喜歡走捷取巧，喜歡成為石勒那樣‘不學而有術(shù)的天縱之雄！棣兒，這世上哪有什么‘不學而成的治國用兵之術(shù)吶？！”朱元璋瞪了他一眼，按著自己剖析出來的見解講了下來，“在朕看來，石勒值晉室初亂，中原人才凋敝，未逢旗鼓相當之對手，故爾易于成功。苻堅值天下爭戰(zhàn)日久，南有桓溫虎視，東有慕容垂鷹伺，智勇相角，故爾難以為力。親履險境、沖鋒陷陣，苻堅固然不及石勒；量能容物、不殺降附，石勒亦不如苻堅。不過，石勒聰察有余而果斷不足，不能在生前防患于未然，故爾終致石虎亂國之禍；苻堅聰敏不足而寬厚有余，不能于在位恩威并施，故爾養(yǎng)成慕容垂、姚萇等梟獍反噬之殃。我大明對此應(yīng)當借而鑒之，決不能再出現(xiàn)石虎、慕容垂、姚萇等狼子野心之輩！另外，棣兒，你既讀《晉書》至此，便得返躬自省，兼取苻、石二人各自之長而盡棄其短才是啊！”

“父皇之論，高明之極。兒臣謹記父皇教誨，必定熟讀史籍、取長補短！”朱棣佩服非常，叩首連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