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生死疲勞》中,莫言用六道輪回的故事設計,通過平民視角再現(xiàn)了新中國的成長史。面對既定歷史,作者以存疑的態(tài)度解構(gòu)著過去所發(fā)生的一切,為我們呈現(xiàn)出一種嶄新的面貌。而在具體文本操作過程中,莫言要想打破常規(guī),脫離慣性束縛,就必然要在敘事主軸中推行自己的話語策略。這種話語策略主要內(nèi)容有三項:話語形態(tài)、話語方式和話語效果。話語形態(tài)即指話語在文本中顯性或隱性存在的狀態(tài),以往歷史的權(quán)威解讀被“官方話語”牢牢掌控,但當民間力量介入之后,多元共存的局面就此呈現(xiàn);話語方式是指作者在敘事時所依托的方式,在莫言的長篇小說中表現(xiàn)為“結(jié)構(gòu)政治”和“他者代言”;話語效果則說的是在作者調(diào)動全部“話語”力量之后,整部文學作品所呈現(xiàn)出來的獨特效果。
關鍵詞:莫言 《生死疲勞》 話語策略
生死疲勞,從貪欲起,少欲無為,身心自在。從文章的標題,到小說章回體結(jié)構(gòu)設計,再到故事內(nèi)容中六道輪回的安排,《生死疲勞》明顯有向中國古典小說致敬的意味。{1}的確,在中國的歷史文化積淀中,秉筆實錄的言官精神占據(jù)了其中重要一席,有許許多多的仁人志士為了追求真理而留下了血淚足跡。然而到了今日,情況卻在發(fā)生改變,受外界多重因素的干擾,我們幾乎無法對既定歷史評判,對現(xiàn)實境遇選擇做出清晰而又準確的判斷,只能依靠自己的現(xiàn)有認知慢慢摸索。同樣作為一名探路者,莫言在《生死疲勞》中借助自己構(gòu)建的話語系統(tǒng),將自己對歷史的感悟、對個人命運的同情、對真理的追尋蘊蓄在文本的字里行間,于潛移默化中深深地影響著每一位讀者。
一、官方話語的解構(gòu),民間力量的崛起
歷史從來都是由勝利者來書寫的,無論我們怎么努力,都不可能還原真相,最好的結(jié)果也只能是無限接近真相。小說,特別是長篇小說,因其自身的長度、密度和難度,從而具有史詩般的波瀾壯闊氣勢,一部長篇小說儼然就是一部文學化了的歷史,在莫言眼中,長篇小說更是被視為文體寫作的尊嚴。{2}既然陳寅恪能用“以詩證史”的邏輯推理方法來進行史學研究,那在這里,我們也可以從聲勢浩大的長篇小說中獲取一定的歷史信息?!渡榔凇返挠涗洉r間是從1950年元旦開始到2000年底結(jié)束,“合作化運動”“大躍進”“人民公社”“文革”“改革開放”等關鍵節(jié)點都在其中顯現(xiàn),可以說記錄了共和國的風雨成長,從某種程度而言,這部長篇小說在立足文學本位的同時,已經(jīng)具有了部分史料的貢獻力量。
一方面,以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角度來看,莫言的筆鋒似乎毫不留情,似乎要把老鄉(xiāng)蒲松齡“寫鬼寫妖高人一等,刺貪刺虐入木三分”的氣魄繼承下來。在《生死疲勞》中,農(nóng)業(yè)合作化運動如火如荼地在全國開展起來,可謂形勢一片大好,但偏偏有藍臉這樣的單干戶,抱著“圖個清靜,想自己做自己的主,不愿意被別人管著”的想法不愿踏上社會主義的康莊大道。{3}在莫言的作品中,這種脫離意識形態(tài)控制的歷史書寫并不少見,對于習慣了主流形態(tài)的大眾讀者而言,定會瞠目結(jié)舌、匪夷所思。那么,這種另類書寫是否還原了歷史的真相呢?在筆者看來,雖然不能百分百準確無疑地還原歷史,但它至少揭露了濃郁政治色彩涂抹下許多不為人知的客觀事實,某種程度上契合了“新歷史主義”的思想主旨,但敬請不要忘記還有另一面的存在!盡管莫言多次強調(diào),中國式的大團圓、大歡喜結(jié)局是自己所不為之的,但細讀文本,“光明的小尾巴”還是存在的,比如《生死疲勞》中那位省委農(nóng)村工作部長充分尊重單干戶藍臉不入社的權(quán)利;《豐乳肥臀》中艱苦樸素、不為權(quán)益和人情所動的大欄市首任市長紀瓊枝;《天堂蒜薹之歌》中最后的官方紀檢通報,等等。這種寫法還是比較客觀、真實的,既沒有“絕對的黑暗”,也沒有“十足的光明”,以至于莫言的作品沒有跌入狹隘、自私的深淵。
莫言在一次演講中提道:有時候批評一個社會需要膽量,贊美一個社會也需要膽量,這個膽量的背后就是良知,就是你的良心。基于這樣的態(tài)度,我們會發(fā)現(xiàn),除了《生死疲勞》,在莫言的很多長篇小說中,所建構(gòu)起來的話語形態(tài)并不是政治籠罩之下極端的單一,而是民間力量崛起之后的博大平等?!肮俜皆捳Z”是指官方語境下訴說的歷史進程,那是洪岳泰錚錚作響背后所賴以維持的信仰,抑或是賦予政治狂熱分子專政權(quán)力的暴力機器。此外,《天堂蒜薹之歌》第二十一章中出現(xiàn)的《群眾日報》的新聞報道,嚴肅、冰冷、敬畏{4};《蛙》中接受行政命令之后的姑姑,視人間情感為冰霜,只是機械似地不停執(zhí)行{5},這些都可以理解為官方話語對歷史進程和個人命運的影響?!懊耖g話語”的概念類似于陳思和所提出的“民間文化形態(tài)”“民間隱形結(jié)構(gòu)”“民間理想主義”,它是指在單一的意識形態(tài)支配情況下,底層群眾仍然受自然主義的影響,去滿足自己的所需所求,是真真切切的群眾呼聲。{6}當以“民間話語”為表層形式的民間力量崛起之后,那種“官方話語”左右歷史語境的趨勢開始有所緩和,我們每個人才可以有一定的時間和一定的空間廁身其中去探尋自己的一方見解,而不是咀嚼政治加工品。正因為如此,莫言的文學作品明顯不同于那些單一的“革命語境”“鄉(xiāng)土語境”“情感語境”占主導的題材作品,它是多元共生、和諧共存,每一方力量從民間的沃土中升騰而上,最終在莫言筆下得到施展的舞臺,因而變得博大、恢宏、深沉起來。
二、“結(jié)構(gòu)政治”和“他者代言”
在莫言看來,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中,“結(jié)構(gòu)就是政治”,“好的結(jié)構(gòu),能夠凸顯故事的意義,也能夠改變故事的單一意義。好的結(jié)構(gòu),可以超越故事,也可以解構(gòu)故事?!眥7}于是,我們看到了雜糅一體的《酒國》,里面有正文、有莫言的個人通信、有青年作家李一斗寄給莫言的九篇小說,蕪雜難纏,對于大眾讀者而言,無疑增添了閱讀難度{8},但莫言對這種敘述空間擴散化的做法樂此不疲,稍后出現(xiàn)的《生死疲勞》《四十一炮》《天堂蒜薹之歌》《檀香刑》《蛙》依舊在小說的敘述空間進行擴展,努力呈現(xiàn)出一種“從整體走向分散,從單一走向多元”的趨勢。周立民將莫言的這種有意為之的探索歸結(jié)為“眾生喧嘩”和“多層次敘述”,這種多層次敘述的目的是為了結(jié)束某種聲音占主導地位的局面,從而使作品開放起來,一旦開放的局面打開,那么不必小心翼翼地再去維持主體和風格的統(tǒng)一,也就可以痛痛快快地來一場語言世界的狂歡。{9}其實,如果稍加留意就會發(fā)現(xiàn)莫言這種文體結(jié)構(gòu)多層化的探索在當代文壇并不是孤單的。河南籍作家李洱的《花腔》也算得上是一個“異數(shù)”,好端端的一個故事,硬要碎落一地,然后由眾人七嘴八舌地拼貼到一塊兒,歷史的真實和真相的還原已經(jīng)極度淡化了{10},與此相像的還有賈平凹的《病相報告》{11}。
莫言在小說中籌建話語系統(tǒng)時,除了依靠結(jié)構(gòu),另一種方式便是“他者代言”。所謂“他者代言”,就是力圖通過假借的方式,將作者洶涌澎湃的內(nèi)心世界酣暢淋漓地表達出來。閱讀過《生死疲勞》的讀者想必為里面的驢、牛、豬、狗、猴之類的牲畜撒潑狂歡而不得其解,甚至略感厭惡。但如果進一步觀察可知,主人公西門鬧每一次輪回的開始便是一個時代的開始,每一次輪回的結(jié)束便是一個時代的結(jié)束。也就是說,每種動物的動物性暗合了每個時代的人性。有些話,受外部環(huán)境的制約,作者無法找到合適的途徑表達出來,只能以假托的方式存在,《生死疲勞》中的方式便是“動物之眼”。以動物的眼光去觀察人類世界每日里發(fā)生的故事,置身事外之下,自然多了幾分客觀、幾分清晰,莫言對歷史認知的哲理思辨便蘊含在這層客觀環(huán)境之下。此外,《檀香刑》中孫丙動情處的貓腔傾訴、《蛙》中的蝌蚪與日本友人杉谷義人的書信往來、《酒國》中莫言與學生李一斗的交流,這些內(nèi)容與其說是小說中人物的話語,不如說是作家自身對某些政治、歷史、情感、文學創(chuàng)作的深切認識,是通過一種假托的方式來傾訴自身的觀點,相比于依靠小說故事情節(jié)的緩慢驅(qū)動而言,這種“他者代言”要來得快、來得劇烈些。
三、喧囂的外衣,理性的寄寓
實際上,從大眾讀者的反饋來看,莫言的作品接受起來比較困難,甚至說難以忍受。不僅《生死疲勞》中的牲畜妄語攪得人心神不寧,其他長篇小說也是大抵如此。它太喧鬧,似乎一刻也不能安靜下來,《四十一炮》中的羅小通自始至終喋喋不休地訴說、《檀香刑》中貓腔的吹吹打打、《蛙》中呱呱聲響個不停;它太鄙俗,《紅樹林》中女副市長林嵐風流低下的上位史、《酒國》中匪夷所思的“女體宴”、《檀香刑》中的媚娘明目張膽地出位;它太殘忍,《酒國》中官員的餐桌上擺放的是金燦燦的嬰兒、《檀香刑》用帶有血腥氣的文還原了古代酷刑的細枝末節(jié);它太荒誕,《生死疲勞》充斥的是驢、牛、豬、狗之類;《豐乳肥臀》著力塑造的主人公竟是一個無能軟弱的戀乳癖癥者。
之所以給人帶來狂亂、喧囂的表層感受,究其緣由,還是與莫言一直以來的寫作探索有關。在20世紀80年代轟轟烈烈的“先鋒實驗”運動中,莫言便是一位走在時代前列的旗手,《紅高粱》中爺爺奶奶的野合、《生死疲勞》中的六道輪回、《豐乳肥臀》甫一問世的標題之爭、《檀香刑》中令人咂舌的古代酷刑等問題均在當時引起不小的風波,坊間爭執(zhí)不斷。他在寫作領域的嘗試可能已經(jīng)讓我們這些普通讀者有些望塵莫及,包括前面所說的話語形態(tài)、話語方式的巧妙設計,一方面可以幫助作者順利建立起話語體系,但另一方面可能在無意之中豎起了森嚴壁壘,部分讀者被冰冷地拒之門外。這種作者與讀者之間巨大的落差,形成了一定的隔閡,從而產(chǎn)生了錯覺,產(chǎn)生了誤解。
倘若揭去莫言小說喧囂的表層外衣,里面的內(nèi)核又是什么呢?筆者覺得是理性,是批判,是閱盡人世滄桑后的冷靜思考。這種提法,有些類似于西方的“酒神精神”,酒神狄奧尼索斯的醉酣狂亂雖與太陽神阿波羅的冷靜凝神形成鮮明對比,但是兩者同樣在追求理性,只不過形式上有所不同而已。{12}莫言的小說極力在語言上喧鬧、騷亂,有種顛倒乾坤的感覺,但這只不過是一種涂抹了保護色彩的“障眼法”,只有在這層色彩的遮掩下,他才能不受羈絆地恣意表達。
《生死疲勞》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力度是超強的,它讓我們對“合作化”、對“地主階級”等時代術語有了更為深刻的認知,當拂去了覆蓋著的政治煙塵后,清晰的歷史真相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令人最為深省的是在結(jié)尾處,曲終人散之際,大頭嬰兒藍千歲誕生,但這個嬰兒卻患上血友病,只能靠女人的頭發(fā)維持小命,而這個結(jié)局卻被莫言放置在“結(jié)局與開端”的部分之中,意即新一輪的生死疲勞將會無止無休地進行下去。無論是《生死疲勞》中大頭嬰兒藍千歲的先天血友病,還是《豐乳肥臀》中上官金童根除不盡的戀乳癖,它都是一種象征,隱喻著我們民族潛在的某些不足之處,使得中華民族在近百年的歷史中命途多舛。有人曾把莫言與魯迅聯(lián)系起來,認為他們的身上有些許共同之處。這樣的比較也有一定道理,在指摘國民積弊、療救國民性格方面,莫言和魯迅的步伐是一致的,可能他們說了許多國人不愛聽的話,做了許多國人不敢直視的事,但良藥入喉,又怎不苦口?
四、結(jié)語
《訴說就是一切》是這篇文章的靈感來源,“訴說就是目的,訴說就是主題,訴說就是思想。訴說的目的就是訴說”{13}。訴說,說的是“話語”,而“話語”又能聯(lián)系到敘事,再從敘事關聯(lián)到故事情節(jié)的開展、人物形象的塑造、哲理的思辨、個人理想的寄托,等等。筆者看來,在《生死疲勞》中,話語形態(tài)并不是單一的,而是多元并存,是民間力量崛起之后,“官方話語”的絕對主導地位遭到了動搖;話語方式的進行除了“結(jié)構(gòu)政治”外,最主要的是“他者代言”,進一步具體為通過“動物之眼”來對人世百態(tài)達到全知全能的體悟,而這種話語策略的先鋒嘗試一定程度上隔閡了讀者,其中的大悲憫、大同情有待讀者潛心挖掘。
莫言坦承《生死疲勞》一書寫的是“人的命運與人的情感,人的局限與人的寬容以及人為追求幸福、堅持自己的信念所作出的努力與犧牲”{14}。這里高揚的人道主義精神繼承了西方文藝復興和中國新文化運動中對個體生命的包容、尊重與理解,是沖破政治枷鎖后的一種呼喊。解析其中的話語策略,就是為了找尋湮沒在歷史長河中像單干戶藍臉那樣的人物,不僅軀體生命自由,在精神選擇上也有自己獨立的園地。發(fā)現(xiàn)個體、理解生命,這才是莫言的話語體系在小說中始終努力的方向。
{1} 莫言、李敬澤:《向中國古典小說致敬》,《當代作家評論》2006年第2期。
{2}{7} 莫言:《捍衛(wèi)長篇小說的尊嚴》,《當代作家評論》2006年第1期。
{3} 莫言:《生死疲勞》,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
{4} 莫言:《天堂蒜薹之歌》,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
{5} 莫言:《蛙》,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
{6} 陳思和:《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
{8} 莫言:《酒國》,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
{9} 周立民:《敘述就是一切》,《當代作家評論》2006年第6期。
{10} 李洱:《花腔》,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
{11} 賈平凹:《病相報告》,漓江出版社2012年版。
{12} 尼采:《悲劇的誕生》,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
{13} 莫言:《訴說就是一切》,《當代作家評論》2003年第5期。
{14} 莫言:《講故事的人》,《當代作家評論》2013年第1期。
作 者:楊莼莼,中國海洋大學在讀碩士,研究方向: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