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當代詩人侯馬于2015年末在《詩潮》上發(fā)表的新詩《致未來》,是其近期進行生活經(jīng)驗入詩的實驗之作。這首看似簡單的詩歌,以文本細讀的方式,進行層層解讀。揭示出其從一件生活小事入手,展開對中國當下教育問題的反思。
關鍵詞:向下 中國故事 細讀 教育
隨著中國在國際社會的地位不斷攀升,中國文學開始找回自己的文化自信與自覺,作家們開始寫只屬于中國的故事,在故事中展現(xiàn)只屬于中國的傳統(tǒng),西方故事與西方傳統(tǒng)逐漸退出中國文學的書寫方式,中國式生活經(jīng)驗也成為作家們創(chuàng)作的素材。這樣的變化不僅深入到小說創(chuàng)作也潛移默化影響著詩歌,生活經(jīng)驗入詩逐漸改變著詩歌內容與書寫語言甚至是想象方式。一個詩人窮其一生都不可能寫盡中國故事,這是人事的復雜與中國之大決定的。但若想寫盡身邊關切之事卻是可以完成的,詩人侯馬正在堅定地進行著這樣的實踐與信念。侯馬曾說:“每個人都是人類的實驗品,每個人都在他人身上辨認出自己。人類可以有一千種活法,而我只能使用一種活法,所以在有生之年,我將不可遏制地去關切我所能關切到的一切人類標本。”{1}為了這樣的詩歌創(chuàng)作理想,侯馬分別于2013年和2014年出版的詩集《他手記》《大地的腳踝》一改前期詩歌的向上姿態(tài),開始探索融生活經(jīng)驗入詩的道路,以詩歌敘述身邊關切的人事?!吨挛磥怼肥呛铖R2015年11月在《詩潮》上發(fā)表的一首新詩?!吨挛磥怼芬钥谡Z化的方式在詩中款款敘述中國故事,講述一個家長送孩子進寄宿學校讀書的平凡故事,詩歌全文如下:
我把孩子/送進了寄宿學校/久久徘徊在童話般的宿舍樓前/心中一千個不放心/一萬個戀戀不舍/孩子表面服從/心里是他還不會表達的無奈/臨走前一次又一次擁抱/他站在床上兩只小手摟著我的脖子/說:/我就是不知道在學校該干什么?/我眼淚差點掉下來/脫口說/孩子,記住/如果你想上廁所/就一定要去上廁所
下面以英美新批評的文本細讀方式,對這個看似簡單的詩歌文本依次進行剖析。
我把孩子/送進了寄宿學校/久久徘徊在童話般的宿舍樓前/心中一千個不放心/一萬個戀戀不舍
這部分,交代了詩中的主要人物和故事發(fā)生地點。詩歌以第一人稱敘事方式進行,“我”和“孩子”是詩中僅有的兩個人物。故事發(fā)生地點是寄宿學?!?一個文化生活全封閉的管理學校。首先可以判斷詩中的“我”是孩子的家長,至于是父親還是母親,詩中未做詳盡交代,再者可判斷孩子年齡尚幼。第一句中“把”這個動詞交代了二人的狀態(tài),“把”即掌握、控制之意,“我”處于主動狀態(tài),而“孩子”是被動狀態(tài)。在中國的家庭教育中,父母在孩子的事情上,占據(jù)著說一不二的位置。同樣,“把”字透露了孩子進寄宿學校的意愿非主動,“我”掌握著決定權?!八汀迸c“進”兩個動詞傳達的是一個過程與結果,“送”這個動詞包含了一個中國式家長的感情與責任。龍應臺在《目送》中亦闡述過母親送兒子的故事,只不過在詩中“我”對孩子的“送”不僅僅止于目送。寄宿學校是“我”送孩子的目的地,“進”入寄宿學校亦如掉入深井,孩子將在脫離父母呵護的封閉環(huán)境中學習生活,但是對于孩子進寄宿學校,“我”并非百分百舍得與放心,于是接下來是“我”情緒泄閘的開始?!熬镁门腔病钡於恕拔摇钡母星榛{,感情在徘徊中醞釀。“童話般的宿舍樓”給讀者提示了兩條信息:第一,學校的環(huán)境設施很好;第二,孩子寄宿的是小學,因為小學的學校環(huán)境是較中學斑斕多彩的,更適合童話一說。據(jù)此及整個故事邏輯可以判定孩子即將就讀一年級,年齡七歲左右,這樣的年齡判斷也解釋了后面“我”“不放心”“不舍”的原因?!熬镁门腔苍谕挵愕乃奚針乔啊?,這句畫面感很強,使人產(chǎn)生很多聯(lián)想,也使人更傾向于將“我”定位為一位父親。母親在這樣的送別中會傾向于對孩子做更多叮囑,而沉默與深思則是父親的表達方式,如山的父愛一說大抵因為此?!靶闹小币辉~說明“我”并未在孩子面前流露感情,更未說出口,這一方面是中國式感情的不顯山露水,另一方面也表現(xiàn)了“我”將孩子送進寄宿學校的決心,縱有萬般不舍也不能讓孩子看到“我”的動搖?!耙磺€”“一萬個”是詩人的夸張表達,一方面說明“不舍”大于“不放心”,另一方面也顯示“我”感情的濃烈程度,但這樣濃烈的感情卻未向孩子袒露,也體現(xiàn)了“我”感情的壓抑程度。前面詩人一直在敘述主體人之一 ——“我”的感情,接下來他更詳細地敘述了另一主體人——“孩子”的心情。
孩子表面服從/心里是他還不會表達的無奈/臨走前一次又一次擁抱/他站在床上兩只小手摟著我的脖子/說:/我就是不知道在學校該干什么?
“表面服從”表示孩子未做反抗,但亦說明內心正處于不想服從卻不得不服從的矛盾掙扎狀態(tài)。對“無奈”的“還不會表達”再次印證了孩子年齡小的事實,第二句中的“他”透露孩子是一個男孩。“臨走前”一般是所有送別中感情達到高潮的階段,此時的“我”與兒子亦是。“一次又一次擁抱”再次照應了“我”的“一萬個戀戀不舍”?!皳肀А币诧@示了兒子與“我”感情親密,因此“臨走前”更難割舍?!罢驹诖采稀辈拍軗е拔摇苯淮藘鹤雍汀拔摇钡拇笾律砀卟睢V笆恰拔摇彼秃⒆舆M寄宿學校讀書,把兒子的事情準備妥當后,“我”與兒子將面對在這場送別中身份的互換,即“我”要從學校離開兒子。從被離開對象變?yōu)殡x開對象,這樣的身份陡轉是這場送別中的一個非常戲劇化的身份轉換,在第一場送別完成后第二場送別也隨即而來。孩子被動地送來寄宿學校,“我”也要被動地離開兒子,兩場被動的送別將感情推至極點?!皟芍恍∈謸е摇笔呛⒆右灾w語言代替不會表達的言語,此時孩子的感情被推到極點,以至于這種表達方式已經(jīng)難以支撐一個七歲孩子的無奈。于是感情爆發(fā)的表現(xiàn)是從之前的“還不會表達”,變?yōu)閷⑺械母星榕c思想凝聚成一句僅會表達的話——“我就是不知道在學校該干什么?”這句話傳達的不僅僅是一個七歲孩子的天真,更是他所能做到的最大反抗?!熬褪恰币辉~后面一般接十分確定的對象,“該”是應當之意,所以其對立面是“不該”,所以孩子在此時最大的確定來自于“不知道在學校該干什么或不該干什么”的不安與茫然。對未來的“不知”是人一生中最大的困惑與恐懼,在“知”與“不知”之間,被推到未知的路上。
我眼淚差點掉下來/脫口說/孩子,記住/如果你想上廁所/就一定要去上廁所
此時的“我”面對兒子這樣一句簡單卻觸及心坎的話,感情壓抑到了極點,于是“我”的潛意識在此時占了理智的上風,所有的感情不假思索地暴露了——“我眼淚差點掉出來”。人會在兩種感情達到極點時流眼淚,即喜與悲。毋庸置疑,“我”此時是傷心的,但“差點”揭示出我依然在極力壓抑感情,最后“我”抑制住眼淚,沒有讓眼淚掉下來。但心里的過度防守造成了嘴上的失守,對眼淚的抑制造成了“我”嘴上的疏忽,潛意識占了上風,于是話“脫口”而出。話脫口而出時,意識處于短暫失控狀態(tài),所以脫口而出的話一般是最真實的話?!坝涀 闭故玖恕拔摇贝藭r的嚴肅與認真,要記的話不僅要記還一定要牢記于心。到底是怎樣的一句叮嚀會讓“我”如此情不自禁,讀者在此刻的閱讀期待被懸至最高。
“如果你想上廁所/就一定要去上廁所”,似乎有點讓人大跌眼鏡。但這是全詩中最具侯馬風格的詩句,侯馬在近期詩歌中的風格亦如此。“其實最大的秘密/始終是你/怎樣才能站到生活的前面”,這是詩歌《酷評》的結尾。這首詩前面敘述的是詩人徐江告訴侯馬一個殺手在安檢員面前取下眼鏡片殺死安檢員的故事,之后侯馬將這種方法用在寫詩上?!澳呐孪Я怂兇獾娜怏w/仍會留下那固執(zhí)的自我”,這是詩歌《老蔫的自我》最后兩句。這首詩敘述的是一個渾人老蔫,在上高中時打了一個人之后自己竟哭起來,原因是那個被打者在老蔫上幼兒園時打過老蔫。正如以上兩首詩,侯馬習慣于在詩的前部分款款敘述故事,在詩尾向讀者展現(xiàn)詩眼。侯馬早期是個追求“玄之又玄”“向上仰望”的“純詩寫作”者,雖然上述兩首詩歌是侯馬在“向下挖掘,從記憶、內心、人性深處,從矛盾沖突的社會生活中挖”{2}這條探索道路上的實驗之作,但詩眼依然有他所謂的“玄”痕跡。但在詩歌《致未來》中,侯馬對近期所追求的口語敘述創(chuàng)作似乎已駕輕就熟,詩眼亦代之以口語化語言?!叭绻笔且粋€假設性的詞,這說明后面所接是“我”即將預測的事件,這也是“我”對孩子疑惑的解答,或者說是對“該干什么”所提的策略。“上廁所”是常說的“三急”之一的內急,屬于馬斯洛需求理論中人的最低層次需求——生理需求。這句話雖極其生活化,卻又極具深意。理解的關鍵在于“如果你想”“就一定要去”。“你想”代表的是孩子心中迫切要完成的一件事,“我”將這件事預設成了“上廁所”。因為在這個孩子的心中,若對他作過多假設,他可能達不到“一定記住”的要求,因為如今“還不會表達”的孩子亦有很多事情是難以理解的。而上廁所可能是這個孩子日常生活中最常發(fā)生卻又不同于吃飯睡覺的事。吃飯睡覺的事無論在寄宿學校還是家中,都屬人的生理需求,但每個人每天內急發(fā)生的時間地點都不同,在孩子上課、吃飯、睡覺時都可能出現(xiàn),難以預料但又必須完成,所以這也是詩人沒有選擇“如果你想吃飯”或是“如果你想睡覺”,而以“上廁所”代之的原因。于是孩子在此時得到了對于何時該上廁所的答案,這是“我”告訴孩子的“該”。但是這首以“家長囑托孩子在校何時該上廁所”的俗事而結尾的詩,似乎有點文不對題。
最近電影《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掀起了一場“致所有”熱潮,“致青春”是對青春的一場祭奠,簡單的一個“致”蘊含的是對所致對象的萬千思緒。詩人侯馬以《致未來》為題,初讀此詩題,會將此詩定位為泰戈爾式的哲理詩,抑或是以為詩人要回歸到前期“玄而又玄”的老路上去,但詩的內容卻和詩題給人的感覺大相徑庭。詩中所寫是一個生活化場景,即一件送孩子上學的小事,中國的父母大都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似乎與未來無關。但這里的“致未來”有兩層含義。第一層含義,即致何人。中國人常說孩子是祖國的未來,在這里所指的未來亦指孩子,“致未來”即“致孩子”。第二層含義,即以何致?!拔磥怼笔侵冈娭泻⒆用媾R的未知。詩人選擇將孩子可能會遇到的內急作為“我”離別前的囑托。但這里的“上廁所”所指向的不僅僅是“上廁所”,它代表的應是孩子“想做”之事。寄宿學校要求每個學生按照學校的規(guī)矩行事,長此以往,可能會使孩子喪失自我,隨波逐流,人云亦云。所以無論孩子“想做”之事是什么,“我”都希望面對本心需求,孩子不要被異化,要心口一致而非口不對心,要保持一顆赤子之心和質樸情懷。另外侯馬是一位主張生活入詩的詩人,他詩中出現(xiàn)的人物經(jīng)常就是發(fā)生在他身邊的人和事。因為他尊重生命,熱衷于“確立每個個體的生存感”和身份的認同,他認為“文學不得不稱為人學,不得不成為對人性的捍衛(wèi),個人的創(chuàng)造因此具有了宗教的意義,誠所謂‘自證身份”{3}?;谶@樣的認同,侯馬在詩中從來都對“身份”的確認保持清醒。但在《致未來》中侯馬并未循往常詩歌的敘述方式,給每個人物十分清晰明確的定位,有名有姓。“我”和“孩子”不僅無名無姓,但這卻是侯馬苦心經(jīng)營的地方,詩人故意模糊兩個主體人的身份,意在超越詩中的“我”與“孩子”。這里的“我”代表的是天下父母包括詩人自己,“孩子”亦是所有孩子。
中國式教育導致孩子自小就接受著“規(guī)矩”教育,以“請不要”開頭的街頭標語是孩子自出生就耳濡目染的社會教育,造成孩子在“該”與“不該”之間面臨選擇困境。考試成為孩子唯一確定的“該”,卻也是最能預測的狀況,于是孩子們喪失了決斷和隨機應變的能力,獨立和個性的缺失是普遍的問題。以全封閉和軍事化管理著稱的寄宿學校更是重災區(qū),統(tǒng)一化的管理模式教育出千篇一律的孩子,孩子們漸漸喪失個人需求,不知心中所想與未來所需,被人安排的命運導致他們表達能力與思維能力喪失。基于此背景,侯馬的《致未來》圍繞一件典型的中國生活小事展開敘述,給中國家庭和學校教育當頭一棒。
{1} 侯馬:《精神病院的花園》,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312頁。
{2} 侯馬:《他手記(增編版)》,江蘇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298頁。
{3} 侯馬:《大地的腳踝》,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62頁。
作 者:汪亞琴,湖北大學文學院文學碩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