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玉江
這些年來,久居城市的我時不時愛往鄉(xiāng)下跑。觀鄉(xiāng)里的天,看鄉(xiāng)里的地。去了這里,又到那里。似乎永遠走不夠,看不厭!
時令又到了隆冬季節(jié),恰逢雙休日,我便帶上兒子、兒媳,孫子、孫女和妻子等,約了幾位好友,又一次走向鄉(xiāng)下。
我此行的目的,一是借著雪景給兩個孫兒拍幾張照片,留作日后使用;二是讓一家人好好團聚一下,放松放松。說一句不怕見笑的話,平時一家人各忙各的,圓圓滿滿團聚一次,實屬不易。孫子毛仔、孫女毛妹是聯(lián)系一家人的紐帶,陪兩個孩子玩耍,誰都沒有意見,而且很是樂意。這樣一家人自然而然就團聚了。借此,我還想搞個野炊,讓一家人換換口味,嘗個新鮮,更讓我那兩個頑皮的孫子樂活樂活,長長見識!
先驅車來到延安新城,登上“貴人峁”山后新修建的觀景臺賞景。極目遠眺,大有一種“山高我為峰”、“一覽眾山小”之感。四周座座山巒,連綿起伏,莽莽蒼蒼,如龍似浪,活靈活現(xiàn);山巔上皚皚積雪,在陽光的映照下,閃著銀光,仿佛變成了神話般的世界。山腳下,地勢平坦,視野開闊,一座現(xiàn)代化新城雛形展現(xiàn)眼前。幢幢樓房,拔地而起;條條大道,四通八達;排排楊柳與行行松柏點綴其間,給正在建設的新城增添了無限活力與魅力!
妻和兒子、兒媳第一次登上這觀景臺,對新城一些建筑并不熟知。我不厭其煩地向他們一一介紹著:“北邊是市級行政中心”、“南邊是居民安置房”;“這兒是學校”、“那兒是圣地大劇院”……他們仔細地辨識著,心里有說不出的高興!毛仔和毛妹哪管這些,倒顯得若無其事,在大人間竄來竄去,打打鬧鬧。一行人紛紛照相留念,記錄下了這美麗的一幕幕景色。
從新城山上下來,一家人又驅車拐進了馬四川。順著右手溝柏油路,一直來到臨近溝掌的劉坪村。這里,川道變成了溝道,地域偏僻,人煙稀少,半邊溝和背坡上存有厚厚的積雪。兩個孩子見了雪,一下子來了精神。剛一下車,便不顧一切地跑到雪地里,挖雪呀,吃雪呀,堆雪呀,打雪仗呀,隨心隨欲,盡情地玩耍起來。玩到高興處,竟然在雪地里打起了滾??吹絻蓚€孩子興奮、任性、滑稽的樣子,一家人也陶醉其中,其樂融融。尤其是我這個老頑童,竟然忘乎所以,一屁股坐在雪地里,與兩個孫子打起了雪仗,而且相互不讓,惹得兒子、兒媳和妻子開懷大笑。
下午三時多,一家人從馬四川溝里出來,穿過東過境路,匆匆向牡丹川溝掌的佛道坪村趕去。
這里有一個農(nóng)家樂,實行種養(yǎng)加游娛食一體經(jīng)營。所種植的小雜糧、蔬菜,栽植的蘋果、桃杏,飼養(yǎng)的豬、牛、羊、雞、鴨,放養(yǎng)的魚苗,都是綠色純天然產(chǎn)品;游人所食的飯菜,都是自采自做的,讓人品得可口,吃得放心,花得舒心。正因為這樣,我才帶著一家人來到這里體驗農(nóng)家人生活、品嘗野炊的味道。
關于野炊,對我來說是再熟悉不過的了。年少時,在鄉(xiāng)下,我常常與小伙伴們一起野炊。野炊往往在秋天。因為秋天是各種農(nóng)作物成熟的季節(jié),具備野炊的基本條件。每當我們砍柴、割草或攔牛、放羊餓了,那必定會就地取材,“順手牽羊”偷掰幾個玉米,刨挖幾顆洋芋,平整好一小塊場地,架燃起一堆干柴,將“收獲”來的東西塞在柴火堆里,燒烤得半生不熟,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要不,就干脆拔一抱白豆或黑豆直接燃燒起來,豆柴燃盡了,豆子也就熟了。待燒熟的豆子和灰稍加冷卻后,抓起來,吹了灰和黃土,便可以食用了。現(xiàn)在看來那是什么食物呀,既沒熟透,又不衛(wèi)生,簡直難以下肚??稍诋敃r,那些東西吃起來竟是那樣地香美、解饞,還可以充饑。至于頭上蒙了一層煙灰,嘴、臉和雙手都是黑不溜球的,管它呢!反正農(nóng)村又沒人笑話!
而今天的野炊和當年卻大不一樣了。雖然也是就地取材,但是經(jīng)過廚房的認真加工制作。說是野炊,倒不如說是地道的農(nóng)家飯。西瓜、蘋果、米酒、油糕、油饃饃、烤兔肉、鹵豬蹄、羊雜碎、白面饃、大米飯……一家人和朋友們圍坐在一起,邊吃邊聊,好不自在!特別是我那兩個沒有更多體驗過農(nóng)村生活、吃過農(nóng)家飯的孫兒,很是開心,吃了這樣,又吃那樣,并且一邊吃,一邊還要問這問那。我早已沒了脾性,一切隨了他們的興致,很是樂意回答他們的疑問。
我的好友、陜北小有名氣的嗩吶藝人曹斌一班人也匆匆趕來助興,很快加入到我們的野炊行列。用他們自己的話說,他們也很久沒有吃到這么純正的農(nóng)家飯了,更難能體驗到這鄉(xiāng)野生活。
也許都餓了,不一會兒,一大桌子農(nóng)家飯食一掃而光。這時,曹斌一班吹鼓手們早就來了興致,直嚷著要給我們吹幾曲,露一手。我當然高興,更樂意聽他們演奏。是啊,作為土生土長的陜北人,又有誰沒聽過嗩吶和不熱愛嗩吶呢?當年在鄉(xiāng)下時,誰家過個紅白喜事,再窮也要雇一班吹手。據(jù)考證,嗩吶是從古時西域龜茲國傳來的。舊時吹嗩吶的,一般為窮苦之人。為了混一碗飯吃,掙幾個錢,便學了吹奏嗩吶這門藝術,走鄉(xiāng)串村,專趕紅、白事演奏;吹在人前,吃在人后,且往往又被人瞧不起,登不上大雅之堂,沒人愿意與他們結親。小時候,我們兄弟幾個往往要爭著趕事情,當然這不排除為了吃上一兩頓飽飯好飯,但更多的是想聽吹手班子演奏嗩吶,湊個熱鬧,圖個紅火。陜北地區(qū)婚喪嫁娶,往往在臘月和正月,氣候比較冷凍。記憶中,吹鼓手們穿著打扮很不講究,一般穿著爛襖破褲,時不時有棉絮露出,有時爛棉襖竟掉了紐扣,吹鼓手們就湊合著在腰間縛了爛毛繩或者蘆根,頭上裹著一塊臟不兮兮的羊肚子手巾,臉、手黑乎乎的,有的甚至突著眼屎,嘴角堆著唾沫。就這樣一班子五人,湊成一團,配合著吹打起來。為防止吹手們受冷,事主們就會在院子一角打起一堆柴炭火,吹鼓手們就圍坐在火堆旁演奏。而我們這些小孩子卻顧不得吃飯,也圍坐在火堆旁,一邊烤著火,一邊傾聽著吹鼓手們吹奏。那聲音渾厚綿長,悅耳動聽,仿佛天籟之音,使人沉浸,令人陶醉。吹到高潮處,兩個吹鼓手雙雙瞇合著眼,兩個腮幫一鼓一吸,口水順著嗩吶管子流了下來,經(jīng)過銅碗子一直流淌到地上,不,是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地上。吹到高興處,一對吹鼓手眉飛色舞,手舞足蹈,仿佛興奮得就要從地上躍起來,那鑼、鼓、镲擊打得一陣緊似一陣;吹到悲傷處,所吹的曲調(diào)低沉哽咽,淚水便會從兩個吹鼓手瞇合著的眼角流了出來,打鼓、拍镲、敲鑼的人也好像沒了精神,有一聲沒一聲的,引得眾人也傷心地哭泣……而現(xiàn)在,時代發(fā)展了,社會進步了,吹奏嗩吶成了一種民間藝術,受到人們的青睞和歡迎,不但不使人小看,而且還成為人們羨慕的職業(yè)了。更重要的是一改過去的陳規(guī)舊俗,登上了大雅之堂,不僅供聽眾欣賞,而且還開展才藝比賽,使嗩吶演奏藝術不斷發(fā)揚光大,源遠流長,成為中華文化藝術中一朵瑰麗的奇葩。
吃完飯,曹斌一班人來到院子中間,開始演奏起嗩吶來。篝火燃起來了,柴木燒得呼呼作響,火苗蓬勃,一下子竄了三尺來高,映得滿院通紅,也映紅了在場每個人的臉龐;火星飛濺,即現(xiàn)即隱;曹斌一班人,個個漲紅著臉,吹得更起勁更歡實了,《社員都是向陽花》《社會主義好》《我們的大中國》《大擺隊》……吹了一曲又一曲,那搖頭晃腦、擠眉弄眼的滑稽動作,伴隨著那悠揚綿長的旋律,點燃了在場每個人心頭的火焰。人們再不是單一地聽了,而是繞著篝火堆,踏著節(jié)拍,歡快地扭起了秧歌。盡管有的動作看起來不是那么規(guī)范,不是那么嫻熟,但我知道,人人都出于真情,忘了自己,無所顧忌,盡情揮灑,完全被現(xiàn)場的氛圍所感染、所陶醉,沉浸在這無比歡樂幸福之中。此時此刻,我忽然想,真實、真情才是最美的,也應該是人類堅守和傳承的最高貴的品質??墒乾F(xiàn)在,究竟又有多少人能夠真正保持呢?這時,曹斌他們又將所吹奏的曲子轉到了百聽不厭的陜北大秧歌調(diào)子上。我情不自禁,向吹手班子招了一下手,他們早已心領神會,鑼鼓嗩吶之聲即刻停息下來。我很快接上唱道:“寒冬臘月喜洋洋,我們來到佛道坪莊;篝火熊熊燃起來,照得人心亮堂堂?!蔽业母杪曇宦?,眾人便齊聲應唱:“唉嗨唉嗨喲,照得人心亮堂堂?!?/p>
夜幕降臨了,大伙依然余興未盡,仍不想散伙。可我那上幼兒園大班的孫兒毛仔由好奇興奮轉為心煩意亂,猛地從人群中竄出,朝我奔來。此時,我正配合吹鼓手們拍著小镲。他一把將我手中的镲子拽了下來,生氣地扔在地上,厲聲吼道:“天黑了,還不回家?明天我還要上學哩!”
我仰天大笑。沒想到我的孫子還這么不怯生,就回應道:“好,好,咱們就回,咱們就回!”
一路上,我高漲的情緒久久不能平靜,眼前還是那歡快熱烈的場面,那悠揚綿長的嗩吶聲仍在耳邊回蕩!
九 斤
每次到吳堡下鄉(xiāng),在鄉(xiāng)政府的大院里總能碰到九斤。他一米五左右的個頭,身體瘦弱,留著短發(fā),穿一身破舊的衣服,手里端著一大杯熱茶,嘴里叼著一支煙,一雙深陷的眼睛透著幾分驚恐。我原以為他是一個上訪戶或智力不全的人,后來接觸多了,才知道他既不是上訪戶,也不是癡呆人,而是一個典型的流浪漢。初次見面,他似乎膽怯怕人,見了我總是躲躲閃閃,不敢正視??墒且姷枚嗔?,他的膽子漸漸大了起來,主動走近我,向我微笑著,并不時地打著招呼,稱我為“干大”。高興了,還時不時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煙遞給我。當我問起他的身世時,他只是搖搖頭,張著沒有牙齒的嘴巴呵呵笑著,并不作答!
九斤姓李,原籍志丹縣義正鄉(xiāng)余河村。因母親生下他時足有九斤重,故名“九斤”。在九斤很小的時候,也有一個溫暖的家,因為母親只生了他一個孩子,視他為掌上明珠。可是好景不長,在他八歲那年,母親因病去世,使本該到了念書年齡的他,卻失去了上學的機會。三年后,父親又給他找了一個后娘,組建了新的家庭。他的后娘一連給他的父親生了四個孩子。時間長了,后娘愈來愈不喜歡他,不知怎的,父親也漸漸疏遠了他,并不時地遭到他們的虐待。無奈之下,九斤便和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幫助他們放牛、放羊。十七歲那年,奶奶也去世了,爺爺又體弱多病,實在照顧不了他。幾年后爺爺也離開了人世。于是,九斤成了荒野里的一株孤草,任憑風吹雨打,成為地地道道的流浪漢。頭幾年,他漫無目的地在義正鄉(xiāng)附近的村鎮(zhèn)游蕩,走在哪里行乞在哪里。餓了,就向老鄉(xiāng)們討一口飯吃;渴了,就爬在山溝里喝幾口涼水。晚上,不是鉆草窯、進牛棚,就是蜷縮在誰家的屋檐下。人熟了,還讓他勉強過夜;遇到生人,人家就將他攆出院落。更令他傷心的是,那些調(diào)皮娃娃們不但沒有同情之心,而且把他當成玩具和笑柄,常常追打著他取樂。因他從小失去教育,加之營養(yǎng)不良,身體單薄,體重只有四十公斤,漸漸失去了勞動能力。與常人相比,他智力較低,只能靠乞討和政府救助為生。
隨后,他又流浪到本縣吳堡鄉(xiāng)小橋坪村。偶然間,他遇到了自己遠房的六媽。她六媽也是一個可憐人,丈夫早年去世,一個兒子業(yè)已成家,只有她一個人過著苦焦的生活。六媽見他可憐,便主動收留了他。為使他生活方便,六媽專門騰出一孔窯洞供他居住,經(jīng)常接濟他,給他飯吃,為他縫補破爛的衣衫。而野了心的九斤卻怎么也呆不住,白天不是在吳堡鄉(xiāng)的街道上亂竄,就是在鄉(xiāng)政府院子里轉悠,只有晚上才回到住處歇息。久而久之,九斤便成了吳堡鄉(xiāng)的一大“名人”。
九斤雖然出身卑微,地位低下,但他的人緣極好,常常愛幫助別人。一有空兒,不是給張家提水,就是給李家打掃衛(wèi)生、倒送垃圾。所以,街坊鄰居們對他很是友愛,常常將剩余的飯菜送給他吃??吹奖茸约焊щy的人時,九斤便產(chǎn)生了同情之心,就將他討來積攢下的錢物借給他人使用,有時干脆拿出一部分予以接濟。
鄉(xiāng)政府工作繁忙,來來往往的人比較多。九斤就主動地幫助鄉(xiāng)干部看起大門、打掃房屋,且從來不借機偷拿東西。鄉(xiāng)政府來了客人后,他怕影響政府的形象,便遠遠地走開了,躲在一個并不起眼的角落里好奇地張望。他身上總是帶著兩種不同價格的香煙,上衣口袋里揣的是金卡延安煙,供自己吸用;下衣褲兜里裝的是比較好的精品延安煙,顯然是給別人準備的。每當見了熟人或客人,他便笑呵呵地從褲兜里抽出一支煙,熱情地遞上去,并親自點上火。
時間長了,我和九斤便成了要好的朋友。我每次來吳堡下鄉(xiāng),不知怎么他準會知道了,早早就守候在鄉(xiāng)政府院子里。我一下車,他就笑呵呵地走過來,端著一杯熱茶讓我喝,同時摸出一支精品延安煙給我抽。當我抽著他親自點燃的香煙并和他握手時,他張著沒有牙齒的嘴巴笑得前仰后合,早已高興得不成樣子。我看到他既憨態(tài)可掬,又委實可憐,便掏出二百元錢給他??伤趺匆膊灰?,遠遠地跑開了。有一次,我提出要和他照相,卻怎么也把他拉不到身邊。他害羞地蹲在地上,雙手捂著臉,久久不肯站起。隨后,在我的一再請求和別人的勸說下,他才很難為情地站了起來。在正式照相時,他似乎變了一個人,馬上來了精神,緊挨著我,站得端端正正,兩眼緊緊地盯著相機,配合得非常默契。隨著“咔喳”一聲,我和他的合影被定格。這顯然成了他的一種榮耀,逢人便說起和我照相的事兒來。末了,又張開沒有牙齒的嘴巴笑得前仰后合。
隨著年齡的增長,九斤體力越來越不如以前。我和鄉(xiāng)黨委、鄉(xiāng)政府的領導商量,欲將他送到鎮(zhèn)上的敬老院贍養(yǎng)??伤趺匆膊煌?。他說他已經(jīng)習慣了這種生活,呆在敬老院會把他悶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