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柏林
“嘀嘀嘀”的短信提示音在糠芯枕頭邊輕輕舔著秀兒的耳朵,秀兒習(xí)慣性地朝腳頭蹬去,空了,那口子不在。自從兩人都有了手機(jī),那口子就喜歡在手機(jī)上編些長短句發(fā)給她,哪怕是她在被子這頭,他在被子那頭。秀兒說過那口子好幾次,不帶這么浪費(fèi)錢的。那口子總是嘿嘿笑:雅趣,雅趣。
短信不是從床那頭的被窩里發(fā)來的,那口子去廣州打工已經(jīng)好幾個月了。秀兒睜開眼,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摁開了短信:麥?zhǔn)站懦墒?,不收十成落;惦念愛卿身,可?dāng)酷暑天。秀兒心里笑罵道,這哪里是惦念我啊,分明是怕耽誤收麥子啊。秀兒撩開搭在肚子上的涼被,伸出藕節(jié)一樣的手臂回道:今天村主任找了幾臺收割機(jī)集體收麥,一上午就完了,心放肚里好好暖暖。發(fā)罷,挺身坐起,從抽屜里拿出筆記本,把丈夫的順口溜──不,是小詩,那口子最煩別人說他寫的是順口溜。要知道,那口子也曾在報紙上發(fā)表過一首四言詩呢。秀兒把這首小詩工工整整謄寫到筆記本上,放回到抽屜里落鎖,才穿衣起身去了廚房。
隊(duì)長交代,這兩名外鄉(xiāng)的收割機(jī)手點(diǎn)名要吃手工面。自己別的幫不上忙,搟面條還不是小事嗎?面是昨晚就和好的,和面的時候打進(jìn)幾個雞蛋,面也不要太軟,這樣雖說揉起來費(fèi)力,但是面條筋道好吃。沒多大工夫,案板上就鋪滿了切得齊齊整整的面條。
秀兒把一張油漆斑駁的小方桌搬到院子里,雙手掩在額頭看了看已經(jīng)偏過頭頂?shù)娜疹^,想了想,把小方桌挪到了椿樹下。椿樹冠大,涼蔭也大,一時半會兒的不會被曬到。
秀兒在堂屋和小方桌之間穿梭起來。藤椅,小凳子,茶壺,茶杯,還有紙煙,火柴,都擺在了桌子上。它們都有自己固定的位置。茶壺應(yīng)該在中間,茶杯應(yīng)該在壺嘴與桌沿之間。嗯,不過茶杯不能離茶壺太遠(yuǎn),也不能太近。茶壺是大哥,茶杯是小妹,它們應(yīng)該是扯著手走在去集市的小路上吧。想到這里,秀兒幾乎要撲哧笑出聲來。紙煙應(yīng)該在桌沿,火柴伏在煙盒的背上,那口子點(diǎn)上支煙會把火柴放在煙盒的背上,這樣就不會被滴到桌面的茶水洇濕。那口子是煙盒,自己就是火柴。那年秋天在地里收玉米,秀兒忽然肚子疼得滿地打滾,被那口子拖在背上,一口氣就跑了五六里,到了鎮(zhèn)衛(wèi)生所,肚子偏偏又不疼了。和那口子比起來,自己可不就是火柴盒嘛。
隊(duì)長招呼著人把麥子抬進(jìn)屋里就走了。那一老一少兩個外鄉(xiāng)人脫掉被灰塵蕩得看不出顏色的T恤,來到壓水井旁,一個壓水一個把頭拱到出水口沖頭洗背。
秀兒把煮好的面條用涼水拔了,澆上茄丁、番茄、蒜汁,擺到小方桌上,用起子撬開冰鎮(zhèn)啤酒,轉(zhuǎn)臉招呼兩人用飯。那年輕漢子直起身用毛巾抹身上的水,頭臉、腋窩、胸膛、腹部,一抹一抹的,那檁條一樣的肌肉讓秀兒只看了一眼,心就突突跳了起來。秀兒在心里暗暗扇了自己一巴掌:沒出息!那漢子笑吟吟地光著膀子坐下,喝一口啤酒滋溜一口面條,偷空還瞅一眼秀兒,秀兒莫名地就慌了。
那年齡稍大的漢子扒了兩碗面條、灌了一瓶啤酒,把搭在椅背的T恤往肩上一撩要去村東的水塘里涼快,年輕的漢子又打開瓶啤酒說你先去,我馬上就到。秀兒慌忙拾了碗筷端往廚房,剛放進(jìn)水池,一雙硬硬的大手就攬住了她的腰。秀兒哆嗦了一下,雙手懸在水池上。突然,是的,突然,里屋的手機(jī)“嘀嘀嘀”的聲音響了起來,秀兒反射般地抽回自己的手,就勢往外推開了漢子。
怎么了?那漢子怔住了。秀兒轉(zhuǎn)頭朝里屋張望,氣若游絲,說,那口子在家。
漢子凝滯了片刻,嘆口氣走了出去,拎起衣服甩在肩上,匆忙跨出門去。
秀兒攏了攏頭發(fā),拿起手機(jī)看,那口子的短信:“白云山下腳手架,男兒有志往上爬,待到秋風(fēng)颯颯時,荷包漲滿自歸家?!毙銉罕亲右凰?,就想哭,憋著勁忍了忍,淚還是流了出來。
拭了拭淚,秀兒給那口子回了條短信:麥子已收到屋里,香氣四溢,是一屋子的烙餅、手搟面條和我,在家,等你。
發(fā)罷,秀兒突然感覺這條短信很像一首詩。
選自《山東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