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鐸在衛(wèi)輝
明 王鐸 往候柱國札故宮博物院藏
崇禎壬午(一六四二年)九月,河南孟津城為李自成農(nóng)民起義軍所破(《與侯恂書》:「鐸在懷,入孟縣,歸才二日,而津城破矣。」現(xiàn)藏故宮博物院)。前一年,王鐸因父母連續(xù)去世,讀禮懷州(今河南省沁陽縣)。此時則在四弟王鏌與友人張縉彥的幫助下,攜家東走衛(wèi)輝(本文所涉及的新鄉(xiāng)、輝縣、汲縣、??h,皆屬衛(wèi)輝府),隨即買舟南下姑蘇?!杜c四弟鏌》:「我決意顧寫船往江南矣。四弟四弟,所仗你替我出些力,寫權(quán)家船,如何?備武事兵器,星夜為之,無二念也。平生兄弟情于此可驗(yàn),不必告人也。寄去銀三十兩,驗(yàn)納,急急。大兄言。沖。常家船如何?李應(yīng)五麥與銀,今南,作路費(fèi)耳。沖?!股虾D書館藏?!稊M山園選集》詩集五排卷三《欲寓居百泉蘇門,柬坦公》。張縉彥字濂源,號坦公。先世自晉洪洞徙新鄉(xiāng),遂為衛(wèi)之新鄉(xiāng)人。一六三一年進(jìn)士,授知縣,累官兵部尚書。后降清。在江南一帶滯留到次年夏日,王鐸又折回孟津,然此時廬舍盡毀,無法安居,王鐸不得已于是年八月又來到新鄉(xiāng),寓居孟莊郭士標(biāo)、郭士棟兄弟所,藏書數(shù)車亦貯之郭氏「玄覽堂」?!稊M山園選集》五律卷十三《秋始抵里,苦無家,借居輝邑》;五排卷四《南方避亂復(fù)歸輝州》。《擬山園選集》文集卷二十《孟莊寄書洞語》:「癸未秋,予避寇亂于蘇門山南十里村曰孟莊,輦覃懷宅書數(shù)車貯郭子公隆玄覽堂?!褂?,詩集五律卷十《與公隆》:「謂子能敦宿,茅堂詩酒頻。況逢離亂后,轉(zhuǎn)覺故鄉(xiāng)親?!故繕?biāo)字公望,士棟字公隆,皆參政郭湸之子,世居新鄉(xiāng)安仁里,從楚黃易羲侯、金沙張公亮兩君游,有文名(據(jù)《(乾?。┬锣l(xiāng)縣志》卷三十,孫奇逢《孫征君日譜錄存》卷三十六《吏部候選知縣南湖郭公墓志銘》)。王鐸《輝州》有云:「數(shù)年難得意,茅屋借輝州?!梗ā稊M山園選集》詩集五律卷六),乃是崇禎末年漂泊生活的實(shí)錄。在衛(wèi)輝,王鐸頗欲偕布衣朱子俊、郭世元終隱于茲,因名其山曰「遁山」,此時所刻文亦以《遁山》名集。張縉彥《依水園集》后集卷二《王覺斯先生傳》:「值河南大寇攻掠城邑,殺守吏,孟津且破……乃走新鄉(xiāng),入孟莊,登耘斗山,欲偕布衣朱五溪、郭漱六終隱焉,名其山曰遁山?!骨凹矶锻跤X斯先生遁山文集跋》:「先生自吳歸,避亂共城,愛北山奧衍,因家焉,題曰『遁山』。攜所刻詩已滿車矣,又將出文類梓之?!勾文辏ㄒ涣乃哪辏┱?,王鐸移家浚縣,寄寓友人劉尚信之「攝生閣」,并于二月間再次買舟再次南下江浙?!稊M山園選集》詩集五律卷十三《居浚 甲申聞寇警,降兵復(fù)叛,家浚城,多難,倉皇不暇安居,謀國中貽此世變》其三:「暫住攝生閣,猶思吳會游?!埂都螒c浚縣志》卷十六:「劉尚信字還樸,榮子。神宗四十四年進(jìn)士,官徽州知府,遷通政使參議。崇禎末,弟尚志、子文偉、文顯殉流寇難?!?/p>
崇禎十六年(一六四二年)八月至次年正月,王鐸一家小大數(shù)十口寓居于衛(wèi)輝,雖時間不長,卻是亂世中相對安閑的時光,《攜酒且醉歌》頗能見得他此時的心境:「既不能學(xué)終軍少年闕下請長纓,又不能學(xué)范蠡千金小試陶朱公。半村半市混農(nóng)父,貪弄詩書不耦耕?!梗ā稊M山園選集》詩集七古卷一)寓居期間,他與當(dāng)?shù)赜讶藦埧N彥、貴養(yǎng)性、郭世元、朱子俊以及郭士標(biāo)、郭士棟兄弟縱游蘇門山水,留下大量詩文與書畫作品。本文選取數(shù)件略作考證,并嘗試探討其意義。
王鐸跋米芾《吳江舟中詩卷》
明 王鐸 行書蘇侍御誕孫頌卷遼寧省博物館藏
崇禎十六年,王鐸好友侍御史蘇京(字臨皋)任河南巡撫已經(jīng)一年,時中原訌于戎事,蘇受命于危難之際,「鞠旅有奭,擐甲轉(zhuǎn),視伍不恌,豫人祝之」。而前一年冬天,蘇京的故鄉(xiāng)安東衛(wèi)城墮,他的長子蘇敦生慷慨率家卒捍御,殉難。到了這一年十一月,孀妻遺腹得雄,王鐸應(yīng)開封知府蔡鳳之請,為撰書《蘇侍御誕孫頌》卷(遼寧省博物館藏)。按《光緒日照縣志》卷八《人物》:「蘇敷生,衛(wèi)人,友于兄弟,輕財好義,壬午變,兄敦生遇難乏嗣,敷生只一子蘭孫,尙在襁褓中,孀嫂童氏誓欲殉,百端勸慰,撫幼子,延其緒?!勾苏f與王鐸頌文有異,當(dāng)以王鐸文為是。
這件行書大卷用筆爽利,結(jié)字欹側(cè),是典型的米芾風(fēng)格。兩年前,王鐸寓居懷州時曾有機(jī)會觀賞當(dāng)?shù)赜讶怂亍队⒐馓锰?,并有臨本(香港藝術(shù)館藏),而此次他在新鄉(xiāng)見到了米芾真跡大字。當(dāng)年八月四日,郭士標(biāo)向王鐸出示所藏米芾劇跡《吳江舟中詩》卷,在郭氏林秀亭中,王鐸與張縫彥、張縉彥兄弟及汪度、鄭世憲、郭世元等友人同觀,并為作跋:「米芾書本羲獻(xiàn),縱橫飄忽,飛仙哉。深得《蘭亭》法,不規(guī)規(guī)摹擬,予為焚香寢臥其下。公望郭四兄善藏,勿輕示不好書者?!梗ò衔脑诿总馈秴墙壑性姟肪硎赘羲?,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藏)此前王鐸學(xué)米,只是通過刻帖來揣摩其用筆,而這一次他從米芾真跡中,體會到米對于二王操之縱之的方法,這一發(fā)現(xiàn)后來也貫徹于王鐸個人的臨摹活動之中。尤其值得重視的是,在王鐸行書巨軸大卷的風(fēng)格形成中,米芾行書的影響也遠(yuǎn)在二王之上,或與此次得見真跡有直接的關(guān)系。雖然郭士標(biāo)的收藏今日已無法重構(gòu),但除了這件《吳江舟中詩》,其家尚有米芾山水畫。本年十二月,王鐸曾觀摩這件畫作,《擬山園選集》詩集七古卷八《題公隆所藏米元章山水畫》:「墉地郭丈好文雅,收積古畫盈書架。抽出尺余之墨色,乃是元章之所畫。……良久吁嗟知是筆,米顛古今稱第一。至今臘月松陰愁,靈氣掩映走寒日?!乖谛锣l(xiāng),他有數(shù)件應(yīng)酬友人的行書立軸傳世,如為誠之所作文語軸(見于北京翰海一九九七年秋拍),為儼公書《沿沁河西北入紫金壇深山作》軸(村上三島編《王鐸の書法》條幅篇,詩見《擬山園選集》詩集五律卷五),書柬郭士標(biāo)、郭士棟伯仲書《五律詩軸》(上海博物館藏)等,筆法體勢與米芾在離合之間。
明 王鐸 草書臨晉唐法書卷
王鐸跋《千秋館學(xué)古》及題署、印鑒
王鐸從年輕時開始,就傾心于《蘭亭》《圣教》與《淳化閣帖》,以為三帖乃書家潭奧。(《擬山園選集》文集卷三十八《跋圣教序》)臨習(xí)《閣帖》也成為他一生的習(xí)慣。在衛(wèi)輝,他留下了三卷臨《閣帖》的作品,《臨晉唐法書卷》是其中之一(《王鐸臨閣帖卷》,潘正煒《聽帆樓書畫記》卷四著錄,今藏日本,清雅堂昭和三十三年版),依次為《淳化閣帖》卷一晉明帝《伏想帖》、晉康帝《陸女郎帖》、齊高帝《吾今至帖》、唐太宗,卷二張芝《冠軍帖》《今欲歸帖》,卷后長跋云:「崇禎十六年十月晨起書,仿前代,仿者何為,世之書者不師古也。不師古則今而已,作文作詩不古之學(xué),安能邁俗乎?夫子謂好古,淺學(xué)安知古哉?威老蔡公大詞家印可。孟津王鐸?!雇喜坦?,即前文提及的開封知府蔡鳳,武進(jìn)人,天啟間中舉,崇禎間越格掄材得授刑部主事,后出守開封,李自成陷河南,死之。在這段跋文中,王鐸縱論學(xué)書當(dāng)以古為宗,否則無法與俗流形成區(qū)隔,他對《閣帖》的不斷臨仿,正是對「不師古者」的不斷撻伐。道光間楊振麟曾在潘季彤處獲見此卷,以為王鐸臨摹古法書,較之自運(yùn),更見精力縝密,動遵矩鑊,一掃平日狂怪習(xí)氣,無疑是董思翁后一大手筆。
王鐸此際的另外兩卷臨作,起首處分別以《千秋館學(xué)古》《瑯華館信古擬帖》(分別藏上海博物館及日本)為名,其意義除了標(biāo)舉學(xué)古、信古之外,當(dāng)有為學(xué)書者立一模范的考慮?!肚镳^學(xué)古》卷乃為友人郭世元所書。郭世元字漱六,長治恩選,好古文辭,擅書畫,曾為藍(lán)田令摹王維《輞川圖》刻石,書法模擬《圣教》《黃庭》。王鐸一六四一至一六四二年寓居懷州時,郭嘗從之游,此際則追隨王鐸來到衛(wèi)輝,與同居住。(《擬山園選集》文集卷二十九《郭漱六文集序》云:「嘗從予登耘斗諸山,……晝夜與予居。」)張縉彥嘗有詩記郭世元道氣淡古,王鐸字之曰「郭道」。(張縉彥《菉居詩集》收《漱六山人道氣淡古,覺斯先生字之曰郭道,拈此記之》)在衛(wèi)輝,郭世元除了陪同王鐸游耘斗諸山,亦多有畫學(xué)的交流,本年十二月,郭曾為王鐸作水墨床障(《擬山園選集》詩集七古卷五《漱六為予寫水墨床障》);王鐸則畫山泉,置郭世元于其中,張縫彥為制為卷,衛(wèi)輝友人多有詩詠。(《擬山園選集》詩集五律卷六《予畫山泉,置漱六其中,洙源制為卷,諸君各書詩詠》二首)
《千秋館學(xué)古》卷尾亦有王鐸一跋:「崇禎十六年十月寓孟莊,燈下用古體仿于玄覽堂,時年五十二,同山陰朱五溪(子?。?。事不師古,終落近代,近代安可尊也。印正于吾鄉(xiāng)漱六郭二兄,兄善學(xué)古,與予好古之心有合,遂竟此卷,勿示不博古者,恐其笑王子之言迂闊耳?!顾^「事不師古,終落近代,近代安可尊也」,不僅是王鐸對人不好古的感慨,也是他對時局的憂嘆,在王鐸看來,正因?yàn)槲乃囪徔盏杆?,國運(yùn)遂與之同升降?!稊M山園選集》詩集七古卷一《睡醒吟柬漱六》:「杜、李、左、馬,人間懸名,呼酒與君飲大盌。留侯、平津孰長短,且為起舞醉未辭?!箍梢娡蹊I與郭世元以古來重要作家的成就自期。《瑯華館信古擬帖》卷則是為張正聲所書。張正聲字長正,福建惠安人,崇禎甲戌(一六三四年)進(jìn)士,時宦游肇慶,本年十一月,張自嶺南來訪,王鐸作擬古長卷,并系長跋勖勉他兢兢國事。(《擬山園初集》五律卷十八《張長正自嶺南來》)除了三件長卷,王鐸此際亦多臨《閣帖》草書為軸(如《臨張芝帖立軸》,日本澄懷堂藏;《臨帖軸》,見于日本謙慎書道會編《王鐸》;《臨閣帖軸》,見于廣州嘉德一九九六年春拍;《臨王羲之帖軸》,南京大學(xué)藏)。
明 王鐸 隸書三潭詩卷遼寧省博物館藏
王鐸跋明拓《乙瑛碑》
本年十月,王鐸與貴養(yǎng)性及家中西席朱子俊同游三潭,三潭在太行山石門峰內(nèi),一魚潭、二龜潭、三龍?zhí)?,以綠色深淵聞名?!稊M山園選集》詩集七律卷三《三潭,潭在太行山石門峰內(nèi)一魚潭二龜潭三龍?zhí)?,綠色深淵,暵禱雨葉,倚石木俯視,栗栗甚懼,大石小石皆涌出,不留于中,實(shí)有物宅焉?;蛟?,司三潭皆女神。北入偏梁山,云中行三十里,崆峒有詩。癸未冬履吾、五溪同游》;文集卷四十二《三潭錄》:「自蘇門山西四十五里……同游者胙城貴子養(yǎng)性,山陰朱子俊。甲申十月初旬,王鐸書?!勾文暾?,王鐸為許順衡用隸書寫《三潭詩卷》(遼寧省博物館藏)。在跋文中,他自稱素未書隸,寓居衛(wèi)輝始學(xué)漢體,頗恨年異壯學(xué)之晚。多年之后,王鐸三子王無回為卷作跋:「先文安弱冠時即弄柔翰,垂四十年。……此仿漢隸書于百泉之右,觀水勢澎濞澄然,萬頃琉璃光,以助筆興,故遠(yuǎn)探月窟之奇,散印雪鴻之跡,真足寶重?!挂詾榇俗鞴夤朱`奇,乃得百泉水勢之助。
晚明以來,隨著文人篆刻的發(fā)興以及親歷訪碑活動的頻繁,隸書漸漸成為書家熱衷表現(xiàn)的書體,與元明書家偶一為之相比,明末清初的王鐸、傅山、鄭簠等留下了較多隸書作品,且他們不向刻帖隸書討生活,而直接向傳世的漢碑學(xué)習(xí)。較之同時名家,王鐸隸書醇厚豐潤,最得漢碑古意。
王鐸對于小學(xué)有濃厚的興趣,從諸生時代開始,他就著手編纂《字牖》一書(普林斯頓大學(xué)葛思德東方書庫藏),其目的在于正字。因此,對于篆籀、八分碑刻也保持足夠的關(guān)注,蓋其中有古文字的孑遺。這一年的秋冬之際,他在一冊剪裱的明拓《乙瑛碑》之后作跋,指出「隸法本篆,根矩宣王《石鼓》,唐惟肥勝,筋骨蘊(yùn)藉亡矣」。(見于中國嘉德二〇一四年秋拍) 他明確提出篆籀乃八分書的源頭,唐隸則是其流波,且因一味肥重,無筋骨蘊(yùn)藉之意。這一說法為后來的碑派書家所繼承。王鐸這一時期始學(xué)隸書,這冊《乙瑛碑》很可能就是他當(dāng)時的范本。
大約在同一時間,王鐸在??h大伾山摩崖隸書「鷺濤虎岫」四字,字大徑丈。(《康熙??h志》卷二十《雜稽》:「徑丈大書四字,八分書,王鐸,鷺濤虎岫。」)在二月南下避難的途中,又為一位名叫翼隆的友人作隸書《五律詩冊》(舊金山亞洲藝術(shù)博物館藏),題跋云:「予在都下素不書隸,恐應(yīng)者不暇也。今避地潔身,□□如蟻,舟中作此為翼隆,知我胡為乎暇耶,熱熱之濯,可□一莞爾?!闺m說王鐸學(xué)隸不久,但他頗為自信,認(rèn)為自己若在京師任職時就展示隸書的才能,必然應(yīng)接不暇。這件詩冊后有翁方綱跋文云:「孟津此幅作隸書,卻不工,然自有拔俗之氣,知其平日未嘗染指開元以后八分也?!顾J(rèn)為王鐸隸書雖不如乾嘉以來碑學(xué)書家的成熟,卻取法甚高,無唐人習(xí)氣。而錢坫一跋則指出王鐸筆格有漢人之骨,間以北魏之趣,則是帶有碑學(xué)眼光的詮釋了。根據(jù)史料,王鐸對于魏碑似無所及,與其說他有北碑之趣,不如說他有篆籀之意,因?yàn)樗牟簧匐`書字樣,完全是古文與小篆的隸寫,而并未遵從漢碑。在本年春日,王鐸又于豐沛舟中為朱子俊隸書《自作詩卷》,刻入《擬山園帖》卷四。
還是在這一年的十月,王鐸與朱子俊、郭世元過貴養(yǎng)性琴言齋,挑燈作大楷二卷,其中一卷書王維五言詩《濟(jì)州遇趙叟家宴》(原題為《濟(jì)州過趙叟家宴》)、《春過賀遂員外藥園》(故宮博物院藏)。除了此卷,王鐸還曾為過養(yǎng)性行書《五律二首卷》,上海博物館藏,見于《鑒余留真》。書儲光羲詩作二,跋云:「崇禎十六年十月,聽百泉聲,書于清音樓中。履吾貴親丈一笑。嵩樵王鐸書,用李邕《娑羅樹》、王廙二帖?!箵?jù)《(道光)濟(jì)南府志》卷七十二《補(bǔ)遺》:「貴養(yǎng)性字履吾,河南胙城人,崇禎四年進(jìn)士,知?dú)v城縣,以敏捷聞?!贡灸昃攀麻g,王鐸與貴養(yǎng)性、朱俊等經(jīng)偏梁山、龍溪,至紫團(tuán)山,作銘刻崖,還因誤嘗藥而中毒。(《擬山園選集》文集卷十六《紫團(tuán)山銘》、卷四十二《龍溪錄》、《偏梁山錄》、《仙觀西至龍溪山記》)又游抱犢山與三潭。(《擬山園選集》詩集七古卷一《游抱犢山偕貴、朱二君至涼風(fēng)》,五律卷六《上抱犢峰北山》、《入陵川深山》)冬日,與貴養(yǎng)性上紫團(tuán)山南老君庵峰頂。(《擬山園選集》詩集五律卷十四《冬日,攀鎖上紫團(tuán)山南老君庵峰頂,偕履吾》)十一月,王鐸游太行西崖石洞,洞即貴養(yǎng)性所居,王有詩云:「曾聞太行西崖洞最奇,天際孤削神斧為。癸未仲冬一躋之,穴竅伸縮不敢窺?!罩萎嬆獱睿邮缽钠澣胩珶o?!梗ā稊M山園選集》詩集七古卷一《太行西崖石洞歌 洞乃履吾所居》)
卷末有行書長跋:
書綾卷鮮書楷法者,即華亭玄宰亦未之覯也。癸未十月過履吾老親翁琴言齋,筆墨硯皆精良,挑燈書二卷,俱楷,時同上黨郭漱六、山陰朱五溪。明日秣騾入紫團(tuán)峰及西厓諸勝。時酒甚釅,蘇門泉聲沸響,在吾幾席。識于后,將來一披覽,于書道有進(jìn),定嫌此,欲唾于卷上。奈何奈何?王鐸。
這件作品書于王鐸與貴養(yǎng)性等人游紫團(tuán)峰前夜,時酒后小憩,蘇門百泉沸響于幾席??途铀l(xiāng),遇到精良的筆墨,王鐸無疑勃勃欲書。在這段跋文中,王鐸隱約表達(dá)了他的自負(fù),因?yàn)槠鋾r聲名最隆的書家董其昌,也不曾在綾卷上寫過楷書,王鐸的這一措辭很可能暗示了書寫的難度。關(guān)于這段文字,清人郜煥元有不同的理解。在卷后跋文中,他認(rèn)為近代書家多推王鐸,因訾及董其昌,然是卷末尾王鐸的一段話,似隱然以華亭為重。
這件楷書手卷除了少量的滲化之外,整體上干凈溫潤,點(diǎn)畫起止清晰肯定,書體在歐、柳、顏之間,既整飭,又饒具開張之勢。與隸書一樣,他的楷書也多有篆字楷寫的情形,如前、年、草、石、走、于等字,都是如此。入清以后,王鐸在給友人的信中,曾經(jīng)抱怨當(dāng)日流行的俗字:「《六書故》《說文》,字皆有稽,所謂野字、吏書、市巷方言、稗官小說、僧道,稽諸經(jīng)史,腓痹之疣耳。」(王鐸《戴明說》,香港近墨堂基金會藏)可見得王鐸稽古的用意,乃在文字的正體。而這一對唐人字樣的改動,也使得他的書作給予觀眾更強(qiáng)烈的陌生感。
明崇禎十六年 王鐸 行楷書王維詩卷 紙本 縱二一厘米 橫一六五·五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
在衛(wèi)輝,王鐸還勤于花卉的創(chuàng)作。本年八月四日,也就是觀摩米芾《吳江舟中詩》的同一天,他為張縉彥作《芝蘭竹石圖卷》(汪士元《麓云樓書畫記略》著錄,臺北后真賞齋藏),另紙記同觀畫者姓名:「同觀畫,郭世元(漱六,上黨)、鄭世憲(公度,歙)、郭士標(biāo)(公望,新鄉(xiāng))、張縫彥(洙源,即坦公之兄,新鄉(xiāng))、汪度(山圖,歙),坦公諱縉彥(張,邑新鄉(xiāng))?!钩嗣眨€有字號郡望。如此詳細(xì)的記載,除了是一種獨(dú)特的應(yīng)酬友人的方式,這些友人的名字亦將隨著王鐸的畫作一道傳諸后世。卷后何紹基長跋有云:「孟津字多如落葉,而畫乃少如晨星,以非精能之至,故不多作也,此卷蘭竹草石,雖未盡幽逸之致,而下筆有韻,落落疏爽,氣溢紙外,自非凡跡?!梗春谓B基《東洲草堂文鈔》卷十二《跋王覺斯蘭竹草石卷》)評價可謂至高,不過讓何紹基覺得遺憾的是,王鐸在一六四五年降清,成為一名貳臣,否則王在歷史上將與倪、黃并驅(qū),何紹基觀看這件作品時也會肅立,而「不徒與筱漚嬉娛贊賞于香爐茗盌間矣」。
王鐸在山水畫與花卉竹石畫上都有不俗的功力,在入清后的一件花卉卷的跋文中,王鐸自稱學(xué)畫四十余年,但知己甚稀,每一灑墨,為之浩嘆。(王鐸《花卉卷》,宣德箋本,《石渠寶笈》卷三十五著錄,今為香港藝術(shù)館藏,見于《虛白齋藏中國書畫·手卷》)值得一提的是這一年的秋天,王鐸過訪張縉彥依水園,時園初成,堊壁如洗,王鐸于壁上作墨竹數(shù)十條。張縉彥《依水園記》云:「覺斯先生自共來夜宿,忽狂起呼仆夫,研墨走筆,為寫大竹數(shù)十條,風(fēng)雨蕭蕭。園丁走告余急往視,輒大叫索酒漿自勞。西壁則以郭山人寫松鶴配之,翛冷之氣,與蒼老之氣不復(fù)辨也?!梗ā兑浪畧@集》前集卷一)這件壁畫雖然早已毀壞,卻被記載于《乾隆新鄉(xiāng)縣志》卷二十《名跡中》,方志作者評價說:「筆墨淋漓,若有神助?!乖谛锣l(xiāng)期間,王鐸還有《蘭竹菊卷》(上海博物館藏。京都國立博物館亦藏一卷《蘭竹菊卷》)、《枯木竹石扇》(楊峴《遲鴻軒所見書畫錄》,楊以為「淡致不枯,生辣而秀」)、《風(fēng)竹圖軸》(故宮博物院藏)等花卉作品。
由于河南數(shù)邑連續(xù)被起義軍擊破,形勢變得越來越嚴(yán)峻,一六四四年正月,王鐸再次攜家百口,開始輾轉(zhuǎn)避難江南的行程。行至汲縣,他有詩簡新鄉(xiāng)諸友:「非因羽檄急,何忍即離群。相去數(shù)程路,倏然萬頃云?!梗ā稊M山園選集》詩集五律卷十一《至汲城,柬坦公、漱六、公望》)在??h,又有詩寄懷郭世元、貴養(yǎng)性及郭士標(biāo)、郭世棟兄弟等一眾友人:「尚爾牽形役,安能守舊叢。思惟懷老友,笑不到春風(fēng)。遂性磨沙石,經(jīng)年譜草蟲。致君今已晚,泛泛古潯東。」 (《擬山園選集》詩集五律卷六《輝州》《寄懷漱六、履吾、公望、公隆》,五律卷十三《寄懷漱六、履吾、公望、公隆》)這段短暫的寓居生活帶給王鐸的不僅是暫時的安寧,大量的閑暇也使他得以從容詩文書畫,半年時間中他的傳世作品竟有數(shù)十件之巨,而本地友人的友誼、詩畫才能和書畫收藏,無疑也刺激了王鐸的書畫創(chuàng)作。
清拓《擬山園帖》卷四 為朱子俊隸書《自作詩卷》冊頁哈佛大學(xué)漢和圖書館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