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朝輝
1
當(dāng)我在心里默默念叨兩聲“早安,早安”的時候,我突然覺得這音節(jié)就像清晨小鳥的啁啾,是一日之中發(fā)出的最早的、最新鮮的聲音,有著音樂的節(jié)律,溫婉的祝福,還有動人的眼神……散發(fā)出黎明的氣息、露珠的氣息、草地與森林的氣息,向遠方彌散。
我看著樓下那一大片蓊郁的植被——高大的樟樹、向天空高舉無數(shù)手臂的松樹、塔狀的雪松,還有稠密的紫李,以及這些樹木下面覆蓋著的厚地毯一樣的草坪,它們一直延伸向遠方。我把視線往下壓,盡量不被隔河而望的遠方的道路影響,那么,我樓下的這一大片壯闊的綠,就成了一小片茂密的“森林”。俯瞰這片起伏不定的綠濤,有倘佯其間的熱望。
——在城市里,能看到“森林”是幸福的。尤其是在這樣一個早晨。它讓人想起班德瑞,想起挪威,想起班德瑞的音樂,想起挪威的森林。這些,都是我喜愛的。
河那邊的路上,幾乎還沒有車輛行駛。小城尚處于慵懶靜謐之中,有些人還在夢境。在這樣的季節(jié),這樣一個雨后驟然轉(zhuǎn)晴的早晨,太陽熱情的光芒像金子一樣潑灑向大地的早晨,在被雨露澆灌滋潤后的“森林”邊緣,一片小小的湖泊被連日的雨水傾注得豐滿圓潤,像一面渾圓的鏡子,更像大地清澈明亮的眼睛,她映照著廣闊的天空,天空里的云彩,還有飛鳥。
兩只灰白相間的小鳥,看中了這面鏡子,在她的眼皮底下追逐嬉戲,亦步亦趨地淺飛,伴以“嘰嘰,嘰嘰”的囀鳴,也好似人類,頷首致意,并互致早安。
2
第一只鳥在凌晨五點五十一分醒來。它開始用它婉轉(zhuǎn)的歌吼唱動人的歌謠。一大早就唱歌,不知是什么讓它有如此好的好心情。我常常為此納悶。以我的了解,我們?nèi)耍坪醭烁璩?,沒有誰在早上一起床就開始唱歌的。那時候我們懵懵懂懂,還在半睡不醒之間,睡中的夢纏繞著我們,新一天的事又壓迫著我們,我們急急匆匆的,歌唱在那時候根本不會光顧我們蒼白的心靈。后來,又有一只鳥加入了歌唱者的行列。它們開始二重奏,再接下去,三重奏,四重奏,交響曲。人呢,就在這歌聲中醒來。起床,拋開夢,投入新一天的生涯。想想,我們也是幸運的,盡管我們本身在一早上醒來的時候,歌唱不會光顧我們的心靈,但是我們耳邊有歌,鳥把歌聲帶給了我們,我們在鳥兒清新婉轉(zhuǎn)的歌聲中開始新的一天,也算是對我們?nèi)笔У囊环N彌補。這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鳥的歌聲在窗外。你不知道它具體來自哪里,小區(qū)里全是高樓,沒有一片瓦礫,沒有高樹,也沒見過一個鳥窩。可是鳥的歌聲就在天空下,在晨曦里。那兒是鳥的家。后來,當(dāng)我早上去上班的時候,遠遠的,看到好多鳥兒聚集在一棵最高的柳樹上。似乎它們也懂得登高可以望遠的道理。柳樹幾乎還光禿禿的。那些鳥在樹上就是一個個的黑點。這兒一個黑點,那兒一個黑點,像音符一樣,把光禿禿的樹點綴得韻味十足,動感十足。有時這邊一個黑點飛起來,調(diào)整一下位置,有時那邊一個黑點飛起來,調(diào)整一下位置,就好像一個曲子由G大調(diào)變成C大調(diào)一樣神秘莫測。奇怪的是,除了這一棵最高的柳樹,旁邊幾棵柳樹上,幾乎一只鳥都沒有。它們都聚集在一起,沒有離群索居或搞分裂的鳥兒,也沒有喜歡孤獨、愛生悶氣的鳥兒……是什么讓它們?nèi)绱司o密地團結(jié)在一起啊?難道也有什么規(guī)章制度?還是僅僅出于愛?
又有一個早上,寒冷、陰沉,沒有陽光。眼看要下雨的樣子。我在上班的路上,看到一群鴿子,它們繞著一幢高樓,一圈又一圈地飛,接著,又繞著一棵高大的樟樹飛了幾圈。就好像我家后面的消防支隊,每天清晨在軍官口哨的指令下集合鍛煉一樣。區(qū)別是鴿子們無聲地進行這一切,沒有哨音的指揮,也看不出哪個是隊伍的首領(lǐng),看不出誰在維持秩序。這,如果放在那些消防官兵身上,肯定亂套了。但是,顯然的,鳥兒們卻秩序井然,沒有一只要把自己表現(xiàn)得特立獨行,沒有一只脫離隊伍。我忽然想起并理解了米沃什《一只鳥的頌歌》里面的一首詩:
……
超越意志,沒有意志
你振搖在一根樹枝上,在空氣的湖泊
及其沉沒的宮殿、葉子的尖塔、
你能以一個豎琴的身影登上去的陽臺上面。
你傾身向前,受到召喚,我則沉思
……
鳥類的世界我們?nèi)祟愑肋h不懂。正如我們?nèi)祟惖氖澜瑛B類也永遠不懂。至于誰高級誰低級這個問題,可以肯定的是,那不能只由我們?nèi)祟愓f了算。
3
早晨的時候,我走到室外,看到第一片草叢和竹林,聞到散發(fā)在露珠中青草的香氣,那樣的濃郁,又是那么的清新。我問同伴,你聞到青草的味道了嗎?他使勁嗅了嗅鼻子,沉默一會兒,然后說前幾天他在這兒看到一條蛇。
青草的味道不是每個人都能聞到的,正如泥土的清香只有熱愛土地的農(nóng)民才能聞到,城里人鮮能感知,更難熱愛。不知從哪一天起,我成了純粹的大自然愛好者。比如現(xiàn)在,我站在五樓的陽臺仰望藍天和俯視道路時,我會覺得我離藍天更近一些,而離路面卻稍遠。我不喜歡擁擠,不喜歡奔波,不喜歡沖刺,不喜歡急促,我喜歡緩慢地行走或頓足,喜歡看,還有遐想。當(dāng)我身陷鋼筋混凝土的重重包圍,自然就離我很遠了。此時,我喜歡獨倚窗臺,看離我很近的藍天。
在天空中流動著的,總是最低的云層。云層越接近藍天,她們就越篤定從容,你幾乎看不到她們在飄忽;由于更接近天體和陽光,她們也更明亮。烏云往往處于最低空,她們被更高的云層遮擋,陽光抵達不了她們,她們在低空里急急奔跑,你無法知道她們是要奔赴一場暴雨,還是奔向陽光。
有一道亮麗璀璨的云霞橫貫?zāi)媳?,遠處的云層則更為多姿多彩,最貼近藍天的,是一層玫瑰色的嫣紅,這層嫣紅又被不規(guī)則的黛青色厚積云不完全遮蓋,露出一個一個的區(qū)域,最接近藍天的那部分也是最耀眼的一部分,她們被晚霞輝映,紅得熱烈妖嬈。黛青色的云層像不規(guī)則的石塊,有些地方嶙嶙峋峋,有些地方則好似經(jīng)過千年的風(fēng)化,有些像巖層,有些又像完全斷裂,一塊塊脫離主體掉落下來,散落一片。
太陽完全歸隱了,那層玫瑰色的嫣紅也轉(zhuǎn)瞬消失不見。西天的邊際,被一大片疏落有致的黛青色占據(jù)。天,慢慢晦暗下來,在晦暗的天空下,人各自奔赴歸途。
第一顆星星出來了,她就在我的西側(cè),突破了云層。那片黛青色的云層變得跟土地一個顏色,黑色,又隱隱地泛著紅,像肥沃的厚實的土壤,靜靜地臥在西方,在第一顆出現(xiàn)的明亮的星星下面,靜靜地臥著,似乎在等待種子破土發(fā)芽。
那塊橫貫?zāi)媳钡牧聋愒茖釉絹碓介L越來越薄了了,她以肉眼幾乎覺察不到的速度增長自己、分散自己、移動自己,此后,我稍不留神,只是一轉(zhuǎn)眼的功夫,她就不見了,只在藍天上留下隱隱的痕跡,到最后,那道痕跡也幾乎沒有了,無聲無息之間,一切都沒有了,她到哪里去了呢?
天空,你永遠說不清下一刻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會是什么,也許只是一低頭的功夫,一朵云來了,另一朵云又沒了,一顆星星不知是在什么時候探出了光亮,又不知在什么時候隱入云層,還有一陣風(fēng),她就那么清涼地刮了起來,從背后,刮到手臂,然后頭發(fā)也微微飄動起來。在大自然里,你會時不時遭遇點什么,新奇的,卻又是自然而然的,這就是大自然的語言。大自然有她說話的獨特方式。身處大自然之中,用眼睛、耳朵,以及身體的每一個器官去聽,去感受,這時候,你會覺得自己靈敏異常,簡直就像是活動在灌木叢里的最靈敏的小獸,耳朵轉(zhuǎn)動著,眼睛搜尋著,鼻子翕合著,你的身體靜極,你處于一個最安靜的大自然里,在這個安靜里,你自己本身也安靜了,心靈也變得純凈高尚。
我們很難想象層積的云正醞釀著一場怎樣的積雨,也無法揣測那一場雨將要落向何方。云在天上時,總是在奔赴,在堆積;雨在落下時,是另一場奔赴,另一場堆積。那么,水汽蒸騰同樣是一場奔赴和堆積吧。誰都沒有停留,屬于大自然的一切都沒有是片刻停留的,它們總是在醞釀著,奔赴著,抵達著。
夜晚,我在昏黃的路燈下看到一只迷離失所的秋蟲,它正張惶地爬行、尋找,奔赴草地。那么,我呢,當(dāng)我流連于大自然的這些變化,日復(fù)一日地感慨時;當(dāng)我在塵世間碌碌行走時,我奔赴的又是什么?心的寧靜何時才能到達止水的境地……我真的不得而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