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昌
兩道傷疤像蚯蚓在手臂上爬。等我看久了,傷疤也變得動人起來,似乎只有這樣的手臂才配有這兩道傷疤似的。我有些坐不住了,很希望那條手臂能動一下。像蚯蚓似的動一下。
大巴車倏忽鉆進隧道,是徹頭徹尾的黑。車上的人亂嚷了一陣,又開始交替地沉默。車窗外一盞盞燈像是一顆顆小流星,拖著個小尾巴,向后面飛去。兩側(cè)都是深褐色的墻壁,有某種堅不可摧的神秘感。我想就此跳下車,沿著這樣的墻壁跑上一陣。從明亮跑向黑暗,再從黑暗里跑向明亮。大巴自隧道一躍而出。光像個大獸,一口把我們吞掉了。
一路上我無事可做,就開始為那兩條像蚯蚓似的傷疤制造場景,比如她躺在臥室里,頭發(fā)被毛巾包裹,腦袋歪在浴缸沿上,這條手臂自然斜垂下來,鮮血順著手背緩慢地流淌,嘀嗒,嘀嗒,落在青色的地板上;或者她正拿一把鋒利的水果刀,臉上沒有表情,光從百葉窗里斜洇過來,水果刀閃著賊賊的光,一點點切開皮膚的紋理,起初傷口不會流血,像擠出的牙膏那樣泛著白光,后來紅就涌出來……
那條手臂突然動了一下。大巴車聳然停住,目的地到了。
那個女人站起來,比我想象的要高出許多。她從大巴車一躍而下,身手矯健。后脖頸上皮膚棕紅,看樣子是個馬拉松好手。為了看清她有張什么樣的臉,我急忙跟了過去。
她在酒店門口停住了,側(cè)身回了下頭。好像知道我一直在注意她。我還沒準備好,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只好沖她笑笑。她也笑了笑。起初我以為她是和我笑,我笑得更具體了,差點要說上一句你好。后來我才知道,她是和我后面的胖子打招呼。她眼里沒我。
晚飯后,我去山里隨便轉(zhuǎn)了轉(zhuǎn)。這地方不錯,路燈早就亮了,天還沒黑,路燈就顯得呆頭呆腦。鳥還在叫,只是不見鳥的蹤影。酒店斜靠在半山腰上,四周都是密匝匝的樹木,一眼看不到頭。樹林總給我一種難覓其宗的感覺,像是藏了數(shù)不清的秘密通道,說不定通向什么鬼地方。我亂晃一陣,又轉(zhuǎn)回酒店,看到一群聚在水池旁邊玩樂。我又見到了她,要不是一眼看到那條手臂上的傷疤,我不會猜出來是她。
她也發(fā)現(xiàn)了我,一邊跳舞一邊看我,我想那應(yīng)該是挑釁。她做了個手勢,讓我也跟她一塊跳,我搖頭,她跑過來拉我。這么突如其來,我有些不知所措。見我無動于衷,她很快又轉(zhuǎn)向了別人,那女的后來更加沒有分寸,竟一件件脫起衣服來,直到上身一件也不剩。這時打死我也沒有想到的。她跳上一塊石頭,隨著吉他聲翩翩起舞。在一塊石頭上起舞。
在酒店的小酒吧里我要了一杯百香果汁,我喜歡這個。果汁還沒喝完,那個女人就興沖沖地進來了。衣服早就穿上了,上身套著一件大T恤,沒穿內(nèi)衣,乳頭若隱若現(xiàn)。她朝四周掃了一眼,就朝我這個方向走了過來。她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一屁股坐在離我不遠的一個座位上,要了幾瓶啤酒看也不看我,就喝了起來。
有幾個人在偷偷瞄她。我想起身離開,被她拍了一下胳膊,她問我:“怎么不喝一杯呢?”把一個酒瓶遞給我。我嚇了一跳,沒想到這次真是沖著我來的。她就這樣對著我笑。我還沒明白過來。以為我身后還有個胖子呢?;仡^看,除了虛空和墻壁再也沒什么了。她是和我說話。
她說:“你是不是第一次參加馬拉松呀,一看就是。是個雛兒?!辈皇莻€北方人,但學(xué)北方人說話。翹舌音生搬硬套,透著可愛。
我說:“你怎么知道的?”
她說:“瞧你鬼鬼祟祟的?!?/p>
想問個究竟,她不想繼續(xù)這個話題了,跟我說:“喝點酒吧。一看你就是個愛喝酒的家伙?!?/p>
我說:“你怎么看出來的?!?/p>
她說:“因為我是個愛喝酒的人呀?!?/p>
她接著說:“你知道嗎。一屋子的人,我一眼就知道,我能和誰好上?!?/p>
說完嘿嘿一笑。我指了指我。她點頭。
我說:“你錯了。我滴酒不沾。一杯葡萄酒就暈過去了。對酒過敏?!?/p>
我對酒真的過敏。我沒撒謊。她看著我,像是研究我。我忍不住又瞥了一眼她小小的乳。
她最終切了一聲,說:“你看過那本《天生就會跑》嗎?”我搖了搖頭,她接著說下去:“在美洲荒僻的峽谷里,生活著一群人,叫塔拉烏馬拉人,我記不太清了,他們每天能跑上幾百公里,是不是很厲害,人天生就會跑的,你猜他們除了跑步還有什么愛好,你猜不出來吧,那就是喝酒,而且特別能喝,喝那種玉米做成的燒酒,真羨慕他們的生活,喝得醉醺醺就出去跑步,像神仙那樣生活。”說著說著,她托著腮陷入了沉思。
有個胖子突然立在了我們旁邊,就是先前和她打招呼的家伙。他們眉來眼去,像是有不少秘密。她讓他過來喝一杯,說:“快過來陪我喝酒,這小子一滴也不肯喝,簡直沒勁死了?!彼拔疫@小子,好久沒聽過用這小子來稱呼我了。我和她一點也不熟。我笑了笑,就起身離開了。
我在房間里一直在想她說的那個墨西哥部落。他們到底是怎樣一群人呢?他們的生活里就是由喝酒和跑步構(gòu)成。我想起峽谷,是怎樣一條峽谷,一群光著腳丫子的人像野獸似的奔跑,什么也不為,只是奔跑。太陽下,月光下,沒完沒了,無休無止。
我在床上躺了很久,翻來覆去睡不著。出了酒店的大門,我沿著林蔭小道走下去。不少人在散步,月光明媚,遠處就是森林,黑魆魆的,深不可測。世界在那里延展,隱藏,無憂無慮。我走到林蔭小道的盡頭,很想再去探個究竟。被后面人喝止住了,說山里有猛獸。我問究竟是什么,他也不知道是什么,說小心為上。我又一次想起那個大峽谷,和溪谷里的野蠻人。
回了酒店,沒想到又在樓梯口遇上那個女人。她喝了不少,搖搖晃晃,像跳舞似的。她一看到我,就激動不已,說:“又碰到你小子了?!蔽也磺宄疑砩嫌惺裁醋屗硬灰训牡胤健?/p>
她滿身酒味,好像剛剛吐過,手里提著一雙鞋子,光著腳丫子從我身旁走過。我側(cè)目看她,運動短褲緊緊裹住她的身體,屁股緊繃上翹,像兩只小兔子。
她歪靠在一個房間門上,好像知道我在看她,回頭沖我嘿嘿一笑,就消失了。笑得意味深長,像是想讓我進去。門被猛地關(guān)上了。我走過那扇門,她也許正對著貓眼看我。我躲開了,假裝什么也沒看。
她就住在我的隔壁。我進了自己的房間,對著那面墻發(fā)了會呆,墻后的一切讓我感到好奇。貼著墻聽了一陣,什么也沒聽到。想起那個胖子也許就在房間里等她,倆人正在脫衣服?;蛘咧皇请S便聊聊。
我很想找個人說說話。拉開窗簾,我想瞧瞧遠處的森林。除了一抹黑什么也沒看到。但我清楚那條馬拉松跑道正在山間蜿蜒。這時,墻后突然響起了呻吟聲。正如我所預(yù)料,她叫得如此瘋狂,不可遏制。我把耳朵貼到墻上。后來她開始說臟話。我感到興奮,在房間里轉(zhuǎn)悠,想象墻后的一切。她騎在胖子身上,渾身搖擺,香汗淋漓。第二天,在酒店吃早餐的時候,我又遇上她了,像是約好了。胖子沒來,只有她一個人。我們面對面。起初沒什么話說,我也懶得說。我想早點出去轉(zhuǎn)轉(zhuǎn),看看山里那條跑道。在跑道上試試手。
她胃口很好,盤子里東西頃刻間被吃完了,不像個女孩子。吃飯狼吞虎咽。我們還是說起了話。她不像昨天了,正經(jīng)多了。她問:“你住我隔壁?”我說:“住你隔壁?!彼謫枺骸澳阏孀∥腋舯??”我說:“是不是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兒,老這么問?”
她嘿嘿一笑,她喜歡嘿嘿一笑。我說:“是不是塔拉烏馬拉人也是這樣的,想來就來。”她說:“你確定隔壁就是我嗎?即便是我,你又確定有其他男人嗎?”我們倆哈哈笑了起來。我問她今天的訓(xùn)練計劃,她說:“計劃個屁。跑得開心就好?!?/p>
我突然想起那條隧道來了,就信口問她:“你在隧道里跑過嗎?”她兩眼放光,直視我,說:“還沒有,真的沒有,哪里有隧道?”
我們倆租車來到隧道口,接著下車換鞋。她套上套袖,套袖天藍色,遮住了整條手臂。她讓我?guī)退诩绨蛱幵鷤€蝴蝶結(jié)。這下我知道兩條手臂為什么黑白分明了。她把有傷疤的手臂用套袖遮起來了,她說跑步的時候就會遮起來,我問她為什么,她不愿回答這個問題,說:“不為什么,只是個習(xí)慣?!?/p>
她說:“跑起來吧,看誰跑得快。”說完小腿在原地跳了幾下,像是一只撒歡的小鹿。我說:“今天只是跑跑看,明天才正式比賽?!彼悬c瞧不起我,把大拇指朝下沖著我。我說:“我在前面跑,你跟著?!蔽遗苓M了隧道。每隔一百米就有兩個滅火器,我從滅火器上跳過,汽車在道路中間一個緊接著一個來來回回,車上的人也許還會看我們一眼。她跟了過來,和我并排跑。她說:“你跑步的樣子真難看,不在你后面跑了?!彼龔奈疑砼月恿诉^去。
她跑起來氣息均勻,真是個長跑好手。
我一邊跑一邊抬頭看,那些燈靜悄悄的,看起來莊嚴又憂傷。那個女人跑得很快,離我越來越遠。她多像一頭健康的小鹿呀。她讓我喊她小熊,她說很喜歡別人這么叫她。像小熊一樣,她就是小熊。在進隧道之前她大喊了兩聲:“小熊加油。小熊加油。”
我很快就跑不動了,在后面喊她:“小熊等等我?!彼^也不回地繼續(xù)朝前跑。好久沒有車輛駛過了,她的影子愈發(fā)暗淡,整個隧道里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開始感到不安,像是有什么不幸正等著我。
等我跑出隧道,被光吞沒的時候,她的頭上已插滿了野花。她問我:“好看嗎?”我氣喘吁吁,不得不點頭。她拉住我,跟我說:“你看,那里有一塊大石頭,我們爬上去看看遠處的風(fēng)景吧。”我抬頭一看,那塊大石頭憑空從崖上凸出來,伸向虛空,搖搖欲墜。石崖上頭平添了一塊狹窄的空地,站在上面連個身子也很難轉(zhuǎn)過去。我沖她搖搖頭,說:“我不敢,再說爬上去又能怎樣呢,站在石頭上什么也看不到?!彼善鹧劬φf:“膽小鬼,早看出來你就是個膽小鬼?!蔽以诼愤吷嫡局?,看她朝那塊大石頭一步步爬上去。她要是掉下去,我該怎么辦呢,一個人溜回酒店,當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我想了很多,有幾塊石頭從她腳邊滾下來,她還回頭沖我做鬼臉。后來她爬了上去,站在那塊石頭上,緊貼著后面的山石,斜仰著朝天上仰望。她竟然在上面跳了一下,又使勁跺了幾腳,有幾塊小石頭滾下來了。她俯身朝下,看著我說:“蠻結(jié)實的,上來吧?!币欢錇踉坡谧×颂枺斐鍪?,不住地摸臉蛋羞我,說:“快上來吧,你這個膽小鬼?!彼P腿坐在石頭上開始打坐。像一尊明媚的佛。
我看陽光那樣看她。
等她下來,我問她:“你在石頭上,想什么呢?!彼f:“我在想昨天晚上到底跟誰睡了一覺?!彼娢毅蹲×耍托α似饋?,又一拳打在我的小腹上,說:“你信嗎?”
在回酒店的路上,她說:“你這家伙,挺讓人心疼的?!彼謫栁遥骸澳闶遣皇浅商於歼@樣,好像人家都欠你錢?!蔽曳磫査骸澳闶遣皇浅商於歼@樣,瘋瘋癲癲不知死活?!彼f:“來,笑一個,哥們兒,笑一個嘛,像這樣,就像這樣,瞧,你笑起來還是挺好看的,還有個酒窩,害羞了,臉都紅了,我最喜歡一逗就害羞的男人了?!彼牧伺奈业募绨?,接著說:“嗨,有女朋友嗎?”我說:“你想干啥?!彼f:“操,你想得美?!?/p>
到了晚上,酒店里放電影,說是《阿甘正傳》。阿甘是個跑起來沒完沒了的家伙。小熊非要看,她勸我也去。我說:“我不想去了。”她說:“必須去?!辈蝗葜靡?。我懶得爭辯。我是個懶得爭辯的人。胖子早就搶好了座位。小熊坐在正中間。我還沒問她,胖子到底是誰,和她究竟什么關(guān)系。電影很快開場了,人不少。所有人安靜下來,整個房間也變得黑咕隆咚。阿甘還是個小孩,還沒長大,胖子就打起了鼾。他睡著了。我偷偷問小熊:“那人是誰?!彼p描淡寫,說:“我丈夫。”被她嚇了一跳。我反復(fù)問:“真是你丈夫?”她說:“沒錯,就是我丈夫。他來陪我跑步?!蔽蚁肫鹚撘路璧那榫皝砹?。
阿甘長大了,仍是傻乎乎的樣子,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小熊像是從未看過,很是動情。阿甘和那女的睡在一起了。小熊伸了只手過來,摸著我的手背,一下下?lián)?,像小貓咪似的。我也有些動情,反手抓住了她,攥在手心里。那一刻,我很想歪著腦袋親她一口。我在她耳邊說:“真是你丈夫嗎?!彼餐徇^腦袋說:“他是我名副其實的丈夫。我愛他?!闭f完手和我的手繼續(xù)纏繞。我又問,她讓我閉嘴。她的手開始四處游移,最后在我褲襠里撓了一把。我慌忙抓住她的手,止住了。
阿甘沿著那條公路沒完沒了的跑下去。后面跟上來越來越多的人。后來電影就結(jié)束了。燈亮了,胖子也醒過來了,像是不相信電影結(jié)束了,不停地追問小熊,怎么這么快。他們倆手牽著手離開了。小熊回頭看了看我,說:“我們?nèi)ズ染屏??!?
我一個人回了房間??戳艘魂囎与娨暎郎蕚渌X。有人敲門,我問誰呀。沒人說話。我又問誰呀,還是沒人說話。我走過去,順著貓眼向外望。小熊正歪著腦袋向里張望。我開了門。她一進門就說:“沒想到你小子真住我隔壁?!蔽倚碧稍诖采?,兩只腿疊放著,她坐在沙發(fā)上蹺著二郎腿,我們倆聊了起來。我半閉著眼聽她說話,想早點睡覺。她說:“你不知山頂?shù)降子卸嗝?,要多美有多美,明天跑完馬拉松,我就帶你去山上,到處都是山茶花,現(xiàn)在正是山茶花開放的季節(jié)。而且我們可以貼著巖壁跑上一圈,你敢嗎?你這個怕死的家伙。你瞧,我已經(jīng)死過兩回了?!彼_始摸兩條蚯蚓狀的傷疤,像是正摸著自己心愛的寵物。我也想去伸手摸一摸,被她一把打掉了。
她發(fā)了會兒呆,我喊了一句小熊,又喊了一句小熊。她突然醒轉(zhuǎn)來,問我:“你說人死了會變成鬼嗎?”我說:“大晚上別說這個,我從小就怕鬼。”她說:“我殺過人,你信嗎?”我怔了一下,開玩笑地說:“我信,我信?!蔽艺玖似饋?,想讓她走。她也站了起來,我扶住她的肩頭,輕輕把她朝外推。這時候,又有人敲我的門,敲門聲清脆響亮,一點也不拖泥帶水。小熊又坐了下來,我問了句:“誰?”沒人回答,敲門聲更響了。我去開門,胖子站在我門口,問我:“小熊在這里吧?”他走進來,瞧見了小熊,又回頭看我一眼。小熊說:“你來干什么?”胖子說:“找不到你,害怕你出事?!毙⌒懿焕硭?,那人瞪了我兩眼,又訕訕地離開了。走到門口的時候,小聲警告我說:“別碰他,小心我做了你。”他把“做”字說得咬牙切齒。我也小聲說:“放心吧?!钡任谊P(guān)上門,小熊說:“昨晚就是他睡的我,這下你知道了吧?!蔽遗乃募绨?,送她出去,說:“明天見?!?/p>
等我關(guān)上門,我又期待墻后的一切。
第二天剛起床的時候,我還見到了太陽。霞光四射,像是個好天。等到我換了鞋子準備去賽道起點的時候,天陰了下來,山那邊大團的烏云朝這邊飛,黑壓壓的,像是有一群鳥撲過來。好多人都在做準備活動,拍腿揉肩晃腦袋,偶爾朝天上看一眼罵兩句。只有小熊笑得合不攏嘴,在我身邊又蹦又跳,嚷著:“要下雨了,要下雨了?!彼龑ξ艺f:“我最喜歡在雨中跑馬拉松了?!蔽移财沧欤f:“可能要改期。”她說:“要敢改期,我就跟他們拼命?!彼ベ|(zhì)問工作人員會不會擇期舉行,工作人員擲地有聲,說:“暫不改期!”像是要和這個天氣較勁。
她又讓我給她扎了個蝴蝶結(jié)。我說:“沒有太陽,就不要戴套袖了吧?!彼f:“習(xí)慣了,不帶套袖就不會跑步?!?/p>
跑道環(huán)山而成,有上坡也有下坡,兩旁遍布嶙峋的怪石,有不知名的樹錯落其間。天馬上要下雨了,空氣中多了一絲腥味。這地方是個跑步者的圣地,世界各地的人慕名而來,環(huán)伺左右見到不少外國人。
槍響了,一群人跑起來了。前面有輛摩托車,插著小旗子帶路。十幾分鐘過后,雨點就一滴滴飄了下來,起初雨點很小,淋在頭發(fā)上,鉆到脖頸里,跟你開玩笑似的。小熊說:“你太慢了,我先去也!”她很快超過了我。我跑在后面,盯著她的小腿有節(jié)奏地運動,想起她昨晚說殺過人的話來了。
一聲驚雷自山頂滾滾而來。雨點開始有了重量,砸在脖子上,還有些疼。好多人都停了下來,躲在路邊的傘下避雨,嘴上罵著天氣。工作人員跑來跑去,說:“這么多年了,從未見過這么大的雨?!蔽壹迸芰藥撞?,追上小熊,問她:“雨越下越大,還跑嗎?”她說:“廢話,跑起來吧,哥們兒?!庇晁阉亩填^發(fā)全都打濕了,露出了青色的頭皮。短衫緊緊貼在她的身上,套袖緊緊箍住了手臂。她依舊沒穿內(nèi)衣,乳頭倔強外凸,像兩個尖利的兇器。
仍有一些人在跑,這些身影在大雨中漸漸朦朧起來。我在小熊旁邊跑著,她沖我一邊點頭一邊笑。我也沖她笑。雨水在臉上像小蟲在爬,我用舌頭舔了舔。我跟小熊說:“雨水的味道有點像燒仙草?!毙硬戎?,發(fā)出啪啪的聲音,小熊說:“不要跟我說話了,享受這一切吧,寶貝兒!”她總是學(xué)北方人說兒化音,說得不倫不類,像個笑話。
雨勢沒有要減弱的樣子,反倒越下越大,還起了風(fēng)。就像有人端盆水朝你身上不停地潑。小熊像只發(fā)怒的野猴似的叫了起來。我也變成了另外一只野猴,在雨里嚎叫奔跑。心一下子像被掏空了似的,留下個空空的殼。我朝天空罵著臟話。
我拉起了小熊的手。我們就那樣手拉手在雨里瘋跑。又有一些人停了下來,鉆進了路邊的傘蓬里。跑在我們身邊的人越來越少,最后只剩下我們倆。小熊呼出一團團熱氣。我也呼出一團團熱氣,熱氣在雨中匯在一起,很快又散了。
跑到一個轉(zhuǎn)彎處,有工作人員舉著個大牌子,上面寫著:前方發(fā)生泥石流,馬拉松擇期舉行。我們不得不停下來。我跑到傘篷下找水喝,回頭正要跟小熊聊兩句,發(fā)現(xiàn)她根本就不在我身邊。她不見了,我猜她繞過他們繼續(xù)跑去了。我也想幾步溜過去,有人攔住了我,說:“不要命了?!鳖^頂烏云滾滾,風(fēng)好像越來越大,把傘篷吹倒了,一些工作人員忙去扶傘。我喊道:“有人沖過去了,還不去救人?”風(fēng)吹走了我的喊聲,我用力再喊,有幾個工作人員跑過去追她了。我在傘篷下坐著,抹下一臉雨水,跟旁邊的人說:“連命都不要了。連命都不要了?!睕]人理我,好像這些話都是對我自己說的。
他們沒有追到她。她跑得那么快,就像一頭健康的小鹿。
小熊第一個沖過了終點,也是唯一一個沖過了終點。我能想到她沖過終點時的快樂表情?;蛟S她跳起了肚皮舞,甚至?xí)焉弦旅摰?,她就是這樣一個人。我問她:“你是不是又脫光了上身?”她沖我狡黠地笑,說沒有。她的牙齒像貝殼一樣干凈整齊,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她的牙齒那么美。我很想湊過去親一口。
我見她從山上下來,安然無恙,還帶著一臉笑,就雙臂張開把她抱了起來。我連說:“你不要命了?!彼f:“說好要跑到終點的。”我說:“你這個瘋子?!彼f:“我說過,我不怕死?!蔽矣謫査骸盀槭裁矗俊彼f:“準備了那么久,說放棄就放棄嗎,我做不到。”
天很快放晴了,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沒過多久,山里就放晴了,太陽出來了,光芒萬丈。就像從來沒有過這場雨。小風(fēng)徐徐從山上吹下來,房間里的窗簾也跟著搖曳。這是個鬼地方,正因為如此,那么多人才喜歡來這里跑。不可預(yù)知,這樣才好玩。
我斜躺在床上跟小熊聊天。我問她:“為什么不拉著我一塊跑?”她回答說:“我猜你不敢,就沒喊你。”我又問她:“你怕嗎?”她說:“在我淌那段沒過腳踝的泥石流時,我害怕了,我還想到了你,當然第一個想起的不是你?!蔽依^續(xù)問:“第一個想起的人是誰?”她的眼睛迷蒙了一下,就像小雞眨了下眼。她說:“不告訴你!”
我說:“我從沒經(jīng)歷過泥石流之類的事情?!?/p>
她說:“要是真的發(fā)生了,你是一個只顧自己逃跑的人嗎?我猜一定是?!闭f完揚起手做了抹脖子的樣子給我看,還伸出小舌頭。
我說:“要是沒人攔我,我會追上你的,連我都不相信我會去追你,說真的,這一點也不像我。”
我又說:“我想趁著陽光照進來,好好說說自己。我在你面前就像個見不得人的人?!毙⌒茏隽藝u的動作,讓我閉嘴,說:“我一點也不想聽,咱們?nèi)€好玩的地方吧,之前我告訴過你,要多美有多美,去了就不想回來,想死在那里?!?/p>
馬拉松延期舉行,我們有了一天的休整期。小熊成了這里的英雄,所有人都跟她打招呼,上下打量她,好像她穿過泥石流跑向終點的事情不是真的,或者根本不會發(fā)生在這個不穿內(nèi)衣的單薄女人身上。她很不自在,盡量躲著眾人,我也就有更多的時間和她呆在一起。胖子突然消失了。后來又突然出現(xiàn)。真不知道這家伙在背地里干了些什么??磥硭麄兂沉思堋K麄児媸且粚Ψ蚱?。而且為此吵過不少架。胖子讓我小心點,看那樣子,他早晚要揍我一頓的。
在馬拉松重新舉行前的頭一天,我們爬到了山頂。我們倆一路無話,只是偶爾對看一眼,笑一下。在爬到山頂之前,有個六十度的斜坡,側(cè)面有個大牌子,上面寫著:危險!請勿攀爬。我爬到中間時,雙腿發(fā)顫,小熊說:“不要亂看,只看腳下?!?/p>
到了山頂,突然別有洞天,四周開滿了山茶花,烏泱泱的,滿山遍野的花。小熊編了兩個花環(huán),我們戴著花環(huán)在山頂上瘋跑。
我說:“這里美得讓人想死?!?/p>
小熊說:“那你跟我來吧?!?/p>
我們穿過了一個小山洞。我抬頭一看,懸崖邊上有一條半米寬的過道,足有五十米長的樣子。是個狹長的空地。小熊說:“敢跟我跑過去嗎?”我做了幾次深呼吸,說:“沒問題,你先!”小熊跑得很快,跑到中間還回頭沖我笑。我對著她大喊:“你是個瘋子,是個不要命的瘋子?!焙巴晡乙渤芭堋?/p>
我的雙腿越跑越輕盈。腳下半米遠就是萬丈懸崖,朝下看霧氣蒙蒙,宛如仙境。我朝下看,一邊跑一邊看。很快跑到了盡頭,我笑著撲向她。她一閃身,我撲到一塊石頭上。有云飄過來,云就在距離我們咫尺的地方,好像伸手即能摸到。我說:“我想跳下去?!毙⌒苄χf:“你敢嗎?”我繼續(xù)說:“我真的想跳下去?!彼幌伦訑r住我,順勢鉆到我懷里,我不顧一切地開始吻她,舔她干凈整齊像貝殼一樣的牙齒。后來我就抓住她的手臂,把扎在肩膀處的蝴蝶結(jié)解開了。光潔的手臂一寸寸暴露在陽光下。我小心地撫摸著,像摸小動物的毛似的。
小熊說:“你還記得我說殺過人的話嗎?”她指著萬丈懸崖說:“就在這里!”說完嘿嘿一笑。笑得意味深長,牙齒閃著銀光。一只手早就伸進了我的衣服里。
后來我們在那條狹長的空地上跑來跑去,像是兩個塔拉烏馬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