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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薛燕打手機(jī)

2016-10-31 15:01朱建華
文學(xué)港 2016年9期
關(guān)鍵詞:老頭子阿姨

朱建華

“老頭子,你給薛燕打個電話,”魯曼麗在廚房水池邊忙碌,一邊大聲地說。這只土雞肌肉緊實,皮色發(fā)黃,朋友送來的時候,它差一點(diǎn)從樓梯上飛下去?!澳銌査@個雞紅燒好,還是白斬好?”

鄭向彥坐在陽臺的躺椅上看報。他放下報紙,略微欠身,把擱在窗臺上的手機(jī)拿了過來。接著,魯曼麗聽到他在說,“咦,她怎么關(guān)機(jī)了?”

吃過午飯再打,下午三四點(diǎn)鐘再打,薛燕的手機(jī)都是關(guān)機(jī)。鄭向彥按捺不住了,給鴻云電子公司品控部打電話,叫薛燕接聽,這才知道薛燕請假了,并且,她是請了一個星期事假?!班嵖?,我問過她,但她只是笑笑,什么都沒說?!逼房夭坷钪魅卧陔娫捓镎f。

鄭向彥半夜起來上衛(wèi)生間,把手機(jī)帶著,繼續(xù)打;天亮?xí)r坐在客廳里吸氧,又打了一個。這會兒,他站在巖河大橋上,車流如梭,人聲嘈雜,太陽都升起很高了,可薛燕仍是關(guān)機(jī)。

橋面有些并不明顯的曲拱,對鄭向彥來說,卻猶如爬山,走到橋中間要休息一陣。從河面吹來的春風(fēng),清新但也冷冽,他感覺到了,就轉(zhuǎn)過身來下橋,在人流中慢慢行走。明州路旁的大樟樹下,鋪了一地斑駁的落葉。原來到了清明,樹上的老葉次第變紅,并不以當(dāng)下不是秋天而不飄落。一般來說,只要天氣晴好,身體允許,鄭向彥一早都要出門行走,巖河的橋下花園是最佳的去處。近些年來,他住醫(yī)院的日子逐年增加,在病榻上,他會想念明州路沿路的風(fēng)景,夢見自己在橋下花園里端坐和徘徊。

回到家,他就開始吸氧。他感覺不如平日那么舒服。平日吸了這么一會,已經(jīng)心平氣和。魯曼麗不在家,她到薛燕的住處去了,這是他們商量好的。他想看看醫(yī)用氧氣鋼瓶上減壓閥后面的流量表,又想等魯曼麗回來后讓她看。他猶豫了一陣,還是站起身來,剛好魯曼麗回來了。

其實,薛燕住的地方,魯曼麗只去過一次。薛燕初到鄭家時,有一回送來一缸子豆干、素雞燉豬肘子湯,之后,魯曼麗買了一袋水果去還那只缸子。她那天氣喘吁吁地爬上五樓,臉色發(fā)白,站立不穩(wěn),薛燕慌忙上去扶持,一邊不住地埋怨自己做事不利落,應(yīng)該早把缸子帶回來了。

“老頭子,你放心好了,薛燕人沒有搬走,她是有事情出門一趟。”她在地墊上換拖鞋,一只手搭在上半部裝了一大塊噴砂彩繪玻璃的玄關(guān)上。

“出門一趟?她到哪里去???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她沒說到哪里去?!崩咸呕野卓菰锏念^發(fā)被風(fēng)吹亂了,她從放在長茶幾上的清風(fēng)牌面巾紙盒里抽了一張紙,轉(zhuǎn)過身擤了一下鼻子?!敖o我來開門的小姑娘說,薛燕也沒說是什么事情。她說阿姨你放心好了,薛燕不會出事的?!?/p>

“什么放心好了,她手機(jī)為什么關(guān)機(jī)?——她是什么時候走的?”

“啊呀,你不要急呀?!彼謴募埡欣锍榱艘粡埣?,“那個地方是三室一廳,這個小姑娘,就是和薛燕合租一間房間的小姑娘,她是從被窩里鉆出來給我來開外面的門的,只穿了一條三角短褲,我怕她凍出病來,就快快叫她回房間里去了?!?/p>

鄭向彥重新坐下來吸氧。剛才他已看過,流量表中的浮球穩(wěn)定在“2L”——完全符合醫(yī)囑。這說明,他感覺到的不舒服,是他自身的原因??蛷d里的這一瓶醫(yī)用氧,還能吸三個小時左右;臥室里的那瓶,可以吸五個多小時,這些他心里都清楚。這兩個鋼瓶,是聽從醫(yī)生的建議自費(fèi)購買的。氧氣吸完,聯(lián)系搬運(yùn)工,把空瓶運(yùn)到人民醫(yī)院設(shè)備科,憑門診收費(fèi)票據(jù)——需要復(fù)印件——調(diào)換滿瓶。近兩年來,薛燕都是這樣辦理的。

“你等于白白去!”他皺著眉頭,悶悶不樂,“怪不得,這么快就回來了。”

“老頭子啊,”她說著,在一邊的單人沙發(fā)上坐了下來,“我本來是想跟進(jìn)去的呀,想坐在她床旁邊,再好好問一問,但是小姑娘說,她男朋友也在房間里,我急忙出來了!”

跟前的長茶幾上,擱著一份晚報和放在它上面的一把放大鏡,旁邊還有一盒拆開的高血壓藥片,她剛才是吃好藥才出門的。她沒再去理會鄭向彥。老頭子的脾氣現(xiàn)在是越來越急了,他要你做件事情,他一叫,你最好馬上一秒鐘之內(nèi)就站在他跟前,聽他的命令。早上她去薛燕那里,說得好好的,她肯定會去的,他也要來電話催。而且,說了又說,要她坐三輪車要坐在當(dāng)中,兩邊抓手的地方一定要抓牢。“聽到嗎?一定要抓牢!”背景聲音嘈雜,他等于是在叫喊?!奥牭搅耍惝?dāng)我是聾子??!”她回憶著,不覺一笑。她站起來,順手把放大鏡丟進(jìn)了一只小塑料桶里,接著,把藥片盒子也丟了進(jìn)去。她早飯還沒吃呢。薛燕真是的,有什么事情一定要這樣瞞著呢?

鄭向彥不喜歡洗腳。魯曼麗對人說,這個人是個怪人。她把腳盆端到他跟前,求他把腳浸下去,只要他說一聲水燙還是水冷,剩下來的事情都不要他管,他還是不肯洗!

那天,是在秋季,一個溫暖的夜晚,鄭向彥搓麻將贏了錢,被人拉到在廬山西路上的瑤池足浴館,要他請客洗腳。他自然滿口答應(yīng),但他自己照例不洗,在店堂的大沙發(fā)上坐著,等朋友們出來,他負(fù)責(zé)結(jié)賬。

他感覺有人走到跟前,就停止閉目養(yǎng)神,抬起頭來看,是一個身著工裝的年輕女子,她雙手捧來一杯茶,放在他跟前的大理石貼面的茶幾上,請喝茶,她輕聲說。這是鐵觀音,他一看就知道;但除了綠茶,他不喝別的茶。

不過,他覺得氣氛不錯。店堂內(nèi)燈光璀璨,音樂輕柔。她穿著的那套足浴技師的工裝,醬紅色的鑲著金色的綢邊,非常合身。她就站在他的左邊,身材勻稱——他自己也知道,對于女性的審美,隨著年齡的增大,越來越注重她們的身材了——容貌秀麗,柔和的目光正注視著大門。他想和她聊聊。

“小姑娘,你什么時候下班?”

“十二點(diǎn)?!?/p>

“是半夜十二點(diǎn)?”

“是的。”

“那什么時候上班的?”

“中午十二點(diǎn)?!?/p>

“哦,要十二個小時啊?!?/p>

“是的?!?/p>

“小姑娘,你是哪里人?”

她說了一個地名。

他一聽,身體立刻坐直了,“你是那里人?”他問。

“是的?!?/p>

“哦,你是那里人?!彼值吐暤卣f了一句,好像有些不相信似的。

“老板,您怎么不洗腳?我?guī)湍?wù)好嗎?”她走近了,微笑著說。

“這個,好,就洗一個吧,——你不要叫我老板。”他說著站起身來,把坐皺的襯衣下擺往下拉了拉,吸了口氣?!澳憬惺裁疵郑俊?/p>

“我叫薛燕?!?/p>

從這天開始,或者說,從這一刻開始,一向不喜歡洗腳的鄭向彥變成了“瑤池足浴”的客人,之后又成為???。自然,他去那里找的都是薛燕。他和魯曼麗說,在那個洗腳的地方,碰到從革命老區(qū)來的年輕女技師,他作為一個老黨員,有些心酸。他沒有別的辦法。

“她長得漂亮嗎?”魯曼麗問。

“漂亮。身材特別好。”

“我聽人說,除了洗腳,還有全身按摩,是嗎?”

“這是有的。但我從來沒有叫她按摩過。我是不忍心——魯曼麗你不要瞎想噢!我不允許你瞎想噢!”

“我什么時候瞎想啦?你哪一只眼睛看出來的啊?你個老頭子!”

老兩口每晚入睡前,都要這樣聊上幾句,如同每晚的路燈,在點(diǎn)亮前都要閃爍一番。他們你一句,我一句,已經(jīng)持續(xù)了半個多世紀(jì)。他們從來沒有分床睡過。原先在杭州,后來到這里,都是一樣。老單位里的要好同事,來旅游時住在他們家,開玩笑說,你們這張床啊,就像鄉(xiāng)下一只池塘,你們兩個人,就像一對老鴛鴦。

黃葉飄盡,入冬不久,傳來了噩耗,薛燕在老家開貨車的丈夫,出車禍遇難。鄭向彥給薛燕買了飛機(jī)票,又塞給她兩千元錢,之后,他從鴻云電子公司的車隊叫來一輛小車,把她送到機(jī)場。

“阿姨好,鄭伯伯好。”她站在鄭家的客廳門口,顯得局促不安。她剛下長途汽車,臉色灰暗。她把挎在肩上的編織袋松了下來,從里面拿出兩大瓶麻油,放在門旁的地板上。她對魯曼麗說,“阿姨,我來幫你做事吧?!?/p>

“不,不要!薛燕,你家里事都安排好了嗎?”魯曼麗問。

“都好了?!?/p>

“你兒子跟誰過啊?跟外婆嗎?”

“跟我爸?!?/p>

“你媽呢?”

“我媽,我媽早過世了?!?/p>

薛燕換了鞋走進(jìn)衛(wèi)生間,魯曼麗急忙跟進(jìn)去?!把ρ嗄悴灰@樣,坐便器我自己會洗的。你是客人,這個不可以的,絕對不可以的,你到外面去坐?!彼肴Z薛燕手上的清潔刷子,但薛燕不讓,“阿姨,不要緊的,讓我做吧。”魯曼麗沒法,她有些懵懂,站在邊上看了一會兒,走了出來。

“這怎么辦?她這樣,算什么意思???”她回到客廳,攤攤雙手,對鄭向彥說。

“你剛剛調(diào)查戶口?。俊编嵪驈﹨s放低聲音,責(zé)備她。

“我隨便問問呀,你不是一樣問?。俊濒斅愓f,也放低了說話的聲音。

“我問什么?我從來不問的?!?/p>

“你不問,你怎么知道她是哪里人?”魯曼麗說著笑了。

“這個問問很正常?!?/p>

“她有個兒子不也是你說的嗎?”

“好好,我不和你爭?!?/p>

“小薛真可憐,娘也沒了。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沒的?!?/p>

“你不要再問??!”

魯曼麗搖搖頭,轉(zhuǎn)身又走進(jìn)衛(wèi)生間里。但她在里面只呆了一會兒,就走了出來。薛燕弄完坐便器,接著在擦衛(wèi)生間的地面了。魯曼麗知道,如果旮旮旯旯都要擦干凈,至少還要花半個多小時?!拔胰ベI兩只熟菜來,醬鴨,還有牛肉?!彼f著,朝鄭向彥笑笑,她顯得很開心。買熟菜的地方在老街,小區(qū)出去右手拐彎不遠(yuǎn)就到了。她朝窗外看看,然后,從玄關(guān)下的鞋柜里拿了一把折疊傘。

“哎,老頭子,這怎么行?。俊蓖砩献M(jìn)被窩,魯曼麗打開了話匣子?!靶l(wèi)生間紗窗也洗好了,還有地板上的油跡,從里間到外間,這樣不可以的呀?!?/p>

“我有什么辦法?她要做?!编嵪驈┬π?。

“她就是報答你來了?!?/p>

“有這層意思,我也想過,但是不好簡單地這么說??赡芾蠀^(qū)的民風(fēng)就是這樣的,淳樸、厚道、知恩圖報?!?/p>

“小薛倒真的是漂亮的!”

“當(dāng)然?!编嵪驈┖呛堑匦α?。

半個月后,薛燕辭去了原來的工作,跟著鄭向彥來到鴻云電子公司。鄭向彥退休前,是這家公司的總經(jīng)理,也是黨支部書記。公司給了薛燕一個品控部文員的崗位,做產(chǎn)品的品質(zhì)統(tǒng)計,給她繳社保,發(fā)租房補(bǔ)助,雖是單休但不加班,有年終獎。另有薪資核算方面的事情,也讓她有空時過去幫個忙,增加她的收入。

從此,星期天那天,沒有其他重要的事情,薛燕都會到鄭家來。她有干不完的活兒,可以從早忙到晚。老兩口倒并不在意她做了多少事情,他們在意她的聲音,她的人影,在意她弄出的動靜,在意她帶來的一屋子的熱鬧。當(dāng)星期六的夜晚,被窩里說到第二天薛燕要來,兩張老臉便會一齊露出笑容,好像互相在祝賀。

鄭向彥的早餐,通常都是自己張羅的。熱一只嘉興粽子吃,或者吃一個水臥雞蛋,外加一只巴比肉包。他原本不喜歡吃雞蛋??墒怯幸惶?,薛燕隨口說,雞蛋營養(yǎng)好哎,鄭伯伯為什么不喜歡吃雞蛋?于是,他開始吃水臥雞蛋。輕輕地咬嚙,小心地和湯一起囫圇吞下,有一點(diǎn)點(diǎn)腥氣,也有溫柔的香味。不久,他就習(xí)慣吃了。

“來,鄭伯伯,我給你剪手指甲?!毖ρ嗾f。他就坐到沙發(fā)上,乖乖地伸出雙手?!跋燃糇笫??!彼怨缘匕延沂挚s回去。接著修眉毛,然后,“你頭靠下去,我給你鼻毛剪一剪?!?/p>

薛燕來了,鄭向彥不再去“瑤池”,她在家給他洗腳。薛燕一聲不響地把腳盆端過來,他早已把雙腳蹺起,隨即,小心翼翼地踩進(jìn)盆里?!跋∑?,真稀奇!”魯曼麗看著,搖頭晃腦說道。

“老太婆,你下次洗頭自己不要洗了,讓薛燕幫你洗。剛剛薛燕給我洗了一個頭,舒服得不得了?!庇幸淮嗡鋈ベI菜,回來時鄭向彥對她說。

薛燕也幫魯曼麗洗腳,剪腳趾甲?!斑@個小薛啊,她幫我洗腳的時候,我看著她的頭頂,真的覺得她就是我女兒?!蓖砩献诖采?,魯曼麗感慨地說?!昂孟衽畠哼€在身邊?!?

“哼,女兒有這么好?”鄭向彥表示不認(rèn)同。

真的要說起來,怪就要怪這個老頭子。放著浙江大學(xué)不上,非要女兒去北京讀大學(xué),結(jié)果不出所料,鄭瓊嫁在了北京。多少年過去了,如今外孫女佳佳都已懷孕要生了,鄭瓊到這里來看望父母,一共才來過幾次?。克f來過五次,鄭向彥說來過六次。他說:“老太婆,你忘記了?有一次鄭瓊到澳大利亞去,回北京以后給你打電話,說她飛過這里的天上,朝下面看,看到我們這個小區(qū)了。這個也應(yīng)該算她來過一次,加起來,就是六次?!彼f,你這個人啊,我只會笑。

魯曼麗給薛燕的兒子寄快遞,套裝和鞋子,還有書——《哈利·波特》,紀(jì)念版,一套七冊,說是給他備著,以后好看。

她也給薛燕買東西,主要是穿的,價格都不貴。那天去富邦廣場購物,給薛燕買來一件價格昂貴的雪紡印花的連衣裙,薛燕看了,堅決不要,阿姨我不要不要,她說,伸直了雙手推托。魯曼麗就去換來一件淺藍(lán)色的格子的,“薛燕,阿姨沒辦法了,人家只肯換,不肯退。如果這件你也不要,就只好浪費(fèi)了?!彼@么說,薛燕只好接受。

“那么,快穿起來給阿姨看看呀!”

薛燕就穿上了?!稗D(zhuǎn)一下,再轉(zhuǎn)一下。”魯曼麗在一旁叫道,格格地笑。望著旋轉(zhuǎn)的像鮮花盛開的薛燕,打扮女兒的無限快樂,悄然飛過遙遠(yuǎn)的歲月,充滿了她的心頭。

買了連衣裙后,又一個星期天,薛燕帶來一小桶防銹漆,兩張砂紙,一把漆刷,還有一個口罩。她忙活了兩個多小時,把下面儲藏室的那扇鐵皮門油漆一新??瓷先ィ巧乳T像掛上了一幅橘黃色的、柔光閃閃的綢緞。

“薛燕,是不是阿姨給你買了條裙子,你就這樣了是吧?阿姨把你當(dāng)女兒一樣的,你如果這樣的話,阿姨要生氣的?!濒斅悓ρρ嗾f。

“不是的阿姨,真的不是的。我這是聽你說過,這扇門要砂一砂,漆一漆,否則要爛穿了。今天天氣好,我就把它漆掉了。”

“我是說過的,但我想等我兒子來了,要他去做的。這是男人做的活,我怎么會叫你去做呢?”

“阿姨,這個活不累,我一點(diǎn)都不累?!?/p>

晚上一起吃飯,說薛燕累了,給她吃一小杯楊梅燒酒,她一吃臉就紅了,帶著微笑,不聲不響地坐在椅上,就叫了一輛三輪車送她回去。老兩口著實有些后悔,不該給她吃酒,好像是醉了。

“這扇門,你真的是想叫鄭宏來油漆?”鄭向彥問,接著冷笑了一聲。

做這種事,兒子真的靠不住,魯曼麗十分清楚。上次兒子來,衛(wèi)生間一只地漏的邊上塌了,結(jié)果他弄是弄好了,洗衣機(jī)的出水管卻塞不進(jìn)去了。媽,沒關(guān)系的,鄭宏回杭州后在電話里對她說,網(wǎng)上買一個接頭接上去就行了。魯曼麗當(dāng)時很納悶,網(wǎng)上買,兒子是讓她自己去網(wǎng)上買嗎?她又不懂網(wǎng)購。最終,她叫物業(yè)幫忙弄好了。

兒子在杭州,是一家發(fā)電公司負(fù)責(zé)檢修的工程師,逢年過節(jié)反而更忙,只有平時來出差,突然就敲門進(jìn)來了。他已經(jīng)快一年沒來了,孫子冬冬夏天要高考,兒媳婦又頸椎間盤突出。

“真的想一想噢,還好當(dāng)年鴻云公司來請我,否則在杭州,哪里有錢給兒子買房子?老房子到現(xiàn)在還沒拆遷,等它拆遷,鄭宏老婆也討不到?!?/p>

“老婆是討得到的,——可能沒有這么容易。對面17號馬家,兩個兒子,到現(xiàn)在全是光棍?!?/p>

“這個不去說它,多了?!?/p>

“還有12號孫家,”

“好了,好了。我和你說,將來的事情,老太婆,我都想過了,我自己是一點(diǎn)問題也沒有的,我有你陪著,是吧,現(xiàn)在還多了個薛燕。問題就是你以后怎么辦?魯曼麗啊,我給你算過的,你只有兩條出路,我和你說,一條是和薛燕住在一起,就住在這里,不管她將來如何,你跟著她過;另外一條,就是進(jìn)街道敬老院?!?/p>

“如果真的是你先走,我不要住在這里,我要住到兒子那里去。”

“住到兒子那里去?他二室一廳,他這個二室一廳你知道的,是老式的,一點(diǎn)點(diǎn)大,你好意思住進(jìn)去?老太婆,不是我說你,人要現(xiàn)實一點(diǎn),不要自欺欺人?!?/p>

“我不管,我是要和兒子住在一起。”

“魯曼麗,這個說明你還抱有幻想。我客觀地和你說,到今天為止,你女兒和兒子,對我們兩個人的生活,提出過任何建議嗎?我身體不好,日子不長的;你其實也是外強(qiáng)中干,不知道怎么一來,就沒有辦法照顧自己了。將來怎么辦,是不是應(yīng)該商量一下?但是,他們一聲不響。我和你說的,都是我的想法,但都是為你考慮的,你不要不相信,你只有這兩條路。”

鄭向彥鼻子里哼了一聲,站起身來,到臥室里一邊吸氧,一邊看《新聞聯(lián)播》去了。

一星期過去了,薛燕沒有音信,手機(jī)仍是關(guān)機(jī)。接著,十天過去了。鄭向彥又讓魯曼麗去了一次薛燕的住處——他實在很想自己去,但五樓太高了,他走不上去——結(jié)果,同樣沒有薛燕的消息。跟品控部李主任也打了電話,李主任說,已經(jīng)和薛燕的老家聯(lián)系過了,薛燕近期沒有回去過。目前,李主任接著說,公司正在密切關(guān)注此事。所以,他說,鄭總,您就放心吧!

白天過去,他們躺在床上,想到了這件事情,似乎就聽到一只大腳沉重地踩在地上,發(fā)出一聲巨響,頓起的灰塵覆蓋了他們的心臟,不說幾句話,幾乎透不過氣來——

“想想呢,薛燕不會出事情。你看啊,老頭子,口風(fēng)一點(diǎn)不漏;請假,出門,關(guān)手機(jī),有條有理?!?/p>

“我不是在想你說的這些。我是在想,她是老區(qū)來的,我對她關(guān)心,本來多少是對她的一種保護(hù),但是現(xiàn)在,”他嘆了口氣。

“你啦,又這樣想,我和你說不會的!薛燕不會出事情的,反正我是這樣想。她不肯告訴我們,是怕我們擔(dān)心。或者,有其他原因。但是你不相信。”

“我不是不相信?!?/p>

“我要睡了,老頭子啊,睡吧?!?/p>

“還有,她不回來就麻煩了。”沉默了一會兒,他說。

“什么意思?。俊?/p>

“對我們來說,她如果不回來,就麻煩了?!?/p>

“麻煩什么?”

“你想想看呀,已經(jīng)習(xí)慣了。”

對于老頭子的話,魯曼麗或許是在沉思,或許不以為然,她不再回答。但是,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突然睜開了,久久沒有閉上。外面又在淅淅瀝瀝地下著雨。

第二天上午魯曼麗買菜回來,看到鄭向彥一臉不高興,原來,他手上力氣不足,氧氣瓶閥門打不開,魯曼麗趕緊幫他去打開了。

“你關(guān)那么緊干什么?”

“哦喲,我關(guān)緊嘛是我來開呀,你偶爾自己開一次,就哇啦哇啦?!?/p>

“你買菜去了多長時間?”

“喏,在門衛(wèi)室旁邊立了一會。老頭子,好消息呀,我碰到顧阿姨了,也巧,她遛狗遛到我們小區(qū)來了。”

“哪個顧阿姨?”

“咦,自己開婚介所的顧阿姨呀,就是超市隔壁小弄堂里,用電網(wǎng)捉魚的七頭的阿嬸呀!你聽我說,我上次不是和你說過的嗎?一個三十三歲的小伙子,一米八的個子,戴一副眼鏡,看上去斯斯文文,在工商銀行上班,只不過離婚帶了一個男孩。我剛剛和顧阿姨說了,要她小伙子那邊千萬說好,下個星期薛燕一回來,就安排他們見面,如果成功,會加倍付她介紹費(fèi)的?!?/p>

“她怎么說?”

“她當(dāng)然同意的。”

鄭向彥坐下吸氧了。他的臉上先是有些微笑的意思,但最終又皺起了眉頭?!澳愠鋈タ靸蓚€鐘頭了,午飯什么時候吃啊?”他直起脖子說道。社區(qū)的余主任昨天碰到,說朋友送了一盒好龍井,要請他去品嘗。說不定今天中午就來叫他了呢。

“人多呀,一會來一個,一會來一個。老鐘也在,他說小薛會不會搞傳銷去了?我說絕對不會的,我們這個小薛燕不會騙人,也沒有這種本事?!?/p>

魯曼麗一邊說,一邊把剛才買來的青菜、蘿卜和一條帶魚拿出來,放到廚房的水池里。鄭向彥前幾天就和她說過的,想要一碗蘿卜絲帶魚羹吃。

“還有老李說,小薛大概到舞廳里做舞女去了,這一行賺得到錢,我說你這個是亂說,隨便怎么也不可能的。最惡心的是那個炒糖炒栗子的,嘻皮笑臉,說外地人吃不準(zhǔn)的,還是小心一點(diǎn),家里查一查,有沒有東西少掉,我是睬也不睬他,當(dāng)他放屁……”

“好了,你不要說了!”看鄭向彥的樣子,要不是他正坐在沙發(fā)上吸氧,是要跑到她的跟前指著鼻子斥責(zé)她,“你這個人,樣樣事情歡喜外面說,為什么要去說呢?人家又不了解,接下來就是東傳西傳!胡說八道!你開心啊!”

“什么叫外面說,我外面不說,顧阿姨會給你介紹啊?”

“這個是兩回事,你不要攪在一起!”

“你不也和人家說?。俊濒斅惞緡伭艘痪?。

“我和人家說什么?”

“你和人家說,你左眼睛做白內(nèi)障手術(shù),后來眼角里經(jīng)常流淚水,薛燕給你又買高級面紙,又到眼鏡店里專門給你去配了一副夾鼻墨鏡……”

“你這個笨老太婆,我這個是在說薛燕好呀,是好事情呀。你人失蹤了,算什么好事情?傳銷咯,舞女咯,更加難聽的,樣樣都說出來了?!?/p>

“不管好事情,壞事情,都是和人家說,都是在外面?zhèn)?,性質(zhì)完全一樣的?!濒斅愓f著,突然笑出來了。

“你總是和我瞎攪好了,我總有一天被你氣死!”鄭向彥朝她看看,有些泄氣地說道。但不知怎的,他心里面正在慢慢地滋生出快樂和慢慢地吹送來暖意;在他的眼睛里,整個的房間都漸漸變得輕巧起來。他在外面表揚(yáng)薛燕的話,分明已經(jīng)傳了回來,也肯定已經(jīng)傳了開去。這些話,飽含著感情,好像是一束鮮花,要獻(xiàn)給薛燕。他突然有些難過起來。

他們都在等著薛燕回來,她應(yīng)該要回來了呀。在將近半個月前的那個傍晚,是的,當(dāng)然是在一個星期天的傍晚,要她吃了晚飯回去,她不肯,她一點(diǎn)口風(fēng)都不漏。魯曼麗和她一起走到小區(qū)的門口,看著她從手機(jī)店的門前拐彎走掉了。她穿著還是去年秋天魯曼麗給她買的牛仔褲,腳下那雙黃色淺口的平跟鞋,則是她自己在老街的地攤上花二十八元買來的。魯曼麗在小店里買了一包冰糖,冰糖很碎,沒有幾塊大的,她記得清清楚楚。

他的腳又不洗了,說等薛燕回來再說吧。過冬后拆下的兩個被套,想一想也是放下不洗了,薛燕說過她住的小區(qū)里,老年健身中心旁有一長排的不銹鋼晾曬架,要洗的這些東西她都會拿去,太陽好,一大早洗出來曬出去,到中午就可以干了。她的高血壓藥在社區(qū)醫(yī)療服務(wù)中心就有配的,但人民醫(yī)院總要去一次,血糖要查,B超要做,眼科也要看一個,最好是和薛燕一起去,倒不是怕醫(yī)院里跑來跑去,主要還是想要小薛也檢查一下,小薛月經(jīng)一直不正常。那只土雞也還在冷凍柜里呆著呢。廚房間門口地板上的油跡已經(jīng)好幾塊了,難道也要等薛燕回來再擦嗎?其中一塊大的油跡,是街道食堂的廚師阿胖送東坡肉來——這個肉阿胖燒得最好,遠(yuǎn)近聞名,鄭向彥給他錢托他買了肉燒的——魯曼麗嘴饞,搛起一塊嘗嘗,居然會落到地上。她蹲下來,用洗潔精擦,一邊笑著自言自語,“這個還是我自己來擦吧?!彼昧Σ粒贿呄胫ρ?。

星期天到了。往日里薛燕星期天來,鄭向彥除非實在推不掉,從不出去搓麻將;而今天薛燕不來,他早飯后沙發(fā)上坐了一會兒,就起來說要出門去搓麻將。

“你身體不舒服呀,今天就不要去搓了嘛?!?/p>

“你怎么知道我不舒服?”他說,一邊把近視眼鏡拿下來,把那副夾鼻墨鏡夾到上面。外面光線一亮,就要把夾鼻墨鏡夾好,否則左眼角更加容易流淚水。

“你晚上嗯啊嗯啊,我會不知道?”

他沒吭聲,推門走到門外。

“老頭子,你真的要搓,我打個電話給八號樓老王,到他家里汽車庫里去搓,有空調(diào)的,好吧?”

“不要。老邱會開車來接的?!?/p>

“外面冷的,你多穿一件衣服好吧?!编嵪驈┩饷娴膴A克衫,衣襟敞開著,里面的那件白襯衣也是很薄的那種,她覺得他確實穿得太少了。

“不要。冷不冷我知道的。”

“那你拉鏈拉拉好?!彼傅氖撬膴A克衫,但她說了沒用,鄭向彥已經(jīng)走了下去。

雖說是住在一樓,卻仍要走一段樓梯,因為底下是儲藏室和汽車庫。鄭向彥下去一會兒,又按了下面單元總門的門鈴,魯曼麗趕緊過去開門,看著老頭子重新一步一步走上來。

“把那件咖啡色的夾克衫給我,衣架上。”他站在門口說,有一點(diǎn)氣急,一邊努力脫去他身上的那件夾克衫;掛在衣架上的咖啡色的夾克衫比這一件要厚實得多。

“進(jìn)來換,不冷??!”魯曼麗把他拉了進(jìn)來,關(guān)好門。“里面再穿件羊絨背心好嗎?”她說,盯著他的墨鏡,她看不清楚墨鏡里面他的眼睛。

“夠了,用不著的,我知道的?!彼麚Q好了衣服,開門出去。

“你午飯回來吃嗎?”

“明知故問?!彼贿呁伦撸贿呎f。

“你這個老頭子!”

她站在門口,看著他推開了鐵柵門走出去。這時雨已停了,但星星點(diǎn)點(diǎn)地仍在飄著,積水從鐵門上方的水泥覆檐上不斷地滴落下來。他走出了鐵柵門。門鎖咔嗒一聲自動關(guān)閉。他站在門邊上沒有離開。魯曼麗看到他在打手機(jī)。他是打給要開車來接他的麻將朋友,那個原來商會的邱副會長吧?他面孔朝上,嘴巴微微開闔,可是好一會兒過去了,他都沒有說話,一個字都沒有說,他只是一動不動地把手機(jī)貼在耳朵上。她明白了,他是在給薛燕打手機(jī)。

果然,鄭向彥傍晚回家的時候,人看上去就不大好了?!澳_在皮鞋里沒有熱過?!彼鴼庹f,一邊朝臥室里走,“心里不清爽?!彼终f。

他的肺氣腫,有十多年的歷史了,近幾年里禍及心臟,已出現(xiàn)了房顫。平時他都不能平躺著入睡,要枕兩個枕頭。到了人不舒服或者“心里不清爽”時,就要半坐半臥了?!霸偃恢徽眍^?!彼f,其實他背后已經(jīng)墊進(jìn)了一條厚棉被了,魯曼麗說好,又塞進(jìn)去一只枕頭?!翱旖o我吸氧。”昨天他還在說要節(jié)省一點(diǎn),能少吸一口就少吸一口,等到薛燕回來再去換瓶。

他又說要喝水,喝了一口水后,“要么,阿司匹林現(xiàn)在吃了?!彼]著眼睛說。魯曼麗趕緊拿藥給他服下。她看到他的左眼角又有滲出的淚水,“你紙呢?”她說,拿過了他捏在手心里的一片面紙。她知道老頭子擦淚水,只用薛燕給他準(zhǔn)備的小袋分裝的面紙。

魯曼麗在半夜時分打120電話叫來了救護(hù)車——以往老頭子生病夜里去醫(yī)院,給薛燕打個電話,她會叫出租車過來——把鄭向彥送到了人民醫(yī)院。

“你要是到早上才把他送來的話,”急救醫(yī)生對她說,“就要開病危通知書了?!盋T、B超都檢查好,抽血包括抽動脈血就在病床旁邊進(jìn)行,本來還要給他做個肺功能檢查,但怕他肺大泡破裂才取消了。到下午,病人就被推出搶救室,轉(zhuǎn)移到位于住院部大樓十二層樓的呼吸科病區(qū)的病房里去了。

“我給兒子女兒打個電話,要他們來,好嗎?”把病床搖到合適的——也就是半坐半臥的——高度后,魯曼麗在他的耳邊問他。她的心還沒有從惶恐中完全平靜下來,急救醫(yī)生的話,出乎她的意料,她沒想到他的病已如此沉重。

他的手掌立即抬起,做出連續(xù)拍床的動作,眼珠瞪得老大;他的臉上罩著氧氣面罩,嘴巴發(fā)出了嗚嚕嗚嚕的聲響。

“好,我不叫,我不叫?!彼φf。但是她還是向子女通報了父親的病情,要他們常來電話問候。她并沒有和他們提起有關(guān)病危通知書的事情,一個字都沒提起。只是在和兒子通話時,她多說了幾句話,“你和你阿姐,我的意思,平時也要經(jīng)常打電話回來。我們兩個,前幾年倒也無所謂,現(xiàn)在年紀(jì)越來越大了,也不知怎么搞的,變得很看重這個了。外面人問起來,我們總是打腫臉充胖子,說你們經(jīng)常來電話問候我們的?!彼f著有了哭音。

兒子和女兒果然不時地打來電話,魯曼麗就在他們父親的床頭從容接聽,“這只電話是兒子打來的,他想來,我要他不要來,爸爸好點(diǎn)了。”她又說,“這只是女兒打來的,她說這個月底,佳佳就要生了,我們就好看到第四代的照片了,要喊我們阿太了!”

“不知道是女兒還是兒子?!编嵪驈┞曇粑⑷醯卣f,臉上浮起了笑容,他抬手把氧氣面罩稍微掀起來一點(diǎn),“佳佳生了后,要寄點(diǎn)錢去?!?/p>

“我知道?!?/p>

“要多寄點(diǎn)?!?/p>

“做阿太了,意思意思就可以,不用寄很多的?!?/p>

“你總是不相信,我跟你說要多寄點(diǎn),你就多寄點(diǎn)。”他聲音微弱,但又發(fā)著狠勁,“再不趁這種機(jī)會,什么爺爺、奶奶,都忘記了?!痹捳f完后,兩眼呆呆地望著天花板。

“佳佳是長遠(yuǎn)不來電話了,冬冬也長遠(yuǎn)了,但是他要復(fù)習(xí)呀。老頭子,我也想好了,冬冬只要考進(jìn)大學(xué),我就獎勵他。”

“記牢,不管他本科,還是大專,都要獎勵?!?/p>

“好的。我知道了。”

魯曼麗向醫(yī)院借來的是一張綠色皮面的折疊鋼架床椅,拉開后壓平,就變成一張狹長的床。她盤腿坐在上面,身下的一條被子半墊半蓋,枕頭上搭了一塊紅黃不清的舊枕巾。她時刻關(guān)注著病人的輸液情況,一旦發(fā)現(xiàn)異常,就爬起來按響護(hù)士呼叫器。

在搶救室的椅子上過了一夜,再接著幾夜,在這樣狹窄的不便轉(zhuǎn)身的床椅上度過,她已經(jīng)感到非常的疲憊。老頭子平時要強(qiáng)好勝,但在病重的時候,膽子就變得特別小,最好家里人日夜都守在他身邊,一步都不要走開。最近兩年里他生病,都是薛燕值夜,魯曼麗早上再趕來換班。所以,她想,過了這幾天再說吧,實在自己吃不消了,要請護(hù)工了——當(dāng)然首先得和他好好地說一說,爭取他的同意——也只好請護(hù)工。

病房里沒有電視機(jī)。白天的午睡也沒地方睡,她常坐在方凳上,背靠著墻,頭仰著打瞌睡。有一次她打瞌睡時身體搖晃起來,幸好被一位病友的家屬從旁扶住,否則說不定會摔到地上。

終于有一天護(hù)士拿掉了鄭向彥臉上的氧氣面罩,給他換上了簡易的鼻氧管;一直以來放在床頭柜上的那臺心電監(jiān)護(hù)儀也拿走了;上廁所他可以自己走著去——這之前他都是在床上解決的——有人在旁看著就行。但輸液照舊,并且,上午和晚上各做一次霧化,半夜一針激素。

“哎,老頭子,你這只眼角里眼淚明顯少了,大概和這個輸液有關(guān)系的,對吧?”那一天傍晚,陪他上廁所回來,服侍他躺好,魯曼麗在他耳邊說。

“我現(xiàn)在,主要是心臟病了?!彼]上眼睛,歇了一會,忽然嘆了一口氣,說道,“不去想它,也沒有什么,一想心里就憋煞?!?/p>

“你呀,老頭子,我知道你想什么,但是,你真的不要去多想。你還是多關(guān)心自己,自己身體最最重要,你知道吧,其他都是次要的,不重要的。”

“說起來,當(dāng)初,我就不應(yīng)該去的,結(jié)果,嗯——!洗什么腳,洗個屁啊!”

“你又來了。”

“她三個多星期了。對吧,你無論如何,應(yīng)該來一只電話。還有單位里,你也應(yīng)該去一只吧?打電話的地方也找不到?可能嗎?”他停下來,似乎在積蓄力氣,過了一會,又慢慢說下去,“不過,我心里也想,她無所謂了,她不會回來了?!?/p>

“你又瞎說了,薛燕年紀(jì)還輕,有些事情她根本考慮不到。等她回來,好好地批評她一頓?!?/p>

“老太婆,我和你說,”他在枕上的頭無力地轉(zhuǎn)動了一下,眼睛張大朝她看著,“她的兒子,你也要經(jīng)常寄點(diǎn)東西去,寄點(diǎn)錢去,你知道吧?”

“這個沒問題,我有地址的?!?/p>

“這好的。寄不一定要寄得多,是一份意思。讓她知道我們是記得她的,她記得不記得,是她的事情,主要是這份意思?!?/p>

“我知道了,你就放心吧。”

“你今天電話打過嗎?”這時,他輕輕地問了一句。

“哦,今天沒打。這個,我馬上打一只給她,你不要急噢?!彼f著,忽然發(fā)現(xiàn)他臉色發(fā)紅,尤其是兩塊顴骨那里的皮膚越發(fā)紅得透亮,“你還沒吸氧?。 彼衅饋?,“是我不好,只顧著和你說話了?!彼贿吂緡?,一邊忙把鼻氧管給他接上。

晚飯后給他擦過身子,幾件衣服要去洗出來,但現(xiàn)在只好等一會兒再去洗了,得先給薛燕打手機(jī)。她站起來,又彎下腰去,把他剛穿過的拖鞋,放到床底的涂著乳黃色油漆的鐵架子上,再順手把在鐵架子旁邊的一箱特侖蘇純牛奶和一箱莫斯利安酸奶朝里推到壁腳。這兩箱牛奶,是社區(qū)余主任上午來看望鄭向彥時送來的。

“哦,我手機(jī)電要沒了,先充一會兒?!彼β抵o她的諾基亞手機(jī)充電。是的,來看老頭子的人,沒有一個空著手的,多是牛奶、糕點(diǎn)和水果。這些東西,一部分轉(zhuǎn)贈給了同室的病友,一部分托一個掃地阿姨順路帶去給小區(qū)門口手機(jī)修理店里的老劉,有幾次要他修手機(jī)都沒收錢,要還個人情。說起來真是的,救護(hù)車一來,消息就傳出去了。另外五六種罐裝的克莉斯汀的糕點(diǎn),保質(zhì)期兩個月,留著給七號樓二單元的雙胞胎兄弟吃。一只花籃則放到病房南邊凸出在樓外的小陽臺上。

“我拿你的手機(jī)打吧?!彼p聲地說。如果再不給薛燕打手機(jī),他心里要急死的。反正是關(guān)機(jī),打一個安安他的心吧。他的三星牌手機(jī)的桌面上,就放著薛燕的圖標(biāo),可以直接撥號;桌面的背景是她熟悉的——橋下花園的那個古色古香的亭子和巖河大橋的一部分微拱的橋身;透過岸邊千絲萬縷的柳枝,河面的波光有些晃眼。她伸出手指,小心地在“薛燕”上面點(diǎn)了一下。

“啊,老頭子!”她突然從床邊上站了起來,“響了,響了,響了,響了,”她顫抖著、神經(jīng)質(zhì)地說,接著就對著手機(jī)大喊起來,“是薛燕??!”她喊了這一聲,眼淚就涌出了眼眶,“你到哪里去了呀,薛燕,心都被你急死了,你看看現(xiàn)在已經(jīng)多少天啦?一點(diǎn)消息都沒有!鄭伯伯又住醫(yī)院了……”室內(nèi)所有的人都轉(zhuǎn)過臉來驚訝地朝她看,一個護(hù)士從走廊上快步跑了進(jìn)來,魯曼麗忙低了頭,降低了聲音,“噢,噢,噢,”她一邊用手捂著嘴,一邊快步朝小陽臺走去。當(dāng)她推開陽臺門,抬腳出去的時候——“你要嫁給臺灣人啦?”她又響亮地喊了一聲。

大約十分鐘后,陽臺門拉開,她手里握著手機(jī),走回到鄭向彥的床邊。他的眼睛一直注視著她。

“老頭子啊,現(xiàn)在好放心了,謝天謝地,薛燕人好好的,沒有事情?!弊o(hù)士已經(jīng)出去了,她朝屋里的其他人,微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表示抱歉的意思。她原來想蹲在他的床頭邊上,蹲了一蹲覺得不行,轉(zhuǎn)身把一張方凳拉過來,坐下。她盡量把說話的聲音降低,“我和你說,薛燕對吧,她要嫁給一個臺灣人了。這個臺灣人我問過了,四十歲不到,沒有結(jié)過婚,也是來洗腳的時候認(rèn)識的?!?/p>

她就一路說下去。她說這件事,薛燕自己心里很亂,所以跟誰都沒說過,就是說,也不知道怎么說才好。那男的請她到臺灣去一次,說好只去一星期的,所以她把手機(jī)關(guān)機(jī)了。她想回來就好拿主意了。她實在沒想到會拖那么長時間,去了臺灣。又去了香港,看親戚,買東西。今天是兩個人一起到薛燕的老家去,剛剛下飛機(jī)。說到這里,魯曼麗的語氣忽然變得遲疑起來了,“老頭子,薛燕說,她結(jié)婚以后,要和她老公一起去深圳工作了?!彼f完,伸手把他穿著的絨線開衫的衣領(lǐng)理了理,再把他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他剛才肩胛的一部分露出來了,雖然里面穿著襯衣,室內(nèi)也一直開著暖氣,但還是要小心,千萬不能著涼。

“嗯!”鄭向彥鼻子里響了一聲。從魯曼麗接電話,到坐在他床邊和他說了這番話,從頭至尾,他就這么嗯了一聲。

白色的霧狀氣體從遮住口鼻的面罩四周不斷地冒出來,發(fā)出嘶嘶的聲響。二十分鐘后,霧化結(jié)束。魯曼麗先用生理鹽水,再用清水給鄭向彥漱口,然后絞了一把熱毛巾給他擦臉。夜色早已降臨,床邊的那一圈米色的布簾也已拉好——里面真像一間溫馨的小房間,輸液正常進(jìn)行,還需要一小時左右才能結(jié)束。床椅打開了,被子鋪好,魯曼麗和衣躺下,她想先瞇一會兒??墒撬齽傟H上眼簾,有一些迷糊,耳朵里就聽到鄭向彥說話的聲音——

“你睡上來?!?/p>

“什么?”她睜開眼睛說。在醫(yī)院的這些日子里,她已變得十分警醒。

“你睡上來?!彼念^歪著,眼睛望著她。

“你尋開心啊,這兒是醫(yī)院里?!彼吐暭?xì)語。

“你睡上來呀。”

“老頭子,你眼睛里全是眼淚啊?”她驚訝地說,從床椅上坐了起來,躬著腰走到他跟前,朝他臉上仔細(xì)看?!罢娴模瑑芍谎劬锒加械?,怎么啦你?——真是的,像小孩一樣。”她溫柔地說,從床頭柜的抽屜里拿出面紙?zhí)嫠翜I。

“你睡上來。”他又說。

“好,我睡上來,我睡上來?!?/p>

她把床簾再拉拉好。的確,這里面真像一間溫馨的小房間。鄰床的病人,還有躺在床椅上的病人家屬,都已經(jīng)睡了,沒有聲音。然后,她繞到床的左邊躺上去——他的右臂正在輸液——躺在他的身旁,她的一邊的腰和腿都還在床外。

“再睡上來一點(diǎn)?!?/p>

他說著,閉上眼睛,把頭靠在了她的身上。

此時,一架夜航的客機(jī)正從東南方向的??诊w來,它飛越醫(yī)院的上空,留下了壓頂?shù)霓Z鳴聲。原先窗外的一些零星細(xì)碎的聲響,仿佛城市和它身邊的群山、大海之間親密的絮語,因為耳朵受震的原因,一時都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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