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澤央
“看來,你真的是出道了!”山岸高興地拍了拍修哉的肩膀說,修哉聽了一頭霧水。
順著山岸手指的方向,他看到了墻上貼著的“上月銷售業(yè)績表”。還是老習慣,修哉在最底下尋找自己的姓名,但最末尾是別人的名字。他一個個往上找,終于在抬起上顎的位置看到了自己——倒數(shù)第五,位置在表格的中間。
“營業(yè)本部葛木修哉”。他從未感覺這個姓名是如此地帥氣。但是才一會兒他就覺得不對勁——難道上個月其他人的業(yè)績都特別差?
“干嗎愁眉苦臉的,不高興?”這次山岸笑出了聲,用力拍了拍修哉的后腦勺。修哉晃了晃身子,終于咧嘴笑了笑:“嗬,怕是瞎貓逮著死耗子吧?!?/p>
“哎呀,你這是在挖苦人?”山岸身子往后一仰,做出夸張的動作。因為這張業(yè)績表上,山岸的名字正好排在修哉后面。修哉簡直無法相信,差不多每三個月左右,營業(yè)部部長山岸就會成為銷售冠軍,這次卻排在了自己的后面。
“你別去想什么僥幸不僥幸,要有自信!這次取得這樣的業(yè)績,以后的訂單會越來越多的?!鄙桨妒钦娴臑樗吲d。修哉的心頭不覺涌起一股暖流。山岸平時一定關注著自己的點滴成長,對這樣一個老是起色不大的部下,他不是急躁催促,而是給予實實在在的鼓勵和幫助。
“謝謝!多虧部長指導?!毙拊粘桨毒狭艘还@是他發(fā)自內心的話。
“我也沒幫上什么啊,呵呵?!鄙桨妒箘艛[了擺手,臉上顯出不好意思的樣子。
“不,說真的,要不是部長悉心栽培,我也不會有今天的業(yè)績?!毙拊涨榫w有點兒激動地說。他突然覺得,這正是他做夢也想能有朝一日說出的話。以前,他總是聽見其他同事對部長說這樣的話,現(xiàn)在他也可以了。
修哉感覺背后有幾雙眼睛在看著他,那是一種很爽的緊張感。他不由得挺直了背脊,揚起了嘴角。人先得有自信,這樣,訂單才會源源不斷地找上門來——這也許是對的。確實,修哉一下子覺得自己的口舌靈活了許多,能以有說服力的口氣進行銷售談話了。
“加油吧,望能乘勝追擊,繼續(xù)拿下大訂單?!?/p>
“嗯,我一定努力。”修哉鼓起勁來說,山岸滿意地點了點頭。
“好,不管怎樣,你要對這個銷售數(shù)據(jù)有自信,這并不是因為上個月其他人的業(yè)績特別差的緣故。我進公司三年的時候,還做不到這樣的銷售額呢?!鄙桨短ь^看了一眼墻上的銷售業(yè)績表,拍了下修哉的肩膀后離開了。
“嗯……”修哉咽下了剛想說出口的話,扭了扭僵硬的脖子,復又抬頭看墻上的業(yè)績表。
“咦,這是怎么回事?”自己名下銷售額一欄里的數(shù)字大到他自己都不能相信。真像山岸說的,即使其他銷售員的銷售額保持不變,他的業(yè)績也不會墊底。
就在快要核對完的時候,他的視線落在了倒數(shù)第二張,也就是昨天剛制作完的單據(jù)上。
幸福生活改建公司 7月24日下單 8月2日上午交貨 檜木板材 規(guī)格204cm×43cm×1.7cm 含稅35000日元 11張
修哉一下呆住了,他眼前一黑。
——怎么會這樣?
原來是單純的輸入錯誤??蛻粲嗁徱粡垼瑓s誤打成了11張。原本3.5萬日元,多算了10張,就變成了38.5萬日元。難怪上個月的銷售業(yè)績“水漲船高”了。
修哉牙齒用力咬著臉頰內側,將手伸向了電話。但在握住聽筒的一剎那,他又停下了手。他快步走出事務所,轉到置有自動銷售機的一角,在確認四周無人之后掏出了手機。撥了生產(chǎn)車間的號后,他把手機貼在了耳旁。撥號音持續(xù)響著。所有人都在忙著干活兒?修哉瞄了一眼腕上的表——8月1日,已經(jīng)把訂購的板材做好了?
“哪位?我是河北木材公司!”
手機里傳出的口氣生硬的應答聲把修哉嚇了一跳。
“啊,不好意思,我是銷售部的葛木?!笨轁穆曇魪乃煽莸暮眍^滑過。
“怎么,是葛木?你別打電話,直接過來。不是早說了嘛,這兒忙得騰不開手。你要養(yǎng)成親眼確認產(chǎn)品的習慣,才會把銷售做得更好?!?/p>
“對不起,我正好在外面跑客戶?!?/p>
“啊,這樣啊。那你有什么事?”
“是那個、那個……”修哉握著手機嘴里支支吾吾,“是那個明天要交貨的檜木板材的事,不知怎樣了……”
“檜木板材?這個早已經(jīng)裝貨啦。”
修哉頓時有一種天旋地轉的感覺。
“啊,沒事,是剛才客戶找我確認能不能按時發(fā)貨?!?/p>
剛說完這一句,他就提醒自己:如果要說清楚,現(xiàn)在正是時候!可就在他準備提出糾正時,對方卻丟下一句“原來這樣!要是來不及交貨我當然會聯(lián)系你啦”,然后不耐煩地掛斷了電話。
修哉看著手里的手機喃喃自語:我想糾正錯誤,可對方卻掛了電話……
——我怎么會犯下這么低級的錯誤?他真不想再去回想,這種小兒科等級的錯誤,就連剛進公司的新員工也不會犯的呀。
修哉渙散的眼神望著手里拿著的手機。他還在想,為什么剛才不趕緊糾正呢。這樣的錯誤拖得越久問題越大?,F(xiàn)在剛出貨的時候趕緊糾正,還只是在公司內部出一下丑,要是給客戶發(fā)了貨,那還得給對方賠禮道歉。多花了送貨費不說,如果是被對方指出后才敗露,那真是丟臉丟到家了。但現(xiàn)在馬上向山岸說明,停止發(fā)貨,重新制作單據(jù)的話,那就要失去35萬日元的銷售額。獎金是肯定泡湯了,弄得不好還要賠償損失。
修哉睜大眼睛,上下滑動著喉結。那要是繼續(xù)蒙混下去呢?咚的一聲,他的心臟猛跳了一下。對,還不如我自己買下這多出來的價值35萬日元的板材,最多損失點兒獎金,但不會有賠償?shù)氖隆?/p>
想到這里,修哉覺得自己原先僵硬的身子正在慢慢舒展開來。對、對,就這么辦!一陣奇妙的興奮感使他的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十字路口,一個形狀怪異的蜜蜂logo在眼前一閃。修哉連忙熄火,從租來的輕卡上跳下來。室外悶熱的空氣一下包圍了他的身子,令他呼吸都有點兒困難。他整了整工作服的衣襟,快步走進幸福生活改建公司的廠區(qū)。
正當他走到堆滿各種材料的露天倉庫一端時,一輛車身漆有蜜蜂logo的廂型貨車也開進門來。
修哉一邊注意觀察車間大門有沒有人出來,一邊向貨車司機打手勢。駕駛員按照修哉的指令,將車開到堆得高高的木材的背后。
“這里行嗎?”司機探出頭,朝里處望了一眼,似乎在目測卸貨的空間是不是夠大。
“不,其實這批貨要馬上送到生產(chǎn)車間,現(xiàn)在就得裝在這輛車上?!毙拊沼檬种噶酥竿T陂T外的輕卡,竭力將聲音放平靜。
“怎么?”
面對司機臉上露出的詫異神色,修哉覺得自己的背脊僵住了。
修哉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說:“很急,能不能快一點兒?”
“啊,行、行!”司機連忙倒起車來。
突、突、突——倒車時發(fā)出很大的響聲,弄得修哉心驚肉跳。他捏緊了拳頭,不住地朝車間門口張望,怕驚動了里面的人。
貨車司機把卡車靠近修哉的輕卡后,敏捷地跳下車,轉到車后,打開車廂門。又是“砰”的一聲巨響,嚇得修哉縮了一下脖子。司機從胸袋里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紙遞給修哉。
“這是河北木材公司的貨單,11張板材,沒錯吧?”
“對,沒錯?!毙拊照f著撩起了袖子,“幫個忙!”
“嗯?我來吧,挺沉的!”
“沒辦法,時間緊?。 毙拊詹挥煞终f地跳上了卡車的車廂?!拔倚断聛恚銕兔Π嵘陷p卡。”
“啊,行?!彼緳C手忙腳亂地接過修哉卸下的三張捆在一起的板材,然后再裝上輕卡。
終于全搬完了,修哉累得上氣不接下氣。
“謝謝你幫忙卸貨。”
“沒事。那就這樣啦!”對著嘿嘿傻笑的司機,修哉丟下這句話就準備跳上輕卡的駕駛室。
“啊,慢著!”身后傳來的呼止聲像鞭子般抽在了修哉的背脊上。
——出紕漏了?頓覺呼吸困難的修哉甚至沒勇氣回一下頭。
貨車司機一路小跑奔到修哉面前:“請在送貨單上簽個名,以后用貨到付款方式付錢就是?!?/p>
“嗯?哦!”
修哉接過送貨單和圓珠筆,故意歪歪扭扭地簽上幸福生活改建公司主管的姓名,然后又從褲袋摸出一個信封,一起遞給司機。
“這是貨款。38.5萬日元加上手續(xù)費2000日元,總共38.7萬日元?!?/p>
“啊,行!讓我點一下?!彼緳C用笨拙的手勢數(shù)著錢。十張一疊數(shù)完后又請修哉幫忙拿著。
“謝謝!”
司機終于數(shù)完了錢。修哉一手奪過送貨單的客戶聯(lián),一轉身躍上駕駛席,插上發(fā)動機鑰匙一旋,迫不及待地踩下了油門。
汽車在第一個十字路口右轉,幸福生活改建公司的招牌在反光鏡中消失。此時,修哉懸著的心才算放下。
第一個階段總算過關。身心俱疲的修哉伸手從儀表臺上拿起煙和打火機。用力過度的手已無法利索地點煙。他猛吸了一口煙,呼吸似乎也順暢了些。
他朝儀表盤瞄了一眼時間后,轉動了方向盤。11點42分。指定在上午將貨送到,不能再遲了。不管怎樣,解決此事宜早不宜遲。修哉自言自語,又轉過了十字路口。再次看見幸福生活改建公司的招牌時,他覺得自己的呼吸急促起來。
和剛才不同,這次修哉把車開進了廠區(qū)。他把車停在了靠近車間的門口處,然后往下拉了拉帽舌,跳下車。他解開一捆只包扎著兩張板材的包裝,從中抽出一張放開,然后又重新確認了一下家里趕制的貨物簽收單和發(fā)票塞進腰包。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后按響了門鈴。
——誰會出來呢?修哉咽了一口唾沫。和主管大谷交換過一次名片,那已是三個月前的事了。他能認出我來,也是有可能的。但如果是其他人出來,估計是不會被識破的。不過,輕卡上沒有運貨公司的logo是會引起懷疑的。不管怎樣,最要緊的是速戰(zhàn)速決。一般人是不會太留意送貨人長什么樣、開的是什么車,交貨后請對方簽署送貨單,然后收下貨款交給發(fā)票就萬事大吉了。
幾秒鐘后,門禁對講系統(tǒng)通了。
“我是蜜蜂運輸公司的,送板材來了!”
“啊,行、行,這就出來。”
聽對方是個陌生女人的聲音,修哉稍稍松了口氣。
——大谷不在?修哉用汗津津的手掌撫了撫肚子,連咳了幾聲。老天保佑!這一步做完后面就不用擔心敗露啦!
“啊,這么熱的天,勞你送貨?!?/p>
身后的招呼聲給了修哉兜頭一瓢。
——怎么,大谷在?
修哉低著頭回轉身,“送得遲了,是不是放那里?”他低聲問道,不等回答就拿出了送貨單。
“啊,麻煩你搬到那邊方材的邊上。”大谷不緊不慢地指著修哉的身后說。修哉點點頭,抱起板材。大谷很自然地伸手扶住另一邊,兩人形成了面對面的架勢。修哉感覺自己的心臟都快要跳出來了。
“咦——”大谷發(fā)出的詫異聲差點兒讓修哉丟下手里的板材。
“這板材怎么沒有包裝?。俊?/p>
修哉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聲。
“以前從河北公司買的板材都是有包裝的嘛?!?/p>
“對、對不起……”
“沒事、沒事,不是你的關系!”大谷放軟口氣安慰道,“行,就放這里?!?/p>
修哉停住腳步彎下腰。
“謝謝你了,真不好意思……”
“那,在這兒簽個字吧?!毙拊沾驍啻蠊鹊脑?,遞上送貨單和圓珠筆??粗蠊裙枪?jié)粗大的手簽字,修哉用顫抖的手打開腰包。
“咱是貨到付款,總共35600日元。”
“啊,行、行。喏,這是36000日元?!贝蠊葟囊恢慌f的褐色信封中拿出錢,“不好意思,沒有零錢?!?
“啊,沒關系。這是400日元找零和發(fā)票?!毙拊者B忙遞過事先準備好的零錢和發(fā)票,心里只想著早點兒離開,越快越好。
“啊,對了!”修哉又被嚇了一跳。
“方便的話喝杯大麥茶再走怎么樣?出了那么多汗,我是怕你會不會中暑。”
修哉感覺大谷的視線在自己的臉上掃來掃去,慌忙用手壓了壓帽舌。
“不用了,謝謝你!”正當修哉手腳慌亂地將送貨單和現(xiàn)金塞進腰包,準備朝駕駛室走去的時候,越過大谷的肩膀,廠區(qū)外十字路口一個驚險的場面映入他的眼簾:一輛對向駛來的藍灰色面包車開到十字路口時,橫向馬路突然出現(xiàn)一輛白色轎車!
說時遲那時快,還沒等修哉反應過來,便傳來一聲巨響,高速行駛的白色轎車撞進了直行的面包車的駕駛室。
就像電影中的慢鏡頭,面包車緩緩側翻,濺起的碎片拋向空中。修哉看見,此時,直行路口的信號燈正好從綠色換成黃色。只是,他的腦中一瞬間出現(xiàn)了短暫的空白。
面對著自己的大谷也驚得急忙回頭。該關注遠處的十字路口,還是眼前的大谷?不知所措的修哉最后只得抬頭望著天空發(fā)呆。
十字路口,面包車已完全側翻在地上。轎車的保險杠也癟進一大塊,四周散落著各種玻璃和塑料碎片。抬頭看路口的信號燈,直行方向的信號燈已變成了紅色。
一個中年婦女連滾帶爬地走出轎車。她的嘴角流著血,腳步還算正常。
“??!”大谷失聲道,“還好,性命應該沒什么問題?!?/p>
修哉聽了也不由得重重吐了一口氣,這時他才發(fā)覺自己居然屏住呼吸這么久。四周的空氣這會兒一下子緩和了下來,但他的心臟還在劇烈地跳動,不知道是因為受到太大的驚嚇,還是出汗過多的緣故,他覺得頭暈得很,腳下打了一個趔趄。
“去看看能不能幫上什么……”
正想朝出事的十字路口跑去的大谷突然停住了腳步,修哉也跟著轉頭望去。原來路邊的大樓、居宅紛紛有人奔出來,才一會兒工夫,出事現(xiàn)場就圍了很多人。
“這樣的話,還是不去的好。”大谷用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自言自語道,接著他問修哉,“出事的一剎那,你看到了吧?”
“嗯,是的?!毙拊詹患偎妓鞯攸c了點頭,但隨即像是有所醒悟,“啊,不……”
“你怎么了?”
“對不起,我還得去送貨……”修哉說著逃也似的坐進了輕卡的駕駛室。他一邊發(fā)動引擎,一邊還提醒自己別和大谷打照面。
正在他準備踩下油門的時候,大谷用手敲了敲他的車窗,毫不含糊地說:“如果有警察找你調查,可要配合啊。出了事故找不到目擊者是件很頭疼的事,若是各說各的,那就麻煩了!”
“行、行!”修哉低低應了一聲后,一腳踩下了油門。
當修哉將多余的板材搬進自己家,然后還掉輕卡再返回時,已是下午三點多鐘了。他拼命轉動著像是灌了鉛似的身體,脫下被汗水濕透的工作服,坐下喘了一口氣,忍著暈眩和頭痛喝了一罐運動飲料,然后倒頭睡在榻榻米上,讓空調的冷風吹拂著自己裸露的身體。
“這下該是什么都擺平了吧?”
多余的十張板材收回了,貨款也按著送貨單上的金額一分不少地付給了送貨人,至少在賬面上已經(jīng)做得滴水不漏了。大谷那邊,也是他訂購一張,我交貨一張,不會有什么問題。
修哉用毛巾被裹住一下發(fā)冷的身子,眼角掃了一眼堆在灶臺前的板材,嘆了一口氣。
心神不寧的修哉再沒心思泡澡,他離開浴缸,用浴巾草草地擦了一下身子。
“如果能知道那次事故的結果怎樣,心里大概會踏實點兒。但愿面包車司機沒什么事!”
修哉回到房間,打開了電視機。早間新聞節(jié)目里根本沒有對昨天交通事故的報道。是錯過了播放時間,還是這類普通的交通事故上不了電視新聞?修哉隨手點起了一支煙。他撮起嘴唇吐出煙圈,抬頭望著天花板。這樁交通事故就其本身來說也許十分平常,但對當事人和本地居民來說卻是一件大事——啊,對了!
修哉將煙卷抽離嘴角。本地——本地有報紙!地方報紙的社會新聞版應該會有報道。修哉摁滅煙頭,套上一件T恤,拿起手機和錢包就朝公寓對面的便利店跑去。他買了報紙、果醬面包、罐裝咖啡和香煙后急忙返家,一邊用牙齒撕開果醬面包包裝袋,一邊盤腿坐在矮腳食桌前。
“幸町發(fā)生公寓火災兩人死傷”、“女子跌落候車月臺輕傷”、“郵局職工私吞182萬被判罪”、“施工現(xiàn)場鋼筋墜落所幸未傷及行人”——修哉用手指順著報紙社會新聞版的標題挨個兒往下瀏覽,當他看到第三欄標題時,一下睜大了眼睛:
“2日上午11點50分左右,中富町的十字路口發(fā)生一起面包車和轎車相撞事故,駕駛面包車的中富町小巖公司職員隅田曜平(29歲)在事故中遇難……”
“?。 毙拊盏秃袅艘宦?,口中銜著的面包也應聲而落,掉在了桌上。他急不可耐地往下讀著。
“……駕駛轎車的是下田市中井戶的主婦望月佳代子(53歲),事故造成左腕骨折。據(jù)中富警署初步判斷,車禍起因是面包車無視信號燈遭轎車撞擊。事故原因還在進一步調查中。”
“怎么?”修哉瞪大了眼睛,握拳抵在嘴上。
這是怎么回事?當時修哉明明看到是白色的轎車無視紅燈造成了事故,可為什么……修哉眉宇間堆起了“川”字紋,背上流下了惹人討厭的汗水。
如果事故現(xiàn)場缺乏準確判斷狀況的痕跡,除了我之外也沒有其他任何目擊者,就按著幸存者的證言進行調查的話……
“如果有警察找你調查,可要配合啊。出了事故找不到目擊者是件很頭疼的事,若是各說各的,那就麻煩了!”修哉耳畔響起了大谷的聲音。
現(xiàn)在哪里是什么各說各的,一方早已不會開口,只按著一面之詞作出了判斷。此時修哉想起一個詞“死無對證”,心里不由得一陣煩躁。
明明是自己無視信號燈,卻把責任一股腦兒都推在已無法開口的對方身上,對這樣的女人,修哉心里涌起一股強烈的厭惡感。警方應該認真調查這起事故,除了當事人之外,還應擴大調查范圍——想到這里,修哉將一口濃稠的唾沫咽下喉嚨。
或許再沒有更多的信息。
如果有監(jiān)控攝像,有輪胎痕跡,只要留有能夠證明當時狀況的一丁點兒證據(jù),調查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誤入歧途。也許因為什么都沒有,警察便只能按照事故唯一的幸存者提供的證言作出判斷。
修哉將桌上的果醬面包包裝袋推向一邊,從榻榻米上拿起香煙和火機。他用微微顫抖的手夾起煙送往嘴邊,可煙卷剛碰上嘴唇就掉在了地上。修哉咂了下嘴拾起煙重新銜在唇上,點上火,狠狠地吸了一口。
“如果有警察找你調查,可要配合啊?!贝蠊鹊穆曇粼俅雾懫?。不管你怎么想,大谷說的話完全正確。既然你目擊了真相,而且還知道有人在歪曲事實,就不應該裝作不知道而沉默不語。你應該立即聯(lián)系警方,說明自己是事故發(fā)生瞬間的目擊者。
修哉這樣想著,可是,他又很清楚,自己不能這么做。不然,你就得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說出自己當時和大谷在一起的情況。這樣一來,自己裝扮運貨人的假象就全被戳穿了!
修哉將快燒到手指的煙頭摁滅在煙灰缸里,重又點燃了一支煙。他神經(jīng)質地將尚未長出煙灰的香煙在煙灰缸上點了點,再次瀏覽起報紙。為了解這起交通事故的結果,特地去便利店買報紙來看,有這個必要嗎?要是不知道該有多好呢!
唉!修哉連忙合上報紙,團成一團塞進了垃圾箱。
“我既不知道面包車司機已經(jīng)死了,也不知道警察是如何處置這起事故的!”修哉將火機捏進拳里自言自語,“所以,也就不清楚自己是否有必要站出來作證?!?/p>
他緊緊閉上眼睛,竭力將這個翻來覆去思考的想法塞進意識的深處。但不覺間事故發(fā)生的瞬間景象又浮現(xiàn)在他的腦中。
是的,也許是自己搞錯了,面包車前的信號燈并不是綠色的。這是一剎那間發(fā)生的車禍,誰會準確無誤地看到當時的狀況呢?想到這里,修哉睜開了眼。
他感到喉嚨里堵得慌。嗯,既然警察認為是面包車無視紅燈,那一定沒錯。自己再去提供似是而非的證言,反而給別人增添麻煩。
修哉從垃圾箱抽出那張報紙攤平放在桌上,從文中找到那個幸存的女人的名字。
再說,這個人還得繼續(xù)活下去。往后她得背負著“自己殺了人”這一道德的包袱過日子,余生再不會得到安寧。就此而言,她不是已經(jīng)在遭受懲罰了嗎?
修哉舔了舔嘴唇。
確實,那個死去的男人好可憐,無緣無故地送了命不說,還背上了黑鍋。但是,他已沒了為此憤懣的意識。
是的,修哉伸直了背脊吐了一口氣,說實話,在這起車禍中,沒有一個人是幸運的。就算自己站出來作證,得到的也僅僅是“自己做了一件好事”的實在感,如此而已。
想到這里,修哉一下感覺呼吸輕松多了。
第二天,直到下班,修哉一整天都是坐立不安。當有電話打進營業(yè)部他立即接聽時,又在擔心自己是不是表現(xiàn)得不太自然。
這一天就這樣過去了,第二天也同樣平安度過,修哉慢慢地不再去想兩天前發(fā)生的事了。那個因數(shù)據(jù)輸入差錯造成的誤解也許就這么蒙混過去了。至于那起車禍,作為目擊者,心里雖有內疚感,但畢竟對方是從未謀面的陌生人,那種感覺不多一會兒也就淡薄了。剩下的,就等到了周末把板材送到老家去,這件事就徹底了結了。
啊,不行!看來還是別送老家了吧。不然每次回家看到用這種檜木做成的東西會產(chǎn)生不愉快的聯(lián)想。還是自己慢慢處理掉算了。平日的晚上會影響鄰居休息,那就利用休息天的白天用鋸子鋸碎后慢慢丟掉吧!雖說花了35萬日元就這么處理掉有點兒可惜,但這樣畢竟不會留下后遺癥。
修哉決定就這么辦——但是,事情并沒有完。
交貨日過了后的第三天,大谷打電話到公司來了。
“我是幸福生活改建公司的大谷。請問葛木先生在嗎?”
一聽見大谷這個名字,修哉條件反射般猛地挺直了身子。
“承蒙關照,我是葛木?!?/p>
“啊,是葛木先生嗎?太謝謝你了!”
“嗯?”修哉覺得自己的雙頰抽搐了一下。但大谷依然用平和的語氣說道:“你的檜木板質量不錯,我的客戶很滿意?!?/p>
“啊,你客氣了。”修哉的聲音有點兒嘶啞,心里一塊石頭總算掉了下來。他到底有什么事?“客戶滿意就好——只是那批貨沒包裝就發(fā)出了,真是不好意思啊?!?/p>
話一出口,修哉才猛然意識到后半句話實在是畫蛇添足。鎮(zhèn)靜,別再說多余的話!他用手里的圓珠筆在眼前的記錄紙上胡亂畫著線條。
“啊,這沒什么!今天給你打電話,其實是為了另外一件事,想向你打聽一下。”
修哉脫口“哦”了一聲,瞬間他覺得周身的毛孔都在沁出汗水。
“那……是什么事呢?”
“就是這次送貨的那個人,怎么聯(lián)系上他?”
“怎么了?”
“是這樣,那天他來送貨,剛好遇到我們公司附近的十字路口發(fā)生了一起交通事故。報上也登了,你不知道?”
“啊,不知道。”
“哦,也難怪,報上是條很小的消息。”大谷并沒覺得有什么意外。
“當時我們交接貨物的位置正好對著出事的十字路口。我并沒有看到車禍發(fā)生時的情形,但那位送貨人說看到了整個經(jīng)過。該怎么聯(lián)系上他呢?”
修哉張口結舌。他想應答,但就是說不出話來。
“警察正在這里調查取證呢,他們好像對車禍的情況一無所知?!?/p>
警察在調查取證!
這雖然是件再正常不過的事,但修哉卻覺得一陣震顫在自己的身體深處掠過——此事非同小可!
“我記得上一次交貨是由蜜蜂運輸公司送的貨,這次應該也是吧?”
修哉的腦子在飛快地旋轉。要不要把實話告訴大谷?但不管怎樣,他很快就能知道是蜜蜂運輸公司承包了我們的運輸業(yè)務。
但是,警察去蜜蜂運輸公司調查的話,那個送貨人肯定會說他什么都不知道,因為他是在事故發(fā)生前幾分鐘卸的貨。
修哉覺得腳底下正有什么東西在崩塌。那個笑呵呵的送貨人的臉在他腦海忽明忽滅地閃爍著。
“喂、喂,你在聽嗎?”
“啊,在。”修哉連忙回答。
“請問這次運貨的是哪家公司?”大谷再次問道。
一股如同受到電擊的酥麻感掠過脖頸。怎么辦?非回答不可啊。
“……蜜蜂運輸公司。”
“哈,我沒猜錯嘛?!贝蠊嚷曇羧岷拖聛?,輕輕吐了一口氣。
“突然間給你打來這么個奇怪的電話,真對不起了!下次若還需要木材,我還是找你訂貨!”
“謝謝!”修哉重振精神,提高了聲調。
僅僅為說出這兩個字,修哉便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掛斷電話后,他好一陣子望著電話聽筒出神。
警察應該會去找蜜蜂運輸公司的送貨人了解情況,但肯定得不到任何結果。警察發(fā)覺大谷的話與事實不符,必定大感驚訝,于是再度找雙方核實情況。是幾點幾分到達幸福生活改建公司的?交接的是什么貨物?交接的時候說了些什么話?
想到這里,修哉覺得眼前一片黑暗。當警察發(fā)現(xiàn)兩人說的交貨數(shù)量不一致,就會來找公司了解。
這幾天幾乎沒接到什么訂單,接下來得到外面好好跑客戶。但一想到警察會在自己不在的時候到公司來調查,便又不想出去了。不跑客戶的話,這個月的銷售業(yè)績怎么辦呢?修哉不禁掃了一眼賬面上的數(shù)字。
修哉下不了決心外出用午餐,空癟的胃一陣陣發(fā)痛,但他只是用拇指按在肋骨間,在吸煙室和自己的座位之間來回走著。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這種膽戰(zhàn)心驚的日子什么時候才是個頭?
想到這些,修哉簡直想哭出來。當初發(fā)現(xiàn)差錯的時候,就應該據(jù)實報告。這樣雖然會讓人失望,但還有挽回的余地。在承認錯誤、表示歉意后,再繼續(xù)作出努力,必定會有新的收獲——可現(xiàn)在,什么都遲了!
照這個樣子下去,這個月的銷售業(yè)績必定再次墊底,而且數(shù)字比以往更難看。要說讓人失望,當初咬咬牙立即糾錯,那個程度肯定比往后要淺得多。
“葛木先生!”坐在斜對面的女同事叫他的時候,已經(jīng)是過了下班時間五分鐘了。修哉條件反射般猛地站起身??匆娕卤牬笾泽@的眼睛,他感覺臉頰一陣發(fā)熱。
“是一個名叫YUTIAN的人找你?!迸滦⌒囊硪淼靥ь^看著修哉說。為掩飾內心的慌亂,修哉故意清了清嗓子。
“YUTIAN?哪里的?”
“對方?jīng)]說是哪個公司的?!?/p>
“男的還是女的?”
“是女的。她在接待室等著呢。”
YUTIAN?怎么不記得有這個客戶……
“我去看看?!毙拊諠M腹狐疑離開座位,整了整領帶后朝接待室走去。
走進接待室,果然有個女人背著他站著。女人梳著一頭直發(fā),身上是純黑的連衣裙外套白色開衫,肩上挎著一個茶褐色的挎包。
“你是……”
女人聞聲轉過頭來??粗@張沒有任何化妝的臉,修哉實在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這個女人。
“讓你久等了。我是葛木?!毙拊章冻鲆桓甭殬I(yè)性的笑臉招呼道。
女人立刻挺直身子頷首答禮:“沒有預約就直接過來找你,真對不起。我叫YUTIAN。”
女人的聲音很好聽,就像電視里的節(jié)目主持人。
YUTIAN?是哪個YUTIAN呢?隅田、羽田,還是玉田?我怎么不記得了?是以前跑客戶時哪個公司的員工,還是客戶介紹過的什么人?修哉一臉疑惑地朝女人走去。
“你客氣了!請問你有什么事?”
“是這樣,今天有一件事要向你打聽一下?!迸肆⒓创鸬?。她的長相似乎屬于冷漠寡情的那種,眼睛不大,但是目光很銳利。
“哦,是什么事呢?”被她的氣勢壓倒的修哉下意識地瞇縫起眼睛側轉頭問。
間隔了大概幾秒鐘,女人開口道:“三天前,這里應該有貨物發(fā)往幸福生活改建公司?!?/p>
修哉倒吸了一口涼氣。還沒等到他反應過來,女人雙眼直視著他繼續(xù)說道:“那天,那家公司附近出了一起車禍,奪走了我丈夫的生命?!?/p>
修哉告訴女人,接下來自己需要外出辦點兒事,能不能一起邊走邊說?女人嘴上說著“百忙中打擾,非常抱歉”之類的客套話,但表現(xiàn)出的神態(tài)絲毫沒有表達歉意的意思。她表情淡漠,幾乎無法從中看出任何情緒上的變化。
修哉逃也似的回到自己的座位,咬著手指關節(jié)思考接下來該怎么辦。
是那個司機的妻子找來了!
她想打聽什么呢?看來她并不知道當時自己正是在場的假扮成的送貨人。那她為什么要跑到我這里來?修哉將散放在桌上的各種資料胡亂地塞進包里。
此時,掛斷大谷的電話后所想到的可能性又浮現(xiàn)在腦中。大谷和蜜蜂運輸公司送貨員說的情況不一致,要了解真實情況到底是怎樣的,就得找我這個發(fā)貨人。但是,這也太快了一點兒吧?
“讓你久等了?!?/p>
“別客氣。”
修哉和女人打了一聲招呼后,便領先半步走在前面。他漫無目標地左一步右一步雙腳交替著朝前走著。
“我想請教你的是貴公司向幸福生活改建公司發(fā)的是什么貨物?!迸烁诤竺娴卣f。
修哉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猛縮了一下。
“我從幸福生活改建公司那邊了解了情況后,剛才又去了運輸公司。”
修哉握緊拳,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手掌心。
“請告訴我那天貴公司發(fā)送的是什么貨物,數(shù)量是多少?”
該怎么回答呢?
咕嚕。修哉的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奇怪的聲音。借口這是客戶的信息無法回答來回絕她?對,就這樣。這樣說并沒什么不自然的感覺。
修哉用腹部深吸了一口氣后開口道:“對不起,這涉及客戶的信息,我不能告訴你?!?/p>
這個回答機械、刻板。隨即便是一陣沉默,誰也不說話。
“請吸煙?!?/p>
女人打破沉默的話讓修哉有點兒意外。他低頭一看,眼前是點著火的打火機。修哉猶豫了幾秒鐘,道了一聲謝點上了煙。吸了幾口煙后,他覺得情緒穩(wěn)定多了。
對,就這樣。
修哉用食指對著地面彈了彈煙灰,心想,如果她再這樣纏著不放的話,就用這個辦法回絕,一定能讓她放棄追問乖乖地回去。這雖然會給對方帶來不快,但至少不會露出破綻。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女人并沒有死纏爛打。
“那你是不想告訴我了?!迸说囊宦曕止咀屝拊辗怕四_步,她就這樣死心了?沒想到女人突然跨前一步,走到修哉的前邊后轉過頭來對他說:“你知道嗎?那次交通事故對方的車主硬說是我丈夫無視紅燈造成的?!迸藦目姘锬贸鲆粡埌櫚桶偷膱蠹堖f到修哉面前。
這張報紙同自己前幾天從便利店里買來讀的一模一樣。
“警方因為無法對事故現(xiàn)場作出自己的判斷,也就采納了對方的證言。但是——”
說到這里,女人停頓片刻,深吸了一口氣?!八@個人絕對不是一個無視紅燈的人。”女人抬頭直視著修哉,聲音不大卻斬釘截鐵,“說他是個一絲不茍、做事有板有眼的人,這并不是我?guī)е饔^意識下的斷言。我丈夫真的不會是個無視紅燈的人,準確地說,他不可能去闖紅燈?!?/p>
修哉不為所動,他不知道該如何作出反應。
“這個人很迷信。出家門必定是先邁左腳,邊上有人打噴嚏他必定用手掩臉;他從不乘車號為奇數(shù)的汽車,路上看到黑貓一定要回家一次——這些都是他不折不扣遵守的規(guī)矩。他每天有許多不能做的忌諱之事,闖紅燈就是其中之一。對于他來說,遇紅燈止步不僅僅是遵守交通規(guī)則,更是絕對不能越雷池一步的規(guī)矩,不然就會帶來厄運?!?/p>
“規(guī)矩?”修哉嘀咕了一聲,女人點點頭。
“就他而言,我可以肯定絕不會無視信號燈。如果對方堅持說是他闖了紅燈,那她不是判斷錯誤,就是在說假話?!迸瞬蝗葜靡傻卣f?!暗絽s不信我的話,說是沒有證據(jù)?!?/p>
“嗯,也是啊?!?/p>
聽著修哉的附和之語,女人的目光一下變得銳利起來。她把報紙重新放進挎包里,繼續(xù)說道:“那個送貨人說,他是11點35分左右把11張檜木板送到那家公司的。在公司前接收的是個年輕的男職員,他按照那人的吩咐把木板裝在了一輛輕卡上。但是,幸福生活改建公司的人卻說,送貨人到達的時間是11點50分左右,接收的板材也只有一張,貨物并不是裝在輕卡上,而是放在露天倉庫。”女人滔滔不絕地說著,“而且,幸福生活改建公司的人還說,那個送貨人是事故發(fā)生時的目擊者,可他卻說什么都沒看到。也就是說,送貨到達的時間、交貨的數(shù)量,以及當時的情形,兩邊人說的都不一樣——你不覺得這很奇怪嗎?”
“奇怪什么?”修哉脫口反問道。但他自己也不知道想問的是什么。
女人豎起兩根手指:“現(xiàn)在可以考慮的可能性只有兩種:兩邊的人都在說謊;或者,中間還有一個第三者?!?/p>
修哉突然感覺手指一陣灼痛,他一甩手,將不覺間已燒到指頭的煙蒂拋了出去。女人很自然地蹲下身子撿起煙頭。
“啊?!毙拊者B忙伸出手,但女人仍攥著煙頭。
“我不明白的是,幸福生活改建公司的人說,他們只訂了一張板材,訂購一張,收貨也是一張,這沒什么問題;但是,為什么運輸公司的人卻說送了11張呢?”女人略歪著頭直視修哉,“發(fā)貨數(shù)量到底是多少?”
不能說是一張,這是明擺著的事實,再說送貨單上寫的數(shù)量也是11張。
“11張……”話一出口,修哉就后悔了,剛才不是還在說涉及客戶信息不能回答嗎?他咬著牙,可已經(jīng)遲了。
“那為什么幸福生活改建公司的人說只訂了一張板材呢?”女人走前一步問道。面對咄咄逼人的氣勢,修哉不由得倒退了兩步。
“不知道……”
“不知道?不是你接的訂單嗎?”女人夸張地睜大眼睛。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接了11張板材的訂單、發(fā)了11張板材的貨、收了11張板材的貨款,一切都很正常!其他什么事我都不知道,也沒必要去調查!”修哉用近乎叫嚷的口氣回答,“我再沒什么可以說的了。對不起,我還有事?!闭f完,修哉便邁開了步子。
“那好,我去你公司問其他人?!?/p>
背后傳來的這句話就像有魔力似的令修哉一下回過頭來,他不由分說一把抓住女人的手。
女人低頭看著自己被抓著的手臂:又抬頭望向修哉。
“怎么了?”
“不行……”修哉的聲音就像是擠出來似的,“拜托,別找我公司……”
“你有什么為難之處?”
修哉的喉頭咕嚕響了一下。
難道這個女人什么都知道了?
我是現(xiàn)場的目擊者,我欺騙了那個送貨人和大谷,我還企圖掩飾自己的差錯。是不是我哪里說漏了嘴,還是她一開始就已覺察到了?
修哉放開女人的手,鞠了一躬。
“對不起。我是為了對剛才的態(tài)度表示歉意才這么做的。”
“我不要你表達什么歉意,”女人斷然拒絕道,“我只要你出面作證就行。”
“那不行?!?/p>
話音剛落,女人一下睜大了眼睛:“你是目擊者?”
完了!修哉眼中露出驚慌的神色。
這回是女人抓住了修哉的手臂。“拜托你了,出面作證吧!我丈夫并沒做什么壞事,可現(xiàn)在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在他身上了?!?/p>
“但是……”
“孩子還小……”女人說話開始帶著哭腔,“父親遭遇不幸對孩子傷害已經(jīng)夠大了,如果再把肇事責任推在他父親身上的話……”
修哉的眼前又浮現(xiàn)出面包車傾翻的景象,那向空中飛濺的玻璃和塑料碎片,還有由綠轉黃的交通信號燈——自己確實目睹了車禍發(fā)生的瞬間。
修哉慌忙甩開女人的手,一不小心把包摔在了地上。他趕緊彎腰去拾包,沒想到錢包從開著的皮包口中掉了出來,好多張收貨憑據(jù),還有駕照、積分卡等散了一地。修哉蹲下身子撿拾,一邊的女人撿起駕照仔細端詳,修哉顧不上禮貌一把搶了過來。
“對不起……”
“你若不給作證的話,那我就去公司了?!?/p>
“不行!”修哉只覺得一股熱血涌上腦門,他的手在微微顫抖,“你要是這樣做,我絕對不給你作證,甚至還會作出對你丈夫不利的證言。”
女人一下怔住了,她的雙眼蒙上了一層陰霾。而修哉則轉過身去,他呼吸急促,雙肩不停地聳動。
“看來,作不作證,你考慮的只是自己的利益?!本o隨著這聲低語,便是遠去的腳步聲。修哉猛然抬起頭,但他并沒有看見女人離去時是怎樣的表情。
回家吸上一支煙后,修哉重又從垃圾箱里找出那張報紙,翻到社會新聞版。
隅田曜平——他的視線停留在新聞報道中這不起眼的名字上。
YUTIAN——隅田。自己雖然看過一遍這條報道,卻沒注意到隅田這個姓。
“他絕不是那種無視交通信號燈的人!”那個女人的話又在修哉耳邊響起。他拿出手機接上互聯(lián)網(wǎng),然后搜索“隅田曜平”。
最先出現(xiàn)的是“臉書”網(wǎng)頁。黑色的短發(fā),戴著一副銀絲邊眼鏡,看上去有點兒神經(jīng)質——見到那個女人的丈夫的長相,修哉多少有點兒意外。
也許那人并不是一個經(jīng)常上網(wǎng)的人,網(wǎng)站上幾乎看不到他有什么東西上傳,只是偶爾提供幾個科學論文的網(wǎng)址鏈接供網(wǎng)友分享,照片也僅是一張供個人簡介用的標準照。
繼續(xù)回溯以前的文章,終于發(fā)現(xiàn)五年前寫下的一行文字:“孩子平安降生。以后可不用再寫了?!?/p>
看著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修哉皺起了眉頭。他繼續(xù)朝前翻閱主人以前寫下的文字。雖然這一天之后,再沒寫過像樣的文字,但以這一天為界,前面卻是一天都不落。
“晴轉陰”“雨”“雨”“晴”……雖然一天都不落,每天寫下的卻都是氣象情況,再無其他任何敘述的文字。修哉的手指在手機屏幕上飛快往下刷著,突然,屏幕上的畫面停住了,一看日期,首頁是他寫下“孩子平安降生。以后可不用再寫了”這行文字的八個月前的某一天。
這是怎么回事?
此時,修哉又想起那個女人說過的話:“這個人很迷信。出家門必定是先邁左腳,邊上有人打噴嚏他必定用手掩臉,他從不乘車號為奇數(shù)的汽車,路上看到黑貓一定要回家一次——這些都是他不折不扣遵守的規(guī)矩。他每天有許多不能做的忌諱之事,闖紅燈就是其中之一。對于他來說,遇紅燈止步不僅僅是遵守交通規(guī)則,更是絕對不能越雷池一步的規(guī)矩,不然就會帶來厄運。”
修哉舔著嘴唇,靜靜地看著手機屏幕。
“孩子平安降生。以后可不用再寫了”——天天記述天氣狀況難道也是他深信不疑的“規(guī)矩”?從懷孕到生產(chǎn)恰好是八個月左右,為了能讓孩子順利出世,在這期間,他一天不落地每天在網(wǎng)上記述氣象情況。
修哉停下了手。一會兒,手機屏幕暗了下來。
“父親遭遇不幸對孩子傷害已經(jīng)夠大了,如果再把肇事責任推在他父親身上的話……”
修哉一甩手把手機丟在枕邊,一骨碌鉆進了被窩。
手真賤!我再不想知道這些了!眼皮越來越沉,他靜等睡魔光臨,可是直到天快亮的時候才模模糊糊睡著。
一大早,將他叫醒的并不是手機的鬧鈴,而是玄關的門鈴聲。修哉睡眼惺忪抬了抬沉重的腦袋,重又蒙住了被子。他在被窩里打開手機一看,早上六點都沒到。
是誰啊,一大清早就上門來。修哉皺著眉,團起了身子。
門鈴再次響起。這一陣連響了三次。修哉無奈,只得起身去開門。
“來了!”修哉的應答聲明顯透著不快。他從貓眼往外一看,吃了一驚,門外站著兩個陌生的男人。
怎么回事?
“對不起,葛木先生,一早打擾你了。”其中一人說著挺了挺胸,出示別在左胸上的徽章。POLICE(警察)!修哉頓覺一陣暈眩沖上腦袋。
“葛木先生,請開一下門好嗎?”
“啊,行……”
應答聲盤旋在喉頭,他突然感覺口渴得厲害。難道真的是來調查車禍那天交接貨物的情況?修哉用顫抖的手旋轉門把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推開門。
“對不起,葛木先生,一早打擾你了?!逼渲幸粋€年紀較大的警察又重復了一遍這樣的話。修哉想客氣一下,但說不出話。他在想,如果警察也像昨天那個女人一樣詢問的話,該怎么回答?警察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但是,接下來的問話卻出乎他的意料。
“四天前,幸町有幢公寓發(fā)生一起原因不明的火災,你知道嗎?”
“原因不明的火災?”修哉的聲調都變了。
“是的。我們正在挨個詢問這一帶附近的居民。發(fā)生火災的時間是8月2日白天,不知你是不是知道?”
“不清楚……”修哉沒精打采地嘟噥道,原先擺出的防御架勢也松弛了許多。
嚇我一跳,居然是另一件案子。
警察瞇細眼睛不解地問:“這事你不知道?這兒附近都吵得那么厲害?!?/p>
修哉“哦”了一聲,開始搜索自己的記憶。8月2日白天,幸町的公寓,原因不明的火災——他搔著后腦勺,回味著剛才警察說過的話。還引起了很大的騷動?真的嗎?
修哉快速地吞咽,讓口水流過干渴的喉頭。難道警察都是用這種說話方式給對方施加壓力的?雖然是第一次接受警察詢問無法作出判斷,但采取這樣的說話方式任誰都會精神緊張吧?
見修哉答不上話來,警察又不緊不慢地開口道:“從火災現(xiàn)場來看,你這里正處下風位置,這兒附近有很多人說聞到了很大的煙味?!?/p>
“是嗎?”修哉的應答聲有點兒嘶啞。不知為什么,他覺得自己對這件事有點兒心虛。有什么好虧心的呢?鄰街發(fā)生的火災和自己毫無關系,再說自己也直說了,真的是不知道有這件事。難道心里不安,是因為這天正好也是發(fā)生車禍的日子?
“葛木先生,請問四天前的白天你在哪里?”年紀較大的警察直視著修哉的臉問道。
修哉張了張嘴又閉上了。不能把真實情況說出來。那又該怎么回答呢?因為是平時的白天,最自然的回答當然是說去上班了。但是,如果警察接著又去公司調查,那咋辦?不會,只是為了證實一下火災鄰街一個居民的證言,決不會去費那么大的勁兒。
“哦,你說白天一般都在公司上班,那你的公司在哪兒?”
“八城市?!?/p>
“啊,蠻遠的啊。”那個年輕警察像拉家常似的一邊說著,一邊往筆記本上記著什么。過了一會兒,他將圓珠筆抵在下顎,歪著頭作出不解的樣子,嘴里嘀咕了一聲“可是奇怪啊”后抬起頭:“有人說,曾見到葛木先生當時在這附近的?!?/p>
修哉一下睜大了眼睛。
誰看見了?
修哉慌忙俯下臉。“啊,對了,”他嘴里低聲說道,“對不起,我記錯了。那天正好休息在家。”
“那你怎么會不知道外面有吵鬧聲?”警察緊追不舍地問。
“為什么……”修哉的唇間止不住滾出這幾個字來。兩名警察不說話,只是用銳利的目光看著他。一陣輕顫掠過修哉身體的深處。為什么他們要在這個地方咬住不放?是在懷疑我嗎?想到這里,他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
“當時睡死了,”修哉拼命動著已不聽使喚的舌頭答道,“我患了感冒,發(fā)熱三十九度,人昏沉沉的,再加上關緊了窗子開著加濕器?!?/p>
修哉心里很清楚,這種理由一聽就知道是編造出來的。他竭力躲避著不和眼前的警察的視線發(fā)生交會。撒謊的人愛饒舌——他忽然想起,不知是在電視上還是什么地方見過這句話,于是他更焦躁了。
修哉暗中告誡自己,答話要簡潔,讓對方盡早相信這事和自己毫無關系。
“我沒出過門,”但轉而一想,不行,難保當時不被什么熟人看見?!安贿^,因為沒吃的,也有可能上一趟便利店……”
“你一個人生活?”年輕的警察還沒等修哉說完就連忙插話問。
“是的。”
“感冒的時候一個人生活蠻夠嗆。”
年輕警察突然放軟了說話的口氣。他的視線越過修哉的頭頂投向房間里面。修哉條件反射般一下捏緊了房門把手,但警察一點兒不放松已邁入屋子的那只腳。于是修哉歪過身子,以遮擋堆放在房間里的木材。警察的視線重又回到修哉的臉上。
“身體已經(jīng)恢復了?”
“嗯,是的……”
才四天工夫就全好了,會不會覺得有點兒不自然?
“那就好——當時你沒聽見消防車的警笛聲?”年輕警察突然改變話題問。
修哉的視線飄忽起來,該怎么回答好?鄰街來了消防車,一點兒沒聽見是無法讓人相信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事實不事實的問題,該考慮的是如何回答才能讓對方相信。
“可能當時睡死了……”好不容易說出了這樣一個理由。但他覺得這聲音傳到自己耳里是怪怪的。
“葛木先生,你抽煙的吧?不知抽的是什么牌子?”警察突然抽動著鼻子問。
“這……有什么關系嗎?”
“這煙頭是不是你丟在火災現(xiàn)場的?”
修哉的視線移到警察的手上。啊,這個牌子的煙正是自己平時愛抽的。當然,這只是個巧合。兩名警察的眼光變得銳利起來,似乎要從修哉的反應中獲得些什么。
修哉拼命搖著手:“不,那不是我的。我沒去過幸町?!?/p>
“沒去過?這就奇怪了。有人證明說,當時看見你在離開火災現(xiàn)場大約十米左右的停車場抬頭望著出事的公寓。”
修哉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聽錯了。
他說的什么?這是絕不可能的事。自己真的沒去過什么幸町,因為那個時候自己正在幸福生活改建公司。
“我們推測,當時你為確認作案手段是否有效,去了停車場,卻將煙蒂丟在了那里。”
“不是我!”
“有誰能夠證明?”
修哉張了張嘴,但是聲音卻停在了喉頭。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至少已經(jīng)明白,事態(tài)已發(fā)展到了荒唐可怕的地步。
冷汗流過背脊滴在了地上。如果說清楚那時自己正在幸福生活改建公司的話就能真相大白。但這樣一來,此前一直在拼命隱瞞的事情也就大白于天下了。
“對不起,請跟我們去一趟警署?!?/p>
“這……”修哉一下抬起臉。哪有這樣荒唐的事?自己并沒干過什么壞事,只是因為有目擊者,就被當成了作案的壞人?
想到這里,修哉心里咯噔了一下。
“那個人并沒做什么壞事,可現(xiàn)在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在他身上了?!蹦桥苏f過的話在他耳旁響起。他還想起女人手里拿著的報紙上刊登的消息。
“幸町發(fā)生公寓火災兩人死傷”。這是一條與交通事故報道出現(xiàn)在同一個版面的消息。而且,明明自己并不在現(xiàn)場,卻有人證明說,目擊自己曾出現(xiàn)在火災現(xiàn)場。
這個目擊證言是假的。
一陣暈眩襲來,修哉使勁握住門把手不讓自己摔倒。
是誰在作假證?再怎樣憎惡自己,也不至于做出這樣過分的事吧?其一,沒有什么人會因為作了這個證言而得到好處;其二,只要說出當時自己在什么地方,就能立即消除嫌疑。
對!獲益的人只有一個。
想到這里,修哉頓覺有一股惡寒像電流般竄過背脊。有一個人希望你為自己洗刷嫌疑,甚至巴不得早點兒說出真相。
“我們希望你到警署把事情說清楚。”
“不是這樣的!”修哉大聲嚷道。
“看來,作不作證,你考慮的只是自己的利益?!毙拊兆齑酱蛑哙?,太陽穴嗶嗶地跳著,腦中不停地回味著那個女人這話的意思。
他終于垂下頭,把什么都說了。
責任編輯/謝昕丹
繪圖/王陸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