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水平
一
小巷里有一個賣爆米花的,風箱拉得緊,咕嚕咕嚕搖著,幾分鐘后一個黑色鐵制的容器伸進一個長長的大口袋里,他抬腳踩了一下機關(guān),“砰”的一聲,彌漫著香味的煙霧沖進行人的鼻子。賣爆米花的男人穿一身西服,顯得很滑稽。他要是穿中式盤扣夾衣、緬襠褲就好了。一張灰撲撲的臉,身疲、力竭、憔悴、委頓,一地雜亂的劣質(zhì)煙頭,他眺望,抽煙,指甲里藏了污垢。
我一下開始厭惡起西裝來。為什么現(xiàn)在西裝成為國人最炫的行頭,誰是罪魁禍首?
網(wǎng)上講,民國年間,遷至北京不久的民國臨時政府和參議院頒發(fā)了第一條服飾法令,即《服制》。該法令將西式服裝大膽地引進中國,燕尾服被確定為大禮服,配有西式白襯衫、背心、黑領(lǐng)結(jié)、白手套、黑色高筒禮帽以及黑色漆皮皮鞋。西裝也是民國男子的半正式禮服,翻駁領(lǐng),左胸開袋,衣身下方左右開袋,單排或雙排紐扣,與背心、西褲構(gòu)成三件套西裝。學生服是西式改良服裝,通常為立領(lǐng)。
不過,當時社會上最普遍的依舊是大襟右衽中裝長袍和馬褂。西裝革履與長袍馬褂在民國初年是并行于社交場合的——好像現(xiàn)在的人只有西裝,中式服飾成為一種怪異的裝束,穿了中式服飾的反而會被人笑話。多年自卑的國人形成的思維定式,一旦糾正起來有多么不易。不穩(wěn)妥,革新,壞變成好,癲狂著,太容易被外族文化吞噬。
想到民國的長袍馬褂以及簡化后的長衫,由知識分子們在迎賓、赴會或參加慶典活動時作為禮服穿著,我就很激動。有一張徐志摩的照片,他就是這樣的裝束,一臉的妙趣橫生,骨子里卻透著風流俏皮。長衫、馬褂,只有中國文人才能穿出那股風韻,那股況味,民國的歷史,一定要用長衫來演繹。
《孔乙己》里說過:“只有穿長衫的,才踱進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菜要酒,慢慢地坐喝?!濒斞傅闹魇侵袊幕瘋鹘y(tǒng)中一股鮮活的潛流,他的小說語言把他堅硬的思想變得溫柔,他穿長衫寫作,似乎他的生命就是一次永遠達不到目標的朝圣歷程。
無法想象一個手藝人的日常生活,也不明白他為什么一定要穿西裝。我見過我的本家三爺穿西裝,他曾經(jīng)是大隊支書,六十多歲的時候去鄉(xiāng)里開會,說是縣里的領(lǐng)導(dǎo)要來參觀,要求大家一定要穿西裝。三爺穿著西裝背著手在村里轉(zhuǎn),一路挨門打招呼顯擺。人人不敢開腔,一個相熟的婦女說:“快脫了你身上的洋裝,鬼都不像?!彼犃诵睦锸涞煤埽瑸榱搜陲椥幕?,他在頭上扣了一頂草帽。通往鄉(xiāng)里的土路上,草帽顛兒顛兒地,三爺走起路來腿腳都被顛得不利索了。
正裝普及到了民間,把民間“打造”得很虛榮。
有一次,從加拿大來了一個外國老頭,研究中國宗教,見他時,他穿中裝外套、中式馬夾,真好看。那天中午有領(lǐng)導(dǎo)請客,我們的領(lǐng)導(dǎo)都穿西裝,獨外國老頭穿中式服裝。他認為來到中國就一定要穿中國的禮服。
沈從文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從“一個民族在一段長長的年份中,用一片顏色,一把線,一塊青銅或一堆泥土,以及一組文字,加上自己生命做成的各種藝術(shù),皆得了一個初步普遍的認識。由于這點初步知識,使一個以鑒賞人類生活與自然現(xiàn)象為生的鄉(xiāng)下人,對人類智慧光輝的領(lǐng)會,發(fā)生了極寬泛而深切的興味”。
時光回放,錢鍾書就曾說過:“古往今來,多少哲人建筑的理論大廈都傾塌了,只有瓦礫堆里的零星材料還可以供人使用?!瘪R王堆那件不到五十克重的紗衣,他不知說了多少次。刺繡用的金線原來是盲人用一把刀,全憑手感,在金箔上切割出來的。他們說起時都非常感動。
中國畫里的中國元素,少有穿西裝的。中國男人穿西裝大多像老人松散的筋骨,缺少棱角、鋒芒、氣勢。偶爾筆挺一下,看上去不僅神色不自在,還顯得人肥膩。我偏好中國畫里的疙瘩襖和疙瘩褲,一見那樣的裝扮,那樣的畫作,便覺一股俗世的泥土味撲面而來。
我的閣樓里掛著兩件女人出嫁時穿過的中式嫁衣,一紅一藍,在水泥墻面上,溫婉得緊。一個小角落里掛了兩只銅鑼,看上去有煙熏火燎的舊??匆娝鼈兾揖拖氲搅伺顺黾迺r的排場。鑼鼓喧天,女子在花轎里被顛得目酣神醉的癡笑,即使許多年后,那一天的喜色,依然濃得化解不開。
二
服飾的單調(diào),透射出民族文化的低迷和蒼涼。假如有一天,一襲長袍馬褂的男子在我的閣樓上,“咿呀”一聲開腔,我就會激動,會狂喜,就會想,我們丟失了多少生命的活性和通達。
城市沒有多少味道了,鄉(xiāng)村也在城鎮(zhèn)化,建筑上不分彼此。多民族就是多色彩,穿戴什么樣的服飾,住什么樣的屋子,是我有生之年最喜歡去發(fā)現(xiàn)的事情。一輩子說長也長,說短也短,人與物相比,人是一個活物,活,一晃而過,能看在眼里的多,能入心里的少。很多時候,西裝是一個別扭的影塊,讓人不踏實,不能夠自由自在,捂不住胸口那巴掌大的熱氣,稍稍擁肩靠膀,人就顯得假模假樣。
我更喜歡用中國絲綢做出來的中式服裝。比如絲綢做的旗袍,有勾人魂魄的力量,許多女子穿不出那分好來。它是一點點開衩上去的,它不僅僅是為了遮蔽肉體,還帶有嬌俏挑逗。那分好就來了,一股朦朧的潮氣,把肉體的委屈渲染得淋漓盡致,是明媚的底色,也是不良的趣味,真叫個難敵風塵。
我有一雙黑綢子底色的繡花鞋,有一次去澡堂里洗澡,出來時鞋丟了。于是,我穿著拖鞋唱著《紅河谷》里的那支歌回家:“河對岸的草地上,姑娘的鞋子丟了,丟了就丟了吧,明天早晨再去買一雙。”不知道為什么,我從來沒有恨過那個偷走我繡花鞋的女人。
除了不喜歡西裝之外,我還不喜歡人們穿皮草,我看見穿皮衣的人會感覺有骨折的疼痛。我在冬天只穿一種樣式的棉襖,笨拙的那種,盤扣,有點老氣橫秋。這些棉襖在大衣櫥里擱置了夏秋,有玫瑰、薰衣草和樟腦的寒香。
我有時候想,物質(zhì)中之所以要誕生出精神,也許正是物質(zhì)要通過精神來認識自身和肯定自身。
(周 博摘自長江文藝出版社《2015年中國隨筆精選》一書,本刊有刪節(jié),喻 梁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