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墨寧
9月18日起,國務院督查組分別前往31個省市自治區(qū)督查經濟運行情況。本次督查將涉及到今年以來國務院“穩(wěn)增長”政策的落實,以及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落地、實施創(chuàng)新、保障和改善民生等問題。
為了防止經濟“硬著陸”,2014年第四季度以來中央推出了一系列政策,包括六次降息、五次降準、加速投資項目審批、穩(wěn)定出口等措施。此外,積極財政政策也發(fā)力穩(wěn)增長。剛剛出爐的8月宏觀數(shù)據(jù)略好于預期,但是“三去一降一補”的供給側改革依然充滿了復雜性。
如何看待改革的執(zhí)行情況、最近被多方擔憂的中國社會債務風險以及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正確方向,本刊記者專訪了清華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主任魏杰教授。
N:國務院督查組已經分別前往31個省市自治區(qū)督查經濟運行情況。這次督查,涉及到今年以來國務院“穩(wěn)增長”政策的落實,距離年底還有幾個月了,各地是否都面臨很大的壓力?督察組會重點關注什么問題?
W:督察組去調查的原因一個是經濟下行壓力比較大,沒有像我們想象的開始回升。現(xiàn)在對經濟下行壓力的判斷是一些地方不作為,對不作為的情況比較擔憂。其中,不僅是對增長速度的擔憂,更重要的是社會資本投資下滑比較厲害,遲遲不能上升,所以要進行督查?,F(xiàn)在單靠政府投資已經很難為繼,如果社會投資起不來的話,會影響到整個經濟的增長。實際上主要就是這兩個問題。
地方政府不作為,更重要的是它也沒有放棄權力,如果僅僅是不作為,影響不大,我們本來就要減少行政干預,現(xiàn)在是既不作為,又沒放棄權力,導致整個經濟沒有出現(xiàn)反彈的狀態(tài)。社會資本起不來的原因,我的看法是兩個層面,一是體制原因,我們整個體制還是政府主導,對民營經濟來講,現(xiàn)在是新一輪的國進民退。還有一個是結構原因,中國民營資本的85%投資于兩個產業(yè),一是傳統(tǒng)制造業(yè),另一是房地產業(yè),傳統(tǒng)制造業(yè)面臨“去產能”,房地產業(yè)則是“去庫存”,這兩個產業(yè)繼續(xù)擴張很難,下一步投向哪里,民營資本不太清楚,很迷茫。
N: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是否也面臨執(zhí)行難的問題,比如今年前7個月鋼鐵煤炭去產能均未達到50%的進度。河北省也出現(xiàn)了鋼廠一邊復產一邊拆爐子的情況,在鋼鐵企業(yè)利潤回暖的態(tài)勢下,鋼鐵企業(yè)肯定是缺乏動力“斷腕”的,在這種情況下怎么看待“去產能”?
W:實際上,鋼鐵、煤炭利潤回升、價格上漲是前一段壓產能的結果,大量產能停了,供求關系也會發(fā)生變化,價格當然就起來了,那么就會出現(xiàn)復產的情況。因此,我們也不能說“去產能”沒有見效,實際上已經有一些效果了。
這次“去產能”是四個方面的辦法在推動,一是推動中國與世界的產能合作,我們的有些產能還屬于現(xiàn)代產能,不能毀掉,而要給他們找出路,就是和世界的產能合作,尤其是“一帶一路”沿線國家,我們的產能還是有空間的,這個方面已經開始見效;第二個辦法,從去年到現(xiàn)在我們在“去產能”方面更多的是交給了市場,就是破產倒閉,導致有些企業(yè)開始自己尋找出路,尤其是過剩產能中的無效產能,只要找到新的出路,把無效產能轉為有效產能,還是有空間的,所以一些企業(yè)開始突圍;第三是政府在“去產能”方面推出了一些政策,包括減稅、降低企業(yè)成本、調整勞動力和企業(yè)的關系,這方面也開始發(fā)揮作用;第四就是去掉一部分僵尸企業(yè),不再搞債轉股、重組,徹底讓它倒閉,這個也已經見效了。所以,在這四方面的作用下,市場有所變動,供給過剩有所緩解,價格反彈,有些企業(yè)才能恢復生產。追求平衡,不能一味“去產能”,市場會告訴你什么時候去得差不多了。
討論貨幣供給太大的問題比債務風險更有意義
N:最近,央行副行長易綱提出了“穩(wěn)杠桿”,要把杠桿率增速降下來。這與“去杠桿”的提法似乎有所矛盾。各方統(tǒng)計的數(shù)字雖然有差別,但是中國的總體杠桿率快速增長是一個事實,尤其是7月人民幣貸款增加4636億元,住戶部門貸款增加4575億元,并無多少實業(yè)貸款。地方政府也在加杠桿,全社會中非金融部門的杠桿率依然很高,怎么評估杠桿率激增的風險?
W:當時提出“去杠桿”的時候,是針對企業(yè)這個范疇講的,這幾年企業(yè)的杠桿率太高了,實際上就是負債太高了,資本金比例太低,所以才提出了“去杠桿”。但目前的狀況是什么呢?比如說房地產,房地產企業(yè)的杠桿可能下來了,但是居民的杠桿增加了。怎么判斷居民杠桿到底高不高?不在于貸款本身,而在于資產抵押的情況,這個很難統(tǒng)計,所以沒法籠統(tǒng)講杠桿高不高。再比如說房地產企業(yè),如果它的杠桿不是來自于銀行,而是信托資金、保險資金和民間信貸,銀行的杠桿沒有增加,風險也就沒有那么高了。所以,“去杠桿”是有前提的,不能只從銀行貸款的增加來看。
實際上,現(xiàn)在的狀況是企業(yè)大量還貸,從7月、8月的數(shù)據(jù)來看,大量企業(yè)用利潤還貸,貸款的欲望在減少,還貸的愿望在增加。那就是“去杠桿”的一個結果。所以也導致銀行貸款沒法投放,才轉向了居民部門。這說明企業(yè)的杠桿率還是在下降的。
負債率高還是不高,取決于還債能力。比如說日本,國家的負債率很高,但沒有出現(xiàn)像希臘那樣的債務危機,因為希臘都是借國外的錢,負債率很高,出問題了,而日本是向老百姓借錢,只要老百姓能繼續(xù)借,就不會爆發(fā)債務危機。所以,負債率高不高,主要取決于償還能力。現(xiàn)在一般認為中國全社會負債率高,是把企業(yè)、金融、政府和居民部門加起來了,實際上單從全社會的負債率很難判斷是不是形成了債務風險。而且,從政府負債來看的話,也不能完全與西方對比,西方政府還債的主要辦法是稅收,而我們有大量國有資產存在,中國政府一個很大的還債能力來自于國有經濟,不僅僅是稅收。因此,不能籠統(tǒng)對比西方的數(shù)據(jù)。我認為討論貨幣供給太大的問題比債務風險更有意義。
N:盡管還債的能力不同,但一個事實是地方債務在快速膨脹,貨幣投放中,政府部門得到了較多的新增信貸,各地銀行將大量信貸資金流向地方平臺公司,有些地方政府平臺公司過去籌資比較困難,但是去年以來一下子活躍起來,貸款非常多,負債率大幅提高。在穩(wěn)增長壓力加大的情況下,政府部門實際上在加杠桿。即使政府債務率并不高,但以如此快的速度加杠桿會不會帶來隱患?
W:這么多負債,有一個問題現(xiàn)在還是比較模糊,國有企業(yè)算在哪里?國有企業(yè)的債務加進來就很高了,單純的政府債并不高。中國的情況是,不能單純講政府債,像城投公司、國有企業(yè),他們的負債就是國家負債,因為他們破產了就是國家承擔責任,這樣一來,負債率是很高了。反過來,如果把這些算進來,償還能力就不能只算稅收,還有國有資產?,F(xiàn)在實際上是一個糊涂賬,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提法。
N:你剛才也提到了貨幣供應量太大的問題更重要,最近市場對央行降息降準預期一再落空,前不久,發(fā)改委政策研究室的一篇文章引起了關注,文章提到了“擇機進一步實施降息、降準政策”,下午則將這一句話刪除。由此是不是可以看出貨幣政策的基調和方向?
W:降息降準我覺得沒什么空間了,利率已經很低了,一年的存款利息降到了1.8%左右,中國的大部分老百姓投資的重要渠道還是銀行存款,繼續(xù)降息可能還會影響社會穩(wěn)定。降準的空間也不是很大,要降低呆壞賬風險,還得保持一定的存款準備金率才行。而且經濟的問題不是有錢大家不敢花,而是結構問題。降息降準都是需求刺激,這個已經沒有多大空間了,供給側改革的核心是結構問題,如果新的產業(yè)起不來,再刺激也不會見到多大的效果。
避免泛化PPP
N:9月6日的國務院常務會議部署在關鍵領域和薄弱環(huán)節(jié)加大“補短板”工作力度,提出加大積極財政政策實施力度,進一步放開基礎設施領域投資限制。基建托底經濟仍然是一個重要的抓手嗎?
W:基礎設施投資仍然是一個短板,但我們不能把基礎設施建設理解為“鐵公基”,它是三個層面,一是交通運輸,一個是生態(tài)環(huán)境,一個是城市公共服務。背后涉及五個產業(yè):建筑業(yè)、建材業(yè)、建筑裝備產業(yè)、環(huán)境產業(yè)以及城市公共服務業(yè),這些方面還有很多短板。
N:一方面要繼續(xù)加大基礎設施投資,另一方面政府的財政收入增速在降低,部分地方還出現(xiàn)負增長。2015年,全國一般公共財政收入歷史上首次低于預算目標,2016年預算目標收入從上年的7.3%下調至3.3%。PPP模式(Public-Private Partnership)是否將成為基建投資的重要資金來源?
W:原來定的目標是減稅,所以財政收入增速肯定會放緩,地方政府投資主要來自土地財政,現(xiàn)在除了一線二線城市,三四線城市都不行了,收入也一定會受到很大影響。地方政府收入減少后,一般不會影響到民生方向的投放,對開發(fā)區(qū)等一些亂七八糟的投資反而有限制作用。
PPP這個概念我覺得現(xiàn)在炒得有點過頭了,PPP實際上就是準公共產品投資,一定要有收益的,沒收益的話就得財政買單,地方政府又拿不出來錢。所以,它的適用范圍是準公共產品,有短期收益,比如收費的高速路。之所以搞PPP,是因為地方財政有困難,但是一些公共產品又非常需要,這些準公共產品又是有收益的,所以讓社會資本來完成,一次性投資,靠收益慢慢還錢,政府有能力支付PPP的費用。
如果完全是沒有收益的公共產品,搞PPP風險就比較大,容易有債務糾紛,這也是民營企業(yè)比較擔心的問題,所以把PPP泛化是不妥的。而且,PPP的主旨是吸收社會資本,但現(xiàn)在的發(fā)展態(tài)勢是國有資本占了主導,比如說地鐵,實際上是一個準公共產品,但是民營企業(yè)基本上沒有進來過。北京的四號線曾經引進了香港資本,當時給他們30年收費權,但是由于北京后來的地鐵票定價是統(tǒng)一兩塊錢,四號線又沒法獨立出去,就把30年收費權又買回來了。
需求刺激是慣性思維
N:目前貨幣政策面臨著多方面的制約,積極的財政政策將更多發(fā)力,央行的相關官員前不久也表示赤字率可以突破3%,你是怎么看待的?
W:財政赤字率3%警戒線的提出是以西方社會為基礎的,西方政府對債務的償還只能是稅收,而我們是有龐大的國有資產的。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說,說赤字率可以擴大是有道理的。但要注意的是,拿赤字干什么,用于開發(fā)區(qū)投資,還是用于民生了。
N: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正式提出快一年了,這個概念現(xiàn)在也有泛化的趨勢,從政府層面來說,對需求側的刺激仍然比較熱衷,這個問題應該怎么解決?
W:在經濟學發(fā)展史中,需求刺激和供給管理一直是兩個學派。凱恩斯是需求主義的典型代表,強調財政貨幣政策的刺激,只要有需求就會增長。供給學派是典型的市場經濟,認為企業(yè)不會生產市場不需要的產品,不會出現(xiàn)需求不足,還有一條,供給本身就是需求。但這個思想必須有一個配套措施,政府必須減稅,政府不是資源配置的主體,政府要減少行政干預,降低企業(yè)成本。凱恩斯主義確實走到盡頭了,世界范圍內為什么出現(xiàn)了反全球化、民族主義、民粹主義,就因為在后來的需求刺激中沒有給人們帶來太多的受益,刺激需求對資本有利,但是勞動沒有受益,所以整個世界都面臨調整。前不久的G20峰會上,習近平主席提出了“五個決心”,就是再一次表明要放棄簡單的需求刺激,走向供給側結構性改革。
中國的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方向,一是結構;二是國有企業(yè)改革;三是體制改革,政府主導經濟增長的模式要改變。這三個問題恰恰是最棘手的?,F(xiàn)在地方政府對增長速度神經繃得還是比較緊,有些做法還是從供給和需求兩方面刺激,歸根結底還是擔心速度問題,需求刺激又容易見效,還是慣性思維。
實際上,速度已經不是我們要關注的問題了,而應該關注結構和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