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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椅子

2016-11-03 17:55王凱
當代 2016年6期
關(guān)鍵詞:宿舍

王凱,男,1975年生,空軍政治部文藝創(chuàng)作室創(chuàng)作員。著有長篇小說《瀚海》等。

1

當年在軍校,我們學員十六隊九三級通信工程班有四大神人。當然也有個別人管他們叫四大傻,這很不文明,與軍校大學生的身份極不相稱。此外還有人說他們是四大杰出青年,居心過于險惡,對此我們同樣旗幟鮮明地加以反對。不過他們硬要這么叫,那就叫去好了,反正我們也不可能為了維護他們的名譽——假如他們有的話——而去把這些同學練一頓。美國為什么不出兵去盧旺達制止屠殺,跟這差不多一個道理。

一般認為四大神人里排名最后的是余峰,因為他的事跡不算特別過硬,主要是睡覺戴游泳帽和給紙箱子上鎖。戴游泳帽睡覺固然怪異,好在他睡上鋪別人也注意不到,況且他總說自己剃成禿瓢的腦袋怕冷,多少還算說得過去。至于為什么給紙箱子上鎖,他卻秘而不宣。不說也罷,反正我們知道他放在儲藏室那只紙箱里都是吃的,方便面、餅干、火腿腸,偶爾還有蘋果和橘子。他在紙箱兩扇蓋上各鉆了一個孔,然后用一把掛鎖鎖上。這樣一來,我們不得不把他的紙箱翻過來從底面打開,吃完東西之后再恢復原狀。余峰的高數(shù)每次都補考,所以他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差不多用了兩年時間。

接下來是鄭大航。他爸是我們學院分管后勤的少將副院長,身材魁梧皮膚紅潤濃眉大眼,可他卻骨瘦如柴面色蒼白獐頭鼠目,所以我們都覺得他屬于鵲巢鳩占親爹另有其人。他最喜歡的活動是招惹糾察。糾察雖然只是警通連一幫新兵蛋子,但一群老綿羊永遠不能無視一只小牧羊犬,所以哪怕四年級學員見到糾察都會齜牙咧嘴四散奔逃,你永遠不知道為了什么原因——很可能根本沒有任何原因——就會被糾察逮住臭訓一頓,要是膽敢還嘴,立馬就會被扭送到警衛(wèi)排然后叫隊干部來領(lǐng)人。從這個意義上說,鄭大航也算是開風氣之先的人物,他只要遇上糾察就跟公牛見到紅布流氓見到美妞一樣興奮得無法自持,要么把帽子摘下來提在手里要么把風紀扣解開要么提起褲腿露出白襪子,然后沖著不遠處的糾察喊,來抓我呀,來呀!眼見糾察要過來,他立刻往家屬區(qū)方向跑,可惜一雙羅圈腿跑不快,每次跑不出一百米就被糾察抓住,然后拖去警通連登記。連隊干部一見是他,立刻把有眼不識泰山的糾察臭罵一頓,然后將他禮送出門。到了后來,無論鄭大航再怎么挑逗,那幫戴著鋼盔和袖標的糾察都不肯上當了,他們一手夾著本子一手擦著褲縫兩眼平視前方從鄭大航身邊健步走過,他只好失落地等到第二年新兵入伍以后再故技重演。

排第二的是呂國善,他爸給他起名時絕不可能想到這三個字要是倒過來念將多么讓人不忍卒聽。教導員批評我們亂起外號侮辱人格,我們只好管他叫驢。這頭驢沒事就四處借錢,每次只借五塊,最多也就九塊。我們很久以后才意識到這招很他媽高明。要是借多了別人就會不停地催他還,而小額借款一般人都忘了或者不好意思要。他還喜歡隨便拿別人東西,不過絕不會動我們的錢和手表、隨身聽這樣的貴重物品。這一點跟他借錢一樣,很好地把握住了分寸。他柜子里有一個大塑料袋,里面放滿了沒殼的磁帶,每逢寒暑假前,大家都會圍著那個塑料袋翻找自己的磁帶,從未發(fā)生過丟失現(xiàn)象。有一個周末我請好了假準備去市內(nèi),早上去儲藏室把便裝拿出來放在床上。等我從水房洗漱回來,卻發(fā)現(xiàn)褲子不見了。我馬上就去隔壁找他,他那會兒正在打牌。我說阿驢,你這褲子怎么有點像我的?他說瞧你說的,怎么能像你的,它本來就是你的。我說你看我馬上要外出,能不能先讓我穿一下?他二話不說很爽快地把褲子脫下來還給了我,然后穿著個軍衩繼續(xù)打牌。從這點上說,他人品一點不壞。

事實上當年這個排名還有點爭議,因為還有相當一部分同學認為馬小維也比較神。他最突出的事跡是和樓上九二級一個老學員打賭,說他能當著大家的面拉屎,干稀不限,如果拉不出來就叫對方一聲爺爺,能拉出來的話對方就得當孫子。大家當然不信。于是馬小維前呼后擁地上了樓,脫下褲子就蹲到人家宿舍門背后那張下鋪上。最初他臉憋得通紅也只憋出兩個屁,和他打賭那家伙等了一陣有點撐不住了,說算了算了,當是棋逢對手如何?馬小維則以軍中無戲言為由斷然拒絕。看他半天拉不出來凈在那放屁,大家光聽飛機響不見炸彈來,覺得索然無味紛紛散去,只有馬小維還堅守在人家床上不肯下來。過了差不多半個小時,突然一聲慘叫響徹校園,只見和馬小維打賭那廝像子彈一樣從樓上沖下來,飛奔去服務社買床單和褥子了。雖然馬小維以實際行動維護了我們九三級的尊嚴,可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最終還是與四強失之交臂。

說到這兒我覺得我有點跑偏。其實我想說的不是前面這幾個家伙,而是排在第一的高洋。余峰轉(zhuǎn)業(yè)比較早,現(xiàn)在是他們老家那個縣級市的公安局副局長,再去偷他的東西估計有點困難。鄭大航留校當參謀,前年就當上了學院軍務處處長,軍容風紀糾察也在他的管轄范圍之內(nèi)。呂國善轉(zhuǎn)業(yè)以后到底在干什么誰都搞不清,他沒事就給同學打電話借錢,一般是借一到兩萬,但我肯定不會借給他,他在學校里分幾次借我的那幾十塊錢到現(xiàn)在都沒還。還有馬小維,畢業(yè)后我見過他三次,每次他都帶著新?lián)Q的車和老婆。他們過得都不錯,那還有什么可說的呢?我之所以說了半天他們,也許只是因為我想說說高洋,而他們可以給高洋提供一個概略的參照系。換句話說,這么多年里,唯一能深入我記憶并超越我想象的人,其實只有高洋。

2

軍校前兩年,高洋一直擔任我們學員十六隊九三級模擬中隊中隊長。這期間他沒和我住一個宿舍,而是和其他年級的幾個高干住在樓梯口一間小宿舍里。其實大家都是學員,但當了骨干就會享受一點待遇,這個我們充分理解。何況高洋又是我們中隊第一任中隊長,國朝重臣佐命元勛中書門下三品平章軍國重事,隊長和教導員向來對他委以重任。要是他一直在高干宿舍住到畢業(yè)那就沒事了,可問題是有一天,高洋突然向隊領(lǐng)導遞交了辭職申請。

我一直認為高洋辭去中隊長一職是他人生的巨大轉(zhuǎn)折。當然不是玄武門之變那種意義上的轉(zhuǎn)折,而是美國給日本扔了兩顆原子彈的那種轉(zhuǎn)折。高洋辭職的直接動因是他沒能借到兩塊錢。兩塊錢和兩顆原子彈無法并論,但它們本質(zhì)上都是一根稻草,分別把高洋和日本給壓趴下了,即使高洋身高一米八四體重九十公斤也無濟于事。當年我們十六隊有個光榮傳統(tǒng),就是每學期一開學大家都要交兩塊錢,作為周末租錄像帶的專項經(jīng)費。在我腦海中印象深刻的中外優(yōu)秀影片,像《本能》《賭神》《國產(chǎn)凌凌漆》之類,無不拜那兩塊錢所賜。當然十班除外。十班由五個女生組成,她們不用交錄像費不用出公差更不用淘廁所鏟垃圾,在隊里系里乃至全院享有崇高地位,不論她們成績好壞或者漂亮與否。哪怕她們每個月津貼費比我們多出三塊錢(司務長解釋說那是女學員衛(wèi)生費),我們也不可能去和她們攀比。但男生就不一樣了,即使擔任學員隊骨干也概莫能外。我記得那天剛把我們九班七個人的十四塊錢湊齊了交給九一級負責租錄像的老家伙,高洋就敲門進來了。

叢俊,他紅著臉叫我,身上有兩塊錢沒?

我學員證里其實就夾著一根“紅豆”牌香煙和十塊錢,可我不想借給他。我說你的錢呢?高洋說隊長讓出去辦事,回來在公交車上錢包叫賊偷了,弄得錄像費也沒法交。

我正好也沒錢了。我說,你再問問別人吧,不行就上樓找女生借,她們錢最多了。

我剛問了一圈,都說沒有,找女生借錢我張不開口。他看著我,我想著你會有呢,你真沒有了嗎?

真的。我騙他說,不騙你。

高洋低頭看地,看了半天地上也沒出現(xiàn)兩塊錢,只好走了。

高洋走了以后我又有點不忍。他和呂國善不一樣,從來沒問我借過錢,按說我應該借給他??刹恢喂?,我寧愿借給呂國善也不愿借給他。好像我是一個拒絕了大家閨秀卻要去娶失足婦女的風流才子。我猶豫著把門拉開一半,可最后還是沒喊他回來。我不借也沒事,我想,反正總有人會借給他的。

因為這個錯誤的想法,晚上我們中隊三個男生班長在隊部挨了一頓臭罵。

一個個還是骨干呢,什么狗屁骨干!隊長看著站成一列的我們,太過分了!

我不知道隊長在說什么,不過馬上就知道了。

高洋今天找遍了你們中隊所有男生,除掉他自己整整二十個人,硬是沒一個人肯借給他兩塊錢!才他媽兩塊錢啊,我操!隊長挨個指著我們的鼻子,你、你、你,你們?yōu)槭裁礇]一個人肯借給他?為什么?說??!

我身上正好也沒錢了。站我旁邊的陳群說。他是八班長和最不可能借錢給高洋的人。

放屁!我現(xiàn)在就能從你身上搜出錢來,你承不承認?

陳群不吭氣了。

高洋當中隊長把你們?nèi)米锿炅耍銈兙痛ㄆ饋碛眠@種手段報復,是不是?坐在桌子后面的教導員也說,隊長說得沒錯,你們確實太過分了。

教導員,我們是沒借錢,但我們絕對沒串通。鄭大航說,誰串通誰他媽吃屎長大的。

你看你看,說的這叫什么話嘛!教導員瞪完鄭大航又逼問我,叢俊,你為啥沒借?

我沒吱聲。我想不出什么過硬理由。

高洋今天在我和隊長眼前哭了半天!他那樣一個大高個哭起鼻子是什么場面你們想過沒有?教導員說,叢俊你知道他給我們說什么了嗎?他說他以為你叢俊最起碼會借給他,結(jié)果你小子也沒借!

我如芒在背無言以對。我確實想象不出高洋哭起來是什么樣子,我也不知道他憑什么認定我會借錢給他。這他媽太搞笑了,我覺得我和別人一樣煩他,沒準更煩。

現(xiàn)在高洋提出辭職,教導員說著拿起桌上的一張紙在我們面前晃晃,我和隊長都覺得以他這個情況很難繼續(xù)開展工作,讓他再干這個中隊長對他也不好,所以就同意了。停了一會兒教導員又說,我和隊長商量了一下,中隊長由鄭大航接任。

鄭大航一蹦三尺高表示反對。我相信他是真不想干,但隊長說這是組織決定,是命令,他只好苦著臉不再吱聲。我看見旁邊的陳群臉漲得通紅,他肯定認為自己是最合適的人選,可卻讓鄭大航搶了先。

接下來的問題就是,讓卸任的高洋住到哪個班里。高洋在得罪人方面相當有一套,所以這個不算問題的問題也成了棘手的問題。按說鄭大航當了中隊長肯定要搬到高干宿舍去,正好空一個鋪出來,高洋去他們班最順理成章,可鄭大航死活不干。他有他的道理。他的被子造型豐富,有時像坦克有時像花卷,所以檢查內(nèi)務時被高洋掀到地上好幾回。全隊除了高洋沒人敢對鄭大航這么干,隊長教導員批評鄭大航的口氣總讓人以為那是在表揚。每次被子被掀以后,鄭大航都會沖到高洋宿舍準備以牙還牙,然而高洋的被子疊得跟他媽藝術(shù)品一樣巧奪天工,跟十九歲姑娘的臉蛋一樣找不到一絲皺紋,豆腐塊這種俗物根本無法用來形容,搞得鄭大航哆嗦著腮幫子竟然下不了手,只得朝高洋的床頭柜猛踢一腳,憤然離去。

反正他不能住我們班,不然班里那幫孫子肯定得咒死我。鄭大航說,你們領(lǐng)導要硬讓他住我們班,那這中隊長愛誰干誰干去。

將門虎子一發(fā)狠,隊長和教導員頓時為之奪氣,只好退求其次一起看我。他們不去看陳群,說明他們對我們學員之間的情況洞若觀火。陳群他們八班是高洋得罪最狠的一個班,一次性全部得罪完畢。有天晚上熄燈以后,八班宿舍里一直在講話。一般熄燈后各宿舍都會講會兒話,那屬于熄燈前話題的未盡余波,很快就會平息,倒也沒什么。即使是想徹夜長聊,也會把音量調(diào)到最小??砂税嗄峭聿恢谴蛄穗u血還是抹了印度神油,一直大聲說笑到快十二點。高洋跑去制止,可他還沒走回自己宿舍,八班聲音又起來了,似乎比剛才還大。高洋不得不再度回頭。等他第三次走回去,門卻從里面插上了。學員宿舍晚間照例不許上鎖,以便隊干部隨時查鋪。高洋敲敲門喊,別說話了!八班停了一下,接著又開始說,聲音大得連我在隔壁都覺得有些放肆。

別說話了聽見沒?高洋又用力敲了幾下門,別說話了!結(jié)果他隔著門得到了響亮的回答:滾!

高洋在門口待了一會兒,轉(zhuǎn)身下樓去了隊部。等高洋再次敲門時,連隔壁的我都大感不妙,可八班那幫蠢貨根本沒有意識到危機到來。滾!去死!快吃屎去!算他媽老幾!他們正罵得帶勁兒,只聽“咣”的一聲巨響,門被踹開了。

什么東西!隊長閃亮登場,都給我滾去隊部集合!

第二天晚上,八班全體人員在軍人大會做檢查,每人被勒令不得少于十分鐘,外加打掃廁所和幫廚一個月。那次之后他們很是老實了一陣,但馬小維說他經(jīng)常在夜里聽到隔壁傳來的磨牙聲。他們肯定想把高洋給生吃了,馬小維說,連醬都不蘸。

基于上述理由,隊長和教導員盯著我看時我很心虛。我們九班和高洋雖然不時有點小摩擦,但在我的極力控制之下,截至目前尚未發(fā)生過正面沖突,為此我還頗為自得。早知如此,我還不如動員全班一起動手把高洋暴練一頓,反正出手的理由隨手一抓就是一大把。

就住你們九班吧。隊長說,只能這樣了。

這事我不好做主啊。我說,我總得和大家商量一下吧。

商量個屁!這事不用你做主,我和教導員替你做主了。隊長說,就這么定了。

可是,我愁眉苦臉地說,他要有什么問題我不好說他啊。

能有什么問題?高洋哪點表現(xiàn)不比你們好?教導員有點生氣,是內(nèi)務整得不好還是隊列走得不好?是不服從命令還是不聽從指揮?講點戰(zhàn)友情吧同志們!

3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后悔當初沒借給高洋那兩塊錢。要是借了,那他就不會跑去隊長教導員那里哭訴,估計也不會辭什么鳥職。他會繼續(xù)住在高干宿舍,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上б粋€人所設想的和他所遭遇的往往南轅北轍。

高洋要搬進來,就得有人搬走,為此我不得不組織了一次抓鬮。我們九班很團結(jié),大家在一起住了兩年,情深意篤,誰也不想搬走。最后余峰抓到了那個寫著“卷鋪蓋”的紙條,氣得眼淚汪汪。大家只好安慰他說搬走也好,免得天天跟一個定時炸彈住在一起,有利于延年益壽。雖然抓鬮是我組織的,可余峰還是把賬算到了高洋頭上,從這個角度說,高洋又把余峰給得罪了一回。上一次是余峰幫廚時往書包里裝了幾根黃瓜,高洋發(fā)現(xiàn)了非叫他還回去。余峰說就幾根黃瓜,又不是香腸,還個雞巴。說著還掏出根沒洗的黃瓜猛咬了幾口。高洋氣得臉發(fā)青,轉(zhuǎn)頭就匯報給了隊長,于是余峰又寫了一份檢查。不過話說回來,這對高洋也不算什么事,債多不愁,反正我們中隊二十一個男生都叫他得罪完了,包括他自己。就連他誤以為最該借錢給他的我,也經(jīng)常被他在隊列面前毫不留情地大聲訓斥。那時候我們已經(jīng)初步學會了服從,所以我只能站在隊列里忍氣吞聲。

高洋搬進來那天晚上,我在班務會上要求大家尊重關(guān)心高洋同學,大家都很給我面子,紛紛點頭稱是。高洋也表態(tài)說一定服從班長管理,和大家搞好團結(jié)。散了會,高洋又拉我去樓下談心。其實我挺怕和他獨處,主要是無話可說。事實也是如此,我們在夜色中站了半天,也沒說幾句話。他試圖回憶我們曾經(jīng)有過的美好時光,關(guān)鍵這比從兜里找出五塊錢要難得多。后來他說,叢俊你記得不?新訓的時候你幫過我,我一直記得呢。我假裝很有興趣地問他啥事。他說你忘了啊,你幫我抹過痱子粉。我說有這事嗎?他說當然了,那會兒我起了一背的痱子,癢得要命,你每天幫我抹兩次痱子粉,我記得可清楚呢。我使勁回憶了一下,的確是幫好幾個人抹過痱子粉,可唯獨不記得有高洋。再接下來想起的凈是高洋怎么給我難堪的事。比如去年夏天有一次,我走在隊列里瞅見路邊有個穿著緊身小T恤和粉色熱褲的美女,也就多看了幾眼,結(jié)果高洋就喊,叢俊你看什么看,注意隊列紀律!可是他自己也在看。還有一回他跟著隊長檢查內(nèi)務,隊長都沒看出什么毛病,他卻跳上床頭柜,從燈罩上抹下一手灰,把我們班到手的流動紅旗給抹沒了。最可氣的是我只要在教室里和坐我前面的姚麗榮說兩句話,他就會很嚴肅地警告我軍校禁止談戀愛,否則就要去給教導員匯報。后來我就不怎么跟姚麗榮說話了,因為我壓根就沒打算追她,我可不想為了一個成績不錯但屁股太大的女生陷入不必要的麻煩。凡此種種,不一而足,唯一想不起來的就是幫高洋抹過痱子粉。

對對對,不過我還是點點頭,那會兒你還沒當中隊長呢。

就是。他想了想說,還沒當。

就因為我們沒借高洋兩塊錢,導致他在我們九班住了兩年,直到畢業(yè)。開始我很擔心大家無法與高洋相處而導致無法調(diào)和的矛盾,不過慢慢發(fā)現(xiàn)高洋似乎在極力維護和我們的關(guān)系,至少對我們九班如此。估計他也清楚,我們九班是他最后的庇護所。所以我們管他叫“老干部”他不生氣。我們把他的帽子藏起來讓他找他也不生氣。我們把茶缸蓋塞到他枕巾下面等著聽他躺下時腦袋撞上去的響聲他也不生氣。我們把方便面渣子倒在他被子里他也只是把被子拿起來抖干凈還是不生氣。我們把幾根火柴塞在他床單下面讓他覺得有什么東西硌著卻想不出來直到半夜才起來找卻仍然不生氣。

反正我們怎么拿他尋開心他都不生氣,相反還像是贏得了愛戴似的,嘿嘿地笑。有天晚上馬小維趁他鋪好床去洗漱的間隙往他床單上倒水,一邊倒還一邊哈哈笑說高洋尿床了。這次我們都看不下去了,一起罵馬小維不是東西。我們認為高洋這次肯定會生氣,因此有些緊張??伤酥杌貋砗缶谷贿€替馬小維說話。沒事沒事。他笑瞇瞇地把褥子翻過來,這樣不就行了嗎。他從前仿佛一頭齜著獠牙揮著利爪流著口水的大熊,我們見了他不得不立馬躺下裝死。而現(xiàn)在這頭熊突然被馴化了,我們怎么逗他他都決計不再咬我們。與此相適應,他不僅不再像當中隊長時那樣嚴厲地對待我們,同樣也不再嚴厲地對待自己。他經(jīng)常賴床,內(nèi)務整得一塌糊涂,特別是不愿意早上起來整理蚊帳,所以整個夏天都沒把那面貼在墻上的蚊帳打開過一次,寧可每天晚上被叮五十個大包。

快放暑假的時候,高洋的被子丟了。自從住到我們班,他每個周末曬被子都會忘記收,總是快熄燈時才想起被子還在樓下晾衣場,趕緊噔噔噔跑下樓去收。如是者N,有天晚上他的被子終于不翼而飛。軍校里我們習慣了夜不閉戶,自然也認為應該路不拾遺,所以對高洋丟被子感到不可思議。丟個錢包我們都好理解,然而一床有著斑斑馬跡的被子白送都未見得有人肯要。

肯定有人故意給扔了。課間休息時鄭大航悄悄對我說,反正大家都知道那被子是誰的。

我看你就很可疑。我說,賊喊捉賊吧你。

怎么可能是我,我好歹也是個領(lǐng)導干部吧。鄭大航用他的小眼睛環(huán)顧教室,我怎么覺得滿世界都是扔他被子的人?

被子丟了就丟了,去服務社買一床就行。我們都這么認為??筛哐缶褪遣毁I。

這么熱的天,用不著。他說。

是不是沒錢啊,我們可以借給你。我說。

不用。他說,我已經(jīng)在教學樓前國旗下發(fā)過誓了,這輩子都不會再問別人借錢。

有一天早上隊長過來檢查內(nèi)務,皺著眉頭看著高洋空空蕩蕩的鋪說,高洋啊,老是沒被子怎么行?

我有毛巾被呢。高洋說,蓋著正好。

那天冷了怎么辦?隊長捺著性子給他做工作,總不能不蓋吧?

還有毛毯呢,大衣也可以。高洋指指門背后的上鋪,那是我們宿舍的公物床,上面整齊擺放著七套水壺挎包雨衣毛毯和大衣。

我知道隊長想說什么。被子在軍隊絕不只是御寒物品,而是代表內(nèi)務水平的最重要標志。一張鋪上要是沒有疊得方方正正的被子那就跟航空母艦上沒飛機坦克上沒炮塔美女沒乳房一樣讓人無法接受,更何況這也不符合條令規(guī)定。要換了我們,估計早就被隊長劈頭蓋臉一頓臭罵了,可隊長只是齜了齜牙,沉著臉說了句我看你冬天怎么辦,扭頭走了。

過完暑假歸隊,我以為高洋會去買床被子,可他還繼續(xù)蓋著毛巾被。

你老這樣也不是個事。趁別人不在時我勸他,還是去買一床吧。

要被子多麻煩,沒被子正好可以不整內(nèi)務。他一臉神秘,你知道就行了,別告訴別人。

我肯定不可能不告訴別人。我們都無法理解從前被子整得鬼斧神工的高洋如今何以自廢武功。他當初能當上中隊長跟內(nèi)務整得好有直接關(guān)系。那時候好多人都想當中隊長,但高洋憑借著疊得跟水泥砌成一般的被子占盡優(yōu)勢。還不僅如此。新訓那會兒大家都愛表現(xiàn),喜歡把拖把掃把抹布藏起來自己用,因為這是在領(lǐng)導面前表現(xiàn)的利器。但誰也沒高洋那么絕。他直接抱著掃把睡覺,提前半小時起床去打掃衛(wèi)生。他拿自己的臉盆去裝下水道里清出來的污物。他用牙刷刷地面上拖不掉的污漬。他把新毛巾拿來當抹布??傊斨嘘犻L可不像鄭大航,絕不是白給的,他創(chuàng)造性的表現(xiàn)形式常常搞得我們所有人都自嘆弗如憤恨不已。

幾場秋雨過后,高洋有點受不了了,睡覺時在毛巾被上加了一床毛毯。接著是兩床。然后是三床。他自己只有一床毛毯,其他的都是我們的,但不到萬不得已時我們并不反對他用。換了冬裝后有天晚上,我們自習回來的路上開始飄雪,隊伍到宿舍樓下剛解散,我們班幾個人便飛奔上樓沖進宿舍拿走了自己的毛毯。需要聲明的是那天的確大幅度降溫,絕非我們合謀整人。過了一會兒,高洋慢吞吞推門進來,突然發(fā)現(xiàn)公物床上只剩他自己那床毛毯了。他在床邊愣了好一會兒沒吱聲。那會宿舍很安靜,我雖然有些不情愿,但還是把自己的毛毯扔到了高洋鋪上。接著馬小維也把自己的毯子扔了過去。最后他床上堆了七條毛毯。

謝謝謝謝,我用不了這么多。高洋站在宿舍中央轉(zhuǎn)著圈致謝,瞬間讓我想起街邊得到施舍的乞丐,心里不免有些難受。

你先蓋吧,我說,不過明天你一定得去買床被子。

一定一定,高洋說,我一定買!

其實我們還可以蓋大衣,不過大衣疊起來比被子還麻煩,只要想到高洋明天就會去買被子,我們寧愿為此將就一晚。

高洋弓下腰開始整理床鋪,我們都默默看著他。我想我們都清楚為什么會把毯子給他用,但我不確定高洋自己清不清楚。他可千萬別以為我們愛他。

4

高洋喜歡吃涼水泡方便面。其實最早他也和所有人一樣用開水泡面,但開水房旁邊有幾十級臺階,類似公路事故多發(fā)地段,一入冬就會結(jié)一層厚冰,一個冬天下來怎么也得摔掉一千個暖瓶。自從班里湊份子買的四個暖瓶都摔掉以后,我們就開始用涼水泡腳,而高洋則開始用涼水泡面。他的泡面只有他自己能吃得下去,每次他倒進去調(diào)料以后,還要往里加兩大勺全脂奶粉,主要起焚琴煮鶴的作用。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在于退居二線的高洋是住進了我們九班宿舍才逐步走向神壇,奠定了他不可撼動的神人地位。余峰鄭大航之流早已無法望其項背。從這一點上說,他們要是巨靈神那高洋就是玉帝。他們要是蚯蚓那高洋就是蟒蛇。他們要是趙本山的小品那高洋就是莎士比亞的戲劇。到了后來,連隊長教導員也不想再罩著他了。從前高洋如果哪科考試沒過,隊長教導員會去找教員通融,但后來他們不再出面,所以高洋好幾科都掛著。我不確定他上課時到底在干什么。他和我都坐在教室最后一排,課桌間隔著一條走道。他喜歡在上此課時看彼課的書,比如上普通物理時他桌上放的是電子技術(shù)教材,上天線原理時他拿的卻是程序控制教材,也許他根本搞不清自己在上什么課。更多的時候他都用他從前最看不慣的姿勢極為舒展地趴在桌上,發(fā)出進入睡眠后才有的緩慢又粗重的呼吸聲??晌矣植荒艽_定他是否真的睡著了,因為自始至終他的兩條腿都在有節(jié)奏地抖動。如果有人突然提到他的名字,他會像察覺到危機的野獸一樣猛地坐直了身子左右亂看,然后說,咋了咋了?即使我們在半夜他的鼾聲中閑聊而不經(jīng)意提到他名字,他也會被電打了一樣坐起來問誰在叫他。他似乎有根神經(jīng)二十四小時保持一級戰(zhàn)備,隨時可以被他的名字喚醒。

一次課間休息,我跟余峰正聊天——他雖然搬到了七班但還是我同桌,高洋突然湊過來問我,叢俊,有吃的沒?其實我前幾天剛買了一袋散裝巧克力球放在課桌抽屜里,但還是毫不猶豫地回答說沒有。不料高洋突然把手伸進我抽屜里抓出那袋巧克力球,在我眼前晃晃問,那這是啥?我覺得自己像個拒不交代罪行卻被突如其來的鐵證擊垮了心理防線的犯罪分子,想了半天才面紅耳赤地說那是我好久以前買的,估計已經(jīng)過期了。他把袋子放在自己眼前晃了晃,然后又塞進我抽屜。噢,是吧,那算了。他看我一眼,回到自己的座位。我至今不能確定高洋是不是看到我買了巧克力球才故意問我的,沒準他并不是真的想吃,而是想證明點什么。不過后來我們誰也沒提起過這件事,我希望他早就忘了。

晚自習時我們經(jīng)常結(jié)伙去教保處看鐳射電影,或者去家屬區(qū)買肉夾饃或冰淇淋吃。以前高洋主政時卡得很嚴,一個班一次只能出去一個人,于是結(jié)伴外出就比較困難。相比之下鄭大航就好得多。這廝跟萬歷帝似的什么也不管,只是把桌上的請銷假登記本扔給我們自己填。我們一般填圖書館,然后去家屬區(qū)。高洋有幾次向我表示他很想和我們一起去,可我們沒人想帶他,哪怕他摸出一張百元大鈔說他請客也無人響應。有一次我們已經(jīng)下了樓,高洋從后面追了上來,說要和我們一起去。我們本來是要去看電影的,不得不停下來說我們哪兒也不去,就在樓下抽根煙。按說別人遇到這種情況會知趣地走開,可高洋卻一直和我們站在樓下,手舞足蹈口沫橫飛不停地講述他看過的某場足球賽,直到我們實在受不了而調(diào)頭回教室。

經(jīng)費緊張或者風頭太緊的時候,我們也會老老實實待在教室里干點正事,比如背單詞或者做題什么的。而高洋則喜歡閉目靠在椅背上,把椅子兩條前腿懸空不停地前后晃悠,一晃就是一兩個小時。不過只要余峰不在,他就不晃椅子了。他會坐過來和我閑扯。幾次以后我確定他并非是來找我,因為他臉雖然對著我,眼睛卻死盯著前排的姚麗榮,本質(zhì)上我只是他泡妞的道具。其實有時我也會看看女生的后背,在教室我主要看姚麗蓉和她同桌莫黛爾,相比之下我更喜歡看莫黛爾,雖然她皮膚黑一點,可比姚麗蓉漂亮。特別是在夏天,她倆襯衣下面的胸罩系帶(那時我們管這叫“武裝帶”)清晰可見,可我的眼神肯定不是高洋那樣。他對姚麗榮青眼有加,而把白眼全留給了我,看上去十分詭異。

我毫不關(guān)心高洋怎么追的姚麗榮,這跟我毫不關(guān)心誰在研究永動機或者陳群能不能當上中隊長一樣,除非鄭大航和他爸近期內(nèi)隨便死一個,否則免談。要是把姚麗榮扔進地方大學估計連個泡都不冒,可一旦在軍校那她立馬就成了天鵝,雖然胖了點但仍舊是只天鵝。莫黛爾自然也是天鵝,黑天鵝。而高洋充其量算只大號癩蛤蟆,頂多也就在半夜被窩里借助對姚麗榮的想象偷偷摸摸進行一些很不主旋律的勾當。有天晚上我和馬小維聊天聊到半夜,他起來上廁所經(jīng)過高洋的鋪時,突然伸手壓住高洋被子中間的隆起部分,嚇得高洋一聲驚叫。

老干部又在自摸啊,馬小維嘿嘿笑著,要注意身體嘛。

誰說的,高洋在黑暗中好一會兒才有氣無力地回了一句,你別亂說。

追求姚麗榮大概是高洋在軍校里干出的最溫柔的事了。在這方面他全然失去了當中隊長時的魄力,變得異常羞澀,寧可天天斜著眼跟我在那扯淡,也不直接去找姚麗榮。我勸他向每天蹲守在教室門口的外隊學員學習,那幫屌人很像火車站賣發(fā)票的,只要教室出來個人就被他們攔住。兄弟,幫我叫下誰誰誰吧。這種人我們當然不予理睬,除非他們馬上遞煙點火苦苦哀求,這樣我們才會在門口放聲高喊,誰誰誰,有人找!至于被叫到的女生是否應聲出門我們就不管了,我們才不負責售后服務。相比之下,高洋占盡天時地利,與姚麗榮的直線距離不超過兩米,如果在余峰的座位上伸手就可以摸到姚麗榮的上半身??勺铍y搞定的往往就是最后這點距離。后來高洋再坐過來給我講足球我也不理他了,除了巧克力球以外我不喜歡任何球,所以他說他的我干我的,就像有人在電話里跟我說著話而我早已把聽筒扔到了一邊。

他還真敢想,陳群私下對我說,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么東西!

陳群這話說得比較難聽,可核心觀點與我一致。所以有天高洋興沖沖地對我說他和姚麗榮的關(guān)系有了重大進展時還嚇了我一大跳。他說他把姚麗榮約到教學樓下單獨見了面。難怪那段時間他不纏著我們帶他出去了,他肯定巴不得全教室的人都出去只把他和姚麗榮反鎖在里面。

她答應了!高洋差點壓不住聲音要喊出來。

答應什么了?

你聽我說呀。高洋先是細致地回憶了怎么趁莫黛爾不在時坐在姚麗榮旁邊,然后又怎么費盡口舌把姚麗榮叫到樓下那棵柿子樹下面,然后才切入正題,我給她說我喜歡她很久了,從一入學開始就喜歡她。她說我們是學員,還是以學業(yè)為重,再說學校也不允許談戀愛。我說,我沒別的奢望,就是想請求你做我女朋友。你猜她怎么說?她說,沒必要吧,我們本來就是朋友嘛,同學加朋友!叢俊你說,高洋熱切地望著我,她是不是也喜歡我?

要是換別人我肯定得啐他一臉唾沫,可這是高洋,我不得不把那口唾沫咽回去。我有點怪姚麗榮,她不該這么語焉不詳模棱兩可言辭曖昧吊人胃口。不過也許她和我的感覺一樣,不忍心用鋒利的語言對付高洋。我只能裝作很高興的樣子拍拍高洋的肩膀,好!不錯!祝賀你!

上樓之前我又追問她一句,說我們的關(guān)系能不能比朋友再更進一步。高洋沉浸在幸福的回憶中,不過她笑著說這也太快了點,而且她想考研,不想有別的事影響學習。她說得有道理,我是太急了點,所以趕緊給她說沒事,我很理解,然后她就上樓去了。

我很想對高洋說你理解個蛋,我之所以沒這么說是因為這用不著我說,我相信有一天他會明白他其實什么都不明白。元旦前,高洋在筆記本上寫了一段話給我看,內(nèi)容記不清了,光記得比較肉麻,我可不認為高洋能寫出這種話來,十有八九是從汪國真的詩集上抄的。他問我這段話寫在賀年卡上送給女孩怎么樣,我當然說好啊,不錯。過了兩天,我問高洋把卡送了沒,他說送了。我說姚麗榮怎么說?高洋說,我沒送她,我送給莫黛爾了。我愣了半天說你換人了?怎么會!他生氣地望著我,我可不是那種人!我說你喜歡姚麗榮,干嗎把卡送給莫黛爾?你這不有毛病嗎?高洋狡黠地笑笑,這你就不懂了,她倆是同桌,姚麗榮要看到莫黛爾收到我的卡,肯定會吃醋,吃醋其實是愛的表達,是占有欲的表現(xiàn),她會發(fā)現(xiàn)她其實很在意我,我這叫欲擒故縱,懂了吧?

高洋笑瞇瞇地看著我,像個善良的傻瓜。我差不多是他唯一愿意吐露心聲的人了,雖然我一點也不愿意。因為這被動的責任如此沉重,總讓我感到無數(shù)帕斯卡的壓強。過了兩天我趁高洋不在,悄悄問莫黛爾高洋是不是送了她張卡。別提了。莫黛爾說,他喜歡麗榮,又給我送卡,真有病。我說那姚麗榮知道這事嗎?莫黛爾說當然知道了,她也說他有病!莫黛爾沒要求我對這次談話保密,可我還是自作主張決定守口如瓶。好在送完卡以后,高洋再也沒跟我提過關(guān)于姚麗榮的任何話題。更多的時候,他都閉目坐在教室的椅子上前后搖晃著,那可憐的椅子只好不停地發(fā)出日甚一日的嘎吱聲。

5

高洋在軍校里干的最后一件事至今仍令我(肯定不止我)心有余悸。很難確定他何以如此舉動,可能是因為姚麗榮不肯再和他去樓下見面,也可能是因為隊長和教導員早已疏遠了他,還可能是因為他辭職很久后依然無法融入我們,當然更有可能是因為他母親去世的緣故。我有一年暑假回家,正巧在火車站見過他母親一次。她戴著眼鏡很和藹很有氣質(zhì),長得挺像高洋。高洋以前給我說過他母親在某個科研單位工作,看著果然很有文化。當高洋介紹說我是他“最好的同學”后,她立刻去車站商店里給我買了一大兜水果,讓我在路上吃,并希望我和“洋洋”互相幫助互相進步。

不過這都是我的猜測罷了。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高洋也不是。也許高洋出格的舉動還可以追溯到更為久遠的年代,也許他本來就是一個不大合群的精子,而我們無法了解罷了。不過在我日漸模糊的記憶里,高洋這只馴化的熊突然恢復野性大概就在他母親去世不久。那大概是個周末下午,我們幾個正在宿舍打牌,突然聽到一種類似磁帶絞帶后發(fā)出的怪聲,可那時我們宿舍的錄音機已經(jīng)壞了差不多半年。過了一會兒,聲音漸響,我們才分辨出那是哭聲。循聲望去,只見高洋正趴在門后那張鋪上,腦袋塞在被子里,那才是聲源所在。他們催我快點出牌,我看著高洋說要不先不打了吧。那也得把這把打完吧,馬小維說,快出啊!我正猶豫著,高洋的哭聲驟然放大,經(jīng)被子過濾后變得沉悶粗重,而他的右手也突然開始用力拍打著床板。我們面面相覷,都愣在那里。

了。馬小維把牌往床頭柜上一扔,不打了!

我們起身出了宿舍,把高洋一個人留在宿舍里。我曾想要不要去安慰他一下,畢竟我吃過他逝去母親給我買的那么多水果,而眾所周知車站里的水果向來價格昂貴。母親去世前高洋曾請了半個月假,回來卻并非滿面戚容,那時我以為他在家里哭夠了,所以在這個無聊的下午他突然大放悲聲令我手足無措,只得帶上門走開。還沒走到樓梯口,哭聲已從身后涌來,盈滿了整個樓道。直到現(xiàn)在,我也再沒見過哪個成年人這樣號啕大哭過,除了高洋。

晚飯時,高洋積極地用筷子搶著紅燒肉,看上去完全恢復了正常。接下來幾天他也很正常,熄燈前嘴里還一直哼著歌。他那陣很喜歡哼哼“十七歲那年的雨季”,就跟姚麗榮喜歡哼哼“冬季到臺北來看雨”一樣。然后就是那天上午,第一節(jié)大課上完教員剛走,突然教室前面?zhèn)鱽硪魂圀@呼,我抬頭一看,高洋不知何時已走到了坐第一排的陳群身邊,正揪住陳群的領(lǐng)子揮拳猛擊,拳拳往臉上招呼,陳群顯然被打蒙了,像個沙袋般任憑擊打而無力還手。周圍的人都跟傻了似的,女生在一邊尖叫著讓高洋別打了。莫黛爾大喊,鄭大航,你去管管呀!鄭大航坐在那兒眨巴著小眼睛一動不動。莫黛爾又回頭沖我,叢??!這下我坐不住了。莫黛爾畢竟不是姚麗榮,她喊一聲對我還是有觸動的。我沖上前去抱住高洋想把他架開,可自我感覺跟只猴子爬到大象背上想控制局面一樣困難,好在我們九班幾個人很快沖上來合伙把高洋拉開了。

你他媽發(fā)什么瘋啊你?在走廊里我問高洋,你想被退學還是怎么著?

叫他說我壞話!高洋甩著右手恨恨地,看我打不死他!

我問高洋陳群說他什么了,可他并不正面回應,只是說,反正他說了。雖然我并不喜歡陳群,他一直把鄭大航都能當?shù)墓菲ㄖ嘘犻L當成理想來追求,都他媽快畢業(yè)了還沒當上,從這點上看還真不如高洋追求姚麗榮有層次??晌乙廊徽J為陳群罪不至死,誰沒說過別人幾句壞話呢?如果狗會說話,肯定也會和別的狗說另一只狗的壞話。

當天晚上高洋被叫去隊部,熄燈很久仍不見回來。我們也睡不著,在議論隊里會怎么收拾高洋,討論的結(jié)果是高洋肯定要在軍人大會上做檢查。第二天晚上召開學員隊軍人大會,開了差不多一個小時,隊長和教導員輪番上場,聲色俱厲地痛批高洋公然違反紀律將同學打進醫(yī)院,造成惡劣影響。我們一直等著高洋上去做檢查,做完檢查這事也就算有一了結(jié),可看來沒安排這個節(jié)目。大會結(jié)束前,隊長宣布給高洋記行政警告處分一次。這處理比我們預想的要重許多,不過話說回來,這件事讓高洋退學也足夠了。如此看來,隊長和教導員仍然念及舊情,高洋畢竟是我們中隊第一任中隊長。當然,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他現(xiàn)在是我們中隊第一個受過處分的學員。

散會以后回到宿舍,高洋仰面躺在床上,又開始哼《十七歲那年的雨季》,而我們都已經(jīng)二十出頭了。哼了一會兒歌,他看著上鋪的床板像是自言自語,想叫我做檢查,門兒都沒有。過了一會兒他突然把臉轉(zhuǎn)向我,叢俊,我知道你們在想啥,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誰說我壞話我清楚得很。

你別瞎猜了,誰沒事說你壞話干嗎?我有點心虛,有那個必要嗎?

高洋不說話,又開始哼歌。我以為受了處分高洋會消停些,不料接下來那段時間,他似乎又打了其他幾個同學。原本我不知道,直到余峰告訴我。他萬般叮囑我別告訴別人,因為他覺得被打了很丟人。按余峰的說法,高洋采取了新的戰(zhàn)術(shù),每次單獨把某人叫到僻靜處先說幾句話,然后發(fā)動突然襲擊,不打臉只打肚子,所以余峰給我說的時候我還不信,因為他的臉完好無損,不像陳群,腦袋被打成了迷彩的,站在樹叢里絕對發(fā)現(xiàn)不了。我問余峰還有誰被打了,余峰搖搖頭說他也說不準,但肯定不止他一個,只不過別人和他一樣,都不好意思把這事說出來罷了。

他問我干嗎老說他壞話,我看他笑瞇瞇的也就沒當回事,說誰他媽說你壞話了?結(jié)果他一拳就打在我肚子上,差點把我屎都打出來。余峰說,這個狗操的。

他咋知道你說他壞話了?我說,不可能有人告訴他的。

是沒人告訴。這他媽還用告訴嗎?余峰瞪著我,他這么大個傻,大家不說他說誰??!

在軍校最后那個夏天,陳群的臉早已平復如初,又長出了新一茬青春痘。有天吃完午飯剛回到宿舍樓下,高洋在后面叫我。我問他干嗎,他說他有件事想和我說。他摟著我的肩膀顯得很親熱,一直走到實驗樓后面我才突然反應過來他找我干什么,頓時心跳如雷渾身冒汗。

有事你就說嘛。我試圖停下步子??伤匀粨е业募绨颍恢弊叩綐莻?cè)墻根下。他左手撐著墻,右手仍未放開我的肩膀。這個結(jié)構(gòu)很牢固,我根本無法逃脫,他可以輕易用左勾拳攻擊我,用膝蓋也不是不可以,反正我無法預知他動手的時間、方法和部位。

在這兒說就行。他笑瞇瞇地看著我,和余峰曾經(jīng)描述的表情如出一轍。

啥事搞這么神秘?我故作鎮(zhèn)定地問他。

叢俊,你覺得咱倆關(guān)系咋樣?他問我,笑容仍舊可掬。

挺好的呀。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答。

那你干嗎老在背后說我壞話?高洋的笑容突然消失了,他盯著我,為啥?

我試圖從混亂的腦袋里找出點類似盾牌或者木板之類的東西擋在高洋的拳頭和我的肚子中間,可他媽翻了半天屁也沒翻到。有一瞬我覺得自己的神經(jīng)都快繃斷了,反倒希望他干脆沖我來一拳。

要動手你就動吧,我也盯著他,你不就想打人嗎?

誰說的?他愣一下,仿佛有點不好意思,誰說我要打人了?

要打我也沒辦法。我很悲情地說,我要想說你壞話,干嗎讓你住我們宿舍?

高洋先把目光挪開放到地上,又把兩只手從墻上和我肩膀上挪開插進褲兜。我松了口氣。我可能躲過了一頓打,但也許他真的沒打算打我。

就是,我想你也不會說我壞話,其實咱們關(guān)系挺不錯的,對吧?過了一會兒他說,你還幫我抹過痱子粉呢。

6

實驗樓下化險為夷沒多久我們就畢業(yè)了。本來我想著這下可以遠走高飛安度余生,工作之余還能放心地說說高洋的壞話,沒想到分配名單下來,我和高洋、余峰竟然分在了同一個基地,這讓我好半天緩不過勁兒來。

基地位于浩瀚沙漠深處,可照樣分三六九等,比如余峰分得就比我和高洋好多了。他最開始在基地通信總站當排長,后來又調(diào)到了基地司令部通信處當參謀,我有段時間接到轉(zhuǎn)發(fā)的傳真電報尾頁上都寫著“承辦單位:通信處 聯(lián)系人:余峰”,搞得挺牛。我先是在一個團站通信連當排長,后來不知哪個領(lǐng)導喝多了或是看走了眼,把我抽到政治處當了干部干事。當然我這屬于團級機關(guān)而余峰屬于軍級機關(guān),檔次沒法比。最要命的是我和高洋所在那個團站離得很近,騎自行車也就十分鐘。高洋按說運氣也不錯,直接被留在了團站司令部通信股當參謀,據(jù)說股長還為分來通信股歷史上第一個專業(yè)對口的本科生高興了至少兩天。那幾年好幾個團站為加強管理,都制定了一項很不得人心的土規(guī)定,而高洋他們團站則變本加厲,規(guī)定凡不按時上下班者都要扣工資,一次扣二十,不像我們才扣五塊。高洋上了一個月班后去財務股領(lǐng)工資,結(jié)果只領(lǐng)到十二塊錢。財務助理解釋說按考勤登記算下來,高洋還倒欠八塊錢,考慮到負數(shù)不大好做賬,才優(yōu)惠了他一次,最后算出來是十二塊??筛哐蟛粌H不感激人家還出言不遜,在財務股辦公室大吵大鬧,說財務股克扣軍餉,人家拿出考勤單給他看也不行,只好打電話把高洋的股長叫來。股長黑著臉一出現(xiàn),高洋就不得不消失,第二天便打著背包去了通信連。

那段時間他沒事就跑來找我,大概因為我是他方圓幾十公里內(nèi)唯一沒打過的熟人,除我以外他沒有什么更好的選擇。而我從來沒主動去找過他,因為我每天被領(lǐng)導整得很忙,就算不忙我也不會去找高洋,我在這里結(jié)識了不少新朋友,特別是一些未婚女干部的宿舍令我流連忘返,平時根本想不起高洋。他一直也沒弄輛二手自行車,總是抄戈壁灘上的近路步行過來找我,每次走得皮鞋和褲腿上都是土,然后在我宿舍里一陣猛拍。這倒沒什么,反正沙漠里到處都是土。關(guān)鍵是我總是不知道該和高洋說點什么。同學之間最好談論的當然是同學,可同學這樣簡單的話題在高洋這里也變得復雜。除了陳群和余峰,我搞不清還有哪些人被高洋打過,而被他打過的人顯然不便被提起。沒打過的也未必就好提。比如姚麗榮。她直接保送研究生,畢業(yè)前她經(jīng)常跟研究生大隊一個長得像萬梓良的博士生出雙入對。這我也不好提。我和高洋的溝通存在太多的話題禁忌,所以大多數(shù)時候我仍像在軍校時那樣心不在焉地聽他講記憶中的某場球賽。高洋在這方面和他得罪人一樣天賦異稟,那些好幾年前的球賽仿佛錄制在了他腦袋里可以隨時快進快退暫停重播,那感覺像極了一個電臺解說員,語言極富畫面感,遺憾的是我對他最感興趣的話題毫無興趣,根本不知道克林斯曼或者巴蒂斯圖塔都是哪個廟的和尚。

過了段時間,高洋再來找我時突然不講球賽了,而是向我打聽我們計量室的一個女少尉。這次他算是找對人了,我是干部干事,當然對全團站兩百多號干部的基本情況了如指掌。那個女少尉造型頗類姚麗榮,但比姚麗榮會收拾,因此吸引了不少追求者。不過話說回來,在基地這種多風多沙多和尚缺水缺樹缺姑娘的地方,就是一個女性雕像也會有很多孤獨的人上來摸兩把。何況我真心希望高洋能找個女朋友,這樣我就不用隨時被他騷擾。于是我很熱心地把他倆約到我宿舍,還給他們準備了茶葉、開水和干凈玻璃杯,打開錄音機播放《孤獨的人是可恥的》,然后沖他倆猥瑣一笑,帶上門走了。等我回宿舍時已人去屋空,高洋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走的。晚上在機關(guān)飯?zhí)靡娏伺傥?。她說叢干事,你們那同學好像有點問題。我說什么問題?她說,他說話老是盯著我看。我說那說明你好看呀。她臉紅一下說不是,他老盯著我的胸看,我們才是第一次見面??!我也看了看她的胸,的確很可觀,只好說那我提醒他一下,讓他下次看的時候把握一下分寸。結(jié)果她很不友好地翻我一眼,走了。

類似狀況出現(xiàn)幾次以后,我再替高洋約人就變得異常謹慎。最后一次他竟然想讓我替他約技術(shù)室的荊淑綿,這下把我整毛了。荊淑綿你就別約了,我說,她有男朋友了。高洋問我是誰,我說你不認識。高洋想了想說,不會是你吧?我沒想到他會這么睿智犀利,趕緊矢口否認。不過我也沒瞎說,確實不是我。我只是在追荊淑綿,可追她的人太多,一時半會兒我還排不上號,所以我不想再弄個加塞插隊的,雖然我并不認為高洋能成為我的威脅。我勸高洋最好采取遠交近攻的戰(zhàn)略,還提醒他,你們站的未婚女干部也不少,何必舍近求遠跑到我們站來找呢?高洋在我椅子上晃了半天后悶聲說,也是,何必舍近求遠呢。

那次見面以后,高洋很久沒來找我,也沒打過電話。時間一久我倒有點不安,好像哪點對不起他似的,有幾次我電話都拿起來了,可依然沒想好和他說點什么,只好又把電話放下。有一次余峰跟著他們副處長下來檢查工作,晚上來找我喝酒。同學畢竟是同學,見面感覺異常親切。我說要不把高洋叫來吧,畢業(yè)以后你還沒見過他呢。余峰撇撇嘴說,我吃撐了見他干屌,我這輩子最不想見的人就是他和我前女友。我說你前女友又沒打過你,怎么能和高洋相提并論。再怎么說咱們也是同學,相逢一笑泯恩仇嘛。余峰沉默了一會兒說那行吧,不過我得坐得遠點,免得這傻再把我打一頓。

我很高興地給高洋打電話,不料通信連的文書說,高排已經(jīng)不在這兒了。我問高洋去了哪兒,文書吭吭哧哧欲言又止,說高排去哪了他也不大清楚,反正離開連隊有段時間了。我接著又打給他們站政治處的干部干事,那哥們經(jīng)常和我一起去基地機關(guān)開會,混得挺熟。他告訴我,高洋兩個月前就調(diào)到搜索隊去了。這真讓我吃了一驚。搜索隊在全基地無人不知,主要是任務比較特殊,一年到頭開著車在上萬平方公里的射擊區(qū)內(nèi)搜尋和回收各型地空導彈發(fā)射后脫落的殘骸,以供科研單位檢驗分析。但條件很苦,沒什么人愿意去。我馬上想到高洋又出什么事了,果然。那哥們告訴我,高洋懷疑指導員到處說他壞話,結(jié)果有一天就跟指導員干了一架??上н@次高洋沒占到便宜,他不知道指導員是體育學院畢業(yè)的,于是被指導員當場練翻在地。這事鬧得他們站長政委很惱火,就把他弄到搜索隊去了。

那晚我和余峰喝酒喝到半夜,把我泡成紫紅色的一玻璃壇子蓯蓉高粱酒喝掉了一半。余峰一邊喝酒一邊罵高洋,反復說自己一直挺同情高洋的,結(jié)果好心沒好報。罵著罵著罵累了,說咱們出去走走吧。我倆夜里兩點多走在空蕩無人的路上,風吹得兩邊的楊樹嘩啦啦響,遠處能看到三五點燈火。走著走著酒勁上來,我們一人扶著一棵樹吐了半天,然后并排坐在樹溝邊上抽煙。

叢俊你給我說實話,余峰問我,高洋到底打過你沒有?

真沒有。不早告訴你了嗎,他可能是想打我,不過最后他被我說服了。我伸了伸舌頭,看見沒,三寸不爛之舌。

別他媽丟人了,他根本就沒想打你。

這可不好說。

絕對沒錯。我問過咱們中隊所有男生,全都被他打過。余峰說,除了你們九班。

7

我看過軍用地圖,搜索隊距離團站機關(guān)直線距離五十多公里。假如不迷路不被曬死不被風沙掩埋,按每小時五公里的速度勻速前進至少也得步行十個小時,所以我差不多有一年時間沒見過高洋。沒有高洋的日子讓我明白了兩件事。第一,我追不到荊淑綿不能怪高洋,她現(xiàn)在和干部灶的司務長搞在了一起,那感覺簡直跟林青霞和成奎安搞在一起差不多。第二,高洋其實也沒我想的那么煩人,他一定把我當成了可信賴的朋友,而我對他有點太冷淡了。所以高洋有個周末突然來找我時我竟然還有點驚喜,拉著他去家屬院新開的“大漠香”吃飯。那里的臘肉、豆腐和老板娘都挺不錯。吃飯時我很想聽他講講搜索隊的事,可他看上去不怎么想說。

天天開著個破車四處亂跑,找到殘骸就裝車上拉回來。高洋心不在焉地說,沒啥意思。

要是找不到呢?

找不到就再找,再找不到就去。

高洋這么一說,我也索然無味,只好悶頭吃菜。直到老板娘派女兒過來問我們菜做得怎么樣時,高洋似乎才有了點精神,摸著小姑娘的頭笑瞇瞇地說,你幾歲啦?

四歲半。

四歲半就長這么高了呀。高洋還想表現(xiàn)得更慈祥一點,可惜表情夸張得有點過分。等把小姑娘嚇跑了,他說,叢俊,我想求你幫個忙。

高洋說這話時我不知怎么搞的就想起了當初他找我借兩塊錢的事。我擔心我這輩子都忘不掉那該死的兩塊錢。按說當年那些表情和語氣早就不存在了,然而記憶卻如水中倒影,一塊石頭扔進去打碎了的影像在水面平靜后又一一浮現(xiàn),永遠無法真正消解。

你能不能幫我調(diào)回來,隨便哪個單位。他停了停說,我在搜索隊實在待不下去了。以前我還能過來找你說說話,現(xiàn)在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找不到。

按說我應該幫幫他,可高洋給我出的卻是個難題。我只是團站政治處的一個副連職干事,除了抽什么牌子煙和穿什么顏色內(nèi)褲之外,我屁都決定不了,更別說幫高洋調(diào)動這種事了。何況他還在搜索隊。那地方駐地偏僻工作艱苦無人愿去常年缺編,類似醫(yī)院重癥病房或者監(jiān)獄重刑監(jiān)區(qū),一般進去就別想輕易出來。跟這事相比,我倒寧愿他再借我一次錢,哪怕兩萬都行。

你一定得幫我。你是干部干事,認識的人多,哪怕幫我牽個線也行。見我不吭聲,高洋又說,你知道嗎?我覺得自己再待下去非瘋了不可。

我很想告訴高洋,這事根本不可能。先不說他和我不屬一個團站,僅就和指導員打架那事,他就絕難翻身。領(lǐng)導好事未必記得住,這種事一定忘不了。如果他在搜索隊痛改前非拼命表現(xiàn)倒有可能讓領(lǐng)導回心轉(zhuǎn)意,可看眼下這樣子,他在搜索隊混得也不怎么樣??烧f實話歷來比說假話難,因為大家都愛聽假話。所以聽我說我會想辦法幫他找找人時,高洋立刻高興起來。

你也別太著急,這事沒那么好辦。我怕他興奮過度,趕緊把話往回收,你不能天天想著搜索隊不好,再差的地方也總有點好處吧。就跟這鬼地方一樣,你要天天跟分到北京的同學比,那他媽就別活了。

對對對,你說得對。高洋說,搜索隊也不是沒好處,伙食好,大棚里還種了好多菜,下次我給你捎點。

你其實應該多主動和別人交往交往。我說,人嘛,熟悉了以后就不一樣了。

噢。高洋說,我也試過,可我覺得特別費勁,和人打交道太累了。

慢慢來嘛。我說,還有,你絕對不能再跟人打架了。再有這么一次事,那誰也沒法再幫你。

是是,我明白。他很認真地說,絕對不會了。

吃完飯,高洋為了不讓我付賬,硬是把我推到門外,然后自己又跑進去結(jié)賬。我在門外等他,聽見他把老板娘逗得咯咯笑,這讓我多少松了口氣。我仍然不喜歡高洋,我們根本不是一路人,這感覺從來沒變過,不過我還是希望他能過得好一點。

和高洋分手后,我并沒有去為他的事找過領(lǐng)導,只是又給他們團站的干部干事打了電話,問問高洋有沒有可能從搜索隊出來。他在電話里笑了幾聲,說叢俊你自己說有沒有可能?我想了想說,好像沒有。那不就對了,他又笑了幾聲,我實話告訴你,搜索隊都找了幾次主任了,想把他弄走,可是你想想,誰敢要他?

這個電話說穿了不是為高洋而是為我自己打的,這樣一來,至少不能說我一點工作都沒做。對一個落水呼救的人我既然無法視而不見,那自然也會報警喊人或者找根繩子木棍扔下去,然而我不可能躍入水中施救,因我自己就是只旱鴨子。那頓飯吃完后很長時間我都為這件事感到糾結(jié),我還在電話里給余峰說過。

管他干屌啊,不都是他自己折騰成這樣的嗎?余峰說,學校里他能把自己折騰成中隊長,這會兒就應該能把自己折騰出來。

我認為余峰說得有點道理,高洋到現(xiàn)在也是咎由自取。他比我還大一歲呢,我沒什么義務去幫他,無論出于何種理由。不過我還是擔心高洋會追問我事情進展,而我完全沒想好如何回答。在我看來這事根本無所謂進展,因它從未啟動過。好在那次見面以后,高洋又很久沒和我聯(lián)絡。像一頭鯨魚偶然出現(xiàn),朝天上噴了噴水,又消失在大海中。

接下來那半年,我集中精力去追我們站剛分來的一個姑娘。那姑娘剛開始分在技術(shù)室,可她學歷低,技術(shù)方面的問題基本抓瞎,待在那兒很難受。我就積極幫她運作,想把她調(diào)去計量站。當然這和高洋的事不可同日而語,畢竟她長得人見人愛,也沒和領(lǐng)導打過架。在幫她調(diào)動的那段時間,我覺得我很有可能談了場戀愛,證據(jù)是她經(jīng)常來我宿舍煮掛面給我吃,還讓我吻她摸她??傻人嫒チ擞嬃空荆筒豢侠聿俏伊?。再過了段時間,她又調(diào)到了基地裝備部,走的時候連說都沒說一聲。這事讓我感憤成疾,在衛(wèi)生所打了好幾天點滴。好了以后我給姚麗榮打了個電話,托她給我買一套考研用書。那時她已經(jīng)留校并結(jié)婚了,不過老公不是那個長得像萬梓良的博士,而是鄭大航。他倆結(jié)婚時給我寄過請柬,不過我遠在沙漠,無法去鬧他們的洞房。我們閑聊了一陣,姚麗榮突然問起了高洋。我把高洋的情況簡單向她介紹了一下,然后說,怎么想起問高洋了,我看你當時不是挺煩他的嗎?

誰說的,我才沒有!姚麗榮立刻否認,他當時給我表白過好幾次,我不喜歡他,可也不想傷害他,就說我要考研,不想談。我記得最后那次在樓下,他看我還是拒絕他,突然就哭了,然后又跪下來一下子抱住我的腿,快把我嚇死了,拼命把他甩開跑了。不過現(xiàn)在想起來,他其實挺單純的,至少比鄭大航單純。

看著姚麗榮寄來的書,我考研一舉成功。走之前我給余峰打了電話,沒給高洋打。我認為高洋大概不希望聽到我考上研究生這個消息,就像我認為一個吃不上飯的人不喜歡有人同他討論吃紅燒肘子的時候要不要用荷葉餅。

讀研那兩年多時間里,我沒有高洋的任何消息。余峰倒是常和我聯(lián)系,可他并不和高洋來往,跟他始終拒絕和他前女友來往一樣。余峰說他只接過一次高洋的電話,大概是在我上學之后不久。

他問我能不能找人幫他調(diào)出搜索隊,我說我不認識政治部的人,辦不了。余峰說,他還跟我套了半天近乎,真雞巴臉皮厚。我給你說過沒,干部處處長就是我老鄉(xiāng),一個縣的。換任何人我都可能幫忙,唯獨他,永遠也別想。

如果當初高洋也對我出手,也許我會更加理解余峰的感覺?;蛟S高洋那一拳擊中的不是余峰的肚子,而是他的靈魂,由此引發(fā)的羞恥感和無力感不但沒被時間磨滅,反倒像皺紋和鐵銹一樣與日俱增,直到失去最初的面目,難以辨認無法廓清。

8

經(jīng)過徒勞無益的折騰之后,畢業(yè)后我不得不回到原來的基地原來的團站繼續(xù)當我的副營職干事。原來的政治處主任已升任團站政委,他一直認為自己是伯樂而我是千里馬,一直對我不錯,回單位第一天下午就找我談話,充分肯定了我學成歸來報效基地的做法,并勉勵我好好干,不要松勁,有了更高的學歷更有利于今后發(fā)展,后面如果有正營的崗位一定先考慮我。我謙卑地表示我之所以要回到基地是因為很難再遇上政委這么好的領(lǐng)導了,在政委手下干是我的福分。政委聽了很高興,告辭時還扔給我一條煙。我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反正他不可能知道我畢業(yè)前絞盡腦汁想留在城市而不是這片該死的沙漠。

從政委辦公室出來,我直接去了“大漠香”,機關(guān)的幾個兄弟約好了在那兒給我接風??熳叩缴罘罩行?,一個大高個拉著個裝滿了土豆和白菜的兩輪車從里面出來。他雖然穿著大衣,我還是一眼就認出那是高洋。我喊他,可他像是沒聽見,快步不停地往前走。我走了幾步再想喊,服務中心里又出來一個帶著孩子的女人隔在我和高洋中間。這下我就不大好喊了。高洋想調(diào)動的事我根本沒幫忙,他不想理我也正常。正這么想著,那個身材嬌小的女人卻面向我停了下來。她穿著紅色的羽絨服和牛仔褲,戴著圍巾和口罩,等我經(jīng)過她身邊時她才摘下口罩,笑著喊我:叢大干事,你回來了?

我愣了兩秒,馬上認出了麻莎。她雖然年過三十卻依然漂亮,一口川普悅耳迷人,很有女人味兒。她要是個未婚女干部我肯定要追她(不過真要那樣估計還是輪不上我),問題在于她只是離異有一女的“大漠香”老板,所以還是算了。我問她生意怎么樣,她說還行。接著又說,你剛才在喊高洋?我說是啊,我同學,你認識他?麻莎笑著說,認識,還不是一般的認識。我忽然覺得麻莎笑得有點奇怪。這時候她女兒松開麻莎的手,一邊往前跑一邊沖著前面高洋的背影喊,高洋爸爸,等等我!

那個場景如此深刻地留在我的記憶里,以至于多年后耳邊仍能聽到那小丫頭柔嫩又尖細的聲音。我并非認為麻莎有什么不好,只是覺得高洋和她其實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我相信高洋也清楚這一點,不然他不會故意避而不見。那天晚上在“大漠香”吃飯時,我想叫高洋一起過來坐,可麻莎說,他身體不舒服先回家了。

我吃了一頓飯,差不多什么都知道了。這些事比任何文件傳達得都快,不漏一人不留死角。據(jù)說高洋有段時間經(jīng)常請假跑到麻莎的飯館,一個人坐在那里吃菜喝酒,往往熬到打烊才被麻莎勸走。然后有一天,打烊后高洋也沒走,再往后他就經(jīng)常不走了。我算了一下,那大概是我讀研走后第二年的夏天,那時候高洋和麻莎穿得當然也比較少?,F(xiàn)在我算是明白了為什么一到夏天我們就要開展防雷電防中暑防奸情教育。高洋沒事就在“大漠香”出沒,時間一長就傳到了他們團站政委耳朵里。他馬上把高洋找去談話,嚴肅指出高洋在作風上存在的問題實屬建站以來未之有也,錯誤嚴重影響很壞。但政委還是給他指了兩條路讓他選,要么立即斷絕與麻莎的不正常往來,要么就把同麻莎的關(guān)系合法化。我相信他們政委的本意是讓高洋別再和麻莎來往,可沒想到高洋很快就遞交了結(jié)婚申請。那份申請在政委辦公桌上壓了差不多三個月,其間又把高洋叫去談過幾次話,但最后政委還是簽了字。高洋領(lǐng)證后并沒有舉辦婚禮,不過大家還是知道他結(jié)婚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有人說是麻莎去找了領(lǐng)導,總之高洋婚后就被調(diào)回了技術(shù)室當工程師。那地方總體比較輕松,高洋可以下班之后幫麻莎買買菜或者看看孩子。

高洋一直不好意思和我見面,其實我比他還不好意思。撞見別人偷情也許比自己偷情還要尷尬些。基于這種感覺,我好長時間都沒敢再去“大漠香”。我總是想著有天高洋會給我打電話,叢俊,來我這兒吃飯吧,有你愛吃的臘肉炒香干和麻婆豆腐,我做東??晌蚁肓四敲淳眠@屌人也沒給我打。麻莎倒是有幾次碰上我時問我怎么好久沒去她那里吃飯。她什么都清楚,可是很會裝傻,這才是聰明的女人。那時候我已經(jīng)從最初的震驚中平復過來,我鄭重地告誡自己,我無法接受和一個帶著孩子的單身女人結(jié)婚也許只能說明我是個肉眼凡胎,而高洋和麻莎擁有的沒準才是超凡脫俗的愛情,只是凡俗如我者無法理解罷了。

高洋不想和我打照面,我不得不采取主動。我計劃讓我們在一個盡可能自然的時刻相遇,我主動和他打個招呼,進而展開交談。其實我并沒想好和他談什么,我們之間的話題向來比較短缺,我只是想和他修復一下這漏洞百出的關(guān)系。問題是他仍然明目張膽地躲著我,有時在路上遇上他,他會立刻拐彎,不惜走出好長的冤枉路。有一回在勤務連到技術(shù)室的路上迎面看見他,這屌人竟然直接鉆進了路邊的鍋爐房,仿佛我腰里別著菜刀準備砍死他一樣。我在鍋爐房門口抽完一根煙也不見他出來,氣得我拔腿走進去找他。我繞著院子里的煤堆找了一圈沒見人,又進了鍋爐房里面找他,可那里除了兩臺爐火熊熊的取暖鍋爐之外,仍然找不見他的蹤影,我想不出他能躲在哪里,只好怏怏離開。

從鍋爐房出來以后,我決定再也不去主動找高洋了。他又不是未婚女干部,根本不值得我挖空心思去接近他。沒想到我下定決心沒幾天,卻在辦公樓衛(wèi)生間里遇見了他。他本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估計是從“大漠香”去單位路上一時內(nèi)急才跑來此處蹲坑。按說我不可能知道隔間木門里蹲著高洋,狗也許能憑味道分辨,我不行??伤》昶鋾r地咳嗽了一聲,我本來都系好褲扣走到門口了,又轉(zhuǎn)身折回來。

高洋!我喊他??蓻]人吱聲。我敲敲靠窗那個隔間的木門,還是沒反應。我一把拉開門,高洋這下沒處躲了,他瞪我一眼,可還是不吱聲。

你他媽躲我干嗎?我說,啥意思?

誰躲你了,我用得著躲你嗎?他連目光都在躲我卻還死不承認,你把門關(guān)上!我忙著呢!

就不關(guān)!我說,躲不躲你自己清楚。我告訴你,我不過就是想問問你過得怎么樣,你要不想說那就算了。

我過得好不好跟你有屁關(guān)系!高洋思索了一下說,你以為你是誰,來管我的事!

高洋所言極是。我跟他不是有屁的關(guān)系,其實連屁的關(guān)系都沒有。我“咣”地摔上門走了。廁所相遇以后我認為我和他的關(guān)系也就到此為止了。這樣最好,他對我來說本來就是個無足輕重的角色,有他或者沒他,對我而言并沒有任何影響。

9

副營職干事干滿三年,我急著調(diào)正營可是沒位置,搞得我那段時間挺郁悶。有天政委把我找去,挺高興地告訴我,隔壁三號那邊的政治處副主任轉(zhuǎn)業(yè)了,目前還沒合適人選接替。正好基地首長要求各團站干部加強交流,他已經(jīng)向基地推薦了我,如果沒什么意外的話,我很快就可以調(diào)整。

按說我舍不得你走,不過作為一個領(lǐng)導我也不能太狹隘是不是?政委說,我想來想去,還是要考慮你的發(fā)展進步。

政委說得我確實挺感動,感動途中突然反應過來,三號就是高洋他們團站的代號,頓時又覺得有點美中不足。轉(zhuǎn)念又想,反正我倆早就恩斷義絕,何況我又不直接和他打交道,所以趕緊強壓心中暗喜,向政委表達了不舍之情。

后來我發(fā)現(xiàn),換了單位其實也有好處。不換單位我可能就認識不了安倫。她是樓下財務股的助理員,比我晚分來幾年,跟當年扣高洋工資那事毫無瓜葛,歷史比較清白。其實她長得不漂亮,好在基地已經(jīng)明令廢除了亂扣工資的土規(guī)定,于是財務股的形象又好了起來。更重要的是這次我十分確定我是在談戀愛,而以前我在和姑娘交往時始終都不大確定自己是不是在談戀愛,也許以前都是我自己一個人在談。

和安倫好上以后,我們經(jīng)常去“大漠香”吃飯。其實我不想去那兒,主要是不想見到高洋,可安倫和麻莎是老鄉(xiāng),又喜歡吃那里的毛血旺,況且除此之外我們也沒地方可去。每次去我都背對著吧臺坐,至少這樣可以不用看到高洋。可后來我發(fā)現(xiàn)只有麻莎一個人跑前跑后,有時她女兒都會跑來幫忙,卻從來沒見高洋在店里出現(xiàn)過。有幾次麻莎和我打招呼,我也沒什么可說的,隨口問她高洋在忙什么。忙個屁,她很不高興地說,天天就窩在家里看電視!起初我以為她只是女人的嗔怪,漸漸覺得她真是很惱火。

我就覺得他們一點也不合適。我說,高洋真不知道怎么想的。

什么啊,那是你們男人的問題好不好?安倫卻站在麻莎一邊,我看高洋就有病,你看著吧,麻莎非得跟他離婚不可。

我認為離婚倒不至于,讓安倫別瞎說??砂矀悈s說,不是她瞎說,這是麻莎親口告訴她的。我還是不以為然。每個人每天都說好多話,也沒見幾句是真的。可見鬼的是,安倫說完這話沒幾天的一個晚上,我倆正在宿舍里親熱,突然有人使勁敲門,把我們嚇得不輕。那會兒差不多快十二點了,我想不出會有誰來找我。我倆一動也不敢動,試圖營造屋內(nèi)無人的假象,可安靜了幾秒鐘,門外有人開口了。

叢俊,是我,高洋。我知道你在呢。

安倫捂著我的嘴讓我繼續(xù)保持靜默,可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坐起來應了一聲,惹得安倫很不高興。我們穿戴齊整,理了理頭發(fā)和發(fā)燙的臉頰,然后打開門。高洋站在門口,臉色灰暗,手里提著一個塑料袋。安倫沉著臉,從他身邊擠出門走了。我問高洋有啥事,高洋囁嚅著問我能不能在我這睡一晚。我問他為啥不回家,他卻說他剛從家出來。我說你這個點趕得真不好。他就不說話了。我差點說我這沒法留你住,事實上也是,我房間就一張床,雖然是張雙人床,那我也不愿意跟他擠在一起睡??勺詈笪疫€是心軟了。

行吧,你住這兒吧,我再找個地方。我走到門口又說,不過就一晚啊,明天你趕緊回家去。

從宿舍出來,打麻莎手機,好半天她才接。我問她是不是和高洋吵架了。麻莎口氣硬硬的,說不是吵架,是要離婚。我說不是挺好的嗎?麻莎沒說話,卻在電話里哭了起來,哭了好一會兒又說,其實早就沒法過了,他天天下班回來就坐在電視跟前,啥子事都不干,連句話也不說。我說這也不至于離婚吧?麻莎又沉默了半天,說叢干事,說了也不怕你笑話,我們一年多都沒過過夫妻生活了。我愣了愣問為啥?剛結(jié)婚那段時間還可以,到后面他就不行了。麻莎說,不是說我非要這個,問題是他自從不行了以后,變得跟個死人一樣,我忙死忙活他不管,跟他說話他不睬,經(jīng)常叫他吃飯他都不動,我是想吵架,可我說啥子他都沒得反應!

那我勸勸他吧。我說,身體有問題也可以去看呀。

勸不了。她說,你要真想幫忙,就勸他趕快離婚吧。店我也不想開了,離了婚,我也準備回老家去。

在路邊發(fā)了會兒呆,我又回宿舍去找高洋。我想趁他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時候和他談談,可還沒走到門口就聽到了巨大的鼾聲,震得門板都哆嗦。我氣急敗壞地打開門拉開燈,他衣服都沒脫,被子也沒蓋,仰面朝天躺在床上酣睡。

高洋!我叫他一聲。

咋了咋了?和當年在九班宿舍一樣,他立刻驚醒過來,誰叫我?

你跟麻莎是不是要離婚?

不是我,是她要離。

那你呢?

我離不離都行。

你他媽什么毛病啊,我說,你認真點行不行?

我挺認真的。高洋揉了揉眼睛,她特別喜歡說話,可我不知道該跟她說啥。她說話的時候我就感覺像是有一堆蒼蠅在叫,我一點也聽不明白。你有過這種感覺嗎?

那一瞬,我突然感覺高洋有些不對勁。他坐在床上一個勁盯著自己的腿,像個自娛自樂的嬰兒。

算了,先不說了,你睡吧。我離開宿舍沒幾步,身后又傳來高洋的鼾聲。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雖然從軍校開始我們都覺得高洋有點怪,可這卻是我第一次懷疑他的精神有問題??晌亿s快晃晃腦袋,像一只羊抖掉身上的水一樣想把這種念頭抖落。我寧愿相信他只是情緒過于低落。正如很多人都曾有過自殺的念頭,可絕大多數(shù)人還是決定活著。我相信壞情緒跟沙塵暴一樣,來的時候有點嚇人,過去也就好了。那晚我去安倫宿舍睡了一晚,安倫說,高洋肯定有病。我說不會,他一直就這樣,對我們來說有點怪,對他其實是正常的。我還和安倫打了賭,我說如果明天早上他把我床鋪收拾好了,正常去上班,那就說明他沒什么事,如果他沒這么做,那我給你洗一個月內(nèi)褲。

第二天早上我回到宿舍,高洋已經(jīng)走了,還帶走了他裝著洗漱用品的塑料袋。床鋪收拾得很平整,桌上還給我留了個條:叢俊,謝謝你收留我。我很痛苦,可惜無法表達。高洋。

我想高洋就是放在桌上一千塊錢也沒這張紙條讓我高興。我高興的是他很痛苦。他要不知道痛苦了那他媽的才是真的有病。

10

高洋、麻莎夫妻雙方因感情破裂,特向組織申請離婚。高洋、麻莎(簽字)。

高洋的離婚申請一共就寫了這么一句話。像一顆子彈,直接就把婚姻擊斃了。我讓新來的組織干事提醒高洋處理好夫妻財產(chǎn)分配的問題。組織干事說我給他說過了,他說他什么也不要。我不高興地說什么叫什么也不要?軍裝不要?皮鞋不要?背心褲衩不要?組織干事見我發(fā)火了,趕緊又去給高洋打電話。過一會兒又來匯報說,高洋說他跟麻莎說好了,他就要個人生活用品和一臺電視機。

操,要個電視干嗎,我說,還不如要個洗衣機呢。

就是。組織干事附和我,電視機又不能洗衣服。

高洋辦完離婚手續(xù)后給我打了個電話。他說叢俊,我有個電視送給你吧,我看你宿舍里沒電視。好幾千塊錢的東西,我自然不能要??伤軋猿?。到后來我扛不住了,說要不這樣,你先放我這兒,等你把住的地方收拾好了我再給還回去。他想了想說,那也好。

高洋把電視搬到我宿舍以后,又有好一陣沒見他。“大漠香”雖然還在營業(yè),可門口已貼上了轉(zhuǎn)讓的告示。有天我和安倫在那兒吃飯,竟然看到高洋和麻莎有說有笑地從廚房出來,讓我很驚訝。我問安倫他倆是不是又重修舊好了,安倫悄悄說,麻莎親口告訴她,離了婚以后高洋又來找她,一晚上要了她好幾次,跟他們結(jié)婚前一樣,讓她都有點受不了。我說你們女人怎么什么事都說?。“矀愇嬷爝赀晷?。

這說明高洋沒什么問題嘛。我說,你說他們會不會復婚?

應該不會。安倫搖搖頭,我也問她了,她說不可能。別說別的,她跟高洋結(jié)婚這兩年,就去過一次高洋家,可高洋爸根本不讓他們進門,連夜就走了。后來麻莎才知道,高洋根本就沒給他爸說過這事。

送走麻莎那天晚上,我正在宿舍看新聞聯(lián)播,高洋來了。我以為他要跟我聊聊,可他什么也不說,進門后慢慢地環(huán)視一圈,然后坐在電視機跟前,一言不發(fā)地晃著椅子。兩條后腿著地的椅子被他晃得吱呀響。我問他吃飯了沒,他說哦。我說麻莎送走了?他還是哦。我說你沒事吧?他先哦了一聲,然后又說沒事。我有點不高興,可電視是他的,他看看自己的電視我也不能說什么。

這時候安倫打我手機叫我去散步。我得出去一下,我拿起遙控器關(guān)掉電視,要不我找人把電視給你送回去吧。

不要不要!高洋站起來緊張地看著我,千萬不要送,放這兒就行。

你到底怎么回事?。课艺f,說個話怎么那么費勁!

我沒事。他說,我就是不想說話。別人一說話我就覺得特別吵。

就你還好點。見我沒說話,他又補充了一句。

第二天晚上,高洋又來了。然后是第三天。我才發(fā)現(xiàn)他不是臨時起意來我這兒看電視的,那似乎是個長期的計劃。他每天吃完晚飯就會來我宿舍,一言不發(fā)地坐在電視前,最初我以為他喜歡看中央一,后來發(fā)現(xiàn)他一點也不挑臺,進門時電視是哪個臺他就看哪個臺,也許他根本什么都沒看到,他只是很享受坐在電視機前晃椅子的感覺。當然電視必須是開著的,有一次我故意把電視關(guān)掉,他立刻放正了椅子,露出困惑的神情,好像發(fā)生了什么難以理解的狀況。開始那幾天我要出去找安倫時,都會讓他先回去,他并沒有表示任何不滿,像只聽話的熊一樣慢吞吞地離開。后來我也不管他了,只要他一來我就走,把他一個人扔在我宿舍。如果我熄燈號響以前回來,他肯定還在那兒晃著椅子,電視播放的肯定還是我走時那個臺。如果熄燈號響以后回來,他肯定已經(jīng)離開,只有電視還開著。有兩次因為應酬,我下了班直接就去喝酒,晚上回來時他竟然還在我宿舍門口站著,我不得不給了他一把鑰匙,為此安倫還不高興。我說反正給不給他都在我那兒耗著,再說,他畢竟是我同學。安倫說,那我們結(jié)婚了他還天天來家里,我們還過不過了?我想了半天也沒想出怎么反駁。

就這么過了一個多月,有天晚上熄燈號吹過,我從安倫那兒回來,一開門發(fā)現(xiàn)高洋竟然沒走。他正站在屋子中央,呆頭呆腦地看著地上那張散了架的椅子。椅子兩條后腿在椅面連接處斷開,露出白色的碴口。

扔那兒吧。我說,你趕緊回去休息,不用管了。

高洋看我一眼,又看了看攤在地上的椅子,低著頭走了。

第二天,我找營房股又要了一把椅子。我試了試很結(jié)實,就又擺在了電視機正對面的位置。我能幫他的也就這么多了。我甚至認為我已經(jīng)習慣了高洋每晚在這兒晃椅子,那其實需要很好的平衡能力,反正我是不行,我怕我會摔得人仰馬翻。唯一的問題就是比較費椅子,第二把椅子沒幾個月也被高洋晃散架了,他摔倒時還把右手蹭掉了一塊皮。

等高洋晃塌第四把椅子后,營房股長終于忍不住了。他說叢副主任,你是不是天天跟我們小安助理在椅子上親熱?。磕悴幌禹训没艈??實在不行我給你弄個沙發(fā)算了。我沒法給他解釋,只好說我喜歡晃椅子看電視,時間久了就容易壞。

那這樣,他想了想說,我給你弄個結(jié)實的,保準你用一輩子都不壞。

必須得能晃啊。我比畫著,就是兩條后腿著地那樣晃。

吃過午飯我剛躺在床上看書,門口有人喊報告。打開門,只見營房股一個兵拉著個小推車站在我門口,車上放著一把椅子。等他把小車拉進屋里,我才看清那是把暗綠色的鐵椅子。四個腿都是結(jié)實的三角鐵,末端有厚實的橡膠墊,椅面和椅背都是人造革面,上面有幾個裂口,能看見里面綻出的黃色海綿。從顏色和樣式上看,很像是從哪個古老的裝備車上拆下來的。我坐上去試著晃了晃,盡管沉重卻不會發(fā)出一點聲響。

高洋顯然很喜歡這把椅子。有幾回我提議把電視和椅子都搬回家屬院他家去,反正麻莎走后就他一個人住??伤阑畈桓伞N覠o法確定他要在我這兒待多久,這讓我有時也會發(fā)愁。當然安倫的擔心也有點過頭,我和高洋總有一天會分開的,誰也不會跟誰永遠待在一起。

11

本來接高洋回來并不是我的事,可就跟半年前送他去醫(yī)院一樣,政委說誰叫你是他同學,你還是政治處副主任,你不去誰去。不得已,我只好帶著技術(shù)室主任和基地醫(yī)院一個醫(yī)生去接他。我包里裝著醫(yī)院發(fā)給基地后勤部衛(wèi)生處的函件,上面寫著:你部高洋同志在院表現(xiàn)良好,經(jīng)治療已痊愈,請派專人接回為盼。

那所軍醫(yī)院其實和其他軍醫(yī)院沒太多區(qū)別,只不過門窗上多了些鐵欄桿,病床上多了幾根束帶罷了。我們坐在辦公室里等了一會兒,一個護士帶著高洋進來了。他穿著病號服,看上去臉色不錯,一眼就認出了我,叫著我的名字,上來就要和我擁抱。我四肢有點僵硬,可還是和他用力擁抱了一下。他從前從來沒有過這種舉動,這讓我很高興。

高洋,你可以出院了,一會把出院手續(xù)辦一下。一個面容和善五短身材的醫(yī)生對他說。我記不清半年前送高洋來醫(yī)院時是不是他接的。那時高洋一路上一言不發(fā),但食欲很好,我買了兩只燒雞他吃掉了一只半。到了車站,醫(yī)院來了輛救護車,本來表現(xiàn)溫順的高洋看到車上的紅十字情緒大變,手抓著車門無論如何不愿上車。我記著好像就是面前這個醫(yī)生拿出一支電棍輕輕一點,高洋立刻癱倒在地,被拖進了車里。不過眼下高洋倒是笑瞇瞇的,看上去輕松又愉快,和在我宿舍里晃椅子時的高洋判若兩人。

你相信我有病嗎?在返程列車的車廂連接處,高洋問我。

我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其實我是有點信的,可想了想還是說不信。

其實我根本沒病。剛來這兒我天天跟他們鬧,他們就給我打針,后來我算是明白了,在這地方,你越說你沒病,人家就越覺得你病得重。高洋左右看看,湊近我低聲說,所以他們叫我干啥我干啥,不過給我發(fā)的藥我吃下去再吐出來,我才沒那么傻。

我看著高洋,覺得有點發(fā)毛,可事實上他表現(xiàn)得無比正常,至少比在基地時正常多了。何況我認為他的邏輯是正確的。所以我無法判斷高洋到底是在說真的還是在胡說。要么他真的沒病,要么就是比我想象的病得更嚴重。這讓我感覺恍惚。

那你為啥在辦公室搞那些名堂?我問他。

什么名堂?高洋疑惑地看著我,過去有些事我真記不清了,可能是剛?cè)メt(yī)院那幾天給我打針打的。

你不記得自己為啥來醫(yī)院了?

真不記得了。他說,我本來就沒事,非要把我弄到這兒來。

陳群記得嗎?

記得啊,他老說我壞話。

余峰呢?

記得,不就在通信處嗎。

你記得你打過他不?

其實那也不算打吧,其實就一拳,打得也不重。

姚麗榮呢?

姚麗榮我怎么可能不記得,我還老夢到她呢。

莫黛爾?

你真會開玩笑,同學你就別問了,咱們九三級一共二十六個同學,二十一男五女,什么都忘了這個我也忘不了。高洋笑一下,我知道了,你這是在考我,看我是不是真有病對吧?我不是告訴你了嗎,我真沒事。

沒,我考你干嗎。就是閑聊。我說,站長政委你記得不?

高洋說出了他們的名字和外號,然后說,兩個傻。

我笑了,松了一口氣。他可能真記不得自己為什么來醫(yī)院了。就像在電腦里找不到某個文件一樣。它也許還存在硬盤某處,只是失去了可供索引的信息罷了。再說他不記得也好,省得想起來難堪。別說他,連我都不好意思提起這件事。我和安倫私下討論過,也許是麻莎走后高洋又懷念起她的好來了。麻莎本身就是一個很性感的女人,哪怕是最冷的冬天,也會忍不住讓人去想象那厚厚冬裝下面美好的身體。我也想過。當然這事不能告訴安倫。對高洋來說,麻莎是他唯一真正體驗過的女人,當這個女人離開后,高洋也許會產(chǎn)生很多無法控制的混亂想法。也許就在那個陽光燦爛的上午,某個思緒迷亂的時刻,他才會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后,解開褲扣去擺弄屬于自己卻不宜示人的身體的那一部分,直到從他身邊經(jīng)過的女同事驚聲尖叫起來。

對了,麻莎還和你有聯(lián)系嗎?我把煙頭塞進煙灰盒,正準備叫他回去時,忍不住又問了一句。

麻莎?高洋愣了愣,搖搖頭,這是誰呀,我怎么沒印象。

我忽然覺得堵得慌。列車駛?cè)胨淼?,我看到車窗玻璃上映出我們倆的影子,高洋正看著別處,帶著一絲神秘的笑容。

回到站里,我去向政委匯報。去之前我在電話里問政委要不要帶著高洋一起去他辦公室,政委說算了。聽我匯報完,政委說,這小子是不是真好了?不會是醫(yī)院在忽悠我們吧?

不會,我和他聊了,挺好的。我說,真比以前好多了。

好了就行。政委說,不過不能再讓他回技術(shù)室了,隨便找個地方就行,反正到了年底就得安排轉(zhuǎn)業(yè),再待下去還不知道要出什么事呢。

那就搜索隊吧。我說,他在回來的路上給我說他想回搜索隊。

他自己說的?政委有點驚訝,他當初不是死活不想在那兒待嗎?

可能想法變了吧。我說,我看他愿望還挺迫切。

這還不好辦嗎?政委點頭,你別說,還真是沒有比搜索隊更好的地方了。

晚上我沒叫安倫,單獨請高洋在“大漠香”吃飯。麻莎走后,飯館由另一個家屬接了手,陳設如舊,甚至連招牌也沒換,只有飯菜變得很難吃。我像個導游似的四下指指點點,試圖讓高洋在這兒找到點丟失的記憶,可看來沒任何用處。高洋一言不發(fā)悶頭吃菜,間或抬起頭不解地看我,仿佛我是個無法讓觀眾發(fā)笑的相聲演員。

吃完飯回到宿舍樓前,我問高洋要不要去我宿舍坐會兒,高洋想了想說算了,他還要回去收拾一下東西,明天好去搜索隊報到。我倆在樓門前的花池矮墻上坐了會兒,我抽煙,高洋看星星,都不說話。抽完第二根煙,我站起來拍拍屁股說,不早了,你趕緊回吧。高洋像是沒聽見,還在仰頭看天,好像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天上有那么多星星似的。我不好就這么走了,只好也抬起頭看那星光璀璨的夜空。

過了一會兒,高洋突然問我,叢俊,你在軍校的時候是不是幫我抹過痱子粉???我愣一下說對啊,你以前不是老說這事嗎?他想了想說,操,我現(xiàn)在記憶力真是有點問題,老是記不清到底是你真的幫我抹過痱子粉呢,還是我見你給別人抹痱子粉的時候,也希望你來幫我抹一下。

12

那晚跟高洋在宿舍樓前分手后,我再沒見過他,事實上連一個電話也沒打過。我那時一天到晚都在十分認真地忙著很多現(xiàn)在一件都想不起來的事,所以沒空想起他。只有一次在樓道里,我遇上了來機關(guān)辦事的搜索隊指導員。我隨口問他高洋怎么樣,他說挺好的,能吃能睡,干活兒也挺積極,見了人也是笑瞇瞇的,大家還給他起了個外號叫“瞇瞇熊”。

這外號不錯啊。我笑笑,有個外號不是壞事,說明大家還關(guān)注他。

不過他就是不愛說話,每天吃過晚飯都喜歡一個人去八號山散步。停了一下后指導員說,我找人陪他,他不肯,他是老同志了,我也不好說啥。

那就讓他自己去散步好了,他挺喜歡獨處的。我說,那樣他可能覺得比較自在些。

就是,我也發(fā)現(xiàn)他喜歡一個人待著,有的人是心情不好了才想獨處,不過我感覺他一個人待著的時候倒還挺高興。

挺高興就行。我想了想說,你得多注意點他,他有時候像個孩子。

是是,叢副主任你放心,我肯定是很上心的。指導員知道高洋是我同學,所以說起話來很小心,對了,他年底能轉(zhuǎn)業(yè)吧?

應該差不多。

最好能順順利利地走。指導員說,不管怎么說,我覺得他還是不適合在部隊干。部隊講究集體觀念、整齊劃一,特別連隊更是這樣。說老實話,在連隊他還是顯得太獨太另類了,要是轉(zhuǎn)業(yè)回地方,沒準對他更好些。

我聽了這話雖然有點不舒服,可我清楚他說的是對的,所以我只能點點頭。

高洋去搜索隊三四個月后,有天清晨實彈射擊時一發(fā)彈引信出了故障,不接收起爆指令,發(fā)動機動力耗盡后從高空墜落到八號山后面的沙丘上。導彈戰(zhàn)斗部沒起爆的情況比較少見,處理起來也比較危險,所以負責試驗的基地首長坐車到了殘骸落點附近后,先派了一個負責戰(zhàn)斗部的工程師去看看情況。他爬上沙丘圍著殘骸檢查了一下,回來說引信變形了,一時半會拆不下來,但應該不會有什么事,找人運回來拆解了就行。這事當然歸搜索隊,首長就讓搜索隊派人把殘骸從沙丘上弄下來??申犻L指導員問了一圈,一幫人都不吱聲,最后只有高洋慢吞吞地舉起了手。

我不知道高洋為什么要舉手。在軍校時,教員上課提問他從來沒舉過手,至少我從來沒見過。要么就是他想撓撓發(fā)癢的頭皮,結(jié)果被誤認為是在舉手,這也不是沒可能。有一次我休假時跟安倫在一個挺大的生態(tài)農(nóng)莊吃飯,大廳里有人在拍賣自己的畫作,也就是花開富貴猛虎下山那類,一幅三五百塊錢,但沒人應拍。有一瞬我可能抬手摸了摸安倫的頭,結(jié)果一個家伙就興奮地沖過來把畫往我手里塞,還祝賀我搶拍成功,害我費了半天口舌才得以脫身。但這也只是我的猜測,也許高洋就是想自告奮勇去處理殘骸,他和我們不一樣,我沒法揣測他那一刻在想什么,當然,他可能什么也沒想。

高洋拉著一根細鋼絲繩爬上了沙丘,他的任務是把鋼絲繩固定在導彈殘骸上,然后再用卡車把它拖下來。那時我并不在場,而是在辦公室忙我手頭的事,所有這些都是我在事后整理材料時從目擊者那里聽來的。搜索隊隊長給我說,那天天氣晴好,他在望遠鏡里看見高洋把鋼絲繩固定好后往回走,走了幾步卻又停了下來,然后又重新折回到殘骸旁邊,用力拽了拽鋼絲繩。緊接著一聲巨響,沙丘上騰起一團橘黃色的火光。

我再拿望遠鏡看,啥都沒了。隊長說,全炸沒了。

我們都清楚,戰(zhàn)斗部起爆后,會飛出數(shù)千枚高速金屬碎片,可以把一架戰(zhàn)斗機炸成蜂窩,所以費了很大勁,才把零零碎碎的高洋找回來了一部分。這事來來回回調(diào)查了將近一年,來了好幾個級別不同的工作組,最終認為高洋在返回檢查鋼絲繩固定情況時瞬間引發(fā)靜電,從而激活了導彈引信,導致戰(zhàn)斗部突然起爆。高洋犧牲雖然屬于事故,但就跟雷鋒同樣也死于事故一樣,他最終被追認為革命烈士,并追記個人一等功。我作為高洋烈士生前的軍校同窗,專門被指派接受新聞記者團的采訪,我給他們講了不少高洋的事,比如他在軍校擔任中隊長時是多么以身作則率先垂范的,他是如何扎根大漠忘我工作而忽視了家庭導致離婚的,他是怎樣不怕艱苦主動要求到搜索隊工作的……我說了好多,而且我覺得我說的都是真的。

過了一段時間,有次在電話里余峰說,高洋這下成咱們班第一個有結(jié)局的同學了。

可我總覺得高洋還在某處游蕩,所以即使已經(jīng)和安倫結(jié)婚了,我還是堅持把宿舍里那把鐵椅子搬到了家里,為此還和安倫吵過一架。她認為這椅子并不代表什么美好的回憶,又不是她送我的信物,比如一個錢包一條皮帶或者別的什么,而是一個并不討人喜歡的人的遺物。我也不再跟她爭辯,而是把椅子搬到了陽臺上,空閑時我也會坐在上面看書,間或也晃一晃。當然了,無論如何,我都不可能像高洋晃得那樣平穩(wěn)流暢。

2013年11月7日初稿

2013年11月19日二稿

2014年1月16日改完

責任編輯 石一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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