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飛龍
西方的力量依賴但不完全是民主法治的“光明”教誨,也以特殊的機制與方式吸收和轉(zhuǎn)化著國家理性的決斷收益和精英紅利
諾埃爾·馬爾科姆的《國家理性、宣傳與三十年戰(zhàn)爭》對于增進國內(nèi)學界關于霍布斯早期學術、17世紀英國政治與歷史、三十年戰(zhàn)爭以及國家理性諸主題的認知與理解有著明顯的助益。
國家理性(Reason of State)是一種古老而悠久的政治文化傳統(tǒng),屬于密室政治與決斷政治的范疇,在人類早期的政治治理中普遍存在,與現(xiàn)代性政治中的民主法治范式構成顯著的歷史與規(guī)范對照。然而,作為一種政治理論傳統(tǒng),國家理性則在中世紀后期的歐洲大陸尤其是意大利啟蒙學術范圍中日漸崛起和成熟,代表性作家為馬基雅維里。因此,國家理性本身就是“君主論”的傳統(tǒng),屬于高級政治范疇,屬于專家和政治家的密室合謀。然而,國家理性即便在其大行其道之際亦遭到主張客觀性、確定性與理性政治的思想家與政治家的嚴厲批判。霍布斯本人對于國家理性的態(tài)度就十分復雜,本書作者借助霍布斯對《第二絕密諭示》的翻譯實踐以及霍布斯早期學術中的政治倫理立場,試圖揭示霍布斯本人對國家理性的真實認知。
作者認為,霍布斯對國家理性的必要性是承認的,但認為這種政治技藝不足以支持一種公民政治科學,不足以達到理性政治應當具備的客觀性、確定性與科學性?;舨妓巩吷铝τ诮⒗硇曰墓裾慰茖W,希望以此取代國家理性傳統(tǒng),推動歐洲政治思想與制度現(xiàn)代化。在包括霍布斯在內(nèi)的數(shù)代啟蒙思想家集體努力下,一種排拒和超越國家理性的政治現(xiàn)代性成為人類政治新文明的規(guī)范核心,其基本標志就是公開的代議政治與規(guī)范的形式法治。這也是曼斯菲爾德所謂“馴化君主”的思想與歷史過程。
當然,人類在啟蒙心智下普遍向往“光明正大”的政治,反對“密室勾兌”的政治。可人類理性的有限性以及人類政治事務的復雜性,使得國家理性盡管在理論上和實踐上未能持久,卻隱秘地進入了現(xiàn)代政治體系。即便在政治現(xiàn)代性充分發(fā)達的美國,三權分立的規(guī)范政治亦不可能窮盡國家政治的全部過程,大國競爭、風險社會,更使得密室政治與決斷政治在民主法治的常規(guī)框架之外復活呈現(xiàn)。
而在轉(zhuǎn)型發(fā)展國家,其政治現(xiàn)代化進程一方面指向了建立民主法治的標準化框架,另一方面又普遍陷入“國家能力危機”與“失敗國家陷阱”,而在某個節(jié)點或機緣下重新尋求一定程度的國家理性??梢哉f,始于人類政治蒙昧時期而中興于中世紀晚期及啟蒙早期的國家理性傳統(tǒng)并未成為絕對的歷史陳跡,反而因民主的退化、法治的僵化及國家競爭加劇與恐怖主義威脅而有所復興。這是兩種政治思想與實踐傳統(tǒng)的長期戰(zhàn)爭,本書呈現(xiàn)的正好是歐洲三十年戰(zhàn)爭初期(1626年)誕生的一部政治宣傳冊,其構思與寫作形式是典型的國家理性范式,而霍布斯當時正服務于卡文迪什家族,其翻譯實踐表現(xiàn)了當時英國王權與議會政治的議題焦點與分化立場。
嚴格而言,國家理性要求的是基于國家利益的切實分析與秘密建議,是不應該作為宣傳文本而公開的,但作為國家理性文本的《第二絕密諭示》本身被公開,同時構成政治宣傳的典范文本,則是一件頗值玩味的事件。從秘密到公開,可以有兩種解釋:一是作者良知、保存者良知抑或敵人的揭露操作;二是公開本身即作為國家理性的一個實踐環(huán)節(jié),從而影響輿論和塑造民意。如此,秘密取向的國家理性與公開取向的政治宣傳之間就可能不是相互矛盾的,而是內(nèi)在一致的。
《利維坦》的作者不大相信國家理性,這種思想家內(nèi)在的辯證張力本身就是國家理性在現(xiàn)代政治中之地位與角色的鮮活寫照。國家理性,還是民主法治?這個關鍵性的歷史與政治抉擇正是西方政治現(xiàn)代性入口處的要害,西方思想家與政治家作出了正確的選擇,支持西方文明享受數(shù)百年的自由繁榮及其全球化成果。然而,西方的力量依賴但不完全是民主法治的“光明”教誨,也以特殊的機制與方式吸收和轉(zhuǎn)化著國家理性的決斷收益和精英紅利。
霍布斯主要的政治法律著作《法律要義》《論公民》《利維坦》等有著一個連貫一致的思想性抱負:超越國家理性傳統(tǒng),建構一種真正的公民政治科學,尋求公共政治的秩序理性與科學基礎。盡管霍布斯的利維坦肌體內(nèi)仍然存有國家理性的專制成分,但總體上已經(jīng)是一種超越傳統(tǒng)國家理性范疇的政治現(xiàn)代性視野。
作者為北京航空航天大學法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