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存孝
程萬孚,1904年生,安徽績溪人,因與胡適是同鄉(xiāng)關(guān)系,且比胡適小13歲,向視胡適為前輩。又因求職需要,曾追隨胡適多年,一度住在胡適上海家中,充當助手,深得胡適贊許,受惠良多,故畢生難忘。
早期,程萬孚還與名作家沈從文過往從密,自己亦執(zhí)筆寫作。并漸有譯著、小說和散文問世,惜未堅持,作品不多,故知彼者甚少。
解放后,程萬孚在南京與同受惠于胡適的羅爾綱不期而遇,也許這是他倆的緣份,他倆還有一段共事史。有幸的是,筆者與程萬孚先生曾是1952年南京市文物保管委員會史料組的同事,從年齡上說,他是長輩,從學識上講,他是前輩,但我與他是忘年交。
今據(jù)胡適日記并結(jié)合程萬孚先生的書信和他的外甥胡其偉先生的《雜碎集》等資料,來談?wù)勊墓适拢允揪拺眩?/p>
認沈從文為摯友
程萬孚原在徽州安徽省立第五師范學校上初中。1921年,其父程修茲北上天津南開大學任教,遂轉(zhuǎn)去北京繼續(xù)讀書,1924年中學畢業(yè)后去山海關(guān)一家涉外機構(gòu)當翻譯。經(jīng)表兄、作家章衣萍引見時任北大教務(wù)長的胡適,此遇給程萬孚留下深刻的印象,故考入北大中文系。此后,他一面讀書一面寫作,先后在《國聞周報》《北平晨報》《大公報》發(fā)表文章,用稿費補貼生活。
1927年,程萬孚南下赴滬。與其弟程朱溪等人合辦人間書店, 并委托沈從文、胡也頻、丁玲等人辦刊,出版《人間》和《紅黑》雜志,程萬孚與汪靜之、王魯彥、程仰之同任責任編輯。但書店和雜志并沒有維持多久,他不得不另覓生活出路。人雖離,情猶在,他與沈從文彼此都給對方留下深刻的印象。1928年12月6日,程萬孚在致其弟朱溪的信中說:“從文今日在我處,他待我很親、誠,我亦十分誠懇待他?!?929年8月20日,程萬孚在致其弟的信中又說:“昨日我與他(指沈從文)長談,聊了六點鐘之久,從文說的話,是他多年來自身體驗之談。受益不少”。1932年6月21日,遠在法國的程萬孚致其弟的信中猶說:“從文常在念中,望為我誠摯致意。從文可佩服處多,天下其一也,但在他的性格中,我以為他缺少什么生活的要素,不然他可以不致常只羨他人而不滿自己。亞東出版了我的《西藏的故事》,請不要忘記代我送他一冊,請他指教”。是年7月17日,程萬孚在致其弟的信中又說:“從文,我是很喜歡的,但我總以為他不能了解我。他把我當作一個時髦人看,我能認識人生,我能吃苦工作,他也許不知道,他只知道我穿衣講究合身材,頭發(fā)梳得亮亮的?!恫窕舴颍ㄆ蹩煞颍偶罚ǔ套g)他說好嗎?他是照例對翻譯的東西都說好的。他能耐能忍,但我以為他缺少一點男人應(yīng)該有的魄力,他不希望為英雄,但英雄之所以為英雄,不是希望與否可以決定的?!背倘f孚的這一番推心置腹的話,足見他與沈從文之間的交流是何等的坦誠而又直率!盡管程萬孚對沈從文看不慣自己的穿戴打扮頗有微詞,也只是在家信中對弟弟說說而已。這是他的為人之道,因為他明白這對彼此都是有益的。而沈從文每在給其弟程朱溪的信末,都不忘向程萬孚問好??梢娝麄z情誼之深!
為胡適作助手
程萬孚失業(yè)后,想到了本鄉(xiāng)貴人胡適,他跨進了時任上海中國公學校長胡適的家門,主要幫助胡適謄寫文稿、查找資料,兼而在生活上給予照顧。當時的抄寫全靠兩只不停的手,查找資料全靠一個聰慧的頭腦,程萬孚兢兢業(yè)業(yè)地工作,令胡適很滿意。有案可查的即有:1928年6月5日,胡適在他的《白話文學史》上卷的自序中,在感謝幫他校對這本書的人中即有程萬孚的大名。胡適在1927年8月11日,“收到一部乾隆甲戌本的《脂胭齋重評〈石頭記〉》,只剩十六回,卻是奇遇”,又說該本“有一條說雪芹死于壬子除夕,此(說)可以改正我的甲申說”。后來,胡適欣喜地命程萬孚“作了錄副本”。
在胡家,程萬孚不僅受到胡適的教誨,同時也得到胡適夫人江冬秀的關(guān)愛。江冬秀因為兒子祖望過生日,特請程萬孚陪同祖望去看戲。程萬孚一度住在胡家,但因自愛,后來便與章鐵民同住,并在外用餐。
是時,安徽省教育廳廳長、歙縣人江彤侯也在上海,他托胡適為他準備考大學的兒子物色一位家庭教師,胡適立馬向他推薦了程萬孚,程萬孚因是北京大學的畢業(yè)生,自然受到了歡迎。
1930年5月,胡適辭去中國公學校長之職,去北京大學就教授新職。程萬孚與胡適暫時分別了。
1948年3月下旬,胡適為了出席中央研究院評議會和第一屆院士選舉會議,同時參加國民大會,由北平經(jīng)上海來到南京,下榻雞鳴寺中央研究院宿舍,住了一個多月,前來訪談?wù)呱醵?,如顧頡剛、羅爾綱、夏鼐等,程萬孚夫婦與外甥胡其偉亦前往拜謁。這是程萬孚與胡適久別后的一次重逢。彼此相見甚歡,長談約一小時,胡適還親切地關(guān)心著第一次見到的侄輩胡其偉,程萬孚一家才不舍離去。這也是程萬孚一家與胡適最后一次相見。
胡適任校長時的上海中國公學庚午級(1930年)畢業(yè)生胡傳楷(字不歸,安徽績溪人)曾在1941年出版的《胡適之傳》中說:“績溪同鄉(xiāng)中,要算汪孟鄒、汪原放叔侄,章希呂、程仰之、程萬孚和我,比較與適之先生接近。但我所知,不及他們清楚。適之先生的朋友學生遍天下,但中國公學的同學,只有羅爾綱、黎昔非和我,跟隨適之先生最久”。傳楷先生很謙虛,所言也不差,他有《胡適之傳》為證。羅爾綱有《師門五年記》為例??沙倘f孚先生卻無片言記載自己與胡適的情誼,據(jù)我所知,這是因他為生存奔波,而疏于追憶所致。幸虧他的外甥胡其偉先生用心搜集,才不致于湮沒無聞。
給衛(wèi)立煌當秘書
程萬孚在家教過程中,與江家正在上大學的次女江萱產(chǎn)生了戀情,并迅速發(fā)展到談婚論嫁的地步。但是江萱嫌程萬孚北大學歷“太低”,程萬孚不得不遠渡重洋,赴法國留學三年。
1933年,程萬孚回國后如愿以償?shù)嘏c江萱在上海喜結(jié)良緣?;楹蟛痪茫愕礁=ㄊ〗ㄔO(shè)廳任技正。也許是工作不遂意,不久便離職。1934年夏,程萬孚夫婦陪同父親程修茲和母親到北平,看望在北平的弟弟并小住時日。當時胡適住在北平米糧庫胡同4號,一天,程萬孚陪同父母去拜訪胡適,這是程萬孚與胡適在上海分別后在北平的重逢。胡適與夫人江冬秀熱情歡迎鄉(xiāng)親,江冬秀做了拿手徽菜“一品煲”款待客人。飯后,程修茲、程萬孚父子等隨胡適夫婦一起游覽了中央公園和北海,并合影多幀,惜毀于“文革”浩劫之中。
胡適是位惜才愛才之人。是年,他將程萬孚網(wǎng)羅到自己主持的中華教育文化基金會的編譯委員會擔任書記(實為抄寫工作)。本以為可以長期工作下去,但據(jù)胡適日記我們得知:“編譯會的書記程萬孚被衛(wèi)立煌調(diào)去作秘書長,今日辭去”。 程萬孚被調(diào)到軍隊里去,這是他未想到的事,衛(wèi)立煌給程萬孚一個陸軍少將銜的秘書處長之職,這是一個不介入軍事的文職閑官。除了幫助首長閱讀外事往來信札和函電,讀讀外文報刊,充當翻譯官外,就是陪陪衛(wèi)立煌打網(wǎng)球,干點雜務(wù)而已。1936年,衛(wèi)立煌被蔣介石調(diào)到西安前沿,程萬孚作為隨員與衛(wèi)同行,是年12月,西安事變爆發(fā),衛(wèi)立煌等人一同被扣,失去自由。程萬孚一心惦念著妻子的安危,乃化裝成商人,從西安悄然返回安徽老家。衛(wèi)立煌事后方知此事,大怒!以“臨陣脫逃”之罪名,將程萬孚解職并開除軍籍。這對無意從軍的程萬孚無疑是個解脫,但他也因此失業(yè)了。
天無絕人之路,仰仗岳父的面子,程萬孚在安徽大學圖書館找到了一份好工作。在此良好環(huán)境,他提起略嫌生疏的筆,先后翻譯了英國作家謝爾頓著《西藏的故事》和俄國作家契可夫的《柴霍夫書信集》,兩本書均由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
抗戰(zhàn)期間,住在安徽屯溪的程萬孚,曾先后出任安徽省教育廳督學、皖報社社長、皖南糧食管理處副處長、公路養(yǎng)路處處長等職。
抗戰(zhàn)勝利后,程萬孚攜妻帶子遷居南京,謀得張治中經(jīng)營的西北民生實業(yè)公司業(yè)務(wù)處長之職,生活安定,家庭幸福。
與羅爾綱共事
解放后,南京市人民政府在國府路(今長江路)的原國民政府和原總統(tǒng)府內(nèi)成立南京市文物保管委員會。該會主任委員是徐平羽(未到崗),會務(wù)實際負責人是秘書李謀亨、朱明鏡二人。下設(shè)秘書組(實際為辦公室)、文物組、史料組(又稱展覽組)、圖書組和園林組。成員大部來自統(tǒng)戰(zhàn)等部門推介的原國民黨政府一些部委和高等院校的職員及社會知名人士,名為用其所長,實為半工半休狀態(tài),程萬孚即為其中的一員。另有從其他單位調(diào)來的少數(shù)年輕業(yè)務(wù)干部,則從事實際工作,本人就是其中之一。我與程萬孚是史料組的同事。從廣西受邀來南京主理太平天國百年紀念活動的羅爾綱先生,也一度與我們因籌建太平天國紀念館而共事。兩位當年先后在胡適家中工作過的前輩機緣巧合成為同事,筆者有幸跟隨兩位前輩共事、學習,受益良多。
回溯60余年前的往事,我與程萬孚同事五年。他平素給人衣褲整潔、濃發(fā)光亮、步履穩(wěn)健、輕聲低語的印象。其工作態(tài)度認真負責,事無巨細,不計苦累均肯出手。同事都認為他是一個有能力、善策劃、有經(jīng)驗的“事務(wù)通才”。
史料組組長是毛北屏老先生(安徽合肥人,美國留學生,曾任職中國駐德大使館)。程萬孚在史料組雖只屬一般組員,但系業(yè)務(wù)骨干,負責主持或參與策劃各種類型的展覽。曾參加過南京老虎山古墓清理工作,也寫過社會調(diào)查經(jīng)驗和工作成果的報告。他工作積極肯干,為辦展覽,他步行到私人照相館去洗印照片,到打字行托人印制材料。平時常代領(lǐng)導和同事借還外語書。還曾受羅爾綱之托,為出版太平天國資料,從英國人呤俐著作中譯出太平天國時期茶絲出口檔案,刊于《歷史教學》雜志。
程萬孚對我在報紙上發(fā)表的新詩和散文不以為然,卻贊賞我對文物史料的考據(jù),如1957年初,我在《江海學刊》上發(fā)表《太平天國蘇福省的疆界問題》考證新作,他連說:“這才是好文章”。特別是在羅爾綱先生指揮下,程萬孚與我在籌建南京太平天國紀念館的工作中,步調(diào)一致,圓滿完成任務(wù)。建館期間,我們參與太平天國文物與壁畫展覽及接待中外觀眾的工作。1955年,我們?nèi)嗽谀暇┨米咏痔教靽诋嬯惲叙^大門外與前來參觀的南京大學歷史系學生合影,彌足珍貴!
一般情況下,程萬孚拒談過往經(jīng)歷,特別是全國開展批判胡適思想運動后,他更是諱莫如深。平日里他則謹小慎微,少言寡語,埋頭工作。
1956年10月1日,太平天國紀念館建成,我正式調(diào)入該館(直到1992年底退休),師從羅爾綱先生,擔當全館文物陳列和中外觀眾接待以及文物征集和研究工作。程萬孚回歸南京市文物保管委員會原崗位。從此,我與程萬孚分別了,直到他謝世。1957年反右擴大化,我聽說程萬孚被打成右派,下放勞動,后又命其退休回家。1966年起,史無前例的“文革”浩劫,剎時席卷全國,這股強勁的逆流,對已退休在家的程萬孚進行了更沉重的打擊,抄家、沒收文稿、批斗受盡折磨,據(jù)胡其偉說,程萬孚不堪迫害,于1968年自盡。程萬孚冤死于“文革”的災(zāi)難中,當時我是不知情的,因為那時我與他一樣,成為“革命的對象”,不過我是“輕犯”,“待遇”要好一些;當然,接踵而至的故事那就一言難盡了。
今年是“文革”終結(jié),粉碎“四人幫”40周年。撫今思昔,胡適仙逝快55年了;羅爾綱離世也快20年了;程萬孚謝世不覺已48年了。今日的我也癡長到87歲了——一個十足的離天堂很近的老朽。如今,我尚能提筆緬懷漸行漸遠的先輩,心也滿足了。
至于說到程萬孚,我看到人們沒有忘記他,除開胡其偉先生的大作和拙文外,今日已出版的胡適日記、沈從文全集、羅爾綱全集、胡傳楷的著作等,均留有程萬孚的書信和事跡。近年重新出版的林徽因主編的《民國小說選》中,也收錄了程萬孚1930年代在《大公報》上發(fā)表的小說《求恕》,真令人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