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禧年
光束中飛蕩的炊煙和
塵埃,在我的
耳朵里,鼓起風中的
哀樂。我浸透毛巾,
好像進入你的身體。
我打開盒中的云朵,
云層走近,我的眼睛,
如同冰鏡。我喝下的
酒,不足以釀造我的
肋骨。我:躲進人群,
細聲狂吼。墻上的瓦,
磨尖細雪,磨尖喜鵲。
午 后
我站在窗口。成群的
白象,從海上
穿過升起的大火。
尖叫的光,在我的
頭顱里,回蕩著,撞擊著,
即將關閉的門。
我的眼中,海水已經(jīng)
堵住了,這座城市的所有的路口。
夜晚,從不開始。
天空的身體,已經(jīng)成熟。
下午親吻著我的手臂,光芒的降臨,
始于盛開的嘴唇。
巖層之歌
指針在我心臟里跳動:
她說她愿意在圓中,
通過高窗,眺望阿斯哈圖
垂直的曙光,和獨立的
冰石林。她說她愿意,
因為在心臟里,她可以回到
雪光 指引的黎明,并在白樺林,
花崗巖,和冰臼群,
看守的天空中,給地上
吃草的羊群,沉睡在巖石中的
火山寫信。巖漿:上升,冷凝,剝蝕。
她說她愿意擁吻我,
以彎曲的胸針。她愿意。
這一天你眾多
這一天你眾多,切割機
在晚餐的刀光下,
吃掉火柴,吃掉爭奪。
眾多的你,眾多的死亡
靜止于瓷器的表面
觀望下一個裸體
這一天,眾多的你
上下翻滾,好像鋸片上的鐵屑,
吸收我的意志。
島
我將手送給了,湖邊的火焰。
只剩一顆大腦躺在鐵絲床上,
在燒烤的炭火中,繁星眾多。
在繁星下,讓我和你靠近點,
愛一次。愛這個島。讓我們
躺在靜閉的栗子樹下,撫摸
朱砂。我們用朱砂在手心里
畫野獸,讓它們尋找、我們
在星光下,拿樹枝修的夜路。
讓它們走進橄欖林提升夜空。
挽 歌
莫扎特在金尼斯坦的魔笛里,
如同上帝的愛子。
上帝說,“你去,我必讓你
勝過赫卡忒。只要
你在我里面歌唱,我必恩待你,
就像我恩待的魚群,
我賜給她們河流。我聆聽,
我必將你歌頌的愛情與婚姻成全,
直到永遠。”木魅在維蘭德
啟蒙時代的魏瑪金鏡里。
根荄盛長明日,村莊施予草木的
泥土和糞土,終結于飛馳的
鐵路,以及向低岸張開
干旱之口的水庫。萬物復產(chǎn),
梧桐既阜。星光奮力掙脫
大地的貧苦。他低下頭,
舔那暴露在晨露上,新鮮的
蚌肉。捕鳥之人,舉起
網(wǎng)兜。羊水般的太陽線,網(wǎng)住
白鷺與水蛇,混居的檀樹。
想象撕裂我,一種出生,
不留痕跡,好像內(nèi)心
被植上了一層豬皮。吊死鬼,
在繁茂的檀樹上,以銀絲,
拴住自己的脖子。夏季微風厥命,
你在柵欄中,強吻強暴
赫拉的蘋果樹,在金河彼岸,
生出塔那托斯(這個飄來蕩去的瘋子)。
拖拉機、勘探鏡、
打樁機、挖土機,從遙遠的
高速公路至鐵軌,開到渺小的
回龍寺。我丈量南水,我賣地,
我在大廣高速公路上聽完了
莫扎特所有的交響曲。很可惜,
他和我的工友,并沒有死于上帝。
村民抱著靈位正在遷徙,
潘金蓮身后排隊的高女,都跳進了
挖成湖泊的基督教堂里。
那邊還有,去嗎?
“就在這里,這三個。”
“那個不是嗎?”
“那是兩個在一起的骨灰盒……其實是一個。”
“兩個……骨灰盒?”
“這是一個,原來是兩個,取走了一個?!?/p>
“啊……取走了一個?”
“王根經(jīng),2012年春取走的?!?/p>
“王瑪利和王二圣火化后,一直葬在這里。”
“王大圣,也是。”
太陽島之詩
有個人從廟宇里走向他,把他帶進一扇門。
他站在一間白色的房子里,好像湖中月,
在黑夜里顯得特別亮。他辨別不出
他自己、他的形——這時,
有扇門,吱吱嘎嘎地響起來。響聲
飄來的地方、放著空空的椅子。
有人從門口走過,他跟上去。感覺
被帶進了一間相似的房子里,
好像沒有了自己——門,仍然
吱吱嘎嘎地響著。他往前走,走進了
另一間白色的大房子,和門。
他轉過身——有人說,“星辰之光”。
他回神想起一塊刻著銘文的石碑。
他正要念出文字,就回到了那人的跟前。
深山何處鐘
高山上幽冥的黃鐘大呂撥開我與蒼天之間的食甚和界石:
空中的圣曲,處于雄鹿之心。
山谷里隨墳冢與清風而來的浩大地氣,息于泰山之體。
掛在內(nèi)室墻上的梅花鹿首,睜大一群眼珠,在紅色的燈光中,
嫻熟地退去底褲,辨識獵手。
我穿過炮火上的紅海,在昭明中,等候圣洗的河南游魂,
好像廣闊的平原上祭天的器皿,
盛放著新人的夕陽、祝禱、繁星,與砌墓的身影。
遠行的旅人,吞隱遠程和巖石的黑暗,但喉嚨中的燕子、河流、星空,
磨坊和閃電,
以及暴風雪中的山巒,從河道的斷橋上躍入洛水。
遠 游
馬路上,胡同里,灰暗的腳手架,
在揚塵中,抽出鼓樓東面的山水?;鸬挛⒚鳎已鐾蚁胂笾械奶祀H,
發(fā)光的羽翅,在云層中巡行,
從截斷的槐樹里,獲得天空的勝利。
南風將綠石鋪向山頂;老虎站進雨中牧云。山體里,
求偶的野豬,正在崩裂的巖縫中哀鳴。
我抓住心口里游動的銀針,刨開瑪利亞的臉。
群峰顫栗,如同雷鳴,閃電敞開它柔韌的西山,向城市的大街小巷,地下管道,
以及河流,狂飲雨后的黃昏。高樓與屋頂,彌合盛世。世界終于清除了白天,留下來的星辰和寧靜,正在往我的眼睛我的鼻孔我的嘴巴我的血管灌溉死神。
奇幻廣場
我從地下上來。地下的人,地上的人,
我們頭上縱橫飛行的人,好像白晝,
好像黑夜,在一個長有三頭的怪物的
胸腔里,因為太陽和月亮的光輝無法
直接照射進來,人們終日忙于奔走,
男女、猴馬不分。我走出地下,
向左拐,仿佛闖入了,大片方磚
鋪就的異域。我身后,來自地下的
盲人音樂,好像纓帶,又像黃蛇,
細嗅著空氣中的建木。我向前走,
端坐在地上的石球手挽手,向外吐納
身上的精氣,晝夜的光澤,和砂石的囈語。
我聆聽,我走動,我張望。突然,
從綠林邊上的黑屋里,越出一只黑貓。
肥,而碩大。他的叫聲,穿越狂風,
咬破我的鞋跟,從我的耳中蔓延
我的全身。他用他那賦有閃電的眼力,
輕蔑我,辱罵我,摸我的褲襠,
似乎要吃掉我的小雞雞。他掃描我的身份,
這張大網(wǎng),似乎要以暴力的電棍,
控制我翩翩遨游的,漫天神兵。
我像屋脊一樣低伏著,惶恐著,
從我身邊經(jīng)過的一個人,在他的眼中,
好像風中的雪片。他保持著天空的亮光,
同時在他的脊背上留著精致的利爪。
周圍的一切都在看著我,我覺得,
他們在借助我,將這些事物看清楚。
我站在淡黃色的燈光中,看著那張不耐煩的,
長得如同荊棘一般的粉刺臉,朝我
喊叫,“你——可以走了。”我拿回,
我被檢查過的身份,穿越樹林向那長著
三個頭的怪物走去。針葉松和銀杏樹
伸出手掌,托住金石和星辰。遼闊的世界,
因為我們,變得如此狹窄?!笆澜缭阶冊秸??!?/p>
這世界的大安靜里,蘇醒的,想飛的樹枝,
從地下連接黑屋,將眼珠困在怪物的肛門內(nèi)。
場 景
在二樓的浴室內(nèi),長頸鹿將脖子伸出窗外淋浴。
她在紫色的霧中,如同停留在神都上的
盛唐歌舞,與我有一方桌之隔。各種燒開的云,
停歇在眾乳砌成的城頭。平原上的山毛櫸
和橡樹,稀疏的,如同平原一般廣闊,在風中,
向孔子擊缻。道向上游:紗窗前 門頭上 廚壁上
陽臺頂端的鐵鉤子上,掛滿了成片的魚肉
和龜殼,以及成束的楊柳。杜嶺街的那頭,
金水河里的莊子,如同無花果樹上的蝴蝶,翩翩起舞
在太陽下,仿佛太陽。街角交叉,來往的行人,
在曼德拉的眾矛之林,在自行車修理工的
身后,削砍磚石。刺槐樹自蒼翠中,聚集民眾。
馬路上趕往單位上班的市民,手端牛奶,
止步于醫(yī)院的掛號大廳,一陣陣哭聲喊聲
贊美聲 絕望聲——我們被活埋在今天(四月二十日的地震新聞里)。在傳遞太陽的途中。
斜對面的校園里
哇哇叫的女兒身,和那童聲未變的咽喉下:
噴涌愛心!我咬住下唇,空氣誘導憐憫。針頭
扎進血管,夜幕在我們的視聽中,
裝上了防盜門。銀行躺在群星的陰阜上,
邀請我跳崖自焚。篝火在森林里,粉身碎骨。
黃土與平原,靜坐如泥。我沐浴晨風,形如孤魂。
注:曼德拉,即納爾遜·羅利赫拉赫拉·曼德拉(Nelson Rolihlahla Mandela),1918年7月18日生,首位南非黑人總統(tǒng),被尊稱為南非國父。2013年12月6日在約翰內(nèi)斯堡住所去世,享年95歲。
十年前,在回龍寺
我坐進空椅子,樓梯在我的耳朵里,
向上旋升。一些人,幾只牛蹄子,
從我的耳朵里,飛在我的腳上,他們:
耕田,磨刀,換犁,哭泣。然后,
將手插進寧靜的井中:一個呻吟的,
口吐白沫的孩子,抽搐著四肢,從
水的內(nèi)部,向外涌出。他,在亂棍的
暴打下,出賣母親通紅的私處。他,
在掙扎與逃竄中,被父親綁在樹上,
以荊刺條,抽打屁股。裂開的嫩肉,
在他身上,阻塞。他,爬向老鼠洞口,
撿起浸有耗子藥的麥粒吃。一陣腦卒中
過后,他在地上安靜下來,整個人,
如同串上,烤熟的羊鞭。鎮(zhèn)痛止于內(nèi)心,
響聲內(nèi)外,如同刀俎之林。我,
抱起鴿子懷中的嬰兒,長臂便在笆簍里
溫暖的肌膚上消失。我,順從一縷昏光。
向上的穹頂,升入你無限的胸內(nèi)。
堅石上,歲月無阻:鉆頭,切割機,
電線,在松弛的皮內(nèi),折磨我光滑的
肋骨。過去:寂靜無人。鼠輩,在床下,
滾動著,圓溜溜的綠眼睛,從貓頭棉鞋
和刺上麥芒的褲筒里:進進,出出。
面向月光,切肉的屠夫,站在窗口。
在結扎的大小路口,看不見,燈光在雪中
荒蕪;看不見:牛糞上堆積如山的
清晨與死嬰,喝一口,母親的奶。我覺得,
凡是那漆黑的,抽泣過的,都是他的
血肉。嗯:坐在死寂中,就如同死寂。
你舉出閹去的舌頭,你觸摸掉漆的方桌
和方桌上厚厚的灰塵,一股騷味,你
嘗嘗:是咸的,還有煙絲。再往桌面
搓搓,一層層的,好像油渣子,又香又脆。
女人的皂藥,孩子的鼻涕,蜘蛛吃剩的
羽翅:都在見證我逃生的性欲。止于內(nèi)心,
我將覺魂,借居在螃蟹中:屋梁上,
桌子里,椅子里,地板內(nèi),以及床上的
空氣,都在拼命擠壓我的內(nèi)心,擠壓
狹窄的、通往太平間的旋梯,防盜門,
以及水龍頭的嘀咕聲。雷電擴充,
遠山欲言又止。嗯:舌尖上,吊扇在無人的
房間,附會天沖。草坪上,光影如灰,
在耳中上升。你合上開過二十九年的金身。
埃博拉式
來自樓上的風和風中飛行的刀具,靜止于安裝地下通訊管道時掘開地基的軍事禁區(qū),靜止于夏日暴雨過后的玉蘭樹和草叢。
霧中的太陽,在磚塊與沙石之間互相聳立的雙重極權中,如同懸掛在腳手架上的清真早市。那剛剛開膛的水牛和山羊,跳動著鮮活的內(nèi)臟和血管,以及住在它們身體里的尖叫。
我在線狀的白天和樹上喜鵲休息的夜晚,將自己拆開,然后封存于將未來當作廢墟建造的父親。
“粉色的光,舔著地上的磚渣和血塊。”
我細咽貼在上顎的面餅,端起新生之杯,黃昏里那無花果樹上,難以寬恕的、羞恥與懦弱的屈服,在火中,陪伴妻女。
屋頂上的琉璃獸,和晃動的湖波,靜觀壽明寺里冒出的濃煙,它們好像在獨自領受著額外的恩惠,直到化為灰燼。
【作者簡介】李浩,詩人,1984年6月生,河南息縣人。曾獲宇龍詩歌獎(2008),北大未名詩歌獎(2007),海子詩歌獎提名獎(2016)等。著有詩集《風暴》《還鄉(xiāng)》等,并有部分作品譯介國外。北京青年詩會發(fā)起人之一,2015年起與友人主編《珞珈詩派》?,F(xiàn)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