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郁 嵐
懷念宋季丁先生
□ 郁 嵐
宋季?。?921-1988),原名崇祖。出生于杭州西子湖濱、西泠橋畔的宋莊。性獨喜書法篆刻,少時家近西泠印社,常赴印社切磋藝事,因喜刻印、涂鴉,雅慕丁敬其人其藝,遂改字季丁。藝事從師浙江師范大學教授程二如先生,并問藝于丁輔之先生,與其他時賢亦交往頗多,藝術視野十分開闊。曾自言刻印逾萬,而因家貧屢刻屢磨,存世無多。印章初學西泠八家,并取法秦詔版權量文字,秦漢印章、刻石、瓦當、磚文。乃祖富收藏,有漢磚五百方,惜抗戰(zhàn)時盡毀于日寇之手。
20世紀60年代,患眼疾手術摘除一目,此后自號“一目”“一目翁”。書法始慕伊秉綬、趙之謙,繼學鍾繇、孫過庭,并肆力秦漢六朝碑版,于《張遷碑》《爨寶子碑》尤有會心,不讓前賢。系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江蘇分會會員、杭州逸仙書畫社社員。
身前是“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但在他離世后近27年里,宋季丁這個名字在藝術界逐漸被認識,國際國內多位書法研究人士在不同場合表示了對宋季丁先生的敬重和關注,他的作品被越來越多的人所了解并欣賞,日漸成為收藏熱點,一紙難覓,和他生前的落寞形成鮮明對比。這讓人聯(lián)想到古今中外一些藝術家生前寂寞、身后熱鬧的現(xiàn)象,是人們的認知水平總是要慢一拍才能抵達,還是社會接受一個真正的藝術家的必然過程?
宋季丁 臨索靖《月儀帖》 紙本題跋:右故人宋季丁老章草一品,蘊藉寧靜,筆短意長,令人玩索不盡。丙戌夏,歌之識。
甲午歲末,一群喜愛宋季丁先生藝術的人相約澄湖之畔的瑞園,出示自己所收藏的宋先生作品,互為交流、欣賞,晤談甚歡。其中引人矚目的是宋家大公子宋采帶來的宋先生手錄《硯林雜志》和畫跋、硯銘、即臨章草等兩冊。坊間流傳的多為宋先生大字作品,這兩冊訂本則是一厘米左右的小字,極為工整秀美,封面上有宋先生自己的題簽:戊申春日,季丁手書,編號85。
戊申當為1968年,是宋先生罹患癌癥的第六個年頭。那時,宋先生夫婦已失業(yè)多年,生活陷于困頓。可是翻看這本手錄《硯林雜志》,行筆走勢間沒有煩躁、忙亂,也沒有頹喪或怨忿之氣。相反,我們感受到的是一脈天真的盎然意趣,有一種天生的優(yōu)雅流淌其間,宛如美女子游春,舉手投足間揖讓有致、顧盼生姿,讓人頓生感動。這說明了一點:生活的困頓無礙他內心的雅致。宋季丁先生的一生讓我看到了:一個人內在的生活比外部更重要、有意義。無論身處何種境地,都不要放棄對精神生活的堅持,它是慰藉,更是救贖。
個人的外部生活以至于肉體可以輕易被摧毀,但精神是難以被毀滅的—當這個人具備了強大的內心世界。換一種說法是,社會的不幸摧毀了宋季丁先生的物質世界,但他又創(chuàng)造了另一個世界并在其中獲得莫大慰藉,獲得了永生。
青年時期的宋季丁
宋季丁和韓天衡
宋季丁在湖州書法筆會上
在當時社會大背景下,宋季丁先生的不幸并非個案,無數人、無數家庭遭遇災難、陷入困境。既貧且病,才是大折磨。而不幸之中,宋季丁先生又是有幸的。他的不幸之幸有二:一是宋季丁先生有一位美麗賢淑、堅韌無畏的夫人王靜,她為這個家撐起了一片天;第二,幸好有藝術—他的精神托庇所,使宋季丁先生的內在世界生意盎然,充滿了創(chuàng)造力。貧病交加的生活沒有使宋季丁先生頹喪自棄,豐富而強大的內心讓他為自己創(chuàng)造出另一個世界,日常生活之余,他便躲進自小浸淫其間的藝術世界—讀書、寫字、刻印,讓心靈成功“逃逸”。
宋先生手錄《硯林雜志》是如此美妙。神融筆暢,收放自如,不受環(huán)境影響,可見他的精神世界是多么豐沛飽滿。宋先生很欣賞李清照在《金石錄》后序中所記敘的她與趙明誠品茶行令助學的趣事:“余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葉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為飲茶先后。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甘心老是鄉(xiāng)矣!故雖處憂患困窮,而志不屈?!彼渭径∠壬灰彩侨绱藛幔坑们橛诠P墨之中,“雖處憂患困窮,而志不屈”。此間獲得的是最高級的幸福。
仿佛是兩個極端,越苦難,他的另一面越精彩,這也讓人更加心酸。我頗為疑惑,上帝似乎是為了推動他的靈智,才加諸他身上格外多的磨難?藝術撫慰了他,他也成就了藝術。于是,今天欣賞宋先生作品的過程也成了我們審視自己內心、澆心中壘塊的過程。
和先生相處的時光里,經常能夠感受到先生的童心流露—童心純真不偽,童心不會復雜,童心不會患得患失。先生遇到藝術旨趣相投的知音會心花怒放,可以“但令一顧重,不吝百身輕”;對于自己愛重的人,則更是寬厚明亮,一心一意毫不設防。這樣的人,當生活的壓力鋪天蓋地而來的時候,他也許會手足無措,然而正是這顆不泯的童心讓先生超拔于苦難之上。
宋季丁 臨《張遷碑》 紙本 1975年
宋季丁 章草二種 紙本 1974年
宋季丁 跋漢代石刻 紙本 1985年
宋季丁 篆書詞二首 紙本
是否有一類藝術家,苦難和孤獨就是他們的宿命?譬如深深地影響了20世紀藝術的荷蘭畫家凡·高。他們性格中天生有一種特別清醒又特別光怪陸離的情結,即所謂的藝術氣質,導致他們與尋常人之間的溝通有了一道鴻溝,導致他們一直處于孤獨之境。而越孤獨,他們的心靈越往上飛升,越飛升,則越孤獨,命運似乎從來不會厚待他們。宋季丁先生就屬于這樣一類藝術家。
那一年,當我得到噩耗,先生以特別的方式告別了世界的時候,雖萬箭穿心,卻一點兒也不吃驚,仿佛是一生注定,這就是宋季丁啊。我的一本筆記本上沒頭沒腦地摘錄了一段話,有一天偶然翻到,心中暗暗吃驚,這位作者的描寫似乎就是宋季丁先生:“一切都仿佛剛剛開始,沉甸甸的使命還壓在心頭,還有那么飽滿的愛沒有分發(fā),但他已不知誰是他應找的對象,人生之旅的目的又是什么。他處于一種深刻的、無從解脫的矛盾之中。他對一切感到陌生,因此他便愈發(fā)渴望,愈加努力,想與世界熟諳起來;他越是尋求,越是感到自己離人世遠而距離另一個無形的世界近。”他轉過身去,走進了另一個世界。
我經常會想起那個空洞的眼眶,“無一物中無盡藏”,深邃不見底,仿佛一口深井,決絕地通向很遠很遠的地方,有時候我覺得它的深處開著一朵冷艷的花。它仿佛成了宋季丁先生的一個渴望。
“是死,還是活下去?”內心深處一朵冷艷的花正在打開,他聽到了這朵冷艷之花打開時輕微的嗶剝聲,恍若仙樂,他悲欣交集。他要啟程了,是時候了,可以走了,應該走了,必須走了,走向遠方,再不回頭—我內心里頑固地相信:宋季丁先生對世界的告別和弘一法師是殊途同歸的:悲欣交集。
戛然而止的生命不是結束,仿佛是另一種開始。宋季丁先生在他身后的作品中處處留香,梨花飄落的安靜,終究勝過喧囂,“其人雖已沒,千載有馀情”。
(作者單位:蘇州市文聯(lián))
責任編輯:陳春曉